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玲美
雨飄下來。先是絲,無聲,細(xì)密。再是線,墜在臉上,冰冷刺骨。雨噼啪作響之前我縮身進了車子,把手搓熱搓活,啟動發(fā)動機,旋開暖氣。
行人漸少。弟兄們先后驅(qū)車離去,老三走之前摁了聲喇叭,說,這天氣,打狗都不出門,誰會用車。說完甩尾掉頭,濺起一陣水浪。我正失望著,一個人影敲響車窗。師傅,去榕仔渡么?我慌不迭點頭,打開車門鎖。人鉆進來,帶進一股凜冽的寒氣。
我開得慢,一是因為雨大,二是便于我從后視鏡觀察后座的人——黑色羽絨服,黑邊眼鏡,黑色條絨褲,臉色很沉,坐姿僵直,雙手放膝上,不挨靠背。城市里多的是游離的靈魂和秘密,恰好我的職業(yè)能與它們產(chǎn)生一點兒交集,我滿足于這種單向的信息傳遞。
這天變得真快,昨天還是大晴天,說下雨就下雨了。我說。
嗯。他說。
冷得人發(fā)瘆。我說。
他不出聲。
去榕仔渡哪兒?我說。
橋頭放我下來就行了。他說。
我踩下剎車,他的身體略往前傾。黃燈轉(zhuǎn)紅。我把駕駛臺上泛黃的全家福推回原位。等人?附近沒遮沒擋的,這雨看著一時半會兒停不了。春天里下這么大雨真是少見。我說。
他不出聲,車廂一度陷入沉默。我打開音響,恰好是《渡口》。雨敲打窗,音樂敲打心扉。蔡琴低回婉轉(zhuǎn)的聲音在車廂里彌漫,一種優(yōu)雅的感傷將人包裹。
“讓我與你握別,再輕輕抽出我的手,知道思念從此生根,年華從此停頓……”
我瞥向后視鏡。他眼皮下方的肌肉在跳動。
“讓我與你握別,再輕輕抽出我的手,是那樣萬般無奈的凝視,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花。”
師傅,你釣魚嗎?他突然問。
做我們這行的,坐在車上的時間比呆在老婆身邊的時間還多。釣魚是閑情人的消遣。我嘿嘿一笑。從后視鏡能看到他緊繃的身體開始松緩,輕靠向椅背。
有個挺愛釣魚的朋友,說榕仔渡大橋下方有個水流沖擊渦,水肥,少人知道,魚特別多。他說。
是嗎?那可真是個好去處。我說。
他接著說:有一天,那個朋友約了他最好的同學(xué)去釣魚。半路上朋友臨時有事走了,同學(xué)像往常一樣去到那里,找底、調(diào)漂、掛餌、放鉤,坐定。朋友辦完事從河的另一邊去釣魚點,看見個告示牌,寫著水庫要開閘放水的通知,日期是今天,時間是現(xiàn)在。朋友猛然驚醒,呼喊著向釣魚點狂奔。可是,水已從上游奔騰而至,排山倒海一般。
我看著后視鏡,他望向窗外。我們兩人都沒出聲。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自那以后,我那朋友天天失眠,見不得大水。一躺下來,一閉上眼,就看見同學(xué)渾身濕漉漉地從一個旋渦里走出來,說好冷。師傅,你信命嗎?
命這東西,說到底就是個唯心論,信就自然存在,不信啥也不是。我說。
是這個理兒。他點頭,重重靠在椅背上。
對,該怎么活,還是得怎么活。我說。
雨小了些,河水借著雨勢猛漲。我在榕仔渡橋頭放下客人,掉頭駛離。
車又過了橋,來到另一邊的河堤。我停了一會兒,望向?qū)Π叮砸娨粋€黑影立在橋頭,面朝河面。
河水涌動著,翻滾著。堤岸的柳枝已吐出新綠,如煙,似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