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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橋

2022-10-22 14:56支天瑞
都市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朱顏

文/支天瑞

1

深夜的爭吵終于結(jié)束了,章智淵和朱顏都筋疲力盡地躺了下去。朱顏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身上穿的那件羊絨衫被窗外吹進屋里的微風(fēng)熨揉,后來她給自己加蓋了一層薄絲綿被。如今秋風(fēng)勢小卻威強,房間南北朝向開著的兩扇窗戶沒人去關(guān)閉,房子里的兩人都累到不行,不想起身。現(xiàn)在她想努力睡著,然而這很難。

夜里一點,章智淵感覺口干舌燥,從床上翻身起來,穿過隔著一扇白色胡桃木門的悠長玄關(guān)去找水喝。晚上的爭吵是因為朱顏借走了他的郵票薄卻給弄丟了。他倆一起合租的這半年里,這是她帶給他的又一個煩惱。作為重組家庭(他父親和她母親是再婚結(jié)合)中的成員,有緣成為半路兄妹的他們,成年后參加工作,漂泊在同一座陌生的城市里。迫于她母親的懇求,他們就被框定在了A 城這個50 平方米的范圍內(nèi),這種生活的對切必定有太多意想不到的波折。

章智淵是A 城一所藝術(shù)學(xué)院的畢業(yè)生,主修平面設(shè)計,實習(xí)時是在一家婚紗影樓,在那里,他見識了不少在他看來婚姻目的并不單純的男男女女,這導(dǎo)致他感覺任何高純度的東西在這個社會里最后都逃脫不了枯萎消亡的命運。

他有時會想起高中圖書室書架上的那些雜志,《意林》或者是《青年文摘》,還有《萌芽》,唯一清晰留在腦海里的就是,無論潮濕的夏季,還是干燥的冬季,位于地下一層的圖書室的空氣里永遠飄滿霉味。他一遍遍閱讀梁實秋、郁達夫和牛漢著作里的句子。六歲起他就開始學(xué)畫,十三歲入圍省級決賽。整個中學(xué)六年,他卻很少花時間去練習(xí)繪畫。作為資深的藝術(shù)特長生,升入一所大學(xué)的美術(shù)專業(yè),對他而言就像是例行公事般正常。

畢業(yè)后,他從事著一份不好不壞的工作。白天盯著取景器或電腦久了,瞳孔收緊,眼皮肌收縮。腦海里流動的景物常會蛻變出一層夢幻的色彩,他不清楚是否過多重復(fù)的元素讓他審美疲勞,會不會讓他的視覺觀感退化。他知道自己工作這幾年,各種眼病的征兆正陸續(xù)出現(xiàn),秋冬流淚,夏季恐懼中午的光線,但一直只是個庸庸碌碌的普通職員。

2

最近幾天,章智淵最不愿意面對的就是同事方勵華那無法判斷用意的注視。

在他的認知里,她有著一張“熟悉的陌生人”的標簽,隔著辦公間偶然瞅到她,或者在加班費發(fā)放花名上看到她的名字,他才會記起身邊還有這樣一個人。

起先,兩人曾在同一家婚紗影樓實習(xí),后來又巧合進入同一家設(shè)計公司。她PR 玩得好,做出的短視頻有日漫的痕跡,多復(fù)雜的別墅局部區(qū)域都能簡化到平面示意圖上,這一切是她大專三年面對一臺厚重的外皮發(fā)黃的舊臺式電腦刻苦鉆研的結(jié)果。

他們相識兩年,成為工作伙伴時間雖不短,交情卻不深,只有過幾次不咸不淡且記不清緣由的交流。他很少注意到她,她那被綠蘿覆蓋的辦公區(qū)面積窄小,她喜歡安靜地坐在里面,梳著馬尾,穿著純色絲質(zhì)襯衣,一整天沉默地面朝著電腦屏幕,手指滴滴答答敲擊不停,她就像用手指代替了嘴巴,用工作取代了生活。每間隔半小時,她會擠出格子端一杯水回去。

奇怪的是,她有談話時直視他人的習(xí)慣,眼神學(xué)不會在角落里閃躲,只是長此以往大家都多少習(xí)慣了。她的輕微怪癖不可避免地導(dǎo)致一些無聊人的非議。

他本身話并不多,而且常常游離于喜歡扎堆聊天的人群之外,但他那些對于公司部門女孩子興之所致的評頭論足,時不時會通過可疑的途徑傳播出去,即使那幾乎全是在他不經(jīng)意的情況下說出來的。

“她的臉冷得像剛從冷柜里拿出來的牛肉?!彼:浀米约汉孟裨?jīng)在某個地方和某個人這樣點評過方勵華。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時刻,他也會猛然意識到自己的輕佻和無恥。其實他并不想傷害她,他對誰都不懷有惡意。

他猜想,她會懷著諸如“這人為何如此無聊又討厭”的想法,在注視他的過程中拆解掉他心腸里的小九九,偶爾在單位過道相遇或者下班在門口的公交站發(fā)現(xiàn)她也在,他就會心虛地感覺她在盯著自己,而方勵華那直視他人的習(xí)慣無疑加重了他的這種猜測。

不知從何時起,他以老同事的身份,開始和風(fēng)細雨地主動關(guān)心她。比如工位上彼此瞥見,或在清晨的電梯里遇到,他都會主動跟她打招呼,問一些不疼不癢的話,雖然她依舊很少言語。他猜測她那種沉默的方式是在表達不滿,或者是在沒有聽到他對她頗為冒犯的那些評論的前提下,普通同事間禮貌的異性間距。他有空時,也會端著茶杯去她工位上隨意轉(zhuǎn)轉(zhuǎn),有幾次對于她負責(zé)作品的色差給予了不錯的建議,她也欣然接受。他感覺她面頰上最細小的善意從原先臉孔冰涼的縫隙里流淌出來。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為了避免尷尬而故意為之的熱絡(luò)和關(guān)心竟然悄悄拉近了她和他的人際距離。

有一天,章智淵正坐在工位上發(fā)呆,方勵華溜到他工位上對他說:“周末郊區(qū)美術(shù)館有個畫展,要一起看嗎?你有時間沒有?”

前一句在切斷了意識流動的情況下聽到,完全沒接收到意義,后一句模模糊糊傳到耳朵里成了碎片,他腦子反應(yīng)了半天,只是說:“什么?”他如夢方醒地問道。突然那種被她凝視的不適感在消失三個月后重新朝他翻卷而來。

“沒什么?!彼み^臉去,不再說話。

“你剛剛說的是什么?”他態(tài)度和藹,故意做出親昵的語態(tài)。

“是一個畫展,展覽館是在郊區(qū)高速公路邊上一棟新蓋起來的建筑里,我感覺對咱們的工作會有益?!?/p>

“就你和我?”他問。

“是的。同事間進行一次交流學(xué)習(xí)還用想那么多嗎?”

她在他這里總是如此坦誠,如她看人的方式,這讓他難以對她構(gòu)筑起或虛或?qū)嵉姆烙?/p>

“我那天應(yīng)該有時間?!庇斜匾姓J的是,在他們給彼此設(shè)置的護甲之后,心依舊是柔軟的,至少章智淵是這樣。他這顆過度敏感的心,因為外界的感情刺激時而發(fā)熱時而犯冷,現(xiàn)在它被置放在一片尷尬的擠壓中。

“我回去問問女朋友,沒有意外的話,我開車來接你?!逼鋵嵥緵]有女友。

3

那天是雨天,汽車玻璃蒙上了一層細紗般的霧氣,對于這突如其來的邀約,他自然做了很多揣測,也許她是有什么重要的話對他說?他猜她是不是喜歡把很多東西都搗鼓得很隆重,說幾句話還要去某個地方,一邊溜達一邊說。就和當今人們說廢話都愛在茶座里說一樣。

那天,風(fēng)雨襲擊了城市,街景像被封閉在毛玻璃里,他倆褲腳沾濕,衣物上也淋到一些水漬。雨水讓方勵華的臉更顯得油光水滑,兩人都穿著粗布長外套,衣角瀝瀝啦啦將雨水滴在美術(shù)館的門口。

館里人很少,稀稀落落的,展廳里格外冷清。8 月末的空氣里,水汽難以蒸發(fā)。

“你不要緊吧,是不是感覺和某男性在一起就會緊張?”有時候,章智淵不合時宜的幽默總會無端冒出來,當他意識到自己的冒失時,方勵華回以他的還是看不出任何情感色彩的注視,認真到無法猜透。

又是那種眼神。他自覺地閉住了嘴。

一步步走過去,看著眼前展示的現(xiàn)代派作品,他努力將看到的與自己已有的知識體系搭建起一種虛弱的聯(lián)系,畢竟他們都是從事視覺方面的工作,雖然廣告業(yè)務(wù)只是為了滿足客戶各種形色的需要而絕不是什么藝術(shù)創(chuàng)作,他還是習(xí)慣用大學(xué)時在課堂上吸收的知識去解讀和理解它們。他看著方勵華仰著腦袋注視著墻上那些風(fēng)格怪誕的藝術(shù)品,在大廳矩形落地窗戶中投射的光線下,她頸邊的頭發(fā)顯得濕潤而迷離,一絲絲像剛擠出土壤的小嫩草趴在肩頭,他突然發(fā)覺她有一種神秘的動人,像一瓶鎖在玻璃柜里的裝飾精美而年深日久的白酒,烈而上癮。

“這里有一張我的作品,畢業(yè)作品?!?/p>

一幅掛在展墻上的濃色系的繪畫,是玫瑰叢,花枝與花骨朵擠在一起,細微的錯落體現(xiàn)出比例得當?shù)牧Ⅲw感。

“策展人是我們的系主任,這是我的畢業(yè)作品,畫展的名稱是……回憶?!?/p>

“你的什么回憶?”

他倆相互看著對方,頭頂?shù)目照{(diào)排氣孔吹著強度不弱的冷風(fēng),外頭的雨天加劇了寒冷感,但如今大部分公共場所還開著空調(diào),這種氣溫應(yīng)該會讓某個抵抗力不強的孱弱青年肚腸絞痛。而現(xiàn)在章智淵內(nèi)心的絞痛在于他又用沒頭沒腦的話把自己置于一種尷尬的境地。

“算是對過去剛學(xué)畫時的回憶吧?!彼α耍首鬏p松,他卻在這“輕松”背后看到了一個不再年輕的女人對來自他人的最低程度的認可的渴望。

“我不知你有這樣的才華,我以為你只會用CAD 畫圖做表。”

“我家里還有很多,都是畢業(yè)前后幾年畫的,堆在陽臺上,你知道,晾曬的衣服滴下的水,還有落地窗的曝曬,讓有些畫褶皺發(fā)黃了,但大部分保持得還好,有興趣的話,歡迎你來看看。”

“是租的房子嗎?”

“不是,是我自己很早就買的,89 平方米?!?/p>

聽到任何有關(guān)房屋面積的數(shù)字時,章智淵都會禁不住計算一下這套房子的市值,“89”這個數(shù)字,著實讓他驚訝,看來她在眾人面前隱藏了自己。

他也翻開手機讓她看,是用繪圖軟件繪成的外白渡橋,還有手挽著橋梁鋼架的他自己的卡通形象,那圓鼓鼓的肚子和頭頂不多的頭發(fā)是他外形的標簽,同時也帶著一些自我調(diào)侃的味道。他解釋說,希望用渡橋的形象助力自己飛過一個個人生的關(guān)隘,也解釋說,自己的畢業(yè)作品其實就是這一幅電腦彩圖的升級版,他想讓自己成為畢業(yè)作品的主角,而這樣做的人在那時并不多。

分別后他倆各自回家,沒有多余的寒暄與挽留,似乎要把剛才飽滿的感情波動留在剛剛那個水汽充沛的大廳里。其實兩人都沒有過多關(guān)注廳里的畫作,而是不約而同舉目關(guān)注那不斷被雨水沖刷的玻璃穹頂,關(guān)注這人工(玻璃)和自然(雨)交相輝映的時刻。

不知不覺,一次偶爾的相聚,促成了兩人對下一次的期待,方勵華的邀約更像是她抹在一幅畫架上的未完成作品,只有一半輪廓,對他卻是極有吸引力的風(fēng)景,它帶著一絲絲雍容華貴的高冷氣質(zhì)——像她平時對待其他人那樣——同時也帶著招蜂引蝶的輕浮觸感,撩撥著章智淵的心。

4

接到焦老師的工作邀約,讓章智淵非常意外。

他是章智淵在平面設(shè)計系上學(xué)時的系副主任,參與過本市一些規(guī)模不小的年俗文化節(jié)及其他一些策展項目,其在本地業(yè)界的口碑獨樹一幟,他培養(yǎng)出的學(xué)生也有人在京滬廣深的設(shè)計圈內(nèi)混成了名流才俊。而他從來不是老師的得意弟子,他只是這個門系里出產(chǎn)的無數(shù)社會配件中的一枚,這也是他自我認知很清晰的一點,“我總能在隨時身處的環(huán)境里做精確定位”,他想這是他不多的優(yōu)勢之一。曾經(jīng),只有過一次,他和老師間有了一次意外的談話。

那時他剛經(jīng)歷了第一次戀愛,也經(jīng)歷了第一次失戀。對方是相鄰城市的一個家境富裕的女孩子,他們都選修了羽毛球課,姑娘樣子不太討喜,有著厚厚的單眼皮和略顯浮腫的臉頰,腦門上的劉海像窗簾似的總緊緊擠在一起。她在班里總是太沉默,因為她父親經(jīng)營一座規(guī)模不小但口碑欠佳的娛樂城?!八枪芾砟切┦ё銒D女的。”同學(xué)們總是用這種譏諷的惡毒話語描述她,雖然她有著很棒的微積分成績,可還是相當寡言自卑,章智淵不知不覺被她的這種神秘感吸引了。

其實,他對她的關(guān)注有太多憐憫和好奇成分的摻雜,他們都太缺乏戀愛的經(jīng)驗和相互理解對方的耐心,自然而然地,在彼此稍微嘗試后不久,這段戀情就宣告失敗了。

那一次,他借著失戀經(jīng)歷了人生第一次大醉,借同學(xué)生日的契機,他嘗試了把不同的酒水混在一起倒進胃里,那些一直遵守的戒律,都被他那夜莫名的傷心打破,他喜歡她嗎?答案顯然否定的,但是也許對那個年齡段的男孩子,自我的一次神經(jīng)質(zhì)般的輕微折磨就像是成長的必修課吧。對他而言,她激發(fā)出來的,并非愛情,而是一種純粹的對悲傷的體驗。

大家還在熱鬧,他獨自拿著一聽易拉罐啤酒,爬上了火鍋店的鐵皮樓頂,鐵皮上搭著綠色的毯子,裸露的地方依舊被下午的夕照曬得溫?zé)?,樓下是一條不規(guī)整的馬路,擠滿了小吃店、打印店和臟兮兮的小旅館,腳下是稠密的人煙,頭頂卻是明亮的星空。他躺著,瞧著眼前的一切,聽到了腳步聲,他扭頭一看發(fā)現(xiàn)是焦老師。夜色讓他褪去了平時在講臺上的威嚴。

“你在這里干嗎?大家都在唱生日歌呢!”

“我想出來透透氣兒?!?/p>

教授頓了頓,腦中重組詞語的思考片刻讓他顯得魅力十足:“知道嗎?我從來不感覺你是一個誠實的孩子,你總在遮蔽自己,不過也許這正是你聰明的地方,隨時躲開那些對你不利的東西?!?/p>

章智淵承認這種在大庭廣眾下被揭露的感覺十分糟糕。

“你是在逃避下一輪他們會逼你唱歌吧?”

“沒那么復(fù)雜,老師,我就是想出來走走?!?/p>

“和你一樣,我也想出來,只是比你要遠得多。”

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安彌漫心中并鎖緊喉結(jié),他一直認為自己是處在角落里的,追尋庇護的感覺一直使他十分舒適,這也是他安全感的根基。但是這一次,一個他始終保持合理間距的,帶著眾多傳聞甚至非議的人,卻在他的眼前云淡風(fēng)輕地說來說去,指點江山,試圖是這個老師要把他的觀點帶到他面前讓他發(fā)表意見,這使得他無法再在沉默中隱藏。這突然的一幕讓他卡頓在猜疑的層面。

“就是你畢業(yè)了,我也希望人入社會,心依舊還是原來的樣子,這個話我不會跟其他學(xué)生講的。”老師說。

“那為什么對我講?”突然他自己也納悶?zāi)睦飦淼倪@種莽撞。

老師怔了一下,隨后頭朝前挨近他,遠方的那些屋頂照射過來的光束匯聚在老師的臉孔上,甚至還聞到他唇齒上煙草的味道:“我想和誰說就和誰說,這就是我的自由吧,再說,我前面不是已經(jīng)告訴你了嗎,只有你擁有那種純潔。有壞的時候,當然多數(shù)時候是好的。你難道那么傻,不記得我只在你的作業(yè)上留下批示嗎?”

老師的身影后來消失在深夜忽然飄起的雨絲下,他這才回想起來,每一次課堂作業(yè)一發(fā)到機房電腦里,點開郵箱后,他發(fā)現(xiàn)無論自己的設(shè)計是熬夜后煞費苦心的“藝術(shù)品”,還是多么潦草馬虎的趕進度作品,教授都會寫下一句讓他摸不著頭腦的評語:“直掛云帆濟滄?!被蛘呤恰斑@次是這樣,下次保持這樣究竟好不好呢?”直到那晚,章智淵才知道老師每次只會給他留下評語。

就這樣,沒有相隔數(shù)年未見導(dǎo)致的人際畏縮和多余寒暄,沒有那種時隔太久后時空帶來的恍惚感,撲面而來是迫不及待的信息交換。

“很高興再見到我的學(xué)生,有件事也許你能幫到我,事情很容易,但需要穩(wěn)妥的人去辦。當然給你的待遇也不會差?!彼麤_他溫柔地笑笑,是那種試圖拉近關(guān)系的市儈的笑。

5

數(shù)日后,他們約好去城南的郊區(qū),那里有一棟距離火車站不遠的辦公樓。老樓房的沉穩(wěn)氣質(zhì)令人安心。推門進去,一個一頭濃密卷發(fā)(這個年齡中很少見)、氣質(zhì)出眾的中年男人坐在辦公桌前,仔細地用圓規(guī)在A3 紙上畫畫,他濃粉色絲綢襯衣下是皺巴巴的黑色布褲。腳上一雙式樣很老的黑布鞋,室內(nèi)白熾燈刺眼,照得他臉上松弛的灰白皮膚很是生硬。

那人微微一笑。大家很快彼此亮明身份,直奔主題,你來我往的對話中,主題不難捕捉:這人原為鄰城某規(guī)劃設(shè)計所副所長,后副職變閑職,也料想職業(yè)生涯即將就此結(jié)束?!拔一艘惠呑影镜巾斄?,真到頂?shù)臅r候自己還很懵呢?!闭轮菧Y可以在句子結(jié)尾拖長的尾音里發(fā)現(xiàn)他依舊對那件事耿耿于懷。

原來焦老師是拉他入伙的,老師和退休副所長原是大學(xué)同學(xué),后者現(xiàn)在搖身一變?yōu)槟吃O(shè)計公司的藝術(shù)總監(jiān),讓章智淵稱呼其為方經(jīng)理。方經(jīng)理和老師剛剛中標了一個項目:某開發(fā)商計劃將附近一片原先是紡織廠職工宿舍的片區(qū)整體改造成一個大型的商業(yè)娛樂區(qū),他們作為乙方,需要拿出整體的規(guī)劃方案。

“當然,要保留原先的紡織廠食堂?!狈浇?jīng)理用手指著墻上的規(guī)劃示意圖,“我需要你在突顯它們的商業(yè)屬性的同時,賦予它們新的藝術(shù)內(nèi)涵。這就是真正的進化,一個進化的世界就是進步的世界,它需要在它的肌膚表里和血管深處都留下優(yōu)雅的基因?!狈浇?jīng)理喝下一杯濃濃的苦丁茶,剛剛的闊論讓他口干舌燥。“你的老師說你是他遇到的最標新立異的學(xué)生,我們需要你,助我們一臂之力完成這個夢想,這個廠區(qū)是我兒時長大的地方,我想讓它在我手上重新煥發(fā)出生機。”

方經(jīng)理的辦公室呈扇形布置,落地窗戶開著一點,不遠處,河上旋起的風(fēng)會吹到人臉上。清風(fēng)吹拂過來,清醒中,章智淵卻越感惶恐。那種不安感來自一份從天而降的機遇,而這個“從天而降”的機遇來自一個他摸不透的、感覺有些奇怪的人。他掌握著成功的秘辛,他講話的內(nèi)涵像哲學(xué)家,他渴望改造這個世界,哪怕是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部分”,其實,這與他自己是不謀而合的。

章智淵偏過腦袋望著窗外的那條河流,想著這條被拓寬過的河流與它上面跨越的幾座大橋不也是純粹人工的產(chǎn)物嗎?它們仿佛天生就坐落在那里,但是從圖紙到萬噸實物,它們無一例外都源于人類改造世界的宏偉藍圖,今天,自己居然也得到了一次類似的大展身手的機會。

從廣告公司辭職,進入新的工作環(huán)境,他很快被推到了工程一線。這個項目的工期很緊迫,急需他這樣的年輕人在現(xiàn)場收集信息、做好規(guī)劃,并在電腦軟件中和其他伙伴一同協(xié)作,賦予這個面積不大的商業(yè)地產(chǎn)以柔性的美感。

很快,規(guī)劃方案就出爐了。章智淵計劃在廠區(qū)建筑材料中多用鋼板和鐵藝,原先的部分不去大拆而重在修飾,紅磚墻上被章智淵設(shè)計成極富20 世紀80 年代美國反叛文化氣息的剪影圖,地面架空一層用鋼化噴漆玻璃鋪設(shè)地面。他努力用立體空間表達著一種參差錯落的美感,結(jié)果居然沒有被焦老師和方經(jīng)理予以否定,作為職場新人,這讓他多少有些意外。

“在這個四五線的小城市,你要做的是塑造這里還沒定型的年輕人的審美,而不是迎合他們?!狈浇?jīng)理曾和他這樣說過。

后來,他才發(fā)覺其實他們一直都在按照既定的方案進行,他只是像是跟在頭羊后面的糊涂小羊,焦老師和方經(jīng)理在與他線上線下的一次次會議中,通過種種暗示,不知不覺影響著他。只是新人對于自豪感的饑渴,十分明顯地讓他對自己在團隊中的位置和作用發(fā)生了誤判。

他其實是一直擅長“配合”的,總能機警地跟隨在大趨勢的后面。這幾個月里,章智淵不止一次被團隊其他成員罵得深夜里噩夢連連,但是他絕少去反擊,因為他知道迎合他人才是最安全的選項。只有藏起那個有棱有角的自我,隱身于環(huán)境中,才能跌跌撞撞做出符合規(guī)矩和大眾審美的產(chǎn)品。他知道自己這個處事方式,只是常常不愿去面對和解析這種性格罷了。

所幸三個月的努力沒有白費,他順利完成工作也拿到了六萬元的酬勞。

6

最近常常外出,章智淵與朱顏這個沒血緣的妹妹的生活里難得風(fēng)平浪靜。生活中他們早已細致劃分了彼此的領(lǐng)地,兩人都自覺不越邊界、不探雷池,因為他們都深知,生活細節(jié)攪纏在一起會帶來多大麻煩。

傍晚他會給朱顏端來熱好的牛奶,這是兩人很早前就養(yǎng)成的默契,他大她兩年零七個月,照顧妹妹天經(jīng)地義,這是他許多被動行動中唯一主動的。還有一個習(xí)慣,就是他總是喜歡在有意無意間向朱顏訴苦或者炫耀。

“最近發(fā)了,接了一個活兒,四個月,六萬塊?!?/p>

“挺好的啊,有錢賺是最好的,你不是把攝影作品投給了一大堆雜志最后都沒人要嗎?……關(guān)鍵你拍那么多美女,到底找到人家的特點了嗎?”

這就是朱顏的性格或者說敘述方式,用語言無情揭露出一個人的底色。她善于用那種戲謔的語調(diào),句子里甚至還會含有一些憐憫的成分,她用這種方法強化你根本不愿意再去面對的那些過往。

相處很久,彼此熟知對方的說話方式,他還是多少被刺傷了,抓起擺在沙發(fā)靠背上的衣服就開車走了,他想開車看看那個自己參與的商業(yè)社區(qū)在夜里的樣子。汽車跟著沒有及時更新的導(dǎo)航七拐八繞開到了一座高架橋上,橋下是本地最大的煉鋼廠。他看著夜色下被路燈打亮的表面布滿裂縫的水泥煙囪,這些廢土風(fēng)格的建筑讓他想起了死去的父親。廠區(qū)建筑那種棱角間相互切割的雜亂讓他條件反射般想到家庭關(guān)系的復(fù)雜。視覺上再簡單的建筑也是高等數(shù)學(xué)建模的復(fù)雜物,而人的感情同樣讓你頭疼。他感覺無論自己做得多好,父親的心終究距離自己很遠,因為你永遠無法猜透一個人的內(nèi)心——即使他是親人。是他自己都未曾發(fā)現(xiàn)的潛藏體內(nèi)的反叛觀點還有對朱顏的復(fù)雜情愫,導(dǎo)致他和任何人都難以拉近距離,他感覺他是愛朱顏的,卻在這愛里被纏繞得驚恐萬分。

7

再次接到的工作讓章智淵意外。方經(jīng)理讓他幫自己裝修舊房。

這個家屬區(qū)的老宿舍樓采用的是混凝土澆筑技術(shù),抗震性比一般上了些年歲的老房子要強,說明當時的領(lǐng)導(dǎo)很關(guān)心職工的居住條件。方經(jīng)理開車將他帶入那條種滿梧桐樹的狹窄街道,寬闊的葉片和那股植物特有的酸香味直入肺腑。他們把福特金牛座停在了其中一個普通的單元樓下面。

“我女兒今天在家,平時她在自己買的房子里,今天恰好來吃個午飯。”

邁上一級級硬邦邦的水泥臺階。因為近視,方經(jīng)理緊張地搜尋了一會兒,才從腰間取下了黃銅鑰匙,并在年久時長的鎖孔里弄出了很大的聲響。鑰匙剛轉(zhuǎn)動,門還沒被打開,里面的女孩子就把門打開了。章智淵心里的那一個鎖也悄悄震顫了一下,女孩子看向他的表情也充滿驚訝,像被人撬開了自己臥室的鎖,亦如他在美術(shù)館里看到她的畢業(yè)作品時一般。

方勵華穿著淡粉色絲綢睡衣,頭發(fā)隨意地挽起來綁在腦后,以前坐在工位上的她看著是倦怠的,現(xiàn)在看上去幾乎已經(jīng)是準備上床睡覺的樣子,雖然此刻已經(jīng)傍晚。她有些意外也有些緊張地看著他,他甚至在猜想她棉拖鞋里的腳趾頭是不是在上下亂動。

“我女兒”,方經(jīng)理看來不太想做進一步介紹,“你先進來看看吧,我需要把這個家大裝一番,尤其陽臺和客廳都滲水了,包括各個臥室,方勵華你還不趕快給客人泡杯茶?”

其實這段時間里,他們兩人又去看了幾次展覽,也吃過幾次飯。甚至有一次章智淵邀請她看過一部不是很有趣的電影。章智淵生日那天,方勵華從天貓網(wǎng)購了一條和他很不搭配的藍格子領(lǐng)帶,因為有一次吃西餐,她不慎把自己盤子里的油脂濺到了他身上。

他們每次外出時都美其名曰“業(yè)務(wù)交流”,最后卻是兩人都驚訝地意識到,原來除了工作,其實他們還有這么多剩余的時間可以用來揮霍,揮霍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不言浪費而是本該如此。

他換了公司沒和她說,因為他只是漸漸覺察到她也許是一個不錯的“一夜情”對象,就像日劇里常常演的那種。兩個在一起工作很久卻并沒有私情的男女,因為一頓酒或者是一時糊涂造成了那種“戲劇性結(jié)局”。而章智淵在公司消失了幾個月,方勵華卻一直懶得去問。一是他們倆的工位其實距離不近,不是??吹揭矡o所謂。二來只要他按時來電話,按時去飯店,按時提供業(yè)界新聞和無聊笑話就可以。她只是感覺自己曾經(jīng)太抗拒異性的身體,因為他們的體味和體溫天然帶有欺騙的屬性在里面,男人們其實會把他們的內(nèi)心偽裝得快連自己都認不出來。可是有一個人陪自己打發(fā)時間是自己從來不曾有過的。這種突然的改變帶來的新鮮感起碼也使得她不那么每日昏昏欲睡。

而且,這期間,兩人借著老白汾的威力,有過一次不成功的親密嘗試,雖然失敗了。但是方勵華知道了他其實脫掉衣服根本沒那么瘦。而對于章智淵,自己的酒后疲態(tài)雖然尷尬得想自己抽自己,但他也從身體的傷痕上得知她十五歲那年割過闌尾。那一夜,兩人躺在一張床上,卻背對著對方,各自蓋著一條被子。他們都希望對方忘掉那一夜,但其實,他們各自都難以忘掉。

在這里突然遇到,意外的是誰都沒有感到尷尬。她坐在客廳的太妃沙發(fā)上,右手撫腮,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若無其事,用接待初次登門訪客的少量熱情對待他。

方經(jīng)理帶著章智淵從進門的玄關(guān)開始,順著過道依次游弋過主臥、客廳、廚房、長長的陽臺和黑漆漆的廁所,這里的墻紙有斑斕的花飾,廁所卻沒有窗戶,還有就是屋子里到處擺著玻璃水瓶子,里面插著精心培育的花朵??墒堑S色和白色總是給人一種很不吉祥的氛圍。

眼前的一切像一張不斷收束的網(wǎng),緊緊勒著這里不算輕松的空氣。方勵華像是累了,她放下托著腮的手,雙腿騰挪交換位置。章智淵每從一個房間出來,都會路過那個面積最大的客廳。他一再目光故作輕松又不偏不倚地掃向太妃沙發(fā)。

“當來自己家,隨便坐,我讓我女兒拿點吃的給你,再喝杯茶,你不討厭龍井或者烏龍吧?”

“我們原來是一個公司的,我們認識?!?/p>

“你們?”

“我和方勵華,還是一個部門的?!?/p>

經(jīng)理扭頭看了章智淵一下,再瞅瞅太妃沙發(fā)上的女兒,眼光又低垂朝向地板,眼睛里的思考停留了片刻。

“很多事是挺巧的哈!”方經(jīng)理坐下來慢慢飲用桌上的茶水,語氣故作輕松,試圖讓自己靜默下來。他經(jīng)常會在公司突然坐下,擺弄自己喜歡的東西:小狗微雕、一本佛經(jīng)或是寫滿日語的卡片或書簽——他是從日本留學(xué)回來的。有人研究說,這種突如其來的靜默習(xí)慣源于禪宗,而這是他回想、評估以及計劃下一個項目或是應(yīng)對眼前復(fù)雜局勢的獨特方式。

此時他呆坐在那里,讓章智淵想到了黑澤明拍攝的日產(chǎn)三得利威士忌酒廣告,靜坐的黑澤明品了一口玻璃杯中的威士忌酒,靜靜坐在那里,字幕浮現(xiàn),安靜中帶來了巨大的威嚴感。

方勵華抬起手梳理前額的頭發(fā),把一本攤在膝頭的雜志扔到沙發(fā)扶手上,坐起來伸懶腰,之后呼喚章智淵去她的臥室。那是他剛剛唯一沒進去的房間。章智淵發(fā)現(xiàn)房間呈現(xiàn)出的特質(zhì)也符合她平時展示的風(fēng)格:一臺大號的蘋果臺式電腦、一臺兄弟牌墨盒打印機,紅木單人床很窄,床頭也很低,半扇形床頭上貼著易貼紙記錄的近期計劃。一張褪色的法國新浪潮電影《春天的故事》的海報掛在書桌前,桌面被日用品磨出痕跡,是學(xué)生時代的物品也說不準。紫色百合花壁紙包裹著這間小臥室。以及一個讓章智淵一瞥到就汗毛倒豎的東西——書柜里,有一只灰色的陶瓷甕。

她站在剛關(guān)閉的門前,淡然而詭異的一笑掠過臉頰?!澳鞘俏液芫靡郧敖o自己準備的?!?/p>

他隨即努力調(diào)整自己的狀態(tài)與表情,以適應(yīng)這里的氛圍。他知道很多女孩子都天生喜歡一鳴驚人,各種稀奇古怪的想法伴隨不太過火的行為就是她們在某個時期的標簽(雖然按理說她早該過了這樣的階段)。但他的確是第一次看見這么嚇人的東西擺放在臥室里,他判斷這姑娘可能曾經(jīng)有過不太幸福的童年過往,這對父女使得他不得不聯(lián)想到自己

章智淵一直堅信自己對被不幸籠罩的事物有一種特殊的免疫。他一直堅信更鐵石心腸的人往往做出更正確的選擇。

父親再娶前,他們曾度過了十年單調(diào)的父子生活。他還清楚地記得自己在看過電影《父子威龍》后的感受。那個能打能拼的李連杰在別的小朋友眼里無所不能,可被他唯一記在心里的卻是結(jié)尾處父子二人流淚的擁抱。那一刻,他感覺這個奇奇怪怪的動作片有了那么一絲溫情。小小的年齡,他第一次領(lǐng)悟到男人其實比女人還脆弱的一面。

從此他養(yǎng)成了一個怪癖:他開始常常把自己想象成某部電影里的角色。

后來不久,做混凝土加工業(yè)的父親,身體和心靈都在悄然變異——擁有了凸起的肚子,稀落的頭發(fā)和逐漸自私冷酷的心以及結(jié)婚再娶的新身份。他竟然也開始變得像父親,在爸媽感情破裂后,選擇無視母親跌入深淵般刺骨的絕望。十幾歲他就嫻熟地用自欺欺人的方式一次次開導(dǎo)自己:男人就該向往強者。多年后,父親因為尿毒癥病入膏肓,以一副病號服里的枯瘦形象展示在他面前,并要求他照顧他后娶妻子的女兒時,言語中依舊是慣性帶出來的刺耳的臟字和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此情此景令他的腦海中閃現(xiàn)出《木蘭花》的鏡頭:湯姆·克魯斯飾演的性情油滑的色情欄目主持人,在面對他同樣病入膏肓的父親時,因數(shù)十年未見的隔膜而萬分痛苦,但至少他聽到了父親的懺悔,那懺悔里同樣也布滿臟字,但至少是父親對兒子的懺悔??!現(xiàn)實生活在熒幕之下,在他親眼目睹的父親生命最后一息間,父親給他的卻還是頤指氣使的指揮。

曾經(jīng),父親指使他在協(xié)議離婚的法庭上做出過不利于母親的陳述,暗示法官他母親有酗酒的習(xí)慣,但事實上那時候只有廉價的白酒才是麻醉她腰痛腿痛的唯一方法,那些都是她為了這個家多年來浸泡在車間的化學(xué)制劑中造成的。他照做了,在法庭上說了一大堆謊言。只是因為他感覺有汽車的父親,比起在工廠的混澆車間干了一輩子的母親來,更有種令人惡心的安全感。

他曾經(jīng)的玩伴們從此都對他另眼相看,他痛在其中又好像樂在其中。他知道自己比其他人更能豁出去。但在脫離那個廠區(qū)大院的生活后,一絲沒滅的羞恥感讓他吝于提起過往。

再看她的床鋪,很整潔,只是床邊的地上可能因為滲水的原因,浮著絨毛般的淺淺的灰。他發(fā)現(xiàn)房間里的桌子上和窗臺上都擺放著照片,相片里是一個留著油油卷發(fā)的胖臉女人——她站在山前,或是某個工廠的大鐵門門口,還有和一群年紀差不多的女性坐在一個大飯桌旁笑呵呵的樣子——她們都梳著20 世紀90 年代流行的發(fā)式,燙著那種山丘一般小圓弧形的發(fā)髻,在室內(nèi)也都穿著單色的毛衫。最后一張,她穿著厚厚的羽絨衣,脖子里纏著圍巾,站在一扇打開的窗戶旁,似乎有很冷的風(fēng)從那里吹來。

章智淵看著床鋪上的儲物木箱折射下來的陰影將方勵華慢慢擋住,上身沉浸在一片黑影里,這讓他感覺這小小屋子里擺放的那個女人的照片有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尤其是她在照片里對著他笑。他聽到她說起過她媽媽,她們幾乎是一個模樣,只是面對照片時,他依舊驚訝于這種遺傳的威力。

8

章智淵已經(jīng)連續(xù)幾周沒有見到朱顏了,后來才知道她在朋友的陪同下做了個膽囊手術(shù)。他是半個月后才知道的,起初有些生氣她為何沒有告訴他,后來又仔細想想,就對她奇怪的作風(fēng)見怪不怪了。這幾年,她時不時就需要出入醫(yī)院,只是因為糟糕的飲食習(xí)慣,她厭惡蔬菜,尤其是青椒這種帶有籽粒的蔬菜。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卻讓章智淵第一次感覺難以忍受,她躺在病床上,忍受肚子上縫針的痛,卻變得比平時還要喋喋不休。

“你究竟看了我給你發(fā)的新男朋友照片了沒?”

“你究竟下一步如何計劃?”

“你看咱倆有希望嗎?哈哈……”

她拋出的問題像劣質(zhì)燈光放射的一片片光暈晃得他應(yīng)接不暇,他不太想回答這些問題,視線意外搜尋并聚焦在門旁的一個輪椅上。那是早晨出院的一個病人被家人接走后留下的。

“我出去走走?!本驮谒@愕的目光中,他坐上了輪椅。

他劃著輪椅路過走廊,進入電梯來到樓下。輪椅踱出醫(yī)院大門,外面陽光普照,他心里暖洋洋的。輪軸發(fā)出的聲音聽著像螺絲起子開啤酒瓶般愜意。

他開始回想朱顏,兩人在他十三歲時第一次見面,那時朱顏十一歲。他們突然走到同一個屋檐下,難以想象甚至要錯開時間共用一個廁所。從開始的抵觸到中期的試探,再到后來視對方存在為理所當然。他們父母中的一方從原先的婚姻關(guān)系中抽離出來重新排列組合在一起,而他們作為這個關(guān)系的附屬,不得不積極適應(yīng)新的角色,也許這就是生活早早教育他們要直面現(xiàn)實的最早開端,或許這也是早早就教會他們偽裝自己的實踐教育。

他的生活里滿是烏云,里頭混雜了太多彷徨、無助和自我否定,來自端坐在人生不遠處、舉頭就能看到的烏云。父母很早離異的事是他人生的暗礁,二十年來壓迫得他喘不過氣來。現(xiàn)在,他可以用工作養(yǎng)活自己,并負擔(dān)朱顏的一些花銷,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艱難跋涉在旅途中的人,正在渡過一條很難渡過的河,而架設(shè)那橋的人居然是他自己。

朱顏的病房在十一層,可以俯覽樓下的小廣場。距離地面幾十米高,阻攔不了她用一雙幽怨的眼神觀察他。而他則害怕對接那太陽般刺眼的視線,那飽含著懷疑、疑惑、不解與憤懣的雙眼,與那雙眼睛對視,就像是在做艱難的道德判斷甚至價值重估。朱顏也開始評估被他故意拉開的人際間距,評估為了他是否值得將彼此凝固了十多年的關(guān)系改變,她雖沒說,但他清楚她的心思。

他突然發(fā)覺她長大了,她的的確確也長大了,裂變出很多他不知道的想法來適應(yīng)自己如今的活法。他們都善于偽裝,只是她的水平遠遠不如他。

很快,方勵華發(fā)現(xiàn)了章智淵詭異的行蹤和閃爍的言辭,他總是晚上推辭和甲方的會議以及酒局,后來某次開車外出時,她發(fā)現(xiàn)他在某日夜間21 點左右,出現(xiàn)在市中心醫(yī)院的門口。她直截了當問他怎么回事,他只好說出了有關(guān)朱顏的事情。

那天去醫(yī)院前,方勵華專門打扮了一番,她涂了最近流行的南瓜紅色唇膏,出門前選了一件洋杏色的羊毛大衣套上,這是一種在北方山區(qū)里常見的沙棘一樣的杏色。

一大早,她坐上一輛暖氣不太足的公交車就來到了醫(yī)院。

那天,章智淵和方經(jīng)理又去另一個郊區(qū)的商改項目考察,朱顏一個人在病房里。方勵華以章智淵同事的身份出現(xiàn)在朱顏面前,但朱顏何其聰明,很快就判斷出了方勵華來訪的用意。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她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彼此身上有不少相似性。比方都喜歡其他女孩嗤之以鼻的紅燒肉,喜歡羅大佑蒼茫干涸的嗓音。她們都發(fā)覺沒有章智淵在場是件很好的事,至少不必因為剛才的某句話而反復(fù)琢磨說出它到底合不合適。后來,作為早進入社會幾年的“老手”,方勵華悄然成功地將談話內(nèi)容往章智淵身上引導(dǎo),并且成功了。

“我感覺我喜歡我哥,我不希望別人占有他,但我不會和他說,那樣太傻了?!敝祛伋姓J自己脾氣急躁,但是她在別人面前都清澈如水。

“我知道了,放心,我不會告訴他的?!狈絼钊A故作輕松。整個談話的過程氛圍類似商務(wù)洽談,友好、輕松、和諧。

那天很晚,方勵華才坐上公交車回家去,繁重的思索壓得她聽到到站播報后幾乎站不起來。那件嶄新的長款大衣的下擺拖在臟兮兮的公交車地板上她都沒有心情哪怕彎腰去拉一下。車上的乘客大部分是放學(xué)的學(xué)生,人數(shù)不多,都穿著臟兮兮的校服,她沒心情去考慮自己在他們眼中的樣子。之后她回首那天,感覺自己在這些一臉稚氣的孩子眼中肯定是一個無精打采、雙頰缺血的失敗上班族,一個生活和情趣絕緣的女人。只是對于這些沒有絲毫生活歷練的孩子來說,他們哪一個懂得她內(nèi)心的痛苦呢?

那天,她下了公交車后走得搖搖晃晃的,回到家后躺在被子里靜靜地瞪著眼睛看著天花板,聽到外面電信大樓的鐘聲后終于抑制不住哭了出來,哭聲回蕩在傍晚天空中的火燒云之間,像是要召回倦鳥歸巢。她在感受過去那個理性如冰的自己慢慢回歸并附體,像夢醒過后,自己瞅著鏡中的自己,體會深深的被騙的感覺。

一開始,她擔(dān)心章智淵介意她家其實本不多的財富會帶給他壓力,所以她隱瞞了她真實的家庭情況?,F(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真正善于隱瞞的根本不是她,她在他面前就是自作聰明,“一個包圍不成被反包圍的人”,在情感和意志上都被對手碾壓。她被章智淵有一個毫無血緣且同處一個屋檐下的妹妹的事猝然擊中,因為她不知道他究竟還隱瞞了多少其他事情,甚至聯(lián)想到自己被他弄到被窩里都是他算計好的。她感覺朱顏的透澈對她是種挑釁,因為這玻璃一樣的透澈反襯著她心底的沙礫?,F(xiàn)在沙礫摩擦的痛感甚至可以輕易傾覆她內(nèi)心深處多年建立起來的感情天平。是她主動約他,她敞開了自己的臥室,連同敞開自己的內(nèi)心和雙手,展示媽媽離家前的照片,展示了內(nèi)心的瘢痕??墒撬恼嬲\換來了他的隱瞞。你都無法預(yù)估他究竟還用多厚的油脂包裹了自己。她流著淚把手機摔到床邊的地板上,她想起章智淵在外白渡橋上的卡通形象,突然感覺他其實就一直站在橋上,沒有移動一步,而她被他遠遠地隔在岸邊,預(yù)示著她根本無法觸摸到真實的他。

9

這次,由章智淵主導(dǎo)的設(shè)計不符合物業(yè)持有者的期待,他們認為他的設(shè)計綿軟無力,起不到好的改造效果,而雇主們你一言我一句的建議又總是偏離了他的初衷,他向方經(jīng)理請了一周的假,沒有一句自我辯解。他安靜地裝包、整理,拿走設(shè)計草圖,打車回家后睡了一天。

他現(xiàn)在習(xí)慣對今后可能的成果和苦難都持觀望的態(tài)度,因為他工作越久,越發(fā)感覺自己對于事物的把控力其實很有限。

幾天后,章智淵和方勵華相約見面,商議家裝的事。他們手持咖啡走在街上,某個街頭樂隊吸引了他們,在每個距離地鐵站和公交站不遠的地方,往往會有一些沒有名堂的底層音樂人聚集,主唱往往是不太富裕家庭的女孩,她們可能是音樂學(xué)院混不出學(xué)分的普通學(xué)生,要么干脆就是發(fā)燒友,將街頭視為發(fā)泄的舞臺,沖著鳴笛的汽車與公交嘶吼。

“我想把墻壁空出來,好擺一個大的音響,當然墻上可以掛些東西?!彼麄冸x開那個演出,在綠化帶旁漫游?!皵[我媽的照片也許更好,已經(jīng)三年沒見她了。照片旁就可以用BOSS 音響放出她喜歡的蔡琴和徐小鳳?!?/p>

章智淵保持了嘴上的靜默,心中的思考卻浮動不止——“沒見”究竟代表了她母親哪一種的消失方式?

路旁,方勵華打開手機給章智淵看了一些很久以前自己的照片。那是她從電腦圖庫中精心選取出來的:她,或者她和她的朋友在20 世紀90 年代日本漫畫風(fēng)的飲料店,在美術(shù)館,在天文館,在商場的餐廳,在參加大學(xué)的論文答辯,她在市郊的花圃買花,旁邊是熙攘的行人和身邊眼神流散的家人,她在家中的陽臺上彎下腰澆花。以上這些照片都是在室內(nèi)拍的。

有一張她參加初中英文閱讀比賽的照片,教室的白色墻壁上是用彩色氣球拼在一起的英文。她和她媽媽站在課表旁照的,她媽媽的表情少了些輕松,帶有監(jiān)督孩子的特有的嚴肅。

“我想你從這些我喜歡的室內(nèi)元素里抽一些元素用來裝飾。”

平白無奇的環(huán)境,凡俗的家具推擠在一起,是那時候生活的主調(diào),透過照片你能了解一個人多少呢?會有多少期待、幸福、不幸和難解都隱藏在照片里?此時那個人已經(jīng)是翻天覆地的變化——成長、衰老或死去,而它們——照片,慶幸地只是褪了一點點的顏色而已。

“臥室設(shè)計突出鮮花主題吧。是你媽媽最喜歡的嗎?老派的人都喜歡花。”他指著屏幕中的一張照片,繽紛的花圃幾乎淹沒了她和她的家人。

他們上了樓,她用鑰匙打開了那扇陳舊的門。門帶著懷舊氣息,她帶著他拐過玄關(guān),路過客廳兩側(cè)的臥室,打開了另一扇室內(nèi)的門,距離她的臥室不遠,紅木門框留著被精細對待的痕跡,他邁步進入,聞到一股熏香的味道。他看到這也是一間陳設(shè)普通的房間,墻上依舊是她的母親、父親,還有幾個老人的照片,還有一些家人外出時拍的照片。她的笑和照片里那些人的一樣如迷迭香。只是這些照片依舊令章智淵恐懼,為何一個居室里擺了這么多表情肅穆的在世的家庭成員照片?這簡直就像恐怖片里的場景。

窗戶是茶色,光線怎么都不會刺眼,清晨像黃昏,到了黃昏,周圍又像染上了一種靛藍色。他有些慌不擇路地拋開腦中的驚詫和揣度,故作輕松地也掏出手機,擺著樣子拍了拍,像是在給客戶做調(diào)查。他機械性地應(yīng)對著她,感覺到快掉隊的焦慮。潛意識里他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開始猜測她的想法了,妄圖使自己逐漸占據(jù)她那里的某個位置。他感覺她像是花了很久很久時間才驀然回首找到的就隱藏在身旁的驚喜——也許帶人參觀臥室和客房的照片是她獨有的待客之道?還是她選擇相信他的表達?

兩個臥室剛刷的硅藻泥都像雕塑作品一樣鐫刻在墻上,那些淡藍色的旋渦一圈圈的,像洋面上起伏的白浪。他看著方經(jīng)理,瞧瞧墻上。方經(jīng)理就像他自述為“失敗的父親”一樣,在這個家中處于一種消隱的狀態(tài),不言不語。他怯于施展家長的作用。對于一個并不叛逆的女孩來說,這應(yīng)該很常見。

“我女兒喜歡海鷗,所以房間里貼海鷗貼畫,擺海鷗玩偶。年輕時候我和她媽媽帶著她在寧夏和青海住過,那時,我剛到院里上班,有了支援西部建設(shè)的機會我當然不能放過。”

章智淵又抬頭望望剛粉刷的白墻,那里有些像沙漠里的流沙,淹沒了很多的往事。

“她媽媽走了,是回老家,我們沒離婚,但她不想再見我,便回到茶陵的老家搞起了綠色旅游。她媽媽身體不佳,南方鄉(xiāng)間有益她的肺病痊愈?!?/p>

在方勵華上廁所的間隙,兩個因為工作的隸屬關(guān)系彼此本就無法坦誠的男人難得說了些家常話。

“來,開始吧,下次工作涉及的改造項目我讓我女兒參加了進來,是改造一個老公園?!?/p>

10

他們共同接手的這個項目是改造一個坐落在B 城城南的古舊公園。B 城正是章智淵從小生活的地方。

公園主體區(qū)域是一片仿古建筑。唯獨留下四角還是一片虛土,暫時充當停車場。他其實很熟悉這里,因為他常夢到這里。

那時他和幾個半大小子一起玩,他們因為共同的趣味聚在一起,用碎語閑言和不靠譜的想象認識世界。他們都不想空費下學(xué)后的時光,幾個潑皮的孩子就領(lǐng)著他們幾個老實些、成績好一些的孩子探險般占據(jù)了這里。這公園附近,曾經(jīng)種滿了茴子白和生菜,但大部分依舊是荒草?;牟菔沁@片地方的絨毛,是依然處于野化的表征。他們帶著章智淵,攀上這里唯一一座海拔較高的建筑,那是一座灰磚立面的戰(zhàn)時指揮所(碉堡)。站立在堅固的青石屋頂,升騰的煙塵沒了腳踝,一抬頭就能看到最炫目的晚霞。

“我哥說,仰角拍照效果好?!币粋€小伙伴說。

“仰角?”大家齊聲問。

“就是仰起脖子?!?/p>

于是大家爭搶著那個海鷗牌相機,只是相機識人,在有些孩子手里像打了麻醉劑的鴿子,怎么搖晃都無濟于事,唯有章智淵幾個動手力強的孩子可以拍好。那天的太陽襯著天空像熟透的橘子。腳下的磚石有些坡度,他仰頭面朝天空,取景器里的世界被橘色填滿,腳底板被石塊弧度撫摸,鞋底也暖暖的。只是一不小心,他一個趔趄,剛剛的舒適感剎那間被一陣身體的騰空取代,在快速下降中,冰涼的空氣急速切割著他的身體。幸虧那地上是片草叢,否則他肯定會摔得夠慘。躺在那里,他突然看到有流云飄過。在那樣幼小的年紀,他就已經(jīng)懂得距離的威力,遠處細小的云層移動恰恰有暴風(fēng)一般摧枯拉朽般的威力。生命的難解和命運的脆弱第一次投射在了他幼小的心靈上,讓他第一次分不清現(xiàn)實世界和鏡頭世界的界限,他也第一次感受到在幻覺的世界里,人往往會更加幸福。

工作團隊密切配合發(fā)揮自如,偶有小爭吵,但不會影響總體和諧。他們不用在擁擠的城區(qū)看著密織的人網(wǎng)穿梭其中,第一次在寧靜的環(huán)境中工作。章智淵開始學(xué)著用靜默的方式面對方勵華,像為這片地方整修一般,用考古般的堅韌和細致去雕琢他們的關(guān)系。

他們的工作任務(wù)是修復(fù)觀賞性,指揮著工人把這一片用盡量美觀的籬笆和柵欄圍起來,里面圍成的小塊面積有的用來種郁金香,有的用來安放雕塑,選擇哪些雕塑雖不是他們說了算的,但整體風(fēng)格由他們把控。

距離向公眾開放的時間還長,他們有的是時間像做數(shù)學(xué)題一樣,用建材在泥土的草稿上來回推演。

方勵華和另一個B 城大學(xué)畢業(yè)的女生負責(zé)修改草圖、打樣,兼顧為團隊送飯。方經(jīng)理和章智淵在現(xiàn)場研討,與園方溝通,指揮工人把各種東西搬來搬去。

這之前,方勵華已經(jīng)開始和朱顏頻繁地會面,幾乎每個周末回到A 城時都如此。兩人形同閨蜜卻在會面時各懷心思,心中的秘密讓她們面對放在眼前的特色美食時都臉色暗沉,無法放松四肢,泰國菜、日本菜或是意大利風(fēng)味都是如此,兩個人習(xí)慣正式會談前東拉西扯些沒用的,卻在步入交談的正題時躊躇不前、欲言又止。

“你們的項目進展如何?”朱顏說。

“已經(jīng)百分之九十了吧,正在收尾中?!?/p>

“挺好?!彼e起一個缽形茶杯,把溫水倒進嘴里,方勵華看到她的唇有些抖。

“我哥是個大傻子,你知道嗎?小時候我們一起寫作業(yè),我有時候懶得填補那些英語報上的單詞,等第二天早晨去了學(xué)校我會抄同學(xué)的,他知道了就會去告訴我的英語老師,結(jié)果全年級全科老師都知道了,而且這還直接導(dǎo)致我被我媽罵哭?!彼_始微微抖動,嗓子里全是咿咿滋滋的像是小孩清晨練習(xí)小號高音的聲音,方勵華感覺她嗓子里都出血了。

她也講了一些有關(guān)他工作中的事,于是她們都感覺到了深深的背叛,被一個男人在背后重重襲擊的那種,她們都驚訝于他的虛偽。方勵華開始想象原先他看著那些照片時迷惑不解的眼神,開始感覺那眼神不是對某個內(nèi)向的姑娘以往生活的好奇,而是對自己該如何應(yīng)對看到的一切,如何將在她提供的生活的平臺里把收益和成本做到最佳的平衡。

她們在交談中相互交換著對章智淵的印象,像兩片幻燈片交疊放在幻燈機下,燈片印染重疊,看到了一個面目模糊不清但輪廓無疑可怖的形象,她們這才突然意識到,謊言是他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工地上,方勵華給他們送來的午餐一般都是餃子,那種在不銹鋼鍋里待了半個小時有些軟塌塌的餃子,而且口味寡淡,用料簡單。章智淵其實很討厭這種幾乎嘗不出味道的食物。

她有時候還會給父親帶酒,給他們在現(xiàn)場的兩個中專畢業(yè)的小跟班準備泡菜、炒韭菜和肉腸。而給章智淵的,卻總是千篇一律的餃子。

很久之后他才恍然大悟,他和她曾經(jīng)在公司的辦公電腦上,嘴里嚼著辣條一起看過一個著名的韓國復(fù)仇題材電影《老男孩》,2003 年戛納電影節(jié)評審團大獎作品。敘述了被囚禁在一處神秘賓館里的男主人公吳達秀,在十九年里除了一個口味的餃子,沒吃到過別的東西。然后意外逃出生天卻又陷入復(fù)仇深淵,因為學(xué)生時期自己當年多嘴的一句話,害死了一個女同學(xué),而囚禁他,十九年只喂食茴香苗餃子的正是死去女孩的弟弟。

章智淵后來才意識到,方勵華送來的一頓頓餃子,就像電影里那個弟弟送來的餃子,面粉、豬肉和芹菜混攪在一起,她要讓其進入他的食管,掉入胃袋,并變成一種恨意進入他的血液。

11

方勵華捧出了書柜里的罐子,輕放在書房的榻榻米上,她想起了媽媽鬧自殺的那段日子。她回家放下書包,看著桌子上豐盛的飯菜,有牛肉絲的韭菜包飯,剛剛炸好的肉串,還有冒著香氣的土豆胡蘿卜拌三絲。每次,媽媽總是擔(dān)心放學(xué)的女兒餓肚子,所以總是做好飯再去尋死覓活,她看著媽媽站在陽臺上,頭套在用床單編好的麻繩里。她知道她只是喜歡咋咋呼呼,喜歡在一個人或者兩個人在場的情況下才大喊大叫,人一多,阻止她胡鬧的努力一大,她就會變得安靜下來,而她早學(xué)會了面對眼前的一切。

后來,她在媽媽的臥室衣柜上發(fā)現(xiàn)了那個罐子,細口短頸,釉面細滑,還有微微起伏的不規(guī)則橢圓青色鏤刻圖案。她那時在上初中,知道那是什么。不過是母親精神崩潰的又一個例證,她從來需要的都是他人的痛苦,而不是自己的死亡,尤其是老公那么寵愛她。

十七歲高中畢業(yè)那年,方勵華也給自己準備了一個更加精致的瓶子擺在臥室的書柜里,她自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和情緒里那些頹唐、疑惑和小小的歡喜已存在其中。后來她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了工作,找到了在一家小企業(yè)做平面設(shè)計的工作,于是就搬出去住了。她期待平靜的生活,雖然周圍并不嘈雜,但她明白內(nèi)心在面對家庭時卻依舊燥熱。

公園四角的殘花敗柳一縷縷盤旋在地面的干泥土上,已被清理,樹籬立起來,粗略的削砍帶著毛茸茸的短刺,密密地鋪滿在細鐵絲纏好的籬笆外側(cè),朝向里面的內(nèi)側(cè)卻清理得很干凈。樹籬里面是橘色的郁金香,外延是青綠的草坪。不遠處蹲放著幾匹小鹿形狀的石雕,有大有小。站在這里可以看到不遠處的人工湖,風(fēng)一吹過,湖面會泛起漣漪。

一個戴著桃紅色軟氈帽子的老人坐在石凳子上,茶色的大方框墨鏡幾乎擋住了半張臉,他拿著一管高音薩克斯吹奏著《喬的生活》。

公園四角的施工也已近結(jié)束,因為假期快到了,試營業(yè)期間,園方在這幾個不起眼的區(qū)域搞起了攝影展。照片有些掛在簡易展架上,有些直接貼在樹干上,大部分是附近一所素質(zhì)教育搞得不錯的中學(xué)提供的學(xué)生作品,雖說在用鏡、取光和調(diào)色上乏善可陳,卻在選取角度上相當有創(chuàng)意。照片上的主角有街頭的小販、匆匆走出后廚門的穿著缺乏個性的女服務(wù)員和那些像從動畫片里走出來的戴著軟塌塌小黃帽的小學(xué)生。眼前這些眼神誠懇的照片,使得章智淵和方勵華不自覺地驚嘆著那份快要溢出相框的單純。

兩人匆匆看了看,就悄沒聲地走開了。

他視她為戀人,他自我感覺她也是這么看待他的——她從來沒有表達過明確的愛戀訊息,卻從不拒絕他不怎么過火的要求和期盼,她學(xué)會了在街角不太衛(wèi)生的茶座里在最低限度內(nèi)滿足他本來并不熾熱的情感需求;用最冷靜平淡的語言仔細地表達對他的發(fā)型、說話方式和未來職業(yè)規(guī)劃的看法。大部分情況是他說,她負責(zé)傾聽,再發(fā)表一些意見,但她心中唯一關(guān)心或者主動向他詢問的側(cè)重點一般都是朱顏。

“聽說你妹妹工作換得不錯?!?/p>

“又找到男朋友了,她挑男人也顯得粗枝大葉。”他們的對話有時盡管不在一個頻道,卻因為兩人都深知彼此的過分理性的內(nèi)在,那缺乏感情波動的對話反而可以一直維持下去。

公園開門迎客的典禮結(jié)束了,方經(jīng)理和其他人都累到不行,仿佛從6 月的考場里掙扎出來,他直接坐上一輛已經(jīng)??柯愤吅芫玫纳虅?wù)車離開了。而他倆才將視線從那些照片上收回,慢吞吞尾隨眾人步行到公園出口。

這個城市街角大屏上、大廈廣告字幕上、社區(qū)大門口的欄桿上都是各種大紅的宣傳語,為了慶祝此城建城一千年。人們喜歡用視覺手段展現(xiàn)歷史在這個城市里漸進的變化。

公園在城區(qū)一角,他們又為迎接城市的重大生日而修改了它的四角——角落里的角落——歷史總是忽略不掉邊緣部分的存在,總有人像方勵華、章智淵這般,會在群體的記憶深處提示人們邊緣的存在。

12

方勵華帶著章智淵去她家,家居裝修的事還沒結(jié)束。兩人拐過一條小街,身邊出現(xiàn)一個預(yù)制板房的小便利店,包鋁的鐵皮壓在路上,邊緣是擠出的枯黃的草??吹甑男「绶蚀T的身軀像灌滿了黃油,他聽從方勵華的指揮,從貨架上拿下幾個小袋子裝的速溶咖啡,用開水沖好再雙手握著拿給他倆。

她吹了吹熱燙的咖啡,吸著氣一點點舔著,慢慢送進喉嚨。最后,空紙杯被她快速捏成一團扔到了垃圾桶里。

她抬起頭,雙手握著他的雙手:“去我家坐坐吧,書房旁的雜物間你還沒看到,那兒也需要動一動?!?/p>

不久之前,她曾帶他去了她在城里的另一個家,就是那個她提到過的89 平方米的房子。隨著交往的深入,他對方勵華的生活和過往有了深入的理解。他知道很多人開始交往時會用保守秘密去偽裝,但是他自信于自己可以破防她堅固的冷漠,那是他走進的她的第二個臥室,里面堆積的工具書籍——大部分是關(guān)于工程造價和工程預(yù)算的——因為一點年代的堆積,散發(fā)著紙張?zhí)赜械奈兜?。窗戶開著,穿堂風(fēng)讓行走其間的人感到神清氣爽,在女孩的家并且與其牽手走進臥室,章智淵真正開始幻想自己被她接納的一刻。

一走進這間小屋,他鼻子里就聞到一點潮濕的氣息,他感覺這里肯定很久沒住過人了。首先看到的是一個平淡無奇、尺碼很小的核桃木色單人床,顯然是女童睡的,一個同樣核桃木色的小書桌擺在窗戶邊。還有就是那些掛在墻上的照片。

“歡迎來到我童年的睡房?!?/p>

透過窗戶,日光波浪般照射著一棵窗臺上的多肉盆栽,再透過深棕色花盆和其上的綠植看到窗外天空中的柳葉狀云絮。他發(fā)現(xiàn)那些形狀不停變幻著的云,像墻上照片里的母女,神情看著舒展,隱約間那平和沖淡的眉眼里卻又似乎藏著淡淡的訴說的欲望。

墻上全是合影照片。一個瘦瘦的少女時期的方勵華和與他眉眼近似的母親。人物背景是一處工廠,地面上滿是煤渣。背后不遠處是隱身在霧里顯得影影綽綽的煙囪,還有弄不清歸屬的矮樓。她和媽媽都穿著臟兮兮的但顏色布料鮮艷的衣服,略顯疲憊的神態(tài)像是一個剛放學(xué)、一個剛下班。

“媽從沒離開家。”她走到窗前,斜靠在桌子旁,薄薄的毛衣箍著她的雙臂,襯托出一種細瘦的女性美,還有那在下午陽光里泛著深棗紅色的頭發(fā)。

“是爸爸趕走了她,確切一點,是他利用我趕走了她?!?/p>

一陣風(fēng)掠過,不是窗,而是門外,也許進來他倆都忘記注意門有沒有關(guān)。兩人靜默地將身體杵在家具上,默契地擺出了思考的姿態(tài),像是想尋得一些答案,他們都上過大學(xué),知道很多事的答案不單單是依靠嘴來說出的。

“20 世紀80 年代中期,你知道生育二胎對于一個有正式工作的女性意味著什么?!彼逼鹕碜尤∠乱粋€相框,坐在床邊用干瘦的手指摸摸裙子的襯邊,“所以我出生后,他們就很快把我送到了縣城邊上的姑姑家。直到我十六歲才回到這里,之前每年我只能見到父母一兩次。每次媽媽和爸爸的樣子都很嚴肅,我記得他倆都裹在黑色的棉衣里,把車停在縣城距離姑媽家不遠的國道邊,氣溫很低,深秋,國道旁住的農(nóng)民們把成堆的玉米堆在路旁等待運輸。太陽光一照,遍地金黃。所以你們可能對我的生活自理能力感到意外,我打過麥子,割過草,也喂過羊。離開這種生活時,我都快過青春期了,但我不會為自己離開鄉(xiāng)村而慶幸,不會因為回到城里父母身邊而快樂。人生本像一堆亂碼,我覺得順從地對待生活不是人人都有的能力。”

她脫掉漆皮皮鞋,露出天鵝絨襪子,踩著床墊(床緊緊挨著書柜)取出那個原先擺在她臥室里的罐子:骨灰甕。她把甕捧在懷里,用寓意不明的目光摩挲著甕面,再以逗誘的眼神引導(dǎo)著章智淵的眼神望向墻上掛著的另一個長方形鏡框,照片里是兩個女孩,一高一矮,臉臟兮兮地對著鏡頭傻笑,身后是磚石宿舍和單層平房,高低錯落地鑲嵌在一個縣城風(fēng)格的背景里,她們穿著20 世紀90 年代慣常的單色大衣,臃腫如兩團棉球。兩人臉型不太像,但是面部五官卻神似。

合影上,一大一?。ù蟮囊膊贿^十歲)兩個小女孩在照片上的臉被時間和潮濕空氣滋養(yǎng)的霉斑啃噬。章智淵突然想到,這樣被霉菌抹在照片上的面積極其微小的“血”,確實無論如何也擦拭不掉的。而她低首盤腿靠在床頭,手中抱著那只罐子蜷縮著,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她面前的人。

她放下了罐子走到墻邊,房間窄小,她邁過迷你沙發(fā)的扶手、小桌子的邊角和地上的不多的雜物,站在那面墻前,不足3 米的頂高卻因為鋪滿照片的緣故,使得那面墻看著仿佛無限巨大,而且一直延伸著。在照片里凝固的女孩們,她們在嬉戲,有著快樂、難舍的表情,使得章智淵突然對女孩子們童年的神秘有了指尖可碰的觸感,而照片上兩個女孩相似的臉龐,讓他也恍然大悟:自己對于方勵華的過去竟然如此一無所知。

她背靠著墻壁站了一會兒,又轉(zhuǎn)換了姿勢,用半邊身體靠著那面掛滿照片的墻,頭也輕輕靠在上面,雙眼盯著上面的照片自言自語般講述:“我有一個姐姐,感謝她接納了我,僅僅比我大三歲啊。她接納我就像接納一個玩具般自然而然?!彼粗谧约貉矍白匝宰哉Z,費勁地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猜測著眼前的一切對他的具體含義。他唯一能想到的是不能在她眼前示弱。他直了直腰背,等待下文。

“只是我和她待了幾年后她就死了,我回來時,她已經(jīng)是白血病,我奇怪我們在一起洗澡時,她身上為何有那么多疹子,為什么她總是上醫(yī)院。她只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居然那么冷靜,也許是因為幼小無知,所以才不會懼怕?”她盯著他,同樣在等待他的回復(fù)。

他意會了:“你是約我來和我講生死嗎?”

“你難以理解的生死?!彼f。

“你這樣說對我不公平?!彼行獠贿^。

“公平的話你不會用那樣的態(tài)度對待自己的妹妹,在我面前,不告訴我她的存在。是因為你不想讓我知道她的存在嗎?我最不能容忍某人對于一個人的忽視,你在我這里試圖隱藏她,而那個傻丫頭對你還有說不清的感情,你卻無情地隱藏了她的存在和你對她的看法,還跑到我這里來找安全感?!?/p>

“我不清楚這和你姐姐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好多事情我本打算以后慢慢告訴你……我妹妹身體不好,情緒容易波動?!?/p>

“沒有以后了?!彼挠薮雷屗行┳タ?。

“什么?”他加快語速,感覺血往喉結(jié)上涌。

“你們男的都是傻瓜。都是靠騙局維持生活的傻瓜!”

“我們?”

“你和我爸,你們是一類蠢蛋,還特別殘忍。你們都該被掛在墻上示眾!”

她從朱顏那里聽到了他學(xué)生時代為了自己的利益在法庭上說謊的骯臟歷史,這讓她對他有種絕望的感覺,但她還是忍住了,揭發(fā)歷史的陋習(xí)一直是她鄙視的。

她突然抬起雙手,樣子像是要揭開那只罐子。他不免想象里面會有什么,這把他驚嚇得好像血管中的血都流慢了,全身下意識地往后縮。但是,他用畏縮的余光瞅見了那只是多半罐的清水。

他看著她,漸漸意識到這個談話其實沒有必要再進行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因為自我保護,試圖隱藏一些事情,在這個過程中卻不慎讓自己的形象變得越來越模糊。他把自己放在了月亮的背面,以為那是安全的區(qū)間,卻不料宇宙黑暗中的陰影把自己弄得面目可怖。

“他們選擇生下我這個本不該存在的二胎。爸爸把我藏在農(nóng)村,而把姐姐留在身邊。等姐姐病了,他又把我恰當?shù)剞D(zhuǎn)移到這個家庭即將缺損的位置上,填補得正好,一個完美的家庭結(jié)構(gòu)?!?/p>

她走到他面前,把里頭的清水一股腦都倒在了他的腳下,他突然想到也許這個罐子不單單可以放人的身體,它也可以用來養(yǎng)花,可以投一些硬幣在里面。誰知道眼前她還會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呢?果然,方勵華的動作并沒有停下來,她伸手把相框取了下來,相框背面的塑料夾扣很松,手指輕輕一撥,一張照片就從夾層里掉了出來,那些像摻雜了碳粉的烏云,雙腳旁枯黃和青白色雜在一起的草,兩個女孩勉強卻還帶著天真的笑……

方勵華坐在地上,就在章智淵的腳邊。一張張把照片撕碎,扔在了流淌在他身下的清水中,章智淵這才終究發(fā)現(xiàn)自己是看輕了他人,也看輕了自己,方勵華不單單是在向他宣誓,她要把那些困擾她的過往撕碎,她還要把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契約也一并撕碎。紙屑在清水里浮動,他沒有想到這女孩輕輕松松就將即將飛渡大橋的他從天上拽了下來,連同一起毀掉的還有他的那些欲望和夢想。

“我記得你站在外白渡橋上的那副模樣,也許你想靠著那橋飛過去,但是你知不知道,河上的橋無論是什么做的,都有東西能拆了它。嗯?你懂嗎?”

她站到床上俯視著他,腳下的床墊凹下兩個很大的軟坑?!跋壬?,你可以走了,離開這里,裝修和貼壁紙我會找其他人。”她順勢舉起右手做了一個送客的手勢。

而他頭靠在墻壁上,試著讓自己膽大起來和她說說話,哪怕是可笑的感想,諸如“可惜這里連貼壁紙還是壁布都沒弄清楚”。

在他起身踱到門口時,他漸漸意識到,自己和他們一家自始至終不過就是一種雇傭關(guān)系。一切都有結(jié)束的日期,他們的契約結(jié)束應(yīng)該就在今日。

13

親愛的方勵華:

最近我又到了湖南,沒想到自己這般年歲又邁開腿跑來跑去了,我跟著朋友來看看,順道享受一下這里的大米和空氣。

邀請你也有空一起來。人們相處的時間總是不易找到的,甚至只是坐到一塊兒,也只能看著眼前的白開水發(fā)呆。現(xiàn)在這就是我的生活常態(tài),年齡越大,按理說該放下很多,重新?lián)炱鹉切┖芫们暗挠颜x,但真凝視它卻發(fā)現(xiàn)情況并非如此。過太久了,友誼或其他感情啥的早變得像干饅頭一樣堅硬。

不過我還是不信這個,常常陷在懷疑中,希望你趕快到來。聽你爸爸說,你好像有了男朋友,和我說說這事兒吧,如果是真的,你姐姐也會很高興吧。

媽媽 郴州 晴

親愛的媽媽:

最近遇到的一些事有些糟糕,幸好現(xiàn)在在往好的解決路徑上走,也許已經(jīng)解決好了,我又跳槽了一家公司,是搞影視的公司。希望可以有更高的收入給你驚喜。

至于個人事情,這里不做商談,希望再見到您。

方勵華 C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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