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雪萱
一
就在手頭的儲蓄快用光時,剛退休的瓊姨終于申請到了政府的老年生活津貼和住房補助,但是單靠這兩筆微薄的收入,她是無法在城市中過上自己的退休生活的。于是透過友人周燕介紹,瓊姨租住到一間租金相對低廉的小閣樓,遠在百公里外,偏遠山區(qū)的小鎮(zhèn)上。
山谷中的小鎮(zhèn),遠眺宛如一片隨時都會飄散在云霧中的落葉;近觀,一股純然凝滯的寂靜,輕輕揭示了小鎮(zhèn)的真面目。
初來乍到的瓊姨仿佛掉入一個塵封已久的時空膠囊。任何人都無法否認小鎮(zhèn)的古樸之美,但必須承認,那是一種褪了色調、難以辨識質地的古樸。
小閣樓是一間加蓋在樓頂、罩在屋瓦中的出租套房。房東黑姐和老鐵是一對上了年紀的老夫妻,從大學教職退休后,就一直住在這棟地處小鎮(zhèn)上坡、俯瞰整個小鎮(zhèn)的兩層都鐸式老宅中。
因為怕吵,房東黑姐把閣樓里的家具——一把下方附儲物柜、可當沙發(fā)坐躺的長板椅,附兩個小抽屜的碗櫥和延伸出來的木板餐桌椅,還有睡床與緊鄰的衣櫥等,都用鎖釘牢牢固定在樓板上。
相較屋外那寬廣的森林,這猶如一體成形、毫無自主性、無法對話和互動的狹窄空間,不但讓人感到困惑和沮喪,更容易叫人迷失其中。換句話說,這是一個足以把人壓縮成侏儒、把人淬煉成苦行僧的空間。
瓊姨發(fā)現,閣樓里唯一有生命力的地方,就是那一扇五十二度斜角鑲嵌在屋瓦上、幾乎被陽光擠爆的天窗。閣樓里有一扇天窗不稀奇,但在瓊姨的生命中,能再度擁有一扇天窗,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
小時候,瓊姨和母親住的屋子也有一扇高高的天窗。屋內墻壁上掛有許多照片,瓊姨的母親經常指著每一張照片里那個皺著眉頭的男人,不厭其煩地對瓊姨說:“這是爸爸,快叫爸爸……”
不懂事的瓊姨一直以為爸爸就住在每一張照片里頭,長大后才明白過來,原來爸爸應該住在家里。瓊姨問媽媽:照片里的爸爸為什么不回家???
手握酒杯、橫躺在沙發(fā)上的母親,經常淚流滿面,失神地望著三公尺高的天窗喃喃自語道:“可憐的孩子,你爸爸在無情的戰(zhàn)火中被上帝接到天堂去了。”
母親把酒杯舉向天窗,又把酒杯舉回嘴邊,然后仰頭一飲而盡,仿佛瓊姨的爸爸就住在天窗外的天堂里。那時候,瓊姨還小,不認識上帝,但她愿意相信,天窗外就是天堂。
二
和房東黑姐喝下午茶的空檔,瓊姨問:“為什么街道兩旁的住家?guī)缀醵际强盏?,?zhèn)上的居民都上哪兒去了?”每天傍晚喜歡外出散步的她,心中打上了一個問號。
“這個森林區(qū)納入國家公園后,鄰近的幾座鋸木廠被迫關閉。沒有經濟價值,小鎮(zhèn)變成一個死穴,是壞事一件,也是好事一樁,一體兩面。有謀生能力的居民都搬離了小鎮(zhèn),年邁的居民時候到了,也都得送往山谷下那片墓園去。如今,小鎮(zhèn)只是一個無法戀棧久留的中轉站,終將人去樓空……”黑姐以極其落寞的口吻,捕捉著小鎮(zhèn)的殘景。
“目前還留在小鎮(zhèn)的居民,像我認識的銅叔,是一個身手矯健的獵人,但下半身工作褲里頭,是‘兩根鐵棒子’,文明的說法叫‘人工義肢’。那個頭上總是戴著一頂紅色鴨舌帽的手工木雕匠大安,是鎮(zhèn)上最年輕的居民,天生啞巴。工頭阿諾早年伐木壓斷了雙臂,妻子阿蘿常年受癲癇之苦。淑芳的小兒麻痹是忘了打疫苗,還有小治的氣喘病是吸入過多木屑造成的。妻子早逝的老華,先天弱視無法開貨車,只能在街頭擺攤賣雜貨,女兒萱兒是深度自閉癥,一輩子沒上過學、讀過書。還有強仔的帕金森癥也撐了十幾年……事情就是這樣,留在小鎮(zhèn)的居民似乎沒有太多的選擇,只有被停擺的處境。也許,生活在艱困的自然環(huán)境下,才能強化他們的生命力,才能平衡他們生理上的殘疾,才能撫慰他們心靈的創(chuàng)傷??墒?,他們是我見過最善良、最平和,也是最懂生活的一群人……”黑姐似乎又想到其他一些居民,繼續(xù)往下說:“喔!對了,馬魏是坐著輪椅從海外戰(zhàn)場回來的,還有阿爾茲海默癥發(fā)病的唐娜,經常忘了回家的路。唉!全鎮(zhèn)似乎就只有我們兩人是身心健全的……”最后,嘆氣的黑姐若有所思地打住了話題。
乍聽之下,小鎮(zhèn)的居民好像都是精挑細選過的。黑姐的一番話著實讓瓊姨打了一個寒顫,她很努力掩飾著自己油然而生的失落感。
“別忘了老鐵,身心健全的應該是三個人?!杯傄滔氲桨察o的老鐵老教授。
“他呀!耳朵已經快要聾了,這就是為什么我是個大嗓門的緣故?!焙诮阏f,如果不是因為老鐵,她早就離開小鎮(zhèn)了。
“佩帶助聽器應該可以聽得更清楚,現在醫(yī)學這么進步……”瓊姨提醒道。
“老鐵說,凡事聽得太清楚,對生活是一種侵擾,助聽器早被他不知扔到哪里去了?!焙诮闵焓痔┤坏厝∠履歉币呀浀痛怪帘且淼墓哦坨R,感嘆道,“其實,凡事看得太清楚,對生活也是一種折騰?!?/p>
這時候,她們同時發(fā)現坐在鄰近的老鐵,像木頭人般,正出神望著窗外整座霧氣彌漫的森林發(fā)呆。
“老鐵顯然不受周遭環(huán)境的影響,他對生活始終是友善的。但話說回來,對森林而言,我們人類簡直就是一群恐怖份子。當時的鋸木廠就如同長在森林中的惡性腫瘤,我們人類就是專搞破壞的癌細胞……所謂的文明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也許,一座森林的包容性比起人類文明社會,更能具體展現出文明的面貌?!焙诮忝舾械匕言掝}往上批判,又嘲諷地說道,“人類文明的荒謬之處就是不擇手段去征服一切,然后又心甘情愿把文明給輸掉。”
沒有宗教信仰的黑姐喜歡從不同的面向,去探討事物的真實本質。在她的想法里,一條魚絕對不只是一條有著鱗片的魚而已,一只蝴蝶就像是一位來自遠方的信使,一棵百年老樹會是一位充滿智慧的長者,一粒種子必定孕育著一則破天荒的寓言,一片葉子更可以是一頁自然史詩;就連一朵生命短促的野花,都能見證到天地間最凄美的凋零。
黑姐強調,生命的探索必須從“有涯”中窺其“無形”,從“無形”中見其“有涯”。
三
當夜幕緊密籠罩住整個天空時,小閣樓終于亮起了應該有的燈光,進門的瓊姨提了兩個沉重的購物袋回來。說“沉重”是言過其實,如果細究購物袋里的東西,會發(fā)覺這是相當有節(jié)制的購買。
一條吐司、一罐脫脂牛奶、一袋兩公斤裝馬鈴薯、一份切片火腿、一包冷凍蔬菜,一片三百克裝的黑巧克力和幾顆小檸檬,外加一瓶百粒裝的紅色止痛藥丸。以上所列食品已足夠瓊姨撐上好幾天,尤其是那一瓶止痛藥,對日日夜夜、載沉載浮的瓊姨來說,仿佛是手中一塊難以放開的浮木。
為了渾身燎原般無緣由的疼痛,瓊姨看過好幾個醫(yī)生,也做過各種檢驗,就是找不出疼痛的根源。醫(yī)生語重心長地說,醫(yī)病容易,治疼痛難。末了,束手無策的醫(yī)生只能把各式各樣傷肝、傷胃、傷腎的藥單開給瓊姨,讓她自行處理。
不可諱言,在微觀世界里,瓊姨體內的疼痛就像是一個披著隱形斗篷、侵門踏戶的陰謀者,是長智慧、有存儲器的,會思考,也會算計。它游走在身體的經絡里,哪里堵塞了,就往哪里挑釁;哪里淤積了,就往哪里鬧事;哪里停滯了,就往哪里叫囂。如一把利刃,慢慢解構她的感知、分化她的意志、綁架她的生活,可以說,這種疼痛簡直就是一個無法正視的敵人。
被疼痛牢牢鎖定的瓊姨,日子越過越尷尬、越過越迷茫,這才深切體悟到一個身心飽受折騰的人,是會不顧一切和死亡達成共識的。就像丈夫強森割腕自盡,一個炎熱的下午,獨自在浴室里,刀口對準腕動脈,血液飛濺是那么決絕、那么斷然,毫無商量的余地。那一刀奪去了強森的性命,也重傷了瓊姨,那是一種無以名狀、無法復原的內傷。
在一次探討“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癥候群”的講習會中,瓊姨遇見了強森,她是發(fā)放資料的義工,坐輪椅的強森是晚到的與會者,沒拿到資料,隔天瓊姨特地為他送去一份。
其實,瓊姨對講習會探討的內容不甚了解,但對前來與會的人卻感到相當好奇。參與的人都是身經百戰(zhàn)的英雄,但由戰(zhàn)場退伍后,他們的生活好像都在崩解的邊緣,戰(zhàn)爭的夢魘就像是罩頂的緊箍咒,他們始終無法從中抽離出來。
強森給瓊姨最強烈的第一印象,不是那一頭亂發(fā),也不是那遮去整臉輪廓的大胡子,而是這么壯碩的身軀怎么會被擱置在一張笨重的輪椅上。瓊姨隱約感覺到,隱藏在強壯體魄下的是一團糾結的迷霧。
曾經,瓊姨在強森的胳臂上看到一個不尋常的刺青。
“老克是誰?”瓊姨指著刺青問道。
“是戰(zhàn)友。”強森說。在戰(zhàn)場上,一陣突如其來的機關槍掃射,周遭的同胞紛紛中彈倒地,只有他和老克來得及躲進樹叢后面的巖堆中。
“待會兒你掩護我,我先沖過去到果嶺那邊。等我掩護你,你再沖過來。”老克邊說,邊以眼神向強森示意果嶺的方向,然而強森接觸到的是老克那一雙顫栗如深淵般令人不安的眼神。
就在老克起身準備繼續(xù)挺進時,一顆子彈穿過樹叢,不偏不倚地打中了他的胸部。只見老克冷不防往后倒地,胸口涌滾出一片殷紅。
“我就知道子彈早晚會挑中我,怎么到處都是血,我……”老克話還沒說完,鮮血已從他嘴巴大口溢出,打斷他的話。強森緊握住老克的雙手,試圖讓他冷靜下來,但睜大眼睛直望著強森的老克,一動也不動了。
“后來呢?”瓊姨頓時感到一陣凄然。
“后來我就提早退伍了。”強森回答。
“提早退伍?”瓊姨不解。
“是??!其實我比老克幸運,子彈只挑中我的臀部。但老克上了天堂,我只配坐輪椅,這就是我必須面對的后半輩子。”
“天堂?你真認為有天堂的存在嗎?”瓊姨想起自己未曾謀面的父親。
“天堂是人類為自己高貴的靈魂指定的歸所。天堂就存在于人類靈魂的最深處,也是最明亮的地方?!?/p>
我的天堂存在于可以抬頭仰望的天窗外。瓊姨心里想著。
“如果讓你重新選擇,你會愿意再上戰(zhàn)場嗎?”瓊姨試探地問。
“回答你之前,我得先告訴你戰(zhàn)場上的真相。在戰(zhàn)場上,人類是無法抗拒死亡的權威,時間是倒數計時的,日出和日落是肅殺的,天際線是漠然的,土地是毫無生機的,森林是危機四伏的,視野是荒涼的,風也充滿了刺鼻的硝煙味。在戰(zhàn)場上,所有的理想、抱負、夢想、憧憬、信仰和價值觀,都必須拋諸腦后。團隊意識永遠凌駕于個人意識,人性是被制約的,非友即敵。在戰(zhàn)勝敵人之前必須先戰(zhàn)勝自己,在毀滅敵人之前必須先否定自我?!睆娚粩嗉又乜谥械拿枋?,試圖挑戰(zhàn)戰(zhàn)場上的極限。
“在戰(zhàn)場上,沒有猶豫不決的當下,只有前景未卜的沖鋒陷陣。你隨時隨地都在跟死神打交道,死神伸出的是一雙友誼之手,徹底免除了你的恐懼、痛楚和絕望。只要一粒子彈、一顆手榴彈、一枚地雷,就擺平你的整個人生,快速把你從地球上抹去。你一生的成就一筆勾銷,甚至還來不及追憶、回顧那最珍貴的片刻?!?/p>
“對不起,我似乎問了你一個很愚蠢的問題。”瓊姨似乎聽不下去了。
“戰(zhàn)場是一個你無法想象的異世界,再好的道德良知、再高的聰明才智、再多的圣賢書,都無法合理化戰(zhàn)場上的行為,都無法思辨生命的真義——”強森終于結束了口中的話題。
“你去看過老克的家人嗎?”瓊姨追問。
“我不認識老克。我是從取下來的名牌,才知道他叫老克,是從別的連隊調過來的?!?/p>
“既然不認識,那這刺青又意味著什么?”
“你知道嗎?老克斷氣前的那一瞬間,我從他瞪大眼睛的瞳孔深處,已經探尋不到那顫栗如深淵般的眼神——我常想,就在最后那一瞬間,老克戰(zhàn)勝了自己的死亡?!睆娚尖饬艘幌?,淡然說道。
交往數月之后,瓊姨決定嫁給強森。不是瓊姨想當救世主,或是想拯救強森脫離苦海,她和強森的婚姻沒那么神圣,也沒那么崇高,這婚姻唯一值得肯定的,是一種對愛的深刻探索。
瓊姨的母親說,嫁給強森?難道全天下就只剩下一個男人了嗎?瓊姨的好友周燕說,瓊姨找到了真愛。瓊姨說:我不會為結婚而結婚。
婚后數年,輪椅上的強森依舊飽受創(chuàng)傷的糾纏,精神日益萎靡不振,身軀日漸僵硬退化。如何有尊嚴地活著,對他已經是一種不可能的任務。他曾經黯然地為自己下了一個很悲觀的注解:“面對生活,我就像是一條溺水的魚,水已經無法承載我生命的重量……如果死亡是人生最后一趟朝圣之旅,那我愿意提早啟程。”
社會上總是悲情地把自殺——刻意結束生命,視為一種自私、懦弱和不負責任的行為。但跳脫出社會的框架,瓊姨愿意相信,強森只是為自己選擇了一條捷徑,回到天堂去。在某個層面上,對強森而言,也許死亡是來自上帝的最后一份禮物。
多年來,瓊姨很少對外談及自己內心枯槁的世界,她全然沉浸在自己認知的生活中。瓊姨的母親說:女兒心已死。瓊姨的好友周燕說,瓊姨的心已隨強森而去。而瓊姨自己說:每個女人的心中,都有一扇可以抬頭仰望的天窗。
四
從床上翻起身,被痛醒的瓊姨抓起藥瓶倒出兩顆止痛藥,用水咽下。瓊姨清楚記得醫(yī)生說過,服用這種止痛藥一天不能超過六顆,但是此刻,她顯然記不得這一天中已經吞服了幾顆。藥效半小時才會起作用,在這之前,瓊姨必須歪斜著頭頸,來抑制那如針灸般的疼痛。
這時瓊姨微仰的目光意外發(fā)現,天窗邊角隱藏著一個非常隱密的卡榫。她好奇地伸手,小心翼翼地把卡榫撥開?!翱Α币宦暎齑白兡g般從橡皮框內松脫開來。
由內往外把起霧的天窗推開后,瓊姨驚呆了,不但全身血液沸騰,一顆心也跟著融化了。這簡直是她生命中最隆重的犒賞,眼前所現竟然是整個銀河系的懸臂,倒映在天窗外的夜空中。顧不得要命的疼痛,激動的瓊姨找來一把能墊高的小凳子,好讓自己爬上窗外的天臺。
夜半,山風吹得緊,樹海在山谷中翻涌著千千萬萬的浪堆。小鎮(zhèn)猶如一艘離岸的方舟,帶著睡夢中的居民乘浪而去。唯獨清醒的瓊姨,被遺忘在天窗外那繁星燦爛如天堂般的銀河懸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