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復(fù)彩

一

茶林至少也有五十多年了，因山高地遠(yuǎn)，少有人問津，便任其蔓生蔓長。置身在這大片大片的野茶林間，恍若自己就是一株碧綠的茶樹，在柔嫩的陽光下飽含著生命的汁液，迎接又一個季節(jié)的到來。山腰里的云霧這一刻被風(fēng)吹散，可以看到山下的村子模型一樣的存在，村邊零落的山田里，盛開的油菜花呈現(xiàn)出一片又一片的灼目金黃。

蓑衣斗笠到田頭哇

一么溜丟

一么溜大丟

水滴平田往下流哇

一么溜丟哇

一么溜大丟

又是一年哪春哪景到

一么溜丟

一么溜大丟

…………

這是我熟悉的儺戲《小放牛》中的一段高腔。我所在的村子，正是被譽為“中國儺戲活化石”的所在。

“人間四月芳菲盡”，別處的茶葉早就開始采摘了，而這里地處高寒，直到竹林里的毛筍都已經(jīng)出齊了，那新茶才在枝頭綻露出一點點芽尖，如同雀舌。而等過了清明，村子就一下子熱鬧起來，連春節(jié)加班而沒有回家過年的打工仔都回來了。等于給自己放一個春假，順便看一看已經(jīng)年邁的父母，還有一直交由父母帶大的孩子。走時再帶幾包新茶，送同事，送朋友，并不忘記告訴他們說：這是我們那兒的高山茶啊，喝喝看吧，保證不一樣的。

日色一日日長了。一般說來，茶季里的早飯比平時要提前半小時，等到出門時，山那邊才剛露出一點曙紅。狗沒來由地亂竄，人來瘋似的，攆得竹籬里的雞驚惶地奔跑。年輕人打著哈欠，昨天晚上的酒意未盡，一邊吃著早飯，一邊說著昨晚酒后的牌局，有后悔也有得意。老人們已經(jīng)把午間的干糧給準(zhǔn)備好了：饅頭、發(fā)粑、前幾天親戚送來的蛋糕，礦泉水要帶上一大瓶。連能走動的老人們也出門了，他們爬不了茶山，山邊地角同樣有一樹樹茶棵——茶季可不等人呢。把門帶上，鑰匙就塞在圍墻的一處，似乎并沒有防著什么人，檐下風(fēng)干的臘肉也不用擔(dān)心被人下走。于是，那條狹窄的山道上就擠滿了身背籮筐、腰系圍兜的采茶人。穿過竹林，進(jìn)入茶山，人群就像一條條放歸的魚，瞬間被淹沒在無邊的茶林樹海里。

出門時丟了幾滴小雨，現(xiàn)在卻晴了。隨著太陽與云層的相互交替，山體的顏色在不斷發(fā)生變化，山的氣味也隨之變化著。高大的楮樹上已經(jīng)抽出一絲絲細(xì)米粒樣的白花，隨風(fēng)飄過來的是一股嫩腥味，但很快便被蘭草花的幽香蓋住了。連接著楮樹下方那深赭色的一片，是早就空洞了的十幾棵老板栗樹，雖然一年里結(jié)不出多少板栗，但人們卻舍不得砍了它們?，F(xiàn)在，它們就像一群老人，對于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總是缺乏必要的感知。而那片峭壁上早開的杜鵑在綠色的樹叢中火一般跳躍著，那一片山體也就像是一幅習(xí)慣用花青作主要顏色的畫家潑出的水墨畫。風(fēng)微微地帶著一股甜意，好一個茶季，果真是一年之計在于春??！

我們所在的位置，在海拔一千一百米左右，此刻陽光油綠，空氣清新，那一棵棵茶樹上，墨綠色的老葉襯托著一葉葉油亮的新芽，讓人聯(lián)想到生命的交替。去年的茶葉老了，綠了，黃了，就像不得不謝幕而去的演員，一片片從茶樹上落下，于泥土中涅槃圓寂，一批批生命抽出綠芽，它們一只只向天而立，嘴半開半合，童稚無邪卻又帶著幾分羞怯，仿佛在向世界發(fā)出生命的宣言。

隨著云色的消褪，天空一點點明亮起來，那條圍兜在胸前也一點點沉起來，沉起來，就像十月懷胎，等到再也承受不住時，解開圍兜上的結(jié)，將那一坨茶葉抖落到筐里，那青青的細(xì)葉嫩芽，就像一個個嬰兒安靜地躺在那里，每一片都可愛至極。

一只鳥從空中掠過，丟下一聲尖嘯，驚醒了一對野合的山雞撲扇著翅膀向山澗飛去。遠(yuǎn)處，山下的村莊里傳來幾聲隱約的狗吠。似是為了驅(qū)除午間的疲乏，從附近的茶棵里傳來一陣帶點促狹的茶歌聲：

女：你去販茶十二年，哪店安歇哪處眠？身上衣破誰人補(bǔ)，腳下絲襪誰人連？

男：我去販茶十二年，大店里安歇小店里眠，身上衣破裁縫補(bǔ)，腳下絲襪買來穿。我去販茶十二年，你在家中與誰眠？頭上金釵誰人打，誰人揸破奶胸前？

女：你去販茶十二年，我在家中與姑眠，頭上金釵爹娘打，黃貓揸破奶胸前……

儺戲中是沒有茶歌的。茶歌中多青年男女間的私情，甚至不乏淫詞小調(diào)，而儺戲是神圣的祭祀，是對上天、祖宗，乃至鬼神的祈愿與祝福。

有一年在貴州看那里的儺戲，其中即有茶神，但這里只有地神。地神是掌管土地的神祇，他們用雨水滋養(yǎng)了這片大地，從而讓萬物復(fù)蘇，欣欣向榮。在儺儀中，茶是必備的祭品。儺戲開始時有開壇茶，結(jié)束時有送壇茶，送儺神上架時，儺面須用毛巾蘸著茶水細(xì)細(xì)擦拭，再放進(jìn)箱籠里，擱在祠堂里，這一年都不會霉變。

二

有著兩千多年歷史的源溪儺戲每年正月十三開始，至正月十五達(dá)到高潮。這是儺鄉(xiāng)人的開年大戲，也是一場人與神的直白面對，承襲的是古代民眾對主宰自己命運的天地鬼神敬畏的傳統(tǒng)。

儺是一種面具，那戴上面具的人，不論天帝還是惡婆，都代表著上天的旨意，向人們宣講人間正義和善惡有報的法則。大開鑼咣咣咣地敲出震懾人心的節(jié)奏，在那棵百年老樹下，天帝與地神跳著稚樸的舞蹈，演繹著一場天地交匯的神秘情景。這場儺儀的高潮是會首帶領(lǐng)大家呼喊的一段段吉祥詞：風(fēng)調(diào)雨順?。×笈d旺?。∽x書人步步高升啊！生意人一本萬利?。∵@是山民們對艱難時世最現(xiàn)實的祈愿，也是他們對自然山川以及原始生命的熱切歌頌。會首每喊出一句吉祥詞，人們便同聲高呼：好啊，好啊，好啊，好啊……那一刻，我的眼里含著熱淚，仿佛自己就是這村子的一員，是這座山的兒子。在一片“好啊好啊”的呼喊聲中，一個叫“好”的孩子誕生了，又一個叫“好”的孩子臨世了，于是這村里就有了許許多多名字中帶“好”的孩子：小好、大好、玉好、貴好、美好。以至很多年來，我在那條山路上看到的每一個孩子都是我當(dāng)年喜愛的孩子。在河邊，在村路上，在傍晚老祖母的叫魂腔中，我聽到的也全是：“好啊，莫嚇著，嘎（家）來喲……”

在茶香和儺戲中，一個個孩子歡快誕生，一個個老人悄然離去，遵循著宇宙間鐵一般的法則。上一年我來時，小毛老爹還為我唱過一首又一首茶歌，下一年我來時，就像一陣風(fēng)，小毛老爹已經(jīng)帶著他的茶與歌去了遠(yuǎn)方。當(dāng)看到當(dāng)年我喜愛的孩子已經(jīng)人至中年，我才真正體會到時光匆匆如白駒過隙，而我也從一個好高騖遠(yuǎn)的青年變成一個發(fā)白如霜的老人了。

有一年我來得早了，第二天即要離去。當(dāng)天晚上，幾個老人為我表演了《打鐵歌》，那是連本大戲中為緩解觀戲人的疲勞而加演的節(jié)目，相當(dāng)于京戲中文丑的過場。沒有儺戲中的“臉子”，也沒有震懾人心的大開鑼，只有竹片在青磚地上有節(jié)奏地敲打，敲打出一片喧鬧，一派喜慶。天下起雪來，雪粒打在祠堂破舊的瓦楞上，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一片。雪越下越大，雪片從天井中飄到祠堂里，青磚地很快就白了。一場好雪！老人們說。這場突如其來的雪，似也是為這一晚的表演制造出一種特別的效果。

張打鐵，

李打鐵，

打把剪子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

我不歇，

我要回家學(xué)打鐵，

一打打到正月正，

正月十五鬧花燈，

一打打到二月二，

…………

這是一首勵志的童謠，我從小就從母親那兒學(xué)會了，但現(xiàn)在聽起來，卻有不一樣的感覺。遠(yuǎn)處傳來一陣鞭炮的炸響，卻不知道是老人的辭世還是孩子的降生。此刻，在這間破舊的祠堂里，在院井里紛紛揚揚的雪片中，我在聽一群老者唱著熟悉的童謠，仿佛就真的回到了我的童真時代。大雪紛飛，天地間像是拉起了一道布幕，看不見江對面的鎮(zhèn)子，甚至也看不清從對面走過來的人的臉，我們一個個穿得像是棉墩子，在雪地里奔跑，在江灘上打雪仗，逮住一個俘虜，便死命地將雪團(tuán)塞進(jìn)他的領(lǐng)子里。

三

這個茶季，我又一次來到這里。比起上年，我的動作熟練多了。與其說采茶是一件技術(shù)活，不如說是一種心的歷練，歷練的是采茶者的耐力和堅毅。宋人吳可有詩句“做詩渾如學(xué)參禪”，這一刻，我卻體會到“采茶渾如學(xué)參禪”。而在這山野之間，在萬千茶樹之下，日光明麗，天高地闊，采茶人的意識中就只有那一葉葉新芽，就只有食指與拇指間簡單如一的勞作。這一刻，所有人世間的勾連與煎熬，都化作一片清茶的氣息，氤氳在綿密的禪意中。

《五燈會元》中有一則公案。一日，投子大同在與人吃茶時指著那碗茶說：森羅萬象，可都在這一碗茶里了啊。沒想那人卻將茶潑了，將碗扣在桌上，反問說：森羅萬象現(xiàn)在哪里呢？大同看了看地上仍冒著熱氣的茶水，輕輕地嘆息一聲，說：“可惜了這一碗好茶。”不知道那人是否明白，一碗好茶從下種，到施肥，再到采摘、揉制、烘焙這一系列環(huán)節(jié)中究竟貫注了一個茶農(nóng)何等的辛苦、何等的快樂、何等的喜悅?！颁z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睆囊涣７N子到盤中之餐，及至碗中之茶，難道不正囊括了大千世界的森羅萬象嗎？

傍晚，一輛皮卡開到門口。我捧起一把新綠，放在鼻尖上聞，那股微涼而濕潤的茶香讓我有幾分迷醉。這些嫩綠如翠的青芽，這些采自山野的珍品，帶著我的氣息，帶著我這一天對茶農(nóng)們勞動的好奇和滿足，就要被送到茶葉商人手里了。它們今晚就會被炒制成新茶，卻不知又會落入誰人壺中。

電子秤就放在地上，四斤二兩，這是我一天的勞動收獲，按照當(dāng)天的價格，折合人民幣二十八元，城里一碗面條的價錢，是一筆可以忽略不計的消費。捏著豆綠色的鈔票，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它的分量。

我說，這么好的茶，留著自家喝吧。但他們說，就這兩天的茶能賣得上價錢，哪里舍得喝這么好的茶？

夜涼了，一天勞累，我很快進(jìn)入沉沉的睡眠。半夜里醒來，廚房里仍是燈影搖曳，竹編的烘茶簍下細(xì)火微紅，炒茶機(jī)似乎一夜都在轟隆轟隆地旋轉(zhuǎn)，似為了打發(fā)長夜的瞌睡，有人小聲地唱起了一首茶歌：

二月里采那茶啊新芽發(fā)

奴家的茶園十二畝啊十二畝

掌柜的寫字講價錢啊講價錢

左手抓得有四兩啊

右手抓茶有半斤

…………

這是一個不眠的夜晚，在這個茶季，村子里，家家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