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碩
(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上世紀80年代,我在教學之余對《聊齋志異》作者蒲松齡的生平事跡做過一番稽考,作了幾篇解讀《聊齋志異》其書的文章,即便算是研究,有所收獲,那也是歷史的必然、順乎自然的事情,不必做過多表功。近聞有研究者對比《紅樓夢》研究,認為《聊齋志異》的研究尚不如紅學深廣,這其中自然也寓有期待之良意,就陣勢和熱度說,也確乎如此。我卻有另一種看法:《聊齋志異》研究雖不夠熱鬧,卻也少了些無謂的爭議和奇談異說,所謂研究的論著雖少,卻是一直走在守正出新、由淺入深的大路上?!镀阉升g研究》編輯部王清平打電話要我談談我做的研究,恭敬不如從命,于是不顧年邁健忘、難以通順為文之難,遭致倚老賣老、自以為是等非議之嫌,主要就我所讀所思所作,談些拙識淺見。
我說歷史的必然,并非表面謙虛實則狡黠的客套話。我做《聊齋志異》研究是在上世紀80年代,在當時能做此課題、能有所收獲,是獨得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俱備之惠。就天時方面說,此前《聊齋志異》早負盛名,在國內廣泛流傳,且有多種外文譯本走向世界,文學成就價值極高。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大力提倡白話文,中國文學研究亦隨之大變,古代白話小說如《水滸傳》等,理所當然地成為研究的對象。推行白話文的主將胡適關于《紅樓夢》“自傳說”的提出及其發(fā)現的相關文獻,亦引起了眾多研究者的關注,著書立說,蔚然形成一股“紅學熱”。談鬼說狐的文言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受到冷遇,也是勢所必然,幸有齊魯文士敬重先賢,匯編蒲松齡詩文,亦有出版家新編重印聊齋其書?!读凝S志異》研究雖不能說是尚未開墾的處女地,但說是有待開發(fā)的田園,還是不失實際的,亦說明此一園地仍大有耕耘空間。蒲松齡家鄉(xiāng)淄川和郡城濟南,都藏有許多關乎其人其書的文獻珍本。我身居濟南,是山東大學土生土長的教師,俗話說“近水樓臺先得月”,遂有廣搜研究資料之便,可謂占有地理條件上的優(yōu)勢。上世紀80年代以來,我國實行改革開放,大學教學與研究恢復到正常秩序,古典文學研究沒有了諸如厚古薄今、影射史學、談鬼有害之類的禁忌,我便將研究的興趣轉向做集古代志怪傳奇之大成的《聊齋志異》研究了。更可喜的是,淄川的蒲松齡紀念館、濟南的山東省博物館、山東省圖書館讓我自由借閱乃至無償地復印了多種研究者尚未注意或難以看到的抄本、稿本。還應當感謝廣州中山大學圖書館、四川省圖書館、浙江省圖書館等單位,我向上述單位致書申請查閱相關文獻,很快便收到了附錄蒲松齡親友“致聊齋”書札的《聊齋文集》清抄本、《聊齋志異》黃炎熙抄本、王金范刻十八卷本的復印件。在不太長的時間里,我便搜集到了超出預期的堪稱豐贍的文獻資料,由此得以從容地博覽研讀,耐下心做研究,有一定的新知新見,那也是根據稀見文獻所提供的歷史訊息。
我做《聊齋志異》研究,也是遵照傳統(tǒng)的文學研究的套路,在通讀作者抒情言志的詩詞和有關文獻之后,進一步稽求其生平事跡。蒲松齡一生位卑家貧,少年進學,屢應鄉(xiāng)試不中舉,大半生在當地縉紳之家坐館做塾師,讀書、教書、著書,可謂標準的窮書生。沒進入仕途,就沒有身世的升沉、宦海的風波;沒有家資政績,也就沒有功德可言,依從傳統(tǒng)史傳的標準來看,蒲松齡的一生可以說乏善可陳。幸而他大半生不廢吟詠,留下了近千余首詩、數百篇文章,可從中見其人生的苦樂境況;更由于他作了一部文學經典名著《聊齋志異》,后世得享大名,比生前地位高他百倍的同鄉(xiāng)高官兼詩壇領袖王士禛還要聲名顯赫。蒲松齡相關親友的詩文也多有涉及《聊齋志異》的?,F存的豐富文獻引導我取傳統(tǒng)史學紀事本末體的交游考的體式,重點卻不在考知與之相關人事,而是在于從中考知蒲松齡本人生存情狀,特別是關乎其人生第一大事———作《聊齋志異》的事情,可以為解讀這部文學經典名著提供歷史依據,這勢必成為研究者的關注點。可以理解研究者沒有指責我回避了有著名學者提出的淄川蒲氏為宋元泉州市舶使蒲壽庚之族,從而引出蒲松齡的民族歸屬問題,是由于事難確考,已歷數代,蒲松齡作族譜已明書“般陽土著”,與他作《聊齋志異》了無關系。但研究者卻對由蒲松齡與孫蕙的交往中揭出的一位異性“吟詩友”顧青霞感到興趣,曾有五六位研究者作文介紹,顯然她的現身迎合了小說讀者的一種心理:一位三家村學究筆下何以寫出幾個貌美多情的風雅女子形象,似乎可以約略窺知了。
我稽考蒲松齡生平行狀,得力于此前曾受命隨殷孟倫師選注蒲松齡詩詞,藉此通讀了蒲松齡的詩詞。蒲松齡弱冠進學,嗣后屢應鄉(xiāng)試不中,大半生在當地縉紳人家坐館,事跡平淡。蒲松齡一生不廢吟詠,其詩詞大多是即事而作,常于詩詞中抒情言志,坦露個人性情心跡,由之可從中發(fā)覺到他結撰若干怪異故事的現實底蘊和生成機制。最為顯著的是由蒲松齡的《孫給諫顧姬工詩,作此戲贈》《聽青霞吟詩》《為青霞選唐詩絕句百首》《傷顧青霞》等多題十數首詩,知道這位女子的約略身世、能詩擅吟,聯系顧青霞與蒲松齡的現實交往,徑直讓人聯想到《白秋練》中的男女主人公也是由吟詩執(zhí)著相愛,賦予吟詩以消解生離死別之苦的魔力,連女主人公的名字都是由唐人“澄江靜如練”“江上數峰青”等詩句對應化出的,無疑是將作者與顧青霞的情意一種升華處理。結末白秋練于彌留之際囑慕蟾宮吟誦杜甫《夢李白》二首則“死當不朽”。清代評點家曾分別注引杜詩中“死別已吞聲,生別長惻惻”,或“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諸句作補釋,都是哀思語,便可以視為與作者《傷顧青霞》詩,同是悼亡之作了。
蒲松齡筆下有多篇發(fā)生在非市井民宅的書生與花妖狐鬼女子相愛的故事?!毒G衣女》最簡潔雅致:書生于璟孤身讀書山寺,忽來一位“綠衣長裙,婉妙無比”的女子,晝去夜來,同居了一段時間,沒有才子“紅袖添香”助讀的雅韻,只是破除其孤身的寂寞,歌曰:“不怨繡鞋濕,只恐郎無伴?!惫糯缹W家謂女子“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男女私合對男性來說也不是光彩的事,即便敘寫不粗俗,讀者也會感到沒什么意思。在結束這場短暫的婚外情時,要添加點情趣:綠衣女原來是蜜蜂精,飛過墻時被蜘蛛網縛住,奄奄一息,后被救置案上,移時復蘇,登硯池著墨,走作“謝”字,乃展雙翼,穿窗而去,自此遂絕。故事至此戛然而止,卻令讀者怡然賞心,前面對這位突忽而來的女子的形容,“綠衣長裙”,“腰細殆不盈掬”,“聲細如蠅”,至此便可知其所以然了。清代評點家但明倫于此篇意旨避而不言,獨稱其“短篇中具賦物之妙”。幸好作者有詩,可以解開他結撰婚外情幻相的實況。蒲松齡大半生在縉紳人家坐館,缺乏天倫之樂和夫妻情愛,長期在畢家大家庭中相處得非常和諧,雖然也曾感到“居齋信有家庭樂”(《贈畢子韋仲》),但畢竟不是自家人,夏日炎炎之際,還要住進宅第邊空曠花園里,夜闌人靜,特感孤獨寂寞,遂有吟詠遣懷之詩?!短邮钍[園》中云“石丈猶堪文字友,薇花定結喜歡緣”。前句“石丈”指一座老翁形的花石,寄前輩主人退隱意,是園亦由此得名;后句襲用唐白居易《戲題新栽薔薇》“少府無妻春寂寞,花開將爾當夫人”句意,是以物喻人,假想象以自慰寂寞?!毒G衣女》顯然是將詩的這種想象轉化為虛構敘事的富有詩情畫意的直觀圖像,“只恐郎無伴”意旨從中流淌出來,也就成為獨身男子心靈自慰的幻影。
通過蒲松齡的詩可以愈來愈多地接觸到了他的個人生活和心靈的細處,再讀《聊齋志異》則會感覺到其中不少篇什都暴露了作者自身,寓有自況自悲自慰自矜性。
《絳妃》是《聊齋志異》中唯———篇作者自敘其事的篇什。作者開篇自云在畢家坐館,其家花木最盛,常伴隨館東畢刺史游賞。一夜入夢,花神宴請,謂“合家細弱,依棲于此,屢被封家婢子橫見摧殘。今欲背城借一,煩君屬檄草耳”。他當場作了討封氏的檄文,一篇典富辭儷的四六文遂成為這篇敘事文的主體。就情節(jié)說,這明顯是襲用唐詩人李賀死后應詔升天作白玉樓記的故事,兼取唐人傳奇中術士崔玄徽指教眾花精靈抗封氏十八姨之意?!读凝S志異》青柯亭本改題《花神》,作為全書最末一篇,評點家但明倫謂之是彰明勸懲大義,顯然是就檄文之象征意義而言。如果知道館東畢際有曾任南通州刺史,便可以推斷出這篇討封氏檄文也是出之有因。畢際有是位擅文墨的名士,官南通州時,結識了許多江南名流,曾讓避通海案、奏銷案之株連的陳維崧,一度住在其官署中。由此熟知當時紅得發(fā)紫的文豪尤侗,得有其文集,都在情理中。尤侗早年曾戲作《劾封氏疏》,蒲松齡推出其詞采富麗的討封氏檄文,無疑有顯示自己能文之意。馮鎮(zhèn)巒評點此篇:“抬文人之身份,成得意之文章?!笨芍^中肯之論。尤侗《劾封氏疏》為虛擬之文,蒲松齡改“疏”為“檄”,亦是“幻里花神,空中風檄”,為文雖然歷史典故信手拈來,前人名作成語靈活化用,可見作者學識之豐富,文筆之高妙,較之尤文并無遜色。然細心讀之,也會看出其使事用典,并非用其原意,如“落帽參軍”“滅燈絕纓”本來都是歷史美談,而文中卻成為訴風之罪,讀者不會認為是錯誤,反倒會由其故意,領會行文之妙,亦頗感到有趣。作者也自知此文非正經文章,故托諸小說出之,向欣賞其《聊齋志異》的館東畢刺史顯示其文才。
另有一篇《狐夢》敘寫畢刺史之侄畢怡庵,“每讀《青鳳傳》,心輒向往,恨不一遇”,后于夢中與一位狐女結成一段姻緣。為友人寫夢,大都是要投其所好。蒲松齡為畢怡庵虛造的狐女對他卻不甚滿意,嫌他身體“癡重”、欠溫存。在狐女姊妹的一場賀新郎家宴上,席間幾乎盡是對畢怡庵的嘲弄,竟至飲《金瓶梅》里寫到過的鞋杯酒,更顯庸俗不堪。唯一可稱道的是夫妻對弈,畢怡庵經她指教后,棋藝大進。但夢總是要消逝的。狐女行將離去,對畢怡庵提出要求:“聊齋與君文字交,請煩作小傳,未必千載下無愛憶如君者。”狐女也想借助聊齋之筆留名后世,個中便顯露出了作者作此小說,與其說是為友人寫夢,倒不如說是借此虛造一個隱形粉絲,讓她傳達出自己的心聲,消解心頭積郁已久的作《聊齋》不為人理解,徒然感嘆“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乎”的悲哀。所以文章最末還要自己呼出“有狐若此,則聊齋之筆墨有光榮矣”,益加敞露作者作此小說的隱情。評點家但明倫亦意識到這一點:“筆墨有光,而僅得之狐,以揶揄語為自譽,其《簡兮》碩人之意歟!”按,《詩經·邶風·簡兮》贊美碩人身軀高大,舞姿壯美,末云:“云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贝似逗鼔簟酚浐x去“為西王母征作花鳥使,不復得來”,與《簡兮》同意,而謂之“以揶揄語為自譽”,是意識到個中有無奈解嘲的因素,在當時那種背景下是可以理解的。那種戲說式的自我張揚卻確有底氣,他堅持寫作,近五百篇記異故事,多半是此后敘寫的,也果然持久流傳至今,《狐夢》中這個沒有名字的狐女也沒有被后世遺忘。
《聊齋志異》里自況自傷身世淪落之悲的篇什多有,最為形隱實顯的是蒲松齡早期作的《葉生》。開頭敘寫主人公淮陽葉生的境遇,“文章詞賦,冠絕當時,而所如不偶,困于名場”??h令丁乘鶴“見其文,奇之”,“值科試,游揚于學使”,“榜既放,依然鎩羽”。明眼人不難看出,這與蒲松齡早年經歷相合,蒲松齡有文名而科舉不第,做寶應縣令的同鄉(xiāng)孫蕙聘他去做文牘師爺,次年蒲松齡返鄉(xiāng),帶了孫蕙寫給考官的推薦信,依舊沒能中舉。雖然《葉生》中改換了人名、地名,情節(jié)跟蒲松齡的個人經歷卻是一致的?!度~生》由此生發(fā)的幻設情節(jié),先是葉生悒郁而死魂靈幻形入世,教丁縣令的兒子學作制藝文,讓他熟讀了自己生前作成的文章,應科場考試,結果高第中舉。葉生感嘆:“是殆有命!借福澤為文章吐氣,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非戰(zhàn)之罪也。”將年已及壯尚不得科舉取進歸咎于命運,非由文章不佳。接下來丁縣令的兒子又中進士入仕,為葉生納粟入監(jiān),此后葉生鄉(xiāng)試中舉,衣錦還鄉(xiāng),“歸見門戶蕭條,意甚悲惻”。葉生妻子驀見生,“擲具駭走”。葉生從妻驚嚇頓悟自己“死已久”,遂“憮然惆悵,逡巡入室,見靈柩儼然,撲地而滅”。葉生幻身的消失,也意味著心造幻象的終結。篇末“異史氏曰”長文傾注感知己者之深情,中間自嘆:“嗟乎!遇合難期,遭逢不偶。行蹤落落,對影長愁;傲骨嶙嶙,搔頭自愛。嘆面目之酸澀,來鬼物之揶揄?!贝四赅l(xiāng)試后,蒲松齡有《寄孫樹百》詩,自傷科舉失意之悲,對孫蕙居官勞苦表示慰問。孫蕙隨即回信,先以“蕪椷無靈”為歉,再以“文章憎命”相慰。有意思的是最后致意:“兄臺絕頂聰明,稍一斂才攻苦,自是第一流人物。”這番勸誡之言卻促成了蒲松齡這篇《葉生》的結撰。評點家馮鎮(zhèn)巒指出:“余謂此篇即聊齋自作小說,故言痛心。”更確當地說是蒲松齡的寫心之作。
《聊齋志異》中還有一篇發(fā)泄義憤的篇什。《馬介甫》敘寫一個懼內的故事:楊萬石懼內,妻子尹氏十分強悍,欺凌家人,待公公如奴仆,老翁被迫逃離家門。作者突出敘寫的是自稱狐仙的馬介甫施法術懲治悍婦,教訓小男人,都不能改其性,這也成為本篇主旨所在。蒲松齡有篇《與王鹿瞻》書,王鹿瞻是蒲松齡“郢中社友”,蒲松齡在寶應縣做幕時,王鹿瞻也在瓜洲江防同知衙門做幕。蒲松齡曾寄詩王鹿瞻敘同鄉(xiāng)情,見得二人關系友好?!杜c王鹿瞻》是兩人返鄉(xiāng)多年后寫的,內容是義正辭嚴地譴責王鹿瞻:“兄不能禁獅吼之逐翁,又不能如孤犢之從母,以致云水茫茫,莫可問訊,此千人之所共指!”責令他“速備材木之貲,戴星而往,扶櫬來歸”,不然則引親朋之怒,訴諸官府,“惡名彰聞,永不齒于人世矣”。義憤填膺,溢于言表,讀者不難發(fā)覺兩者情緒一致,《馬介甫》中的虛構敘事情節(jié)是由書信中所敘王家事生發(fā)出來的。馬介甫懲治悍婦,施法過度殘忍,顯然是出于氣忿之極。結末一小節(jié)是楊萬石見早已改嫁的尹氏淪為乞婦,欲收留于家而為侄所阻,還時常去破廟與之茍合,有評點家評曰“到底非人”,直是如書信所說“永不齒于人世矣”。最后作者聲明:“此事余不知其究竟,后數行,乃畢公權(舉人畢世持)撰成之?!币陨矸莞叩娜俗鰮跫?,實則是借此行欲蓋彌彰之法,曉示讀者此篇是緣實事而發(fā),非妄自虛構,可由之參透如此敘寫之底蘊。
《聊齋志異》近五百余篇長短不齊、作法各異的敘事文與稗史談異不同,大都明書所記敘人事,人為實人,事則出于傳聞,其實多是自撰。六朝志怪書式的短篇多具象征意義;精心結撰的唐人傳奇型的篇幅較長者,多具有抒情詩的言志性能?!读凝S志異》中有兩篇就當時發(fā)生的于七之亂生發(fā)的故事。《野狗》行文簡略,敘避亂鄉(xiāng)人返家途中,先是匿身道旁尸堆中,躲過大兵的捕殺,繼而奮力掙脫野狗子的噬食,兩者自然形成喻意共性?!豆珜O九娘》故事凄惋深沉,遭株連喪命的世家淑女公孫九娘,與前來祭吊親友的萊陽生成婚,洞房中枕上哀吟,傳達出遭遇不幸的怨苦,最后公孫九娘終不能歸葬家鄉(xiāng)丈夫墓側,了結女人人生有所歸的心愿,留下無盡的哀怨,也就使虛構敘事小說具有詩之含蓄蘊藉、余音裊裊的審美韻致,亦堪稱無韻之《離騷》。《聊齋志異》中還有兩篇譏諷當時山東學政朱雯的篇什?!逗蜗伞窋⒅祧┌丛嚌希悴艂兎鲐勒疾穬?yōu)劣,何仙先是看文章,預測樂陵李生為一等,但發(fā)覺其命數不濟,探視學政幕中閱卷官都是頭昏眼花的餓死鬼,榜發(fā),李生降為四等不及格,諷刺朱文宗不論文。《蚰蜒》無情節(jié),只記朱雯門限下有蚰蜒,“每遇風雨即出,盤旋地上,如白練然”,下注:“按蚰蜒形類蜈蚣,晝不能見,夜則出,聞腥輒集?;蛟疲候隍紵o目而多貪也?!眱善键c出學政姓朱,諷刺他們試士不論文,幕中皆為昏庸無恥之徒,前者是假幻設故事,后者是直用賦物象征寓意。這表明蒲松齡已走出“文章憎命”的困惑,歸咎于科場不公的心理釀造出多篇佳作。《司文郎》的主人公萊陽宋生,無疑是前出葉生的轉身,他幻身出現順天赴考諸生旅寓中,也是想助成良朋應試及第,了結生平未酬之愿,依然未得,依然是悲情。篇中核心一節(jié)是謙和能文的王生與輕薄無文的余杭生論較文藝,有特異功能可憑嗅覺辨文章優(yōu)劣的盲僧評王優(yōu)余杭生劣,入闈應試卻是余杭生中舉,王生落榜,盲僧忿然嘆曰:“仆雖盲于目,而不盲于鼻,簾中人并鼻盲矣!”謂考官們一竅不通,文筆痛快辛辣。又嗅其座師之文,臭不可聞,“向壁大嘔,下氣如雷,眾皆粲然”。嬉笑怒罵沖刷了自傷悲情,成為本篇亮點。《于去惡》中又一個淪落書生之鬼,出人意表地遇到成神的三國武將張飛,巡察世間考簾官之弊,被選作交南巡海使,成為改變命運的幸運兒,畢竟是不切實際的幻想。但他批評得志的“鳥吏鱉官”,本不讀書,“不過少年持敲門磚,獵取功名,門既開,則棄去,再司簿書十數年,即文學士,胸中尚有字耶?”倒是說出了科舉考試之弊。后來的白話小說《儒林外史》演繹的就是這個問題。這許多精心結撰的篇什,都是老于文場的作者抒情言志之作。這也是蒲松齡作《聊齋志異》最為根本性的特點和它在中國古代文言敘事文學系列中獨具的特色。這部小說集得以持久傳世,形成其經典地位,原因也正在于此。
蒲松齡在將他已作成的篇什初步結集時作的《聊齋自志》,開篇即申明他“雅愛搜神”“情類黃州”,末尾又云“集腋為裘,妄續(xù)《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此前他在一首詩中曾說“新聞總入夷堅志(初稿為狐鬼史),斗酒難消磊塊愁”,都是從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本結構兩個層面——用傳統(tǒng)文論話語即“象”與“義”的關系說的,前句指的是文本表層的“象”(感性事物),后句是指“義”(文章意旨)。他反復作這種表述,是出于受到不被人理解的輿論壓力而苦惱的緣故,正如他在《聊齋自志》結尾所說:“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最先為《聊齋志異》作序的高珩、唐夢賚都是為《聊齋志異》敘狐鬼怪異事作辯護,張揚其“勃窣文心,筆補造化”,如同上古神話“煉石”之義。青柯亭刻本主要選人后來成為四庫館臣的余集序其書,更與蒲松齡的身世聯系,“先生少負異才,以氣節(jié)自矜,落落不偶,卒困于經生以終。平生奇氣,無所宣泄,悉寄之于書”,“是書之恍惚幻妄,光怪陸離,皆其微旨所存,殆以三間侘傺之思,寓化人解脫之意”。更明白道出《聊齋志異》是假狐鬼故事泄憤懣、抒愁思之作,后世讀者大都是依此這樣解讀的。
這里有必要談到魯迅的表述。魯迅先生《中國小說史略》梳理出中國古代文言志怪系列小說的流變,謂六朝志怪書作者以其所敘為實人實事,粗陳梗概,非有意為小說;唐人傳奇,仍未全離搜奇記逸的場域,但擺脫了人鬼皆為實有的意識,敘述宛轉,文辭華艷,“始有意為小說”。識見精深,誠不易之論。而論清代此類文言小說集時標題“擬晉唐小說”,含非新創(chuàng)之意,論斷《聊齋志異》全書是“用傳奇法,而以志怪”,后四字在他的一次講演中表述為“意想近于六朝”,則與這部贏得文學經典之譽的小說集的實際情況不相符合了。不必為尊者諱,魯迅先生當時正處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前列,提倡科學與民主,推行白話文是當時重大的歷史使命,這無疑會妨礙對文言小說集《聊齋志異》的細讀深解,特別是由其被視為開宗明義的首篇《考城隍》和那些近乎“傳鬼神,明因果”的篇什,推出“用傳奇法,而以志怪”的八字斷語,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畢竟沒有參透《聊齋志異》全書敘狐鬼怪異事,既是對六朝人之志怪的超越,也在整體上不同于唐人傳奇的文筆,而是進入了集大成的全新境界。
從文體上說,《聊齋志異》明顯有六朝志怪書體和唐人傳奇文的兩種結構形態(tài)。就形似六朝志怪型的短篇而言,不能完全排除其中寓有陰陽報應、賞善罰惡意旨的篇什,如《孫必振》《張無量》和明顯是為奉承大縉紳唐夢賚而作的《泥鬼》《雹神》兩篇。即便這種在民間文學中已成安慰讀者心靈的萬能藥方,不啻為蒙混讀者的麻醉劑,缺乏新意。值得注意的是《聊齋志異》中的短篇不乏創(chuàng)意性新敘法。一是為了讓讀者記住應當記住的歷史大事,幻設一段鬼話?!豆黼`》敘鬼隸(城隍廟吏役)指教人隸(歷城縣衙吏役)的話語,讓人隸躲過了被屠殺的惡運,托出了明末北兵屠濟南城死人百萬的歷史事件。這件事官史不實載,私家寫史也被刪改過?!哆|陽軍》敘沂水某充軍遼陽,在遼陽被攻陷的大戰(zhàn)中被殺,頭雖斷,命未絕,鬼吏說他不當死,又給他按上頭,送回原籍。沂水縣令以其為逃犯,捉入獄中,沂水某辯稱:“斷頭可假,陷城不可假,設遼城無恙,然后即刑未晚也?!睅滋旌?,遼陽被攻陷的消息傳來,于是沂水某就被釋放了。沂水某的話,便隱含著作者的說明,本篇所敘斷頭事可不必深究,目的是讓人們記住遼陽陷落這一歷史事件。按,遼陽是遼東地區(qū)首府,明朝在此設有軍政衙門,駐軍數萬。遼陽戰(zhàn)役十分慘烈,軍政官兵死傷殆盡,出逃百姓有數百家,后金首腦由此改國號,開始攻擊明王朝,成為明清改朝換代的歷史過程中一大關節(jié)點。二是假物象喻意,影射現實?!缎」住窋⒂写鲏糁械萌司?,后果依夢中人所言,對前來雇舟之人“如夢索價,其人笑之。反復良久,某牽其手,以指書前字。其人大愕,即刻而滅。搜其裝載,則小棺數萬馀,每具僅長指許,各貯滴血而已”。末云:“未幾,吳逆叛謀既露,黨與盡誅,陳尸幾如棺數焉?!笔份d吳三桂叛亂,清廷震怒,將其留在北京的兒子家人仆婢,以及與之有關聯的人等,盡皆殺戮,非常殘暴。青柯亭本刪汰此篇,當屬有所顧忌?!厄难选窋⒅鞂W道家門限下有蚰蜒,青柯亭本刪掉了蚰蜒類蜈蚣“無目而多貪”的象征意義,便真如六朝人志怪了。三是將鬼神怪異事作為直觀展示人情世態(tài)發(fā)生之契機,這更加超越了六朝志怪書的作法。《沂水秀才》敘兩位美女(末尾交代為狐)突然現身,沂水秀才某無視有美女題詩的白綾巾,卻將不過三四兩的白金“掇入袖中”,美女離去前譏其“俗不可耐”。此篇繪出的是號稱秀才的文士的一副“乞兒相”?;擅琅霈F的狐女,只是如同中藥方中的引子,或者說是驗證物性的試金石。《王子安》敘寫王子安曾多次應試不中,一次試畢出闈歸家,“期望甚切”。王子安“近放榜時,痛飲大醉”,忽聽有人報其已中進士,喜呼賞錢。繼而聽人報其“殿試翰林”,又果見二人拜于床下,便“呼賜酒食”,還欲“出耀鄉(xiāng)里”,一時得意忘形,受到妻子、兒女的嘲笑。這場夢囈鬧劇,較之后來《儒林外史》里范進中舉后聞訊昏厥的情狀,更加鮮活生動,結末明示這場心理變態(tài)情狀是狐仙的惡作劇,不過是作者出于“新聞總入狐鬼史”意識下的例行公事,增加點志異性而已。這都大不同于六朝人之作志怪書了。
在“新聞總入狐鬼史”的意識下,《聊齋志異》中尚有一些記鬼神怪異事而無他意,或尚未遠離善惡報應窠臼的篇章。細心讀者可能意識到其中或寓有深蘊,但礙于政治時忌,作者只是記錄其謎面,而不便泄露其謎底,只能留給讀者去猜測了。例如《衢州三怪》記曾從戎衢州的張握仲言,衢州有鐘樓鬼、池塘水鬼、鴨鬼,夜中人見之或聞其聲,輒非死即病。據《清史稿·李之芳傳》載,三藩之亂爆發(fā),閩藩耿精忠進攻浙江,浙江總督李之芳移駐衢州抵抗,還親至前線指揮,戰(zhàn)事非常激烈,雙方死傷極多,燒殺波及百姓。事后多年,劇作家洪昇到衢州,有《衢州雜感》詩,其時尚有“居人亂后惟荒壘”“一片夕陽橫白骨”之象。這無疑是陰森恐怖的衢州三怪之說生成的歷史底蘊。《土化兔》實名寫清靖逆侯張勇“鎮(zhèn)蘭州時,出獵獲兔甚多,中有半身或兩股尚為土質。故一時秦中爭傳土能化兔。此亦物理之不可解者。”引起讀者超越文本本事思考的是張勇其人,他本是明朝末年的總兵官,降清后曾追擊李自成殘存隊伍,追隨洪承疇經略云貴,武功卓著,升總督,鎮(zhèn)甘肅,三藩亂起,拒絕吳三桂的拉攏,抵抗其川陜地區(qū)武力的進攻,被清帝譽為最忠勇的鐵血將軍。依中國古人的觀念,張勇先為明臣后事清朝,宜稱兩截之人。土化兔未成全身,個中或含譏刺張勇為半截人之意。作者記此傳說,自然不便申明其底蘊。官場中人趙起杲主持編刻青柯亭本刪汰此篇,當是有所察覺。
《聊齋志異》文體形態(tài)近似六朝志怪書的篇什,顯示出作者幻設寓意性的增強,用傳奇法結撰狐鬼怪異故事的篇什,大都注入作者經驗的人情世故,也就不止是唐人傳奇“搜奇記逸”的敘記委宛,相當多的篇什幻設的人與“異類”交往的故事,只是為表現人情世故虛構的場所、搭建的平臺。怪異情節(jié)可以是全篇布局的主腦,如《白秋練》的吟詩魔力、《黃英》菊花精的藝菊本能;也可以作為故事的發(fā)端,如《田七郎》是由神人夢示武承休,引生出他與獵戶田七郎的意蘊深沉的交往;有的篇什是用作故事的轉捩點,如《鳳仙》中有一面可照見其身影的鏡子;還有不少篇什只是用作添加劑,以示其非常情的奇幻性,如《黃英》篇最后陶弟現身醉菊的一節(jié)?!读凝S志異》襲用了六朝志怪書和唐人傳奇多有人與非人女性之戀的故事模式,六朝志怪是作為怪異事記述,唐人傳奇則淡化其神秘性,大都是最后現原形離去。沈既濟的《任氏傳》最富人情,和容可親,最后還是現形而死,留下的是哀思?!读凝S志異》里擴大了原屬性物類,有神鬼和多種動植物精靈,她們的現身不僅多具人情,忘為異類,而且各有其獨特的人生使命。不妨稱之為《任氏傳》后裔的狐女最多:《鳳仙》篇是勸學,策勵丈夫讀書仕進;《紅玉》篇是抗暴,自動為受傷害的書生解難理家;《云翠仙》是報復薄情缺德的負心漢,使其破產毀家。她們都具有超人的能量,沒露出其原生跡象,演繹的是人生實相。還有幾篇富有哲理意味的篇什:《嬰寧》名字是取自《莊子·大宗師》“攖而后寧”句意,表現的是高度純樸天真無邪的人性,《嬌娜》表現的是超“男女授受不親”之禮的“膩友”之情,《阿繡》表現的是讓所愛者愛其所當愛的理性美德,都是作者品味人生的心底話。幻設敘事主體意識的高度增強,總體趨向敘寫現實人生,特別是明顯為自況性的篇什,《聊齋志異》結撰狐鬼怪異故事,大大超越了唐人傳奇的文筆和意想,成為作者蒲松齡抒情言志的方式方法,具有了敘事文學文本的內在形式性質,可以認定為這部文言短篇小說集的基本特征。
認定敘寫結撰狐鬼怪異故事為作者抒情言志的方式方法,便理解了蒲松齡多次申述和后來讀者表述的“狐鬼史”與“壘塊愁”的實際關系。敘寫狐鬼怪異故事轉化抒情言志的方式方法,便與六朝志怪書以人鬼皆為實有,異事與人間常事無異,敘記是讓讀者警心,避免災禍,“非有意為小說”,根本不同,也與唐人傳奇擺脫以神道設教的意旨,“尚不離搜奇記逸”的意想有別,在敘記筆法方面更有顯著的超越?!读凝S志異》的結撰,投入了個人的身心,并且作為文學事業(yè)有所追求創(chuàng)新,達到了這種文體的難以超越的境界。一部集志怪傳奇之大成的小說集,便顯示出這類志怪小說的歷史發(fā)展的軌跡。由之也可以理解,由《聊齋志異》引發(fā)此類小說的創(chuàng)作熱,幾乎沒有一部書可以與之并駕齊肩的,就是由于作者寫作沒有投入個人的身心,沒有作為抒情言志的方式。
記敘神鬼怪異故事,作為抒情言志的方式的意志的形成和卓越成就,與他位卑家貧的身世密切相關。父親棄儒經商,不屬縉紳世家,自幼喜讀稗史雜書,研習文藝,養(yǎng)成“雅愛搜神”,凡所見聞輒為筆記的習性。初起之作難免沿襲模仿前人作品,魯迅稱之為“撫古而又諱之者”,從中自然也就領會到經營之道,增長了記敘的才藝,意識到這種記敘文章的價值。他大半生困于科舉,飽受科場的折磨,感受特深。為糊口養(yǎng)家,受聘做幕坐館,寄身世家大族,雖以能文受到抬舉,擴大了社會交往,增多社會見聞,畢竟還躲不開處境的限制,受到館東的禮遇優(yōu)待,仍然是為之服役,作代人歌哭應酬的文字,乃至不無勉強的為賞識自己的縉紳唐夢賚編造頌美其德行得天護的“神話”。長期寄身館東家,避開了理家的諸多麻煩事,缺少居家的天倫之樂,卻接觸到大家族各色人物,及其間的多樣的恩怨糾紛,正適應了虛擬小說的情節(jié)趨向人生實相的需求。獨居無伴,不免寂寞,卻得到了肆意想象敘寫情志的時光。由此便可以理解何以能長達近四十年的大半生繼續(xù)做他的“狐鬼事業(yè)”,記述結撰狐鬼怪異故事的小說,何以會像美國學者論《小說的興起》將現代小說(Novel)的特點總結為脫掉對歷史傳說的依賴而關注家庭和女性一樣,幻設的狐鬼花妖故事多是關照到家庭的組合和女子的婚姻。再如,作者喜歡讓不拘世俗禮教的狐鬼花妖來彌補書生的生活缺失,而《王桂庵》中的蕓娘卻堅持要得到社會的保證,方肯與相愛的王桂庵結褵:《黃英》菊花精藝菊致富,形成對安貧樂道的男女的譏諷,自謂是為老祖陶淵明解嘲:特別是《田七郎》以獵戶被動受恩報恩的悲劇意識,破解了傳統(tǒng)奉之為金科玉律的“士為知己者死”的教條的不公正性,都可以由蒲松齡位卑家貧的處境得到如實的解釋。
將編撰狐鬼小說作為抒情言志的方式方法,意味著作家虛構敘事自由的高度增強,早期神話象征思維直至中國古代志怪書的“人神皆為實有”的意識,在人們的文藝心理中已成為習慣性的默許,并不計較真實與否的問題,如同作者的一首詞中所說“齒上飛花明月夜,姑妄言,不必憑何典”(《賀新郎·喜宣四兄扶病能至,挑燈伏枕,吟成四闋,用秋水軒唱和韻》)。怪異情節(jié)的自由運用,虛實相生的不同結合,形成小說的多種結構模式。有的篇什直如觀照世情的寫實小說,如《王桂庵》《胡四娘》等。許多位狐鬼花妖化身的女子,不止是和易可親,還都具有各自的現實人生性情,結末明示或暗喻其非人屬性,反倒成為畫蛇添足,如《恒娘》主人公教導失寵的妻子如何從丈夫小妾那里奪回寵愛,已足以顯示其精通人情世故的婦女的人生經驗,再點明其為狐則不免是多余的了。細節(jié)和場景的描寫,如《促織》寫成名依夢中神示,在大佛殿后面搜捉蟋蟀的情景,場地、動作、心態(tài)融為一體,至為精細;《西湖主》敘寫陳弼教于洞庭湖落水登岸,誤入龍君別墅園林,又誤題龍女遺巾輕浮詩,形成極度惶恐不安心情的一段,繪景傳神,令人悅目賞心;《王桂庵》寫主人公夢尋與身尋蕓娘所至仿佛同一美麗江村,虛實相映,富有一種特有的詩情畫意韻致,等等,都是其他文言敘事文本罕見的。《聊齋志異》所以受到大詩人王士禛、袁枚的賞識,并引發(fā)作“談異”“齊諧”之書,并非為其有裨名教,本于賞善罰淫與安性命之旨,運思玄妙,文筆高超,應該是更主要的因素,而這又是他們所不能及的。王士禛《池北偶談·談異編》的平庸、袁枚《新齊諧》的俗氣,乃至大學者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的蕪雜,可以靠作者名氣傳世,卻不能持久為眾多讀者喜讀欣賞,不斷評說而負盛名。
《聊齋志異》約五百篇什,其中也多有不止是稱得上優(yōu)秀且耐人愛讀者。幻設敘怪異事,用以抒情言志、觀照世情,只是作為一種程式化的模式和筆法,那也難免出現不適應的情況。《周生》明白記述本邑時縣令夫人派仆役祭泰山女神,由于書吏代作祭文中說到時夫人最苦惱的事是男人嗜男色,用典“頗涉狎謔”,遭神譴,書吏及仆役死亡,時夫人也隨之病死。周生魂托夢告誡兒子:“為文不可不慎?!币莱@斫庾x,這就是小說的題旨。然篇末“異史氏曰”卻又提出質疑:周生作文不慎,遭冥譴固然應當,怎么要累及“賢夫人”?時縣令和時夫人皆為實有之人物。作者曾作有《祭時夫人》文,稱揚她能文工詩,能參助時縣令斷獄,禮賢下士,表達對她的敬重、同情和哀思。時夫人應該是作者心目中非親故的賢惠女子??梢酝茰y作者結撰這篇敘事文應該也是為哀悼時夫人之死搭建的平臺,由之托出其人之“所憤”——時縣令有嗜男色之丑癖,卻不合小說敘事常規(guī)。這種作法,在《鬼隸》那種六朝志怪式短篇中是適宜的,用在唐人傳奇式敘寫人生實況的小說中,則是喧賓奪主了?!逗C》搭建的平臺太大,核心是狐女與孫得言等三位書生的舌戰(zhàn)場面,前后敘事都多余,狐女隱身不現形,由其舌上發(fā)聲對書生們的嘲謔,敘寫藝術令讀者忍俊不禁,然狐女對書生們的嘲謔過度惡毒,即使不去考證其是否實有所指,也還是暴露出作者采用了舊時代文人習用的詆毀人的雖稱快意卻難免惡毒之譏的伎倆,大不合詩人溫柔敦厚之旨?!洱R天大圣》敘許盛隨人去福建經商,同伙依當地崇拜猴神之俗,去大圣廟焚香叩祝,他卻不以為然:“孫悟空乃丘翁之寓言,何遂誠信如此?如其有神,刀槊雷霆,余自受之!”言語不甚恭敬。這是形容許盛戇直不媚神,接下來卻倒向了迷信,許盛遭到了神罰。他不服氣,前往大圣廟理論,大圣喜其戇直,達成和解,他便誠服信奉,生意百倍贏利。這也就消解了嘉獎正直人性的傾向性。篇末“異史氏曰”指出“若盛之方鯁,固宜得神明之祐”,豈真有小說中寫的那種能上天入地、變幻莫測的孫悟空?“卒為邪惑,亦其見之不真也”,反倒責備起許盛,豈不成了自我調侃,作小說成了文字游戲!可見幻設虛構怪異故事雖不必像寫實小說那樣要講真實性,但還是要守住形象思維邏輯的合理性?!读凝S志異》的多種構思、多種寫法也提供了可供研討文學創(chuàng)作問題的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