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陳
謝安玉忽然就不吃魚了,說不吃就不吃,老向怎么勸也沒有用。以前老向總?cè)⌒χx安玉是貓投胎的,一進菜市場就直奔魚攤,只消一眼,謝安玉就能把魚盆里最鮮活的那條揀出來,丟進老向手里的菜籃。做什么魚,她心里早有盤算,而老向得跟在后面,看著籃里的作料漸次豐富起來,才能判斷出今天做的是酸辣魚還是豆瓣魚。在做魚這件事上,老向基本沒有話語權(quán)。三十年前老向殺過一次魚,放入蒸鍋后,魚忽然復(fù)活了,從鍋里一直蹦到灶下,挺直肚子瞪大眼珠,一下比一下蹦得低,終于滿身塵土地不動了,看上去悲壯而哀榮。此后他再沒敢殺魚,這類事就全交給了謝安玉。謝安玉殺魚明快利落,手握菜刀徐徐上揚,突然間疾速下?lián)],直奔魚眼間鼓突的部位,用力一拍,又狠又準(zhǔn),只聽啪的一聲,魚的一縷香魂已隨風(fēng)飄散,最后掙扎兩下,就成了一具魚的尸體,任謝安玉開膛剖腹,不再抗議,整個過程行云流水,令老向欽服不已。
但謝安玉不再吃魚了。這些天,她都盯著淡青色的蚊帳,一言不發(fā),兩只手臂合在棉被上方,像兩根枯瘦的蘆稈,嘴唇緊抿。半年前還挺豐滿的面頰陷了進去,連帶著陷下去的還有眼窩、太陽穴,年紀(jì)一下顯了出來。以前,謝安玉顯年輕是出了名的,她臉小、皮膚白,五官精致,皺紋長得慢,從四十來歲起,就沒怎么往上長年紀(jì),有時跟一堆退休婦女一起跳排舞,人家都以為她是混在其間的年輕女人——對于六十多歲的女人來說,四五十歲已然很年輕了,青春還有一大把呢。老向用電瓶車捎著她時,很有種老夫少妻的味道,一個半頭白發(fā),著大汗衫、沙灘褲,在前頭駛著車;另一個燙短俏發(fā)式,穿件緊身大紅練功服,一條綴木耳邊的黑色裙褲,斜挎一只虎皮腰鼓,手拎擴音機,交疊的絲絨鞋尖翹翹的,脆落爽利。在公園門口把謝安玉放落在老太太中間,往那堆臃腫婦人掃一眼,老向便升起股自豪感,附在謝安玉耳邊說:“咱家女人耐用??!”謝安玉伸出手指在他的圓腦門上一點:“輕骨頭!”
不過年紀(jì)這東西畢竟在那里,遇到事,它就潮水一樣轟隆隆掀開了表層,把真相殘酷袒露出來了。事情起源于一根魚刺。愛吃魚的人,對付魚刺自然有一套辦法,但這根魚刺卻十分頑固,卡在左邊的扁桃體里,不上不下,含醋、吞橙皮、吃維生素C,什么辦法都使了,有時似乎不疼了,謝安玉以為它已經(jīng)滑下食道,放心喘一口氣,咕咚咽一口唾沫,卻又被那利刺哽了一下。整整折騰了一宿,一大早,老兩口兒不得不上醫(yī)院去取。醫(yī)生讓張開嘴,用鑷子一夾,輕輕巧巧取了出來。嘴里清靜了,世界開闊了,連熙攘嘈雜的醫(yī)院也順眼多了,謝安玉對老向做個CT的建議也不再那么反感。近來謝安玉肚腹常隱隱疼痛,連帶著發(fā)過幾次低燒,就檢查了下。這么一檢查,毛病就查了出來,生在結(jié)腸那兒,已經(jīng)擴散了。查出病后,謝安玉一天天瘦下去,像有什么在擠榨她似的,人一點點干起來,瘦起來,好像要緊成一個小核。出院后,這瘦似乎暫時止住了,人的精神卻漸漸變壞,脾氣越來越暴躁,不管白天黑夜,稍不舒適,就悲天愴地地喊,咒罵聲在深夜的小區(qū)傳得很遠。有一回保安上來拍了門,以為是夫妻吵架,來了才知道謝安玉罵的是蒼天與命運,說老天瞎了眼睛,好人沒好報、禍害延千年?!坝蟹N你就來點更狠的!”謝安玉拍著床沿對窗外的夜空說。這樣的人,保安不敢惹,他跟老向悄悄咕噥幾句就走了。
老向心里頭有些怕,他害怕沉默不語的謝安玉。他寧愿她生龍活虎地咒罵、拿他撒氣,也不愿她腦袋里無邊際地跑馬,胡思亂想。自從四十年前,他像根水草被謝安玉從江水里撈上來,這家就完完全全由謝安玉做了主。那年,他剛到電廠頂職,被同事們拖著去江里游水,他一再抗議不會游泳,小伙子們還是一起把他推到齊胸深的水處,一哄而散。江水不同于池水,老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整個人漂了起來,被水流漸漸往深處推。他大聲呼救,但沒有人過來。一開始是覺得不危險,沒有人過來。但后來真的危險了,老向的身體開始在江面上撲騰,小伙子們一個個嚇得臉色煞白,更沒人過來。此處是三江匯流處,沉積了很多泥沙,有不少撈沙船在這里撈沙,江水底下有許多深坑,形成了旋渦,救人是很危險的。老向在清醒與糊涂的邊緣,似乎看到附近一艘撈沙船上一個人躍下了河。后來的一切他都記不清了。醒來時,他看見自己頭頂懸著一張銀月般的小臉,俊俏利落,見他醒了,那人將嘴里的草屑往地上一吐,戴上草帽,走了。同事們?nèi)匀惑@恐地看著他。有一個人說:“你的臉怎么……變黑了?”并忍不住伸過手來摸一摸,摸了后,大家都笑了。原來是機油。一臉黑漆漆的機油,都來自那個姑娘的手。也是這一把機油,讓他很感慨,這是個怎樣的姑娘啊。后來他找到了那個姑娘,天天往她家里跑,認(rèn)識了她的獨眼父親,先喊伯,再喊爹。就這么,他把她娶回了家。后來他問過謝安玉,這么瘦小的她怎么敢救人高馬大的他。謝安玉說:“就你那顆大頭,葫蘆似的一冒一冒,還不一拽就起來了!”
在怎么安頓謝安玉這件事上,老向多么需要有人商量商量。他第一回感到了孤單。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大的在深圳,小的在廣州。這一點上,謝安玉的意思是,他們能飛多遠就飛多遠,家里的事,用不著牽累他們。大兒子在大學(xué)里教書,是少年大學(xué)生,娶了同樣是少年大學(xué)生的妻子,生的孫子?xùn)|東,非常聰明,小學(xué)里已經(jīng)連跳兩級。大兒子很忙,謝安玉住院時來陪了一周,請了個陪護,掏了筆錢就回去了。小兒子在大兒子的對比下,沒一樣如意,大學(xué)不是名牌的,工作也如雞肋,現(xiàn)在干脆在家里上班,幫網(wǎng)站做在線調(diào)查,好不容易娶妻生子,孩子卻患輕度腦癱,行動不協(xié)調(diào),一直在做康復(fù)訓(xùn)練。謝安玉住院時,小兒子沒有來,只打了幾個電話,聽說謝安玉出院了,電話也就不再打過來了?,F(xiàn)在這狀況,該怎么跟兩個兒子說呢,難道跟他們說媽不吃魚了?兒子們無論如何無法理解。魚,某種意義上是謝安玉生命的一股原動力,是與那條湍急美麗的江河——一條簡陋沙船有關(guān)的生命記憶。出院那天,還沒回家,謝安玉就讓老向先捎著她去菜場買魚,她挑剔地看著攤主殺魚,這里那里地指點,兩頰漸漸紅潤起來。做魚的時候,謝安玉的精氣神全回來了,一面切蔥末,一面煸豆油,目注油鍋,全神貫注。老向笨手笨腳地在旁邊打雜,被謝安玉一把拉開,又一把撥到另一個位置,最終還是被趕出了廚房。待香氣撲鼻的魚端上飯桌時,老向恍然以為以前的謝安玉回來了,那個什么絕癥,只是一場噩夢罷了。
老向決定學(xué)做魚,他想,只要有魚腥味誘著,饞貓兒總會上鉤。這幾個月里,他對廚房已經(jīng)不陌生了,簡單的菜肴已難不倒他。他托前樓的珍珠幫忙買了豆瓣魚的配料,把步驟記在紙上,一步步照著實施。前面幾個環(huán)節(jié)都沒出大錯,煎魚時稍出了點問題,以前看謝安玉給魚翻身輕輕巧巧,鍋鏟一抖就能搞定,在他手里,魚竟像酥了似的,一動就身首異處、皮開肉綻。好不容易將魚盛到盤子里,樣貌很是不堪,面上焦了,魚肉爛成一塊一塊,幾條尖刺伸將出來,還好將豆瓣醬澆上去后,多少掩蓋了一些。嘗嘗味道,基本保持了魚原有的那種鮮美。老向?qū)Ⅳ~端到餐桌上,整一下表情,哼著“咚鏘鏘”去扶謝安玉起來。他牢記醫(yī)生說過的話:一天起不來,就是永遠起不來。不管謝安玉多么不愿爬起來吃飯,他都要把她扶起來。他的絕招是苦下臉撒嬌:“你忍心讓我一個人吃?我哪吃得下嘛?!甭犃诉@話,謝安玉臉上的表情就松一松,兩頰的笑紋綻開來,嗔一下,撫撫蓬亂的頭發(fā),不作聲。這便是默許老向把她打橫地扶抱起來,移到床沿,將兩只腳擱到地下。動作要做得很慢,很小心,因為不知道謝安玉的痛處在哪兒,冷不丁蜇到痛處,謝安玉叫一聲,老向就要賠不是,一迭聲道歉。每扶一次,老向都要出一身大汗。椅子是專從鄉(xiāng)下老家淘來的太師椅,有靠背、扶手,足夠硬,背部還撐著醫(yī)用護墊,前面緊緊貼著餐桌,這樣謝安玉才能坐得住。落了座,桌上的那盤火紅的豆瓣魚讓謝安玉眼睛亮了亮,筷子不由自主伸過去,走到中途卻拐了個彎,落在一邊的豆芽菜上。
老向說:“嘗嘗我的手藝,第一次做的魚,還不錯!”
謝安玉將頭一別說:“不吃。”
老向用筷子小心地搛起一塊魚肉,往謝安玉碗里遞。
謝安玉生氣了,將筷子拍在桌上,提了嗓音說:“你想害我是不是,你想害我下地獄是不是?!”
老向沒轍了。這事都是那個推拿師鬧的,老向在心里直打自己的耳光。自醫(yī)院下了逐客令后,他四處尋偏方、求神醫(yī),還請了個氣功師來給謝安玉發(fā)功,都沒啥用。后來病友告訴老向有個推拿師父技藝高超,能祛除病痛,讓人通體舒暢,非常之神乎。老向想,不管如何,試一試總不會錯。誰想這一試,卻試出了麻煩。
老向后來回想那天的事,總覺得不像是真的,仔細回憶當(dāng)時的情景,就像在過一段電影,要不是親身經(jīng)歷,怎么能想象這樣一個熙熙攘攘的城市里還生活著這樣的人?那天他推著輪椅上的謝安玉在浣紗北路轉(zhuǎn)了好幾趟,才尋到推拿店那塊黑匾,掛在兩家店面之間狹窄的樓道上,小小的一塊,像成心不讓人找到似的。樓道不是往上走,卻往下盤著,吱嘎的木梯子,越走越黑,一直來到漆黑一團的地下走廊上。走廊盡頭,有一扇門亮著光,那光黃澄澄的,在黑暗中顯得又溫暖又神秘。他扶著謝安玉向這團光走過去,心里竟莫名地升起了一團希望。
屋子很小,擺著榻榻米、香臺與幾張蒲團。蒲團上有個男人正閉目盤坐,見他們進來,往地上一按立起身來,雙手合十行禮。他穿著件白色對襟府綢褂,三十七八歲,面相英俊,剃極短的平頭,笑容和煦。雙方寒暄一番,得知師父姓姚,謝安玉便開口詢問費用,那氣功師收去筆不菲的酬金,令她至今耿耿于懷。姚師父微笑說:“今天先試一試,還不知道能不能幫到你?!敝x安玉并不滿意這答復(fù),仍追問每次推拿的價錢。姚師父說:“如果經(jīng)濟沒有困難,一次五十元,如果困難,就不用了。”他說話的語調(diào)很特別,似乎都是平聲,沒有上揚與下宕,語速徐緩,使人的心跟著平靜下來。
他問謝安玉:“哪里不舒服?”
謝安玉說:“疼?!?/p>
姚師父問:“哪兒疼?”
謝安玉說:“不知道哪兒疼,都疼。”
姚師父長誦一句:“阿彌陀佛——”他一誦佛,似乎就把自己推遠了,好像驟然變成個七老八十的僧人,身上溢出股老邁的慈悲。他把兩人讓進里間。里間跟外間差不多窄小,鋪著一張按摩床,墻上掛些字畫。姚師父把其中五臺山和尚手書的一幅指給他們看,那字笨樸圓拙,似乎隱隱透出一股靜寂之氣。他讓謝安玉俯趴在按摩床上。謝安玉極其緩慢地躺下去,中途幾次發(fā)出咝咝的呼痛聲,掀起外衣時,只見謝安玉的脊背上骨骼嶙峋、根根突起,青色筋脈蜿蜒其間,像一把無生命的枯柴。姚師父微嘆口氣,搖搖頭說:“——都是業(yè)障啊?!苯o謝安玉背上鋪了一塊毛巾,手握虛拳在腰、頸、背的幾個點上試了試力道,還未用力,謝安玉已經(jīng)嚇得喊痛。姚師父說:“不用重手法,放心?!闭f完立起身,在一個小碗里倒了些藥酒,火柴輕輕一劃,小碗里燃起了藍瑩瑩的火焰。他手卷一塊濕巾,握著那團藍火,在謝安玉背部的毛巾上快速來回?;鹎蜓杆贊L動起來,老向擔(dān)心地俯下身察看謝安玉,見她有些齜牙咧嘴,看上去卻不像是痛苦。
姚師父一面徐徐問道:“你平常吃肉食嗎?”
謝安玉說:“不吃,我就愛吃魚?!?/p>
姚師父喟嘆一聲,說:“魚也吃不得啊。世人只當(dāng)魚是會游泳的植物,卻不知,魚跟豬、雞、人一樣也是會感受到痛苦的?!?/p>
謝安玉說:“痛苦又怎么樣呢,魚不過是條魚!”
姚師父說:“我們眾生輪回都是互為父子、母女,我們凡夫眼看不到,要是有宿命通就能看到,那些豬呀雞呀魚呀說不定前世就是我們的兄弟姐妹,你能忍心吃自己的親人嗎?”
謝安玉撲哧笑了:“魚我吃了有幾百上千條,能有這么多親人?!”老向沒想到推拿師竟是有信仰的人,見他的神情不像是在故弄玄虛,便拖一把凳子坐下來,聽他的高論,心想這或許也是治病的一個輔助手段。
姚師父說:“我給你說個故事。有個人買了五只螃蟹,活活地丟在滾燙的鍋里。因為很熱,五只螃蟹在里面啪啦啪啦地動,一會兒就不響了。他把鍋子一打開,嚇了一跳,五只螃蟹疊羅漢,一只疊一只。結(jié)果一看,最上面的一只還活著,原來那一只是母的,四只公的為救這只母的傳宗接代,疊羅漢在下面。從今以后他再不敢吃了,眾生皆有佛性呀。”
謝安玉說:“吃都吃了,吐是吐不出來了——那又怎么樣呢?!”
姚師父說:“那就造下了業(yè)障。許多身體的病,都是業(yè)障造成的?!?/p>
謝安玉說:“病就病吧,早死早超生!”
姚師父認(rèn)真地說:“這一世的冤業(yè)如果沒有結(jié)報,會延到下一世,輪回六道因果報應(yīng)絲毫不爽,生死債是一定要還的?!?/p>
老向有些不安了,他想這么討論下去,就不知道是治病還是催病了。他見姚師父一道道地換毛巾,毛巾掀起來時,謝安玉的背部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一條條暗紅色,就俯下身問:“差不多了吧。疼不疼?”謝安玉閉著眼說:“不疼,火辣辣的,很舒服。”面頰紅彤彤的,辨不出有沒有不高興。老向問姚師父:“那有辦法破解嗎?”——老向怕今天解不了這個結(jié),謝安玉回家后悶心里發(fā)酵。他深知謝安玉這個人嘴巴雖硬,但什么都容易往心里去,沒生病時就慣會胡思亂想,更何況現(xiàn)在天天躺床上呢。
姚師父說:“業(yè)障是最難消除的。”說完收了藥碗,深深地運一口氣息,將手掌貼在謝安玉腰部,掌心像儀器似的微微震顫著,似乎在將一股氣息緩緩導(dǎo)入她的身體內(nèi)部。謝安玉緊閉著眼睛,身體隨之微微顫動,倒是沒有哼痛。
老向說:“佛家講究有求必應(yīng),總有破解辦法的?!?/p>
姚師父說:“要消滅業(yè)障,最主要的是自己要生起慚愧心,懺悔過往罪業(yè)?!?/p>
謝安玉問:“怎么懺悔?”
姚師父說:“從此不殺生,多攢善緣,待會兒我授給你一段經(jīng)文,你每天誦念一百遍,把功德都回向給那些你吃掉的魚,每天消除一點業(yè)障,這樣身體就會好些?!?/p>
謝安玉從按摩床上起來時,動作比躺下去時松快了許多,三兩下就爬了起來,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上樓梯時,已經(jīng)不用老向扶,一只手按著扶手,另一只握著姚師父給的經(jīng)文,一步步地往上走。出門前,她問姚師父有沒有結(jié)過婚,姚師父微垂一下頭說:“我是單身?!敝x安玉抿了下嘴,一出了門就笑開了,一路走,一路跟老向說:“原來真是個和尚!”老向見她心情不錯,敢跟她開玩笑了:“你回家不會真去念回向經(jīng)吧?”
謝安玉說:“念,為什么不念?!”
“不吃魚了?”
謝安玉狡黠地笑笑:“魚還是要吃的。我吃了魚,再念一百遍經(jīng),不就把它超度了嗎?”
說起來也巧,當(dāng)天傍晚,前樓的珍珠就端過來一盤清蒸白條。珍珠自前年丈夫去世后,把沿街的修車鋪租了出去,自己在一角支了個大鍋,專賣蒸菜,有時也幫鄰里加加工,收點菲薄的辛苦費。謝安玉病后,老向要做幾個大菜,都是拿到那兒請她幫忙。珍珠堅持不收加工費,說跟謝安玉就像姐妹,哪有妹妹幫姐姐做事,還收費的。說起來,珍珠比謝安玉略小幾歲,但以前看起來,卻是珍珠顯老得多,一則珍珠有點發(fā)福,二則家境不如老向家,衣著打扮自然也跟不上?,F(xiàn)在跟瘦得柴火般的謝安玉比起來,珍珠倒是顯出了幾分滋潤來。這一點也是謝安玉最看不過的。謝安玉最受不了的是,以前看起來比她老相的女人,現(xiàn)在都比她年輕了。她爭了一世的好看,臨了,現(xiàn)在誰都不如了。
白條盛在一只大白瓷盤里,如果珍珠不說,看不出只有半條。珍珠說:“是江水白條?!彼齼鹤佑H手釣的,市場上買不到,特地從魚脊處剖成兩片,分兩盤蒸了,端過來。兩人在門樓里客氣了半天,老向非找出一串紅葡、兩只蛇果回給珍珠,才送珍珠走下樓道。道了聲“慢走、小心”轉(zhuǎn)回到客廳,卻見謝安玉端坐在飯桌前,紅撲撲的臉已經(jīng)轉(zhuǎn)白了,似笑非笑地道:“我還沒死,就找好下家了?”
“說啥呢?”老向指著那魚說,“野生的江水白條,嘗嘗鮮吧?!?/p>
謝安玉說:“這魚是送你的,我哪敢吃?”
老向說:“你瞧瞧,這么大年紀(jì)還吃上醋了,來,嘗一口。”說著搛起一筷子魚肉,讓謝安玉張嘴,“啊——”
謝安玉卻不買賬,推開筷子說:“我戒魚了。姚師父說過,不能吃魚了?!?/p>
老向說:“過了今天行不?這么好的魚,不吃可惜了。人家一片心意啊?!?/p>
“一片心意?那是給你的,當(dāng)我看不出來!我不傻!”謝安玉砰一聲擱下筷,左右環(huán)視一圈,說,“你看,百多平方米的房子,有工資,有醫(yī)保,身體又好,擱誰誰不眼紅???她那兒還跟兒子媳婦擠著呢!——我儉省了一輩子,這不好處都給了她!”說著有些嗚咽了。
老向說:“看你,說哪兒去了。不就一條魚嗎?不吃了,大家都不吃!”
謝安玉卻又止了淚,拿筷子夾了一口,說:“干嗎不吃呢,多好的魚,好妹子做的,我不嘗嘗怎么行?”吃了一口,卻又呸地吐了,說:“腥!真腥!”
就這么著,那條江水白條誰也沒動上一筷,幾天后,不得不整盤倒進了垃圾桶,害得老向見了珍珠心里就愧怍。打那以后謝安玉果然沒再吃魚。老向一方面勸導(dǎo),另一方面,他也想,這事怎么就這么巧呢?難道果真注定從這天開始,謝安玉就吃不得魚了?
謝安玉不但戒了魚,對誦經(jīng)這件事,竟也出乎意料的認(rèn)真。細看那經(jīng)文,由一串象聲詞組成,完全讀不懂,旁邊姚師父仔細地注上了拼音,不注還真會讀錯,比如說,“南無”念ná mó,“哆他伽多夜”念duō tuō qíe duō yè,謝安玉練習(xí)了十幾遍才磕磕巴巴地順下來。幾次打電話去請教經(jīng)文的意思,姚師父卻說不必懂得,密咒是不解釋的,只要心里信服,虔誠持誦,日久自會生出感應(yīng),等功德回向給了法界眾生,冤魂債主往生西方樂土,便能獲得報益。
老向年輕時也看過些雜書,覺得佛教就是勸人向善,解釋人在世上為什么受苦,這些理論聽上去雖有些古怪,于人卻無害處?;叵蛞部梢岳斫鉃檩椛湔芰柯?,通過念經(jīng)放生做好事把正能量發(fā)散出去,便你好我好大家好了。到了這個時候,便是信歪了也出不了大錯,至少還是個精神支柱,于是全力支持謝安玉誦經(jīng)。謝安玉別人的話不聽,單身和尚的話卻很有幾分信,半躺在床上,嘴里密密匝匝地念著佛經(jīng),一副虔誠模樣。老向拖了大腳盆到謝安玉床前洗衣裳。以前老向在衛(wèi)生間洗衣服,嘩嘩的水聲響著,好幾次沒有聽到謝安玉的叫聲,惹得謝安玉生了氣。于是,他就干脆在地板上鋪塊塑料布,把紅木盆端到謝安玉床前漿洗,漿好了,再拿到洗衣機里去漂。這會兒,嗡嗡的誦經(jīng)聲使老向生出種恍惚來,目下的現(xiàn)實被間離開來,恍然覺得蒼白的謝安玉像個紙人似的,隨時都能飄走。
忽然間,謝安玉嘴里蹦出一個詞:“……十八!”
這是奇了,經(jīng)文中沒有這個詞,是念了十八遍?數(shù)數(shù)紙上畫的“正”字,卻又不止,已念了五十六遍了。
老向問:“什么十八?”
謝安玉卻一聲不吭,有些被嚇住似的望著天花板,嘴抿緊了,不準(zhǔn)備交代的意思。老向再問了一遍,也有點生上氣了。他把這點生氣擴大了,大聲地咳嗽、擰衣裳,任水珠哩哩啦啦灑在外邊。老向現(xiàn)在常尋個時機,在兩個人之間制造一點小過節(jié),鬧點小別扭,這點東西很重要,像餌似的,能把生活誘得豐富起來,一日日過下去,謝安玉就不至于去想些亂七八糟,死啊活的了。他直起身,端了洗衣盆噔噔走到門口,床頭柜上的電話鈴忽然響了,老向猛地一個轉(zhuǎn)身,許是轉(zhuǎn)得急了些,腰間驟然一抽,像一把利刃刺透腰肌,一股銳痛襲來,老向心知不妙,扔下洗衣盆,往廳里踉蹌兩步,硬撐著跨到沙發(fā)上躺下來,就動不了了。謝安玉聽得砰砰一陣亂響,早嚇壞了,扔下經(jīng)文從床上起來,扶著墻走到客廳,見此情景嚇得臉都白了,要打120急救電話。老向幾年前閃過一次腰,知道用不著,說:“沒事,神醫(yī)來了也沒辦法,躺上幾天就好了。”老向只要躺著不動,讓腰肌保持水平、不使力,就不太疼。但問題是,謝安玉沒了人照顧,這家里連個做飯的都沒有,于是他費勁摸索手機,考慮給哪個兒子打電話。
正想著,手機響了,大兒子打來的,原來剛才的電話正是他打的,大兒子說,要去美國參加個高峰論壇,需兩周時間,若是家里沒啥事,他就去了。老向想了想,還是說:“沒事,你去吧?!贝髢鹤訂枺骸皨尯脝??”老向說:“你媽好著呢。”老向沒理對面擺手又皺眉的謝安玉,擱了電話。老向說:“不是還有小兒子嗎?”于是給小兒子打電話,小兒子一家卻剛趕到太原一所治腦癱的專業(yè)醫(yī)院,電話那邊一片嘈雜聲,說好不容易給小孫子掛上了號,正準(zhǔn)備住下院來好好診治。小兒子說:“就是費用有點高?!贬t(yī)院規(guī)定成人必須陪護,每天一起做訓(xùn)練,這家醫(yī)院的理念是,只有父母犧牲、付出才能成就孩子康復(fù)的奇跡,這樣夫妻倆還得臨時租個房子住下來。老向沒說閃了腰的事,倒寬慰:“不急,看病要緊,過兩天給你卡上打點錢?!睊炝穗娫挘蚱迋z相互對視著。謝安玉看著躺在沙發(fā)上的老向,忽然發(fā)現(xiàn)老向瘦了,眼袋掛下來,臉色也蠟黃了,只剩下個大腦門,一副空空的骨架子,幾個月工夫,把這個大男人掏空了。謝安玉眼圈紅了。她說:“船到橋頭自會直。請珍珠來吧!”
珍珠來時,左手挎了只綠意盎然的菜籃,右手拎一只湯罐,身上穿件淺棕色的連衣裙,稍許收了腰,腰下還有兩個很萌的圓口袋。謝安玉不得不承認(rèn)珍珠穿了這條裙子苗條了不少,人也洋氣起來。原來,時下中老年婦女中已經(jīng)流行穿連衣裙,謝安玉暗想自己若沒病,穿這樣的連衣裙不知有多好看。仔細看時,珍珠的膚色比平時白了許多,知是用了自己送的半瓶BB霜,那時謝安玉是以施舍的心態(tài)給的,心想珍珠再怎么搽也白不過自己,也才半年多,序位就調(diào)過來了。珍珠說過,這瓶霜平時是舍不得用的,要緊場面才用一用。看來今天即是珍珠說的要緊場面了。珍珠果然大顯了番身手,半天的工夫,整個家就煥然一新,所有雜物歸了位,地面被一遍遍拖得光可鑒人,她很懂得統(tǒng)籌,做這些活時,鍋里還燉著香噴噴的海帶湯。菜肴葷素搭配,老向吃葷、謝安玉吃素,兩個人都照顧到。晚餐擺在客廳,謝安玉坐在太師椅上邊吃邊看珍珠喂老向。珍珠給老向墊了個棉枕頭,胸口鋪了塊毛巾,端起碗先喂湯。調(diào)羹送到老向嘴邊,老向堅決不張嘴,要求自己吃。珍珠說:“男人的腰最要緊,千萬硬撐不得?!?/p>
老向?qū)擂蔚貙㈩^往兩邊轉(zhuǎn),伸手搶那調(diào)羹,搞得倒像在打情罵俏似的。
謝安玉看了會兒,忍不住了,冷冷地說:“不讓珍珠喂,是叫我爬過來喂?!”
老向不反抗了,聽話地張開了嘴。珍珠拿調(diào)羹盛了湯,先在湯碗邊輕輕捋一捋,再用嘴吹一吹,小心地送到老向嘴里,老向喝湯時,她的嘴也跟著張一張,像跟著一起用力。喝完了,她就拿毛巾在老向嘴邊抹抹,也不管有沒有汁水。老向看上去,竟也很享受似的,臉膛紅紅的,一聲不吭地受了這關(guān)愛。這場景看上去溫馨又動人,謝安玉不由看得出了神。燈光下看那兩人,都是圓面孔,大眼大嘴,健康紅潤,竟很有夫妻相。滿桌綠葉菜本就讓人失掉胃口,這會兒更吃不下,她推說飽了,讓珍珠扶她回到了臥室。躺下來,手不由伸向了床單下一個夾層,那里,藏著個小藥瓶,里面的安眠藥已經(jīng)攢了十八粒。攢這些藥時,她也沒有什么清晰的想法,只是覺得可以多掌握點主動權(quán),至少不用等到屎尿纏身時才去死,從活到死都能清清爽爽的。出了院后,攢藥并不那么容易,這事也就放下了。未承想到,誦經(jīng)時,這個數(shù)字竟然會忽然從她的嘴里蹦出來,不是故意不跟老向說,而是她被自己嚇著了。難道真是那些魚的冤魂糾纏不放,讓她拿性命相還?她摸摸自己的肚腹,如果真像姚師父說的那樣,每一條魚都化作了一道魂魄,那這座墳?zāi)估锫裨岬脑┗昴倪€數(shù)得清楚,怕是每天念一千遍往生咒也還不了呀!
小時候,她常跟著父親在上游一個叫鸕鶿灣的地方捕魚。那兒江面開闊,一清早水面上氤氳著縷縷薄霧,兩岸長滿青翠的蘆葦,十分美麗。她記得一種叫地籠的器具,用竹篾扎成,口子特別小,里面撒些油炒的飯粒,一大早沉到江水里,過一兩個小時去取,就擠滿了撲騰的小魚。多的時候,那些魚都轉(zhuǎn)不過身來,有幾條已經(jīng)在里面翻了白。長大后,她學(xué)著父親那樣,在長長的漁線上縛一個鎖頭,遠遠地甩到江中心,等待漁線慢慢地往下沉。那漁線上拴了六七個鐵鉤,都是又粗又牢固的大鉤,耐心等個小半天,再往回拉的時候,每個鉤上都串了一條大魚,痛苦地掙扎著。有一回,她釣上來過一條鲇魚,足有十幾斤,那魚眼睛大得像一個乒乓球,引來了很多人圍觀。在捕魚這方面,她特別有靈性,什么都是一學(xué)就會。后來村子列入了城東開發(fā)區(qū),全村整體搬遷到了市中心的拆遷樓,住進了鳥窩一樣的公寓樓,她再沒有捕過魚,想起來,還十分遺憾。那時一上菜場買魚,就覺得花了冤枉錢,但不買又不行,已然吃慣了啊。
正想著,卻聽外面兩個人又在吵著什么。原來珍珠端了水要給老向擦身體,老向死活不肯,說把毛巾遞給他就行。珍珠嗔著聲說:“那怎么行,下面你夠不著。”謝安玉覺得一股怒意猛地涌上來,再憋不住,脫口喊道:“擦,上上下下地,都讓珍珠擦。”外邊霎時靜了。只聽得水聲嘩地一響,又止住了。也不知是擦了還是沒擦。謝安玉覺得心里急得難受,想起身,又有心沒力,撐不起來。于是擂擂床板,尖著嗓子吼了一聲:“老向,你把我葬到江里去!我要死在那里,讓魚吃了我!”靜下來側(cè)耳聽外邊的動靜,老向卻沒接話,只聽得水聲又歡快地響了一下,像是珍珠故意在跟她唱對臺戲。
待到老向基本康復(fù),已是半個月之后的事了。腰好是好了,但韌帶松了,不定什么時候又會糾繞起來。有時候,把謝安玉扶到一半,老向眉頭就皺起來。總要半蹲身體,把臀部撅起來,前凸后翹左送右擺運動幾下,等腰那里一麻一疼,才算是歸了位,重又好了。謝安玉就不讓老向替她翻身,說她不想動。老向勸說:“這屁股可是你自己的啊。”謝安玉說:“我的屁股我知道。”這么一來,有一天,老向就摸到了硬硬的褥瘡,想來謝安玉一定已經(jīng)疼得很了,居然忍著一聲不吭。老向責(zé)怪她時,謝安玉盯著帳頂說,她還想去姚師父那兒看看,聽師父說說話,她覺得有好多沒搞明白的地方。老向不語,他擔(dān)心姚師父又說出什么不該說的,徒增煩惱。謝安玉說她覺得那間小屋有佛光,到了那兒,身上就不太疼,大概是那些冤魂債主也怕這佛氣。老向覺得謝安玉中“毒”有點深了,噘了嘴不響。謝安玉生氣了,發(fā)狠道:“我知道你不信,放以前我也不信,可現(xiàn)在我就是愛聽,你不會明白的!”老向就不吭聲了。這回是珍珠的兒子開著臺舊面包車送他們?nèi)?。一路上,珍珠兒子噓寒問暖,很是熱情,口里喊大叔大媽,一個勁兒問謝安玉的身體情況,問得謝安玉沉下了臉。下了車,就跟老向說:“你看,人家兒子都在盼我死了!”
老向扶著她往木樓梯走,一邊說:“你別多心了!你這病啊,都是多思多想熬出來的。今天我給你保個證,要真有那么一天,我就進養(yǎng)老院!房子呢,給咱小兒子。這你放心了?”
謝安玉說:“到時我眼睛閉了,你還不是愛怎么就怎么!”
老向說:“那寫下來,拿去公證!”
兩口子爭著,進了推拿間。進了門,都不由住了嘴。屋里肅穆地圍著一群人,臉向著榻榻米上的一副擔(dān)架。擔(dān)架上躺著個姑娘,頭上戴了頂?shù){色一次性手術(shù)帽,腦后裹著塊白紗布,長發(fā)烏云似的散著。她的身體像被什么綁住似的一動不動,唯獨眼珠緩緩滾動著,像兩粒極黑的玻璃球。旁邊蹲跪著個文弱的青年,緊緊握著姑娘的手,一臉悲凄。一個中年婦女正從姑娘脖子上解下條項鏈,項鏈上掛著兩只抱在一起的花生。婦女問:“姚師父,金墜子可以拿去布施嗎?”
姚師父說:“只要是孩子心愛的東西,就可以。”
那姑娘忽然動了動,嘴唇張了張。青年俯下身去聽了聽,聽了后,臉上閃過一絲笑意,很快,那笑就消失了,更重的悲傷壓在了他臉上。婦女緊張地問:“什么,說了什么?”邊上的那群人也緊張地探頭看他。那青年說:“她說最心愛的東西是我,要施舍就施舍我吧。”聽了這話,有人笑了一下,但很快又將笑止住。已有人讓了椅子給謝安玉,她坐了下來。腳邊的一只小蒸鍋正翻滾著棕色的藥水,屋子里彌漫著中藥味道,那氣味有些沖辣,謝安玉打了個噴嚏,覺得一股氣息熱辣辣直沖肺葉,很是舒坦。姚師父用手在蒸鍋上方扇了扇,姑娘鼻翼輕輕動了下,忽然劇烈咳嗽起來,臉孔漲得通紅,像條魚似的掙扎著。婦女忙上前拍背撫胸,眼里不住地流淚。那圍著的一群人,或蹲或立,面容哀傷,竟無一人開口說話。一會兒后,姑娘的呼吸漸漸平靜下來,抬起了一只手,姚師父取下自己腕上的佛珠,緩緩套入姑娘的手腕,那佛珠迅速向袖口深處滑落,消失不見,手臂隨之落了下去。姑娘亦合上了雙目。這個儀式一完畢,那群人就圍攏來抬起了擔(dān)架。走前,或朝師父點個頭,或朝師父鞠個躬,那種神情,好像要把姑娘獻去作祭奠一樣。謝安玉看得心里發(fā)慌,等他們一出門就問姚師父:“這姑娘是什么???”姚師父從蒸鍋里夾出塊熱毛巾,擰干了,熱騰騰地敷在她的肩頸上,說:“尿毒癥,彌留了?!敝x安玉感到一股熱氣從頸部開始緩緩導(dǎo)向四肢百骸,一種酸脹感覆蓋了原先的鈍痛。
謝安玉問:“那小伙子是她對象吧?”
姚師父說:“是,也不是?!彼哉菩脑谥x安玉頸上打圈按壓,力道由輕漸漸轉(zhuǎn)重,說:“姑娘許愿把自己的角膜、內(nèi)臟捐給有病的人,那青年原本也不是她的愛人,是輪得了配肝的名額,過來看她,兩人卻傾情相愛的。這是佛安排的善緣法,你沒有想得到,但是來了的?!?/p>
謝安玉不由嘆息一聲,回想剛才的那幕情景,不禁有些唏噓了,說:“真是個好心的姑娘,可惜我這把骨頭老了,要年輕些,也捐了給人,能救一個是一個——”
姚師父停下手中的活,雙手合十道:“善念一動,六界皆知。女士能這樣想,便是好了。業(yè)障怎么消除,其實就是兩個字:放下。要知道世間萬事萬物,你一樣都帶不走。既然一樣都帶不走,與其臨終才放下,不如早一天放下。你早一天放下,就早一天得自在,早一天得解脫?!?/p>
謝安玉聽了此言,竟自呆了,過了很久才說:“這些天我做夢一直見那些魚在岸上撲騰,還夢見它們在啄我,這又是為什么?我天天誦經(jīng),也不能讓它們離去?”
姚師父說:“那是因為回向的力量還不夠。要放下雜念,把整個精神、意念集中起來念,只有把自己放下了,才能集中,越集中,力量越大,就像那光本是散向四面八方的,如果聚在一起,就成了激光,可以穿透一切。只要把心聚在一個地方,世出世入都是可以,甚至都可以見到菩提?!?/p>
從姚師父那兒出來,老向一直品咂著這番話,總覺得似理非理、半通不通,這更像是拿佛學(xué)來臨終關(guān)懷!這道理那道理,說到底就是讓絕癥病人接受病痛、放下執(zhí)迷,不再自我折磨,那生理上的痛既然避免不了,痛過之后,至少可以免除心理上的苦,說起來,也是一種療治方法??纯醋谂赃叺闹x安玉,見她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也無從推測她的心情。車子駛過城里的浣紗江時,謝安玉忽然說,要去上游的鸕鶿灣看看。老向說,拆都拆了,有啥好看的。謝安玉說,房子拆得掉,江水拆不掉。珍珠兒子好脾氣地說:“車開過去也就十分鐘,去看看吧。了個心愿嘛。”這話以前謝安玉聽著一定不高興,現(xiàn)在竟然安然接受了,還說道:“那就辛苦你了?!?/p>
但記憶中的那片江面竟怎么也找不到,在江邊轉(zhuǎn)了許多個來回,謝安玉都覺得不像。老向說,不是不像,是都變了,以前的村莊變成了廠房與煙囪,怎么會像呢。江邊圍著長長的水泥石欄,也找不到一個可以靠近江岸的地方。正絕望著,卻見一個挎著衣籃的婦女從路邊閃出來,籃里一路濕淋淋地滴著水,珍珠兒子忙問從哪里可以下到江岸,那婦女指了一指,原來前頭路邊有塊大石頭,石頭邊有一個缺口,可以往下走。這塊大石頭謝安玉是有印象的,圍著看了半天,說這兒那兒本是一間亭子、一棵大槐樹,但亭與樹都是不見了,通向江邊的小道,似是近年踩踏出來的,已經(jīng)平整了,有些地方鋪了卵石,路邊長滿亂草與雜亂的蘆葦。兩人扶攜著往前走了幾十步,轉(zhuǎn)一個彎,就見到了一片江灘,灘邊有些婦人正在捶衣裳,水面上竟還有幾只水鳥輕巧地掠行,一派靜謐景象。謝安玉一直走到江岸邊,癡癡望著那面開闊的江水,水面看似不動,江中心的一團茅草卻緩緩地向下游淌去。謝安玉的眼睛定定地跟著這團茅草,臉上慢慢升起些紅暈,說:“真想到江水里去?!?/p>
老向說:“你以為還是以前,你游不動啦?!?/p>
謝安玉說:“我就想躺在江水里,死在里面,讓魚吃了我。我吃了那么多魚,魚再吃了我,就償還清了?!?/p>
老向說:“你看你,又把師父的話理解歪了,回向不是這個意思!”
謝安玉說:“你不懂?!?/p>
她不再說話,閉著眼睛深深地呼吸著。這兒的空氣中似乎含著些水粒子,吸起來濕潤、柔軟,使肺部感到通透暢快。走的時候謝安玉說:“真不想離開啊。這兒真好。水真好。要能死在里頭,多好啊。”
謝安玉身上的痛一日日重起來了,白天還好,一到晚上,萬籟俱寂,那痛更放大了無數(shù)倍,這痛不再是浮在皮膚上、探到肌肉里,卻是切到骨頭深處了,很鈍地卡進去,再卡進去,越來越深,卻不出來,在里面咬著,狠狠地咬著。一整晚,謝安玉疼得一邊喊,一邊出汗,喉嚨都喊啞了。她喊疼是這么喊的:“嗚啊……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啊唷……哆地夜他……”老向一邊揉著,一邊替她擦汗。也不知哪來那么多汗,墊毯不多久就潮了一片。止疼片已經(jīng)根本不起作用了,老向托人去搞杜冷丁,但現(xiàn)在杜冷丁算半個毒品,不是那么好搞了,不到臨終,醫(yī)院里不給。好不容易弄到了幾支,很快就用完了。如此疼下去,老向覺得簡直是活煉獄了。
白天好些的時候,謝安玉就求老向,把她葬到江里去。她說:“我想到水里去,躺在水里,看藍天白云。那樣就不會疼了。”老向說:“我給你放到浴缸里,泡個熱水澡吧?!敝x安玉說:“好?!崩舷蛟谠「桌锓帕怂?,把謝安玉扶進去,謝安玉說:“舒服啊。”她說:“幫我把毯子換了吧?!崩舷蜃叱鰜戆殉睗竦奶鹤尤〕鰜矸旁谝贿叄謴囊鹿窭锶〕鲆粔K干凈毯子,先拿到陽臺上曬了曬。忽然想想不對,急匆匆往衛(wèi)生間跑,果然謝安玉的整個頭已經(jīng)埋到了水里,身體懸浮在浴缸中,一動不動,只一頭花白短發(fā)在水中輕輕拂動。嚇得他上前一把將謝安玉揪起來。謝安玉卻睜開眼,長呼口氣笑了:“怕什么,我要死也不死在這里——把房子弄臟了,你怎么娶老婆?”又說,“水里可真舒服?!?/p>
老向說:“江水可沒這么暖和?!?/p>
謝安玉說:“這你不懂了,水面那一層被太陽曬暖了,舒服著呢?!?/p>
老向說:“叫兒子們回來吧。”
謝安玉說:“不用?!?/p>
現(xiàn)在珍珠每天來幫兩個小時忙,幫著做做飯、洗洗衣裳,她很有分寸,到了飯點就整理東西回家了,跟老向說話也注意著距離,免得謝安玉生氣。這天,謝安玉讓她留下來,一起吃飯。說吃飯,她也起不來,珍珠就在盤子里搛了點飯菜,俯下身喂她。才喂幾口,謝安玉伸出手把碗撥落了,說:“想毒死我?這么咸!”飯菜潑得床上、地上皆是。老向忙跑進來收拾,一邊跟珍珠道歉,珍珠說:“沒事,姐身上疼,脾氣就會躁,沒事。”好不容易收拾干凈,躺下了。謝安玉又說腳指甲長了,都卷起來了,疼。老向要替她剪,又不讓,說他眼睛不好使,待會兒剪到肉上。珍珠說她來修。她端來盆熱水,先給謝安玉泡腳,用毛巾蘸了熱水,把謝安玉的腳一只只裹起來,裹會兒后,再換熱毛巾,這樣連續(xù)敷了三遍。珍珠說,這樣腳皮子泡軟了,再修指甲就不會傷到皮膚。仔仔細細修剪干凈,又索性替謝安玉擦了身,換了衣裳,以前謝安玉不讓別人看她瘦骨嶙峋的身體,這次竟不反抗,任珍珠服侍她。
待一切安頓好,珍珠要離開了。謝安玉說:“明天,你們的事就定了吧?!?/p>
珍珠看看老向,說:“安玉姐你說啥呢?”
謝安玉說:“別裝傻,趁我還活著,替你做主把這事定了。老向這人不錯,心善,電廠退休金又高,苦不著你?!?/p>
珍珠連連擺手,老向也說:“不跟你說過了,我進養(yǎng)老院就成,你又來試探我!”
謝安玉說:“你當(dāng)養(yǎng)老院就清靜?還不是一群老頭老太眉來眼去的地方!心不要太高,就珍珠吧,知根知底的。你比珍珠大九年,珍珠不嫌你,你還嫌她?”
珍珠忸怩著看老向,老向嘆口氣說:“師父都叫你不要多想了,我的事,你就不要費心了,我這么大個人,自己知道該咋辦!”
謝安玉說:“替你安排好了,才是我的功德啊??茨愫煤玫?,我才放心?!闭f著有些哽咽了,眼睛又看著天花板、桌上擺的全家福,一副放不下的神情。
老向不作聲了,過會兒說:“你想怎么辦就怎么辦吧!”
第二天謝安玉托人辦了兩桌酒席,請人喊了幾個街坊,也叫了珍珠兒子媳婦,自己勉強撐起來,讓珍珠扶著陪坐了會兒。謝安玉舉起杯對大家說:“今天在這兒大家做個證,我死了,珍珠就代替我照顧老向,大家做個見證,都不得反悔!”說著取出一只錦皮盒子,里頭有一條珍珠項鏈,哆嗦地遞給珍珠,說:“這是去年兒子送給我的壽禮,我沒戴過,今天就算作定親禮了!”住樓下的黃胖子多喝了幾口,這時就喊了一聲:“新郎新娘喝交杯酒!”他媳婦連忙攔了沒攔住,謝安玉已聽見了。她說:“喝,要喝!”并拿眼睛盯著老向。她頭往前探著,脖子上的筋根根暴起,眼眶深陷,燈影下似骷髏般消瘦,兩只枯瘦手掌死死扒著桌沿,要不是珍珠扶著她的腋下,人早往下出溜了。老向嘆口氣,一把拽過珍珠的胳膊,自己穿過去,頭一仰,將酒咕咚喝了。謝安玉見狀,又說:“我也陪一口!”說完,端起半杯白酒,一口干了。老向連連伸手還是沒搶到。許是那半杯酒激發(fā)了病性,當(dāng)晚謝安玉是疼得死去活來,幾次氣沒接上,眼睛都翻了白。老向看看不對,打急救電話把謝安玉送到了重癥監(jiān)護室,又給兩個兒子都打了電話。這回兩個兒子都攜妻帶子趕到了。謝安玉身上重重疊疊接了管子儀器,昏迷了四天,到第五天上,竟然醒了,臉蛋紅撲撲的,要了一碗桂圓蒸雞蛋,香香地吃了。接下來半躺在床上,口中念著佛號,老向數(shù)得很清楚,誦到第十聲上,謝安玉的喉嚨里咯的一聲,眼睛慢慢合上,腦袋就往一側(cè)斜了過去。
給謝安玉過完五七,老向就上各位街坊家里去解釋那件“婚事”。他先去的是珍珠家,珍珠兒子一家見了他熱情地端茶遞水,一個個巴巴地望著他,等他開口。老向頭臉漲得通紅,道歉說,那次的事當(dāng)不得真,是為了讓謝安玉安安心心地走,才答應(yīng)下來的。養(yǎng)老的事,他早跟廠里的蕭老頭約好了,一同去住養(yǎng)老院,那邊床位已替他留著了。珍珠捂嘴笑了,說,開玩笑的事,誰還當(dāng)真了?!便跑到屋里把珍珠項鏈取出來還給老向。老向看看珍珠笑瞇瞇的樣子,只能歉然把項鏈?zhǔn)樟嘶貋怼?/p>
接著便去師父那里還經(jīng)書。去了幾趟,卻都沒遇到人,想起來也奇怪,跟謝安玉一起去時,每回都能遇到和尚。他便在狹窄的樓梯里坐一會兒,這個地方像是塵世的分界線,往上走是車水馬龍的人間,往下看,像黑暗幽深的地下世界。想起和謝安玉吵吵鬧鬧來到這里的樣子,倒像是隔世了。那本經(jīng)書的扉頁上抄了一段話,是師父讓他在最后時刻念給謝安玉聽的:“……不管苦樂,不論悲歡,你已經(jīng)度過了一生,生命誕生的業(yè)力帶你前來,死亡的業(yè)力也將帶你離去,佛的慈光攝護,將會是你旅途上的依靠……”對著彌留的老伴,他一開始念得磕磕巴巴,漸漸地念得順了起來,聲音有些像師父那般舒緩起來,哽住似的悲傷、絕望也稍稍平緩了一些。
有那么一個瞬間,他覺得自己又成了在江水中沉浮的小孩,驚慌地在水流中撲騰,兩手空空,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不能安慰他……“西方凈土,四季如春,清朗涼爽,不冷不熱,全然一片柔和清新光明……不要再執(zhí)著人世生命,不要再牽掛塵勞家事,我會料理家宅,讓你安心歸去,我也會好好活下去,珍惜世間光明善美……”他鄭重地念著,似乎這么念著,世間便有什么伴他同行,在人世最難解的謎語前,平靜地撫慰著他,讓他即將漂浮起來的身體又緩緩落回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