主持人 張清華

紅柯，是唯一一位“新生代”中已辭世的作家，這是足以令人惋惜的。關(guān)于他，我一時不知道應(yīng)該說些什么。

見過他的人，第一眼忘不了的就是他的長相。雖然也是漢人，但他身上流著大西北的血，便顯得那樣與眾不同。一頭濃密的卷發(fā)、紅臉膛、絡(luò)腮胡須，還有那一雙胡人式的濃眉，若是個頭再高一點(diǎn)，便是一位標(biāo)準(zhǔn)的騎士了。他有著謙遜而憨厚的表情，一張看誰都像老師的臉，嘴里還要把老師二字叫出來，再加上那濃重的西部口音，陜西人特有的鼻腔音，大手與你一握，便有了兄弟或老友的感覺。

這就是紅柯。有一年我到新疆，車子一路駛過克拉瑪依、烏爾禾，直到布爾津、喀納斯，不知為什么，紅柯的身影似乎一直如影隨形在伴隨著我。仿佛那里不是沙漠，而是一片水草茂密的叢林草地，有野鹿和兔子出沒，而紅柯也不再是那位憨厚和質(zhì)樸的作家，而是變成了一個扛著獵槍，行走在林間草地中的獵手。他在前面一路撥開荊棘和雜草，帶著我們尋找大大小小的獵物，不時舉起槍，嘭的一聲，獵物應(yīng)聲倒地。但當(dāng)我上前撿起的時候，獵物立刻化成了一本沉甸甸的書。

那是《美麗奴羊》《金色的阿爾泰》《西去的騎手》《老虎！老虎！》《大河》《烏爾禾》《生命樹》《少女薩吾爾登》……

紅柯是詩人小說家，是小說家中的詩人，再說重一點(diǎn)，他是中國作家中的惠特曼，詩人中的杰克·倫敦或梭羅。他作品中的那種渾然和磅礴，那些詩意與蒼茫，總叫人無法言語，他那西北氣質(zhì)仿佛天然地接近于詩，接近于洪荒和本源，所以他是獨(dú)一無二的。中國作家中有善講故事的，有語言精細(xì)和技巧嫻熟的，有油腔滑調(diào)詼諧俏皮的，但最缺的就是他這樣本色的，接近原始和質(zhì)樸的寫作者，將自己的生命編進(jìn)了西部行走，將文字織進(jìn)了躬耕壟畝的生命履歷之中的作家。

在沒有讀到紅柯的作品之前，我對新疆真的沒什么概念，知道那里只是一個干燥的地方，沙漠和荒山、戈壁和雪峰交錯著，原野洪荒一片。但當(dāng)我讀到《烏爾禾》中這樣的句子時，頓時改變了我原來的看法：“茫茫戈壁間的一片仙境啊，密林中有河水喧嘩，閃爍，有百鳥齊鳴飛翔，樹也是雜樹，最高大者皆白楊，如同燃燒的白蠟……兔子呢，兔子全進(jìn)林子里了……狹長的河谷清涼幽靜?！痹詾檫@地方是屬于作家的虛構(gòu)，沒想到有朝一日會真的身臨其境，經(jīng)過那片神秘之地。

當(dāng)然，我經(jīng)過的時候，大概是在它以東的側(cè)面，并沒有看到它那仙境般的景致，而只是看到了它不遠(yuǎn)處的一片風(fēng)蝕地貌——魔鬼城。這大自然的杰作讓我意識到，真正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其實(shí)是造化本身，人力的極境是在與自然本身的奧妙無限接近時才會出現(xiàn)的，所謂道法自然，其如是乎。

在這樣的地方，人的命運(yùn)感方能夠彰顯。每當(dāng)我看到紅柯，總是覺得他與那片土地之間有著某種不解之緣，甚至他那紅紅的略顯粗糙的皮膚，也是那風(fēng)蝕的產(chǎn)物。我堅(jiān)信，沒有在那個地方生活過的人是不可能真正讀懂紅柯的，因?yàn)樗麑ι臒釔鄄皇莵碜孕摒B(yǎng)，來自想象，而是來自經(jīng)歷；不是來自道德，而是來自本性，來自那大自然的浸淫、雕刻、侵蝕和賦予。從這個意義上，讀紅柯，是讀一部真正的自然之詩。

《美麗奴羊》是那么短，但它似乎就是一部縮微的史詩，一部天籟般的生命與生存的史詩或協(xié)奏曲。若非不是有上帝的眼光，不會那樣寫。上帝眼睜睜看著人間的美好與惡，人間的屠夫與刀子殺向羊群，他什么也沒有說，但是一切盡看在眼里。河川和林帶，溪流與草地，時光仿佛停滯，羊群咩叫著，人群兀自生老病死吃喝拉撒著，誰也不能阻止這名屠夫，但是羊群在用它們的生命，演奏著屬于它們的音樂——準(zhǔn)確地說是哀樂——用這音樂證實(shí)著什么是羔羊，是無言的反抗和承受。

“那么白的羊那么綿的羊，不跑也不鬧，靜靜地待在林帶里，像樹梢掛住的一堆白云……”在這一片祥和與寧靜里，手持刀子的屠夫向它們走去。

紅柯用了音樂的筆法，用了繪畫的筆法，用了人間最美的文字，來描繪這場屠殺。不動聲色地猶如一個真正的牧師，他不是用牧羊人的眼睛、而是用了牧師的眼睛、上帝的眼睛來寫這場景，所以才讓我們看了驚心動魄。而他自己并沒有大驚小怪，因?yàn)樗姷锰嗔?，他置身其間，仿佛他就那個是善寫牧歌和贊美詩的上帝，那個一向悲天憫人的救贖者的上帝。

我不能詳說，當(dāng)年我在讀到他的小說時的激動，那樣似乎顯得有點(diǎn)幼稚。但20多年過去，我老了，他則已作古人，我只想說，這是我讀過的最美最殘酷的小說，勝過詩。

《西去的騎手》或許是另一個代表，紅柯把近代史和西部風(fēng)情混為一談，將一部并不容易評價的混戰(zhàn)史，寫得這般悲愴跳蕩、淋漓盡致。因?yàn)檫@樣一部小說，那些被關(guān)閉的歷史和固化了的人物又活了起來，馬步芳、盛世才、馬仲英，這些人物走出了概念的黑屋子，重新粉墨登場。在他們的成長、求學(xué)、勵志、廝殺、爭斗中，沉埋于時間塵埃之下的那些善與惡、黑與白、紅與黃，那些罪孽與不得已，還有天山南北廣闊原野上的那些或壯志少年，或權(quán)謀詭詐，都一一還魂復(fù)活。

或許紅柯給人的感覺是習(xí)慣于太美太抒情，這部小說反而給我留下了更深印象。他并沒有將那些歷史人物予以過分道德化的裝裹，而是相反，將他們置于動蕩與殺伐的生存之戰(zhàn)中，如此才會像《靜靜的頓河》或《戰(zhàn)爭與和平》那樣，將殘酷與洗禮混合起來，將人性的種種側(cè)面，還原至生命的真實(shí)處境本身。

豐富性就這樣顯現(xiàn)出來。假如你還不滿足，那么就是視而不見，或是吹毛求疵了。紅柯沒有得上茅獎，或許只是命——我們沒必要慨嘆命運(yùn)，與真正不朽的作品比起來，任何獎項(xiàng)都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計(jì)?，F(xiàn)在這個人走了，我們反而倍覺珍貴，他的那些詩意與殘酷、溫暖與質(zhì)樸，會長久地感動著我們，這就足夠了。

仿佛此刻我還在握著他的手，搖一搖，以示親熱。記不得第一次是在什么時間、什么地方見面的了，但一定是在讀過他的許多作品之后。那時，我們彼此緊握著，他用濃重的陜西口音稱呼我“張老師”，我又叫他“紅老師”——“你才是老師”，我們彼此哈哈大笑著，就這樣成了朋友。

以為他是個能喝酒的主兒，但有過幾次吃飯也沒有見他豪飲，只是很有數(shù)、有禮數(shù)的樣子，說不定還有點(diǎn)兒敷衍。我的一位有學(xué)醫(yī)經(jīng)歷的朋友說，紅柯中年的面相，一看就是容易罹患心腦血管疾病的那種。紅臉膛最可怕，看起來神采奕奕，但其實(shí)下傾的眼角暗藏著危險，容易患上高血壓?；蛟S他也是個愛貪杯的人，尤其是有著那么多年新疆的生活經(jīng)歷，那樣的苦寒之地，沒有酒怎么成？

最遺憾的是沒有與紅柯兄一醉方休一次。十多年前，我應(yīng)一個出版社的邀請，幫助組一個書稿，起名叫“精神插花”，其中約了紅柯一本，大約十來萬字的隨筆散文，還同時自備了朋友配的插畫，記得是一些油畫的圖片，厚厚的一大摞。我自得意呢，但不期該出版社有人非要把這選題給否了，一來二去，竟流產(chǎn)了。此事我萬分覺得對不起朋友，尤其是紅柯這樣忠厚質(zhì)樸的朋友，就這么一件美事，一點(diǎn)點(diǎn)真正的交集，居然就黃了。但紅柯并未在意，再見面，他還是緊握著我的手說，沒事，感謝。不說便罷，一說便叫我耳根發(fā)燒了。

唉，人生有多少遺憾，對于紅柯，似乎我欠著他一頓酒，欠著一次酒酣后的長談，一次鄭重的致歉。如果有來生，我一定請他喝好酒，喝醉，然后好好地談一談，談他的西部，他的小說，他筆下的山川自然，他年輕時代或許有的羅曼史，以及那其中滔滔大河般的永不疲乏的豐盈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