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學(xué) 謝曉瑩
終于要結(jié)束了。
陳漢生幫女兒擦著手,她沉默不語,張開五個手指,和手肘形成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直角,她的沉默做得笨拙而規(guī)矩,找不出一點錯處。在書房,陳漢生用毛巾擦她玩泥巴弄臟的手,他在陰影這頭,女兒在太陽底下,窗戶里一道筆直的光把他們割開,她伸出來的五個手指就像蜥蜴五個果凍似的透明趾爪。
陳漢生放下毛巾,做了決定,心里像是有一根羽毛。一開始羽毛輕輕在心臟撓一下,后來又是羽毛的尖端往心里扎刺,讓人無所適從。和許美玲離婚以后,一直是他在照顧癡呆的女兒,婚前體檢一應(yīng)俱全,但女兒出生后有病。他們從白天吵到黑夜,從最后兩個月喝的養(yǎng)生湯,吵到房屋裝修甲醛遺留,誰誰誰爸媽養(yǎng)的寵物沒送走,還有門口的冬青樹,百度百科說這個植物微毒。
好了嗎?
女兒沒開口,但提了提手,表示她的抗議,居高臨下俯視著蹲在地上的陳漢生。陳漢生點點頭,把毛巾放到一邊。今天是個好天氣,做決定就是要從某個好天氣開始。十年了,他再也撐不下去,聯(lián)系了老家的托管所,但他得先去實地考察一下里面的情況,黑心托管肯定不行,一兩天考察出的都是表面功夫。陳漢生環(huán)視了一圈房子,估計要離開這里很長一段時間,想把房子租出去,附近是大學(xué)城,學(xué)生多,應(yīng)該好租。
陳漢生也嘗試過張貼租房啟事,在電瓶車前后都貼上自己的房屋信息,前前后后被好多中介騷擾,問要不要代理租房。完了還要被中介嫌棄,租一個月啊?還沒我的代理費高。陳漢生煩得撕下來,拿起手機,把房子掛到網(wǎng)上,位置、戶型、面積、布局,填寫清楚。陳漢生買的學(xué)區(qū)房,在一所大學(xué)的對面,隔不遠(yuǎn)有附屬中學(xué)。這里沒有中學(xué)面對面的升旗聲和鬧騰,又是文化地帶,房子幽靜低矮,有老小區(qū)清新安靜的味道。很完美的房子,陳漢生敢拍著胸脯保證,畢竟是他當(dāng)年精挑細(xì)選出來的。填完發(fā)布,手機當(dāng)即就有消息——房子還在不在?
對方聽說只能租一個月,大部分都沒了下文,直接消失了蹤影。他有時候看到已讀不回的消息,偏有點較勁似的回問一句,還要不要?怎么突然不回復(fù)了?一些人噼里啪啦回他一串,一個月太短,誰要,最少短租也是兩個月,又不是學(xué)生暑假這種整塊的黃金期,現(xiàn)在時間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耽誤事,大家都是按學(xué)期租的。有的接著已讀不回,陳漢生覺得自己說的話都一個字一個字拋到海里,也不知道對方怎么想的,禮貌一下都不肯,惜字如金的。
一天下來,手機響個沒完,還有一些人從不仔細(xì)看信息,頁面上寫得明明白白,也要問多少錢,房子多大,有沒有衛(wèi)生間。陳漢生脾氣好,老好人做派,問什么答什么?;卮鹜?,對方又消失了,已讀不回。
折騰一下,天就黑了,一無所獲,陳漢生爬起來給女兒做飯,憋了點火氣,都是些什么人。他的碗里躺著待人宰割的碧綠色萵筍,打碎躺好的雞蛋,糊在一起的餃子餡,女兒躺在沙發(fā)上,和平常一樣,金屬藍的天空壓在窗玻璃上,除了火上澆油的聲音,一片死寂。菜煳了,陳漢生忘了應(yīng)該先加水還是先翻面,太安靜了,最近待在家里總是發(fā)呆,他的腦子有點遲鈍,像攪拌不動的某種流體。
陳漢生決定不租房子了,才一個月,光是家具損傷都不劃算。但鬼使神差,他沒有把租房軟件刪除,甚至都有點喜歡上把房屋掛上租賃軟件的感覺了。手機放在桌子上,他去做飯,總是叮咚叮咚響。他擦擦手,心情愉悅地走到客廳,把消息點開,還在嗎?怎么租?幾室?guī)讖d,有沒有獨衛(wèi)?陳漢生把消息一個個回了,女兒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專注地?fù)沃掳?,看陽光下飛舞的灰塵,兩只眼睛滴溜溜轉(zhuǎn),像兩顆黑色葡萄。
空閑的時候,陳漢生也看別人的家,以前可沒這種好機會,免費又全方位地欣賞別人的家。他的眼睛砸開窗戶,越過鋼筋水泥,從廚房到客廳到臥室,冰箱是單開還是雙開門,冰箱里都有什么。有次他逛到附近一個豪華小區(qū),住戶寬敞的雙開門冰箱里居然只有兩個孤零零的土豆和西紅柿,真是暴殄天物。有次陳漢生看到了一個令人叫絕的設(shè)計,頂樓,房子戶型很差,像用邊角料湊出來的,朝西,背光很嚴(yán)重。斜面被主人開出一個天窗,就變成亮堂的閣樓。這家人真會生活,陳漢生想。
陳漢生迷上了看房,看不同人家的格局,他也掛著自家房子,但是不租,有消息的時候回復(fù)兩句。有時候陳漢生甚至故意把頁面上的房子大小、采光度去掉,這樣別人就有更多話來問。不過他根本不想租房,別人真透露出興趣,他反而為難,用一兩句話搪塞過去:我家這個房吧,雖然好,也不是沒有缺點,比如……
時間長了,手機響起的頻率越來越低,陳漢生雖然有點失落,但也在意料之中。直到有一天,手機突然爆發(fā)式地響起來,陳漢生收到一條很急促的消息。
“我能不能直接來看房?”
頭像是個年輕女人,系統(tǒng)自帶的頭像,陳漢生覺得這人不講規(guī)矩,怎么也應(yīng)該先討論一下房屋情況和使用問題,更何況,他根本沒打算租。還等不及找話拒絕,對面又發(fā)來消息。
“我明天來看,我兒子在一附院看病,我們倆實在找不到住處了,都是有孩子的人,拜托你。”
陳漢生茫然了一下,遲鈍地在手機上打出:你怎么知道我有孩子?
對方迅速回應(yīng):租賃軟件有購買記錄,我看你曾經(jīng)購入過一輛嬰兒車。你這里近,而且便宜。
陳漢生沉默地看向旁邊的藍色嬰兒車,那是特意買的超大號,帶女兒出門的時候,女兒躺在里面,環(huán)繞的魔術(shù)貼暫時讓她揮舞的雙手安靜,巨大的帽檐簾子讓她木木的臉龐完全覆蓋在里面,嬰兒車是多么溫柔的屏障,很安全。但陳漢生把房子價格調(diào)低,只是為了收到更多的消息,這個租價,他很虧。于是他嘗試拒絕對方。
我的房子很亂,只有一間空房,剩下的我和女兒住,才那么便宜。而且屋里擺的東西,這么多年看習(xí)慣了,也怕人弄亂。
藍光熒熒,手機屏幕照著陳漢生的臉,果然對方猶豫了,或者是在忙。在附近一附院看病的話,也許在排隊,也許在買藥,也可能在超市、地鐵……陳漢生最不喜歡的地方就是地鐵,每個搭手都油膩膩的,讓人不忍心握上去。不過地鐵會大大延緩人的消息回復(fù)速度,這是合理的。陳漢生點開對方的個人資料,一個年輕女人。他想起許美玲也曾經(jīng)是個這么年輕的女人,現(xiàn)在她只留下一間空房間。
那是主臥,后來陳漢生也沒住了,搬到次臥,女兒出生的頭幾年,他們還沒有離婚的時候,兩個人住在那里。最開始那幾年,陳漢生買玩具,給女兒講故事,一個故事講足二十遍,你要是小時候看過狼孩的故事就知道,人養(yǎng)在狼群里就成了狼,一個故事念二十遍,陳漢生蠻有把握,一些精妙的成語和用詞一定會刻在女兒心里。一大一小蹲在客廳,他不僅買洋娃娃,也買玩具車給女兒,按陳漢生的話說,男孩女孩都一樣,這叫均衡發(fā)展。
過去的夏天,陳漢生很能出汗,他不停拿紙巾擦著臉,在蒸桑拿一樣的客廳陪女兒趴在地上,眼鏡垂到鼻梁很下的地方,快要掉下來了,大弓著背,像一只烤熟的蝦。頂著不好的視力和昏暗的光,陳漢生在給女兒裝玩具車軌道,車軌一節(jié)一節(jié)的,如同在客廳裝上傷痕累累的拉鏈,玩具車呼嘯而過。
也不是沒有怨恨過許美玲,但等到陳漢生第一百遍說牛郎織女、海的女兒、諾亞方舟的故事,從東方到西方,從絲綢之路到尼羅河流域,多么闊達流轉(zhuǎn)的時間空間,有時候陳漢生都被其中流動的一千年光陰感動了。不過,當(dāng)他念同一個故事一百遍的時候,陳漢生也不得不承認(rèn),還是許美玲有先見之明。
最后陳漢生也不管了,有什么念什么,只要客廳里有人的聲音。女兒在客廳玩玩具,他就坐旁邊看著,那些暖黃色的燈光照著玩具,很溫馨。陳漢生盤著腿看書,每念一段都要問問女兒的看法,你覺得這個怎么樣,你喜歡小美人魚還是白雪公主,我覺得她們一樣蠢,女兒,你長大后可別等著別的臭小子來拯救你,男的都不靠譜。
后來他也不問了,直接念。給女兒講故事,講幾百個,但她什么也聽不懂。物理化學(xué)也念,報紙新聞也念,菜譜也念,“加入南瓜、小米、冰糖適量”“八角、桂皮,炸至表面金黃”。他朗讀起來抑揚頓挫,客廳也跟著有了奇怪的韻律,聲音四處撞擊,又四處碰壁,最后陳漢生發(fā)現(xiàn),原來菜譜才是最偉大的文明,很多次陳漢生念完,滿頭大汗。他低頭,擦擦眼鏡上蒙著的白霧,聲音停了,客廳又變得死寂。
對面沒回復(fù)了,陳漢生反而有點好奇,他點開對方的頁面,偷看對方的交易記錄。好吧,這樣讓人不齒,他有點想知道對方的樣子,但是,沒有。對方賣了不少東西,先是相機和一些配件,像遮光罩、閃光燈之類的,物品描述也和陳漢生想的差不多,“本人于X年前在大悅城官方店購入,正品行貨,有發(fā)票,保真”。陳漢生又看到一句話,在心里嘆息了一聲,“因兒子生病,很久不用,功能正常,可視頻驗機,不退不換”。
他點開相機的頁面,拍了一些東西,不怎么好看,比較生活,比如樓下的小區(qū)、家里養(yǎng)的花。小區(qū)的漆全刷成黃色,從沒見過,像她說的,應(yīng)該是從比較遠(yuǎn)的地方過來看病。
她也賣掉過一些生活用品,考公的書、用不上的榨汁機,陳漢生沒看到任何一張出現(xiàn)人的照片,都是細(xì)枝末節(jié)的東西。比如她賣家里的藤椅,說放在家里不和諧,一直沒用過,圖片上出現(xiàn)一把椅子,一張很歪斜的照片,能看到藤椅的全貌和她家里的地板,很巧,他們兩家的地板是一樣的。
水灰色,像冰塊一樣爬滿裂紋,陳漢生忍不住笑了,說實話他覺得這種地面有點傻,仿大理石的瓷磚,風(fēng)塵仆仆推開門,不像家,像來到某個酒店。但那幾年特別流行,裝修公司拍著胸脯說這個高端大氣,現(xiàn)在想起來肯定是這種瓷磚成本低,不知道她是不是受了同樣的蒙騙。
陳漢生往下翻,看到一只手,他把幾十個交易記錄翻完,只找到這一張照片,一只手扶著藤椅,另一只手大概在拍照。她的手很瘦,提起椅子,兩根藍紫色血管從手腕連著手肘,最后交匯在一起。陳漢生聽說如果一個人皮膚黃,那么手上的血管多是黃綠色;如果一個人皮膚白,那么血管多是藍紫色。她的手指不算細(xì)長,但很勻稱,沒有留長指甲,修剪得很整齊,幾乎平齊于指尖,有一些規(guī)整的弧形。陳漢生下意識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很久沒有修剪不說,有時候他帶女兒壓力太大,還會不自覺把指甲用手撕掉,一下又一下,指甲變成不規(guī)則的鋸齒形,連著手上的倒剪皮,他的手指甲看起來很丑,陳漢生突然有點羞愧。
這時候,手機突然響了,陳漢生連忙拿起手機,對面說:“沒關(guān)系,我不會動你的東西,合租房更好,我就是需要一間便宜的房子?!?/p>
“那你明天下班后來吧,工作日我六點下班?!?/p>
“行?!?/p>
回完這條消息,陳漢生心里突突跳起來。
陳漢生下班進電梯的時候,有點緊張,今天下班早,提早回來了,手機里沒消息。他進電梯的封閉空間,按了樓層,很不巧,電梯的銀面照出他的樣子,胡子拉碴,看起來很不好,在電梯空間里扭曲成波浪狀。電梯到了,他摁回一層,太久沒見過陌生人了,想著要不理個發(fā)。
剛走出去陳漢生就后悔了,一個沒見過的人,沒有任何關(guān)系,為什么要特意去剪頭發(fā),又不是相親。陳漢生在心里罵了一句少自作多情,剛走出去兩步就繞回電梯,希望沒人看到他的古怪行為。
陳漢生在家里坐著,想了好一會兒,時鐘在走,六點半了,沒有人來,他想了一下,決定還是把女兒放回她的房間。女兒被抱起來,喜悅地?fù)]舞她的手,她喜歡這樣飛翔的感覺。她比同齡人矮好多,小小一個,粗短的手指放在陳漢生胡須上,像嬰兒。他笑了。女兒的長相看起來很不一樣,陳漢生不愿意看見別人看女兒時流露出來的眼神。
陳漢生放下女兒,幾乎是同時,客廳“叮咚”一聲響。
他踩著拖鞋啪嗒啪嗒去開門,真正要開門的時候原來是顧不上自己的儀容儀表的,陳漢生覺得自己當(dāng)時應(yīng)該很邋遢,而對面也是。一個穿著灰色衛(wèi)衣和運動褲的女人站在門口,神色很憔悴,和地鐵上能看到的任何一個普通人一樣,融入人群的水滴中,她左手牽著一個小男孩,不過男孩站在她身后,完全被遮住了。
女人明顯有些錯愕,她盯著陳漢生,陳漢生沒來得及開口問,她突然笑笑,打破了這種沉默:“哦——不好意思,我是……我以為你是女人?!?/p>
難怪,陳漢生恍然大悟,當(dāng)初他把房子放到網(wǎng)上,并沒有填寫自己的性別,頭像是房子內(nèi)部的照片,他在網(wǎng)上的消費,多是女兒的生活用品。
“但是,我們確實非常著急要找一間房子?!迸藸窟^男孩的手,非常歉疚的樣子,“我們得找個地方住著,但又不確定這個病要看多久,我的兒子叫小安,現(xiàn)在的情況確實很麻煩,這里還能合租嗎?”
小安被慢吞吞地牽出來,大概十歲,瘦瘦小小,看起來很膽小的樣子。陳漢生犯了難,他本來沒想租出去,空出來那間房子,他都沒收拾過,一團亂。陳漢生說:“你自己去看看吧,你不介意就行,積灰了?!?/p>
女人帶著小安去看房子,一進去,她驚訝地說:“房間可真大,在C市,這點錢我以為只能租到小次臥,那種一轉(zhuǎn)身就到頭的?!标悵h生很敷衍地點點頭。女人抬起頭,突然問:“不好意思,我想問一下,你是真有女兒,不是騙人的吧?”
這下兩人陷入一種僵局,陳漢生明顯感覺到,女人警惕起來,甚至已經(jīng)在看門口的方向,他不能不理解女人的害怕,但是,讓女兒和陌生人見面不是他原本的意愿??刹话雅畠簬С鰜恚趯Ψ降男睦锱率且呀?jīng)變成殺人犯、拐賣犯了。
“唉,”陳漢生嘆了口氣說,“你別怕,我女兒在另一個房間?!?/p>
他把女兒牽出來,女人輕輕抬起了手,放到嘴邊,陳漢生不無報復(fù)地感覺到,對方愧疚了,現(xiàn)在壓力的天平完全放到了女人那邊,她像他剛才一樣不知所措。兩個成年人帶著自己的孩子,站在房間的兩頭,就這樣僵住。
但女兒是不受管束的,她小跑著往前,盯住小安,小安原本縮在女人背后,突然探出頭來,往前走,小安完全不害怕的樣子,他睜著大大的眼睛看陳漢生的女兒。女兒伸出手,非??焖俚孛“驳哪X袋,然后咯咯笑起來,小安好像也被感染了,他覺得發(fā)絲落在臉上很癢,也笑起來,兩個小孩笑成了一團。
陳漢生和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意外。
女人同意自己收拾房間,陳漢生覺得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不如租出去,兩人一拍即合,女人這才自我介紹,她叫邱天。
邱天早出晚歸,很少待在出租房里,她找了個便利店的兼職,在門店里一天聽無數(shù)次叮咚聲,玻璃門被推開,隨后是甜美的電子女聲:您好,歡迎光臨!
陳漢生平常要上班,雖然住隔壁,但幾乎看不到對方。大門的電子鎖關(guān)得緊緊的,陳漢生出門的時候邱天已經(jīng)離開了,如果不是灶臺的余溫,或者門口偶爾打包好忘記帶走的垃圾,陳漢生幾乎要懷疑沒有人住進來。
但房子還是有了微妙的變化,客廳電視柜上的薄灰消失了,東西位置沒動,但又好像有了變化,以及,這倒不是怪罪,以及排水孔上明顯多了很多長頭發(fā)。陳漢生在客廳陪著女兒,主臥的門依然緊閉,風(fēng)把窗簾高高吹起來,女兒爬上了鋼琴椅。
那是許美玲之前買給女兒的,都說音樂可以凈化心靈,甚至音樂治療。別人隨口說的一句話,為此許美玲拿出自己的積蓄買了這架鋼琴,陳漢生說都這么困難了,買個電子琴也好啊,最后沒拗過許美玲。女兒沒學(xué)會,倒是陳漢生有模有樣學(xué)會了幾首簡單的,像《小星星》《洋娃娃和小熊跳舞》之類的。這么久沒彈,不知道有沒有生疏。陳漢生坐在女兒旁邊,琴聲從他手中冒出來,《洋娃娃和小熊跳舞》,非常歡快,女兒非常開心,也跟著上手戳一戳,一個鍵,兩個鍵,她笑起來。陳漢生說:“彈吧女兒,大膽彈?!迸畠汉孟衤牰?,胡亂在鋼琴上拍起來,四只手在鋼琴上,聲音也越來越亂,越來越亂,女兒聽了激動起來,用力拍打琴面,最后幾乎是泄憤般的,陳漢生連忙抓住她的手:“算了,算了,我們不彈了,不彈了好不好?”幾乎是說話的同時,女兒突然捂住耳朵,從喉管里蹦出尖叫,一股燒灼過度的聲音從她嘴里撕扯出來——
“別吵,別吵,鄰居睡覺了,等下會有鄰居投訴的,我說過多少次了,別吵了?。?!”陳漢生吼出聲。
主臥的門“咔噠”一聲響,門開了。
“你需要幫忙嗎?”邱天問。
“對不起?!标悵h生說。
邱天擠出一個善意的微笑,上前抱住了女兒,女兒捶著她的肚子,狠狠踢打了幾下,邱天沒躲,依然環(huán)抱著她,最后女兒撇了撇嘴,終于安靜下來,任由邱天抱著。
陳漢生松了口氣,連忙對著邱天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邱天的兒子小安從她身后探出頭來,想要靠近,邱天變了臉色:“小心一點,別被嚇到了?!?/p>
小安依然固執(zhí)地走到女兒面前,打量著她,小安突然抬頭問陳漢生:“叔叔,你平常是不是會給她講故事?我有時候在房間里能聽見?!?/p>
陳漢生說:“是,我是不是太大聲,打擾到你學(xué)習(xí)了?”
小安說:“那我能給她念嗎?”
陳漢生眨了眨眼,沒反應(yīng)過來對方說了什么,他連忙回復(fù):“你不介意的話,當(dāng)然可以?!?/p>
小安馬上回房間,拿出了一本書。他坐在女兒面前,兩個小孩一起坐在地板上,聚精會神看著面前攤開的書。小安用脆生生的聲音說:“這是我最近在看的,《一千零一夜》,不知道你感不感興趣,我看到一百七十二頁了?!?/p>
邱天在客廳守著小孩,陳漢生怕她干坐著,拿出遙控器問:“要不要看電視?雖然很久沒打開過,應(yīng)該還是能用的,我想想網(wǎng)絡(luò)電視怎么打開,有紅的藍的兩個插線頭……”
邱天本來想拒絕,最后還是點了點頭:“能打開的話,就一起看吧,我也好久沒看電視了,《新聞聯(lián)播》這個點還有嗎?實話說,小安沒有朋友,小孩都不敢和他打鬧,怕他氣喘,兩個小孩挺有緣分,這真是不容易。”
兩個人坐在沙發(fā)上,隔著很遠(yuǎn)的距離,《新聞聯(lián)播》在電視上放著,陳漢生突然站起來打開冰箱,洗了很多小番茄和青棗,用透明碗擺著放到兩人面前的茶幾上?!俺裕愠园?。”陳漢生擦擦手說,“不用太拘謹(jǐn)?!?/p>
那天之后,陳漢生明顯感覺家里氛圍好多了,不再那么冷冰冰,甚至尷尬。陳漢生很能理解,防人之心不可無,對方肯定也有難處,想租個便宜的房子,又怕出事。家里的生活氣息明顯更濃了,到處都清掃得很干凈,邱天可能有一點潔癖,但記性不大好,陳漢生有時候出門就順手丟一下垃圾。
有天早上陳漢生醒來,嚇了一跳,灰蒙蒙的家沒變,客廳中央的飯桌上多了一個玻璃瓶,上面插著一朵孤零零的白花。花瓣潔白,葉子油青,空氣里彌漫著冷靜的甜味。陳漢生很難形容那種味道,像他童年時期在雪地里撒歡,巴不得跑到雪地深處,又擔(dān)心自己被大雪埋在山上。陳漢生以為這是假花,但它的氣味如此真實。他堅持買花是一種富人消費,除非經(jīng)濟很寬裕,陳漢生絕對不會主動買花,還不如多吃頓飯。但那天,他忍不住洗干凈手,摸了摸花瓣,比他想象中肥厚,原來花瓣是有一定厚度的,能摸到凹凸不平的經(jīng)絡(luò),也許該叫花的血管,他的手順著花瓣撫摸,摸起來冰冰涼涼。
那天后,桌上的花隔一兩周會換一次。有時候是玫瑰,有時候是梔子,也有時候是一枝竹葉,說不定是從樓下摘的,葉子在陽光下透得發(fā)亮,帶著野莽莽的氣味。
他鼓足勇氣問邱天:“要不什么時候我們聊一聊吧,有一件事?!鼻裉焓帐昂猛肟?,有點驚訝:“是要商量一下煤氣費嗎?對不起,最近開火是有點多,小安在長身體,晚上容易餓?!?/p>
“不是?!标悵h生說,“可能這聽起來很奇怪,我想問,一個月快到期了,不過你能不能就住在這,我不收你的房租了?!?/p>
這把邱天嚇了一跳,筷子掉到她腳邊,她沒撿,臉色有些蒼白地說:“你可能誤會了,我雖然自己帶孩子,但我沒有離婚的?!?/p>
陳漢生大窘,連忙擺著手說:“我沒有別的意思,當(dāng)然我明白你的感受,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好,必然有所求,有沒有一種可能不是這樣?”看到邱天被冒犯的情緒緩和了,陳漢生接著說:“而且,都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有什么比孩子重要?喘氣都喘不過來,哪來別的想法。我每天像啞巴一樣待在家里,女兒不會說一句話,你和小安要是住在這里,很好。我這樣表達,你愿意相信嗎?”
邱天想了很久,說:“我懂了,無功不受祿,也不放心,本來不該答應(yīng),但我是真的有困難。要不這樣,我本來也要買菜,要開火,多買一份貴不了多少,以后菜我來做吧?!?/p>
“行?!标悵h生點點頭。
邱天做飯,這倒是給陳漢生解決了一個大麻煩,平常都是他給女兒做飯,而且中午也要趕回來,沒時間的時候,他也會買兩份公司的盒飯,帶回來和女兒一起吃,外面的盒飯油,也不一定健康衛(wèi)生,但陳漢生也沒辦法。邱天做飯之后,他覺得生活大大輕松了,平常不用兩頭跑,晚上還可以吃到別人做的熱飯。邱天會做好四人份,然后再去上夜班。有時候他們能碰上一起吃飯,四個腦袋在燈光下,有時是他帶著兩個孩子吃。邱天是四川人,家里飯桌上多了很多瓶瓶罐罐,有辣椒有酸蘿卜,鮮香爽口,還有陳漢生叫不出名字的一些菌菇,每次他挖一小勺,能多吃半碗飯。飯菜貴,陳漢生也不好意思讓對方出太多錢,有時候自己放上錢用辣椒罐壓著,寫上某道菜名,這樣邱天就會收下。
兩個孩子的關(guān)系也突飛猛進,女兒從來不說話,但她會盯著小安的眼睛,聚精會神地聽。小安從廚房拿一些新鮮的小番茄、棗、龍眼,都是硬幣大小的東西,排開放在女兒面前,有時候是圓形,有時候是方形,有時候是五角星。一開始陳漢生以為小安會拿來吃,但不新鮮后,小安就會挑出來丟掉。
小安坐在女兒對面念書,時針轉(zhuǎn)動,也許有風(fēng)越過窗戶,小番茄突然輕輕晃動起來,一個、兩個、三個,成群結(jié)隊。陳漢生揉了揉眼睛。小安看了一眼番茄,笑了,合上書,注視著女兒說:“原來你也這樣覺得!”
陳漢生和邱天飛快對視了一眼。
小安帶著笑眼,把其中一顆新鮮水果往前推,推到女兒的裙邊,帶著好奇問她:“你也給我說一個故事吧。”
女兒抬起眼睛,像兩顆濕潤的黑葡萄。
陳漢生本來是笑的,聽到這句話,心里還是有點打結(jié)。
邱天剛想安慰他,對不起,小安還小,其實他還沒弄懂這些。沒想到女兒甩著小辮,她張了張嘴,在寂靜的客廳,他們聽到一種嘶啞如鳥類張嘴的聲音:“船,船……”
陳漢生沖上前蹲下來,半跪在女兒面前,不敢晃她,怕把泡影戳破了,連忙問:“你說什么?大聲一點,再說一遍?!?/p>
“船,船,諾亞方舟……”
女兒這次的聲音很清晰,別人可能很難分辨說的是什么,但陳漢生一下就明白了,那是他說過幾百次的故事之一。
小安和邱天也驚喜地看向?qū)Ψ?,邱天蹲下來,輕輕撫著女兒的后背:“不著急,不著急,還想說什么嗎?”但女兒扁了扁嘴,什么都不想說了,邱天問陳漢生:“什么是諾亞方舟?”
陳漢生控制不了自己,有些結(jié)巴。他艱難地捋順自己的舌頭說:“一個故事,講大地上充滿了戰(zhàn)爭、惡念和疫害,上天準(zhǔn)備銷毀、重造世界,洪水淹沒大地,人們只能乘上一座大船逃亡,每種動物帶上一雙,以便到了新大陸繁衍后代,這艘船就叫諾亞方舟?!?/p>
小安走前去,拉著女兒的手問:“你是想再聽一遍《諾亞方舟》嗎?”
女兒搖搖頭。
“你是想要一艘船嗎?”
女兒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陳漢生狂喜,說:“好好好,那就去買艘玩具船嘛?!彪m然不清楚女兒是不是隨便回答的,但依舊點燃了陳漢生心中的一些希望。
“叔叔你要去商店買船嗎?”小安抬頭說,“可不可以帶我一起去?!标悵h生點頭說:“當(dāng)然,我們明天一起去吧。”他看向邱天,邱天也點了點頭:“我明天沒有夜班,一起吧?!?/p>
陳漢生感覺自己很久沒有那么喜氣洋洋了,他剃了胡子,又趁午休剪了頭發(fā),同事都打趣他是不是相親終于成功,最近突然容光煥發(fā)。你們懂什么,陳漢生表面笑著回應(yīng)不熟的同事,內(nèi)心罵上一句,你們什么都不懂!一下班,他急匆匆跑回家,邱天已經(jīng)收拾好,牽著兩個孩子在門口了。她笑著說:“慢點吧,滿頭都是汗?!标悵h生窘迫地擦了擦汗,牽過女兒的手,低下身子問她:“我們就去最大的商場好不好?虹橋那個?!?/p>
陳漢生走在街上,感覺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曬過太陽,反應(yīng)了很久他才想起來,現(xiàn)在是晚上了,照在身上的是燈光。應(yīng)該是很長時間沒聞到新鮮的風(fēng)的氣味,散步對于蟄居已久的人來說有些困難,陳漢生不自然地扯了扯領(lǐng)帶,該不會被哪個同事發(fā)現(xiàn)然后誤會吧。如果真碰到熟人,他希望他們誤會,又不希望他們打趣。很快他就放松了,到處都是人,最不缺的就是人,壓根沒人在意誰誰誰的私人生活!
陳漢生去了一家玩具店,給女兒挑了一個最大最精美的木船,從桅桿到窗子里水手的床,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到位,上面的小窗戶還能打開,看到里面的人?!皾M意不滿意?”陳漢生看著女兒抱著船,笑瞇瞇地問她??膳畠河只謴?fù)之前的樣子,她不再說話。
買完東西還早,陳漢生又帶著小安和女兒去甜品店吃東西,樂壞了小安,邱天讓他別花這個錢,他說:“沒關(guān)系,小孩都喜歡吃這些?!眱蓚€孩子又打包了一份烤蛋卷邊走邊吃?!皶r間還早,去公園散步吧?!鼻裉煺f。
女兒吃得滿嘴都是,陳漢生給她擦嘴,邱天提著玩具木船,另一只手牽著小安,他們沿著河邊走,兩個人都很愉快?!懊刻焯钍称坟浖?,都沒有出來走過,原來附近還有公園,這么大一條河,晚上過來吹吹風(fēng),真好?!标悵h生回應(yīng)說:“是啊,每天待在公司,就像蜘蛛結(jié)網(wǎng),一整天都沒停過。不過現(xiàn)在都是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了,我每天修復(fù)程序,像個電子蜘蛛結(jié)線路網(wǎng)?!边@個拙劣的笑話讓邱天笑得直不起腰。
那天之后他們經(jīng)常去公園散步,沒有晚班的時候,或者周末。公園成了兩個孩子的樂園,拱背的橋,長滿美人蕉的草地迷宮,一踩一個坑的泥地,都足夠讓兩個孩子瘋玩上個把小時。小安趴在草叢,突然像一頭鹿一樣直起身子大喊:“快看那邊!是一條船!”
陳漢生朝小安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條藍色的大塑料船,靠在河岸邊,被一條粗麻繩拴住,應(yīng)該是景區(qū)廢棄的船,之前這里有收費的劃船項目,后來怕有安全隱患就禁止了。塑料船上結(jié)著厚厚的泥,碰一下都是土屑,女兒對買回來的木船根本不感興趣,但看到這艘船,簡直喜歡極了,圍著東看看、西看看,陳漢生只好把她拉遠(yuǎn):“這個不安全,不要走太近?!?/p>
女兒氣得拍他的手,偏要著迷地往前走。陳漢生無奈,在伸手能夠到的范圍看著她。小安走上前說:“我會看好她的,放心叔叔?!边@艘船成了兩人的秘密樂園,每天散步的終點。兩個孩子坐在船前的草坪上,陳漢生和邱天坐在長椅上看。從夏天到冬天,這條路走了很久,陳漢生從拿手提包換成拿圍巾,空氣又厚又重,好像停滯了。
“小安的病怎么樣了?”陳漢生問。
“心肌肥大,還要定期檢查?!鼻裉旎卮?。
“家里會聯(lián)系你嗎?”
“偶爾會?!鼻裉煸掝}一轉(zhuǎn),“不過,實在太感謝你了,還在桌上放菜錢,在家都是他問我要錢?!?/p>
“這算什么?!标悵h生誠懇地說,“應(yīng)該是我感謝你才對?!?/p>
陳漢生幫忙提著包,邱天在前面走著,兩人突然沒聲了,陳漢生撥著自己前額的頭發(fā),摸摸鼻子說:“太長了,剪個頭發(fā)再回家吧?!?/p>
“浪費這錢?!鼻裉煨α?,“回去我給你剪吧?!?/p>
這條路從夏天走到冬天,冬天的時候,陳漢生路過一家櫥窗,被紅圍巾吸引,看了很久,回家的路上他還在想這條紅圍巾。家里煮好了飯,煙霧從剛打開的電飯煲里冒出來,晶瑩潔白的米擠在一起,邱天沒有直視他,而是站在廚房發(fā)呆,小安丟在垃圾桶里的水果散發(fā)著腐爛的氣味。陳漢生一下明白了七八分,習(xí)慣性打包垃圾去樓下丟了,再走上來邱天還站在原地。他坐下來叫孩子們吃飯,青椒炒肉,邱天扒著米飯,她習(xí)慣把肉放在飯碗最底下燙一會兒。果然,她慢慢地說:“我們過段時間要回家了?!?/p>
“噢,”陳漢生低頭吃著飯,“小安最近的情況是不是挺好的?”
邱天說:“是,我有時候也想多觀察一段時間,怕回家不好治,但醫(yī)生說這里床位都不夠,要是沒大問題就早點回去,也好。”
“東西多你可以告訴我?!标悵h生點點頭,“到時候我開車送你到車站?!?/p>
邱天的東西并不多,出于東道主的情誼,陳漢生還是幫她全都打包收拾好送到車站。她坐在副駕駛,看著外面發(fā)呆,外面是流動的車流和人群,不知道看到什么,她笑了。小安坐在后面,快樂地晃著他的風(fēng)車說:“叔叔,雖然要回家了,還好可以打視頻給你們。”陳漢生看著前面,不無遺憾地和邱天說了最后一句話:“來了這么久,光去那個小公園了,本來應(yīng)該帶你們?nèi)ゾ皡^(qū)看看的。”
陳漢生回到安靜的房子,熟悉的空曠味充滿了他的胸腔,是有些不習(xí)慣,這時候電話響了。托管所問他上次預(yù)約了怎么不來看,陳漢生說忘了。電話對面的人操著口音,急吼吼地說:“這種大事都不放心上!最近空出來了位置,還要不要幫你預(yù)留?”陳漢生說:“不用了,定金就算了吧?!?/p>
陳漢生現(xiàn)在多了一項娛樂活動,飯后帶著女兒逛公園。也不是他想去,這段時間,如果不帶女兒出去,她就會鬧騰,拿手拍他的腿,她的手一定是老人說的斷掌,拍人很痛。別的地方女兒都不愛去,可要是走到公園的路線上,她整個人的狀態(tài)就不一樣了。
陳漢生只好帶著女兒逛公園。每天,他們都要路過那只藍色塑料船,女兒伸出小小的手,好奇又訝異地摸摸船身。每次去的時候都很開心,可每次離開,女兒都會發(fā)火,讓陳漢生百思不得其解。他蹲下來問暴躁的女兒:“已經(jīng)很晚了,我們回家好不好?”
過了好多天,遲鈍的陳漢生終于反應(yīng)過來,他蹲下來問女兒:“你是不是在這里等小安?”
女兒盯著他,扯著他的衣角,沒有說話,但陳漢生懂了她的反應(yīng)。離開前一天他們還一起去了公園,她腦海里只有家里和船邊兩個世界,沒有車站。女兒可能以為,小安已經(jīng)登上諾亞方舟離開了,在這里等,能等到他回來。陳漢生搖著女兒的肩膀說:“我們可以打小安的視頻電話,沒什么大不了,對不對?”女兒沖過來,狠狠咬了陳漢生胳膊一口。
“好吧,好吧,真拿你沒辦法。我們?nèi)ゴ?,去諾亞方舟找他們?!标悵h生忍著手臂上的痛,輕輕晃起大船,女兒咧開嘴笑了,連忙跟過來。陳漢生小心翼翼跨過去,河堤上都是泥腥味,他小心又笨拙地踏進船里,和女兒說:“別著急,我先試試?!贝砗莺莼蝿恿艘幌?,陳漢生勉強站穩(wěn),船下沉吃緊了水,但還好,沒有漏水。
陳漢生回到岸邊,掏出自己口袋里的鑰匙,找到指甲剪,偷偷摸摸蹲在岸邊,剪那道粗麻繩。一邊剪一邊看路邊,以前沒做過這種事,他心虛。麻繩由很多細(xì)繩擰成,一絲一絲剪得他滿頭大汗,終于,繩子被他剪斷了。陳漢生抱著女兒,登上了船,他拿起船尾的槳,錯愕,是把斷槳。
斷了就斷了吧,陳漢生勉強拿起來,往河岸用力一撐,還好槳夠長,慣性抵著船往前走,河上起霧了。這看起來真夠瘋狂的,陳漢生自言自語??粗鴮γ娴呐畠海难劬α辆ЬУ?,她在等待小安嗎?
陳漢生沉默地劃著斷槳,木頭拍打在水面上,發(fā)出清涼的“嘩啦嘩啦”聲。白霧越來越濃,飛鳥離開草地,他鼓勵女兒:“你要是想說話,可以試試,說不定,說不定小安能聽見對不對?”女兒沉默,陳漢生看著這片湖,在霧中,遮蔽了所有人的影子,顯得那樣與眾不同。岸上路燈在朦朧里也變成發(fā)光的花環(huán),他腦海里突然潮水般涌來很多記憶,他和女兒說:“沒關(guān)系,那我念給你聽,你可以學(xué)習(xí)?!彼辶饲迳ぷ?,每句話他都念過一百遍了,也不管有沒有人會聽見,他在湖中心大聲喊:“年輕人看到田螺姑娘,被一種幸福擊中了:‘她真美?。 ?/p>
“海的女兒從海水中探出頭,露珠紛雜落在她潔白美麗的額頭,海被晚霞染成酒一樣醇正的紫紅色,星星灑滿天邊,她從家里逃出來了,誰知道海的對面有什么?也許,也許她會碰到一個王子。”
“小矮人說,就是用世界上所有的金子來換,我們也不會同意讓她離我們而去。王子不停懇求,甚至哀求,他如此誠實地表達自己的愿望,幾乎要把心掏出來。小矮人們終于被他的虔誠所感動,同意他把棺材帶走?!?/p>
陳漢生說:“你再說一句話吧,女兒,我們不是在船上了嗎?就說船,船,諾亞方舟,來跟著我念,吃無安船,船……”
女兒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她的眼睛那樣明亮,那樣圣潔,那樣悲憫,注視著陳漢生,讓他幾乎要懺悔。起霧了,亮、輕且珍貴的大團綢帶披在他們身上。岸上突然傳來廣播聲,好像麇集了一團黑影,一個人拿著喇叭大喊:“湖中心那個男的,不知道船是壞的啊!不要命了啊!”
陳漢生沒聽,固執(zhí)地看著女兒,霧濃了,越來越濃,陳漢生看到河岸邊的草都瘋長起來,它們陣勢滔滔、綿延不絕,貼著湖面一路爬行過來,纏繞到船上。工作人員拿了一個巨大的網(wǎng)和鉤子,把陳漢生的船往回拉。綠草越來越多,它們纏住陳漢生的手臂,和女兒的手臂?!罢f句話吧,女兒。”陳漢生懇求地說,“就算是和以前一樣尖叫也可以?!惫ぷ魅藛T成功了,路人都過來幫忙,人越來越多。
“再試一次吧,我的女兒,這里就是諾亞方舟?!标悵h生虔誠祈禱著。那些綠草成團跳起,葉尖飛行著往上冒,束縛住陳漢生的骨骼,從手臂一路往上,纏繞他的脖子,狂涌著沒入他的嘴巴、他的眼睛、他的耳朵?!斑菄}”一聲,船撞擊在河岸上,重重晃了一下,女兒依然平淡地看著他,四周寂靜,什么聲音也沒有,那些瘋長的綠草,濕漉漉的霧氣全都散去,到岸了,陳漢生扶住自己的身體,他們又回到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