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秀蘭
那時候他們已經(jīng)不年輕了,對感情抱著謹慎的態(tài)度,但并不拒絕,或者說懷著準備失望的希望。她幾次夢到他來見她。這在現(xiàn)實里幾乎不可能,除非她肯有所表示。她知道他對她有好感,知道他經(jīng)常感覺痛苦,和她一樣,但不知道原因。有時甚至聽到他的呼喚從遠方傳來,但從來沒想過他會真的向她奔來,他們隔河觀望,直到千帆過盡,萬徑無人。
有一段時間,她暗暗把他當作故鄉(xiāng)的替代品。母親突然離世留下的不只是無法彌補的哀傷,還有巨大的空洞。她身若浮萍,孤凄無依。她脆弱得仿佛被遺棄的孤兒,輕易地就會淚流滿面,心會突如其來地痛一下,在街上追隨背影像母親的陌生人。她很早就上床睡覺,但直到凌晨三四點才能睡著,會夢到母親。在某個時刻,她想起他。她發(fā)現(xiàn)他的出現(xiàn)使她失去母親的世界不再空曠荒涼,仿佛靈魂有了歸依之所。一個失眠的深夜,她忽然明白了那是什么,心里感嘆,人原來就是故鄉(xiāng)?。?/p>
賣掉房子,逃離了母親生活的小城,她去了一個陌生的城市。陌生給了她自由呼吸的空間,她切斷了與故鄉(xiāng)的所有聯(lián)系,但也更加孤寂。于是,他越發(fā)地重要起來。就地域來說,她現(xiàn)在離他居住的城市更遠。
他們沒有見過面。他們刻意保持距離,好像他們的關系隔著一層薄脆如冰的玻璃,輕易就會碎掉。他們心意相通地保守著未曾約定的秘密,她沒來由地認定他和她一樣單身。關于他的個人信息,零散地從文字里滲出的,是他永遠冬日般的孤獨,有時是黃昏的寂寞。這讓她像憐憫自己一樣憐憫他。
夢里,他來見她。一次他站在昏暗的樓道里,她知道是他,門里昏黃溫暖的燈光照出他的身影。她看得見樓梯一級一級臺階,但看不清他的臉。她想,對于他來說,背對燈光的她也是一個影子。她沒有邀請他進來,他也沒動。她等待著,不知等待什么。門里門外,他們默默對望著。但不是每一個夢里他們都保持相當距離。有時,他們會交談,會挨得很近。依然看不清臉,清晰的是,每一次他們都會分別。準確地說,是他的離開。
最后分別的那次,他路過她的城市,他在遠處的路上下車。孤零零一輛車,田野里結實發(fā)白的土路。他們相會的時刻親切又愉悅,比任何一次都更親近和信任。故鄉(xiāng)的老房子,幽暗、平靜、美好、舒適,不曾有過的安寧,醒來時那種感覺還在,是愛或者溫暖。
相會的過程仍像個抽象的隱喻,她不記得任何事,不記得說過什么。他很高,超出常人范疇的高度。后來,她走出了房間,是在他離開后。故鄉(xiāng)的小街空無一人,天色幽暗。她獨自走著,不是很痛苦,好像分別早就在預料之中,因而接受了命中注定的孤獨感。
一個注定不會有結果的離別。
醒來后去洗臉,鏡子里目光空洞憔悴的女人讓她沮喪,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感覺老了很多。做夢是件消耗人的事。她產(chǎn)生了一個天真的想法,想知道一個出現(xiàn)在自己夢里的人是不是也夢到了她。這像個實驗,荒唐冒失,至少以她的年齡來說太過幼稚。不知他會不會笑話她。她就是想任性一回,冒險一回。她猶豫了很久,直到黃昏來臨,這個念頭并沒有消失,她打開了微信通話。起初她被手機發(fā)出的聲音嚇一跳,但沒掛斷。她越來越慌亂不安,喉嚨發(fā)緊,手心出汗,期望看到“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后再試”的提示。我還沒聽過他的聲音,卻保持了很長時間的友誼與信任,這真奇怪,現(xiàn)在……她想。
手機響了一會兒,里面有了接通的聲音。她無法分辨時間的長短。她是被聲音從思緒中打撈出來的,帶著溺水般的迷茫。你好,他說,禮貌、冷靜,甚至警惕,和她想的或希望的不一樣。
這時候她明白自己犯了一個致命錯誤,因自尊迅速掛斷的電話既無法阻斷錯誤的發(fā)生,也無濟于挽回破壞掉的局面。
她知道,她再次失去了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