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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馬

2022-10-23 04:35黨長青
延河 2022年10期

黨長青

一、1932年,寶當草灘

沙地圪坨里秋風一吹,就像腫起來的棉花被格冒冒地充了氣,黑豆的葉子變黃,豆莢子開始變硬。一匹棗騮兒馬備了鞍子,低頭吃著地里的豆莢子。馬的主人蹲在地頭拉屎,一個中年漢子,光腦袋上綻出紅瓦罐的顏色,他叫高金斗,走蒙地跑包頭的邊客。駿馬馱灰漢,高金斗肥胖的軀體上承載的那顆大腦瓜卻異常靈敏。

這匹馬長得威風:寶當灘上的馬蹄印里,有它獨特的痕跡,它是一匹大走馬。它腰長如龍,尾細如刷,個頭高俏,耳如削竹,尖聳靈動得來回顫動;蹄大如碗,腿細如毛柳枝筆直;鼻孔粗大,兩眼如盅,大而圓睜,一汪湖藍色如跳動的酒液燃燒在里邊。一身棗紅色的短毛,活脫脫赤兔馬的胚子。它不是傳說中的汗血馬,但一發(fā)汗,滴淌的汗水如珍珠一般,顆顆錚亮。一旦跑起來遒勁有力,平穩(wěn)快捷,騎手感覺不到一點上下晃動,只有前后的勻速慣性讓人舒適快意。秋天的馬膘閃起水光,一頓可吃十五斤豌豆,風卷殘云后即可上陣馳騁。它披脖的長鬃如獅迎風,箭一樣射向遠方。

寶當灘曾是漢代皇家天封苑軍馬場,這里的好水草養(yǎng)育了無數(shù)雄姿英發(fā)的駿馬。說不定唐太宗的昭陵六駿,也曾在這里吃過草哩。每當高金斗的棗騮駒飛奔起來,那種馬踢胡塵的壯美,那種亂世崢嶸的嘶鳴,都在塞北沙漠上融成一道神異的風景……

棗騮兒馬出生在寶當灘一家破舊的馬圈里,它的母親是匹棗紅色的老馬,生下它半個月后就中風死了。馬的主人用米湯和玉米糊拌驢奶把它養(yǎng)活大,小馬駒見風就長,見雨就撒歡,它在乖順光滑的沙梁上跑出一種雄性,在長滿青草的白泥灘跑出一種神勇,在開滿野花的野雞河畔跑出一種不再孤單的豪情……野雞河清粼粼的沙質滲水給它提供了充足的能量,為它日后的奔騰積攢了不朽的精氣。

陽光是梳子,白雪是鞍韉;柳條是籠頭,綠色的夏檸條和長沙竹是永遠長不完的絆馬索。兩歲那年,小棗騮馬戴上籠頭,開始了被馴服的日子。

草場是馬糞草皮覆蓋的黑腐殖質泥土,寸草如茵,草汁肥美。騎手騎在小棗騮馬的背上,來回在草灘上蹓走,馬駒不肯馴服,前直立后尥蹶,騎手如焊接在脊梁上,就是跌不下來。小馬駒暴躁地喊叫,鼓足性子撒野,馬嚼鐵上沾滿血沫子,扯手繩斷過幾根,屁股蛋被牛皮鞭打得腫高了,湖藍色的眼眶里蓄滿委屈的淚。它不想被馴化。

暴雨飛流的六月天的那個下午,高金斗把它買走了,四十塊大洋。

高金斗是個好騎手,馬對他來說就是腿把子。寶當灘南緣的敖包村,高金斗是養(yǎng)馬、騎馬、識馬的第一人,他爺爺?shù)臓敔敭敵跏邱R販子,通年到寧夏和蒙地做馬的生意,這種識馬的天賦一直被承襲下來,高金斗家門院前有三根茶盅般精細的生鐵拴馬栓,銹跡斑斑的滄桑風貌就是見證。到了金斗這一輩人,弟兄三個:老大種地收股子糧;老二當個私塾先生;唯有老三金斗是走邊的商客,不務農(nóng)不念書,秉承著老祖先的大業(yè)——販馬掙銀子。他經(jīng)手過的好馬至少有三十匹。

棗騮兒馬跟上他,成了高家的活寶貝。馬要有名氣,全靠人調教;而馬真的成了氣候,名聲會蓋過人的大號。棗騮兒馬有了名——踏露風。

踏露風只半年,就被高金斗的大屁股壓出“大走”。他使盡了所有馴馬的本領,困馬,三天不吃草料只給清水拌一點黑豆面的料水;逗馬,騎著馬只上坡不下坡,平地上給馬馱沙袋,直至馬的腰背壓彎為止;蹓馬,給馬上一副從古墓里挖出的銅馬絆,三個扣分別絆住馬的兩條后腿和一條前腿,讓馬在硬石頭地上走“8”字;放馬,黃昏后把馬牽到大沙灣里狂奔,馬屁股上擂鞭,人和馬都出汗,馬鼻孔里如風箱急喘,汗把地皮灑濕了,人才下馬。刮風天,迎風跑;下雨天在雷聲閃電中站立,馬不能動彈蹄不能挪地,稍有動的姿勢就揮鞭狂打;至于雪天騎馬攆兔子,馬要比狗跑得快才行。春天剛一到,踏露風就雄赳赳地站在龍王廟前的賽馬場上。高金斗在草原上見過蒙古人馴養(yǎng)桿子馬,他下死力氣照培養(yǎng)桿子馬的套路,給踏露風身上下過許多陰損狠毒的招兒。只有賽馬場上的那張“狀元羊皮”能證明,能吃苦受罪的馬,也會功成名就。

踏露風和三十六匹年輕的大走馬站在麻繩攔擋的起跑線上。脖子下邊戴的銅串鈴被筷子粗的麻繩鋸得發(fā)癢,柔和的春風在馬鬃里穿行,摻和著一種青草芽帶出來的土腥味。小麻雀落在路邊的蓬頭柳樹上,嘰嘰喳喳點評著馬背上騎坐的男人。一張白色的山羊皮,用一根黃緞子捆成卷狀,被一個背火槍的漢子挑在槍尖,他騎一匹粗笨的小馬,先行把象征獎品的白羊皮掛在五百米外的一棵柳樹上。

光腦漢高金斗向其他騎手拱手說:“兄弟們,咱上陣不留情,留情不上陣。誰要比過我的踏露風,我從此給誰當徒弟了。大家都精神點兒?!彬T手們有不言語的,有微笑不看他臉相的,也有緊繃著臉皮用手撫馬脖子的……情態(tài)各異,內心不平。哼哼,馬蹄子才是奪名次的根本。

踏露風毛躁起來,四腳想動彈,迷離的眼神瞅著排在同一線上的同類,白馬、黑馬、黃馬和五花色的雜毛馬,各色各樣,絕不重復。踏露風用耳朵收集著看客們的評論:

“看!那匹紅棗騮兒馬,長得夠威風了,脖子和龍一樣長?!?/p>

“看!高金斗騎上這樣的好馬,串新門子找好婆姨,雙人騎上誰也攆不上啦。狗日的,生就的騷情鬼。”

“啊呀,高金斗又調教出一匹龍駒子,看那馬的長相就把別的馬比下去啦……”

它用湖藍色的眼睛打量著賽場兩旁的人群,尾巴來回掃著腚部,它聽見了草灘上青草在溫暖的陽光下拔節(jié)的聲音,眼前現(xiàn)出一匹母馬攆著自己溫柔發(fā)情的樣子……

發(fā)號令的破獵槍一聲響,人們嗷嗷叫了起來。高金斗兩腿一夾,馬鞭的影子一閃,踏露風前蹄猛一發(fā)勁,整個身體就射出去了。塵土飛揚,助威的吶喊在兩邊響起,踏露風的口嚼鐵松了又緊了,緊了又松了三回后,它的皮毛上沁出一層晶亮的汗珠,蹄飛如錘,腰勁似弓,呼喊的風聲直灌耳際,它用余光向左右橫掃,沒發(fā)現(xiàn)并列的馬陣。它直盯著不遠處柳樹枝上吊掛的白山羊皮,高金斗的屁股蛋子如錐子般在鞍心里銼了兩銼,踏露風直撲柳樹下,第一名誕生了。

高金斗在風中揮舞著白山羊皮,踏露風脖頸上的黃色緞帶也在風中飄飛著,和主人一樣榮光、一樣驕傲。寶當灘的男人,再次領略了高金斗馴馬的手段,三歲的踏露風聲名大振:寶當灘的軍馬場出名馬,歷來是事實??!

二、1934年:奇人奇舉

踏露風的迎風長鬃被高金斗編織成小辮,抹上了大麻油,陽光下光亮如漆,馬尾巴用紅綢子扎住了半截,遠眺如貴婦人梳洗后的垂發(fā)。踏露風站在野雞河的岸邊,高金斗用細絲刷子正在精心地梳洗著它。棗紅色的皮毛如浸了油,隨著身體的線條折射出不同的光影,初夏的陽光親吻著它脖子下的銅串鈴,高金斗的刺刷抓撓著它的肚膛,產(chǎn)生了一種酥酥麻麻的舒適感覺……湖藍色的眼瞳里盈滿藍色的火焰,那火焰燃燒得高金斗想用小刀騸掉它。一副嵌銀鞍子備上它的背,高金斗要去包頭了。

打扮一新的踏露風,離開寶當灘朝北第一次出遠門。光腦漢高金斗聲高音炸,臉膛黑紅,酒量和膽量一個比一個大,是寶當灘上第一條走南闖北的硬漢子。他漢性十足,身高體胖,一般的瘦驢馱不動他。他面相憨厚,心思靈活,仗義執(zhí)言,肯幫人困苦,雖不識字但口才十分好,說話富有條理,三鄉(xiāng)五村的官事只要有他調停,沒有處理不好的。一些甲長和保長,見他也相當客氣,因為有些需動用武力解決的鄉(xiāng)間俗事,有時也得借助高金斗的聲勢。他在蒙地的拜識把子多,一路上做買賣不需要住店,朋友家輪流請住還排不上號哩。從邊墻往北的商道上,從烏審旗、伊金霍洛旗,直到達拉特旗王爺府,蒙漢商客都知道高金斗的威名。

高金斗穿著汗夾衫,騎著踏露風往北馳去。褲腰間有一只餓虱子隱隱爬延,他伸出兩個指頭捻碎了,黑綢褲子在微風中抖得活躍,仿佛脈管里有抑制不住的興奮在跳彈。他在馬鞍后解下羊皮水袋喝了一口水,扯開狼嗓吼起來:

大青山(呦哪個)高來(呦)烏拉山低;

馬鞭子(呦哪個)一甩(親親)回呀么回口里。

不大大的(哪個)小紅馬駒我多喂上三升料;

三天的(呦哪個)路程(親親)兩呀么兩天到。

水流(呦哪個)千里(呦)歸大海;

走后山的哥哥(親親呦)就會回來。

他唱山曲往往顛三倒四,常把出發(fā)當?shù)竭_,常把離開當回家。荒草地畔的那些野花花,聽了他的歌子都發(fā)了麻……踏露風鼻孔開張得很大,它嗅出陌生路上的騾馬牛驢和駱駝們遺留下的尿騷味,亢奮的神經(jīng)拉得它的瞳仁向四處放大。不遠處有一隊駱駝馱鹽客影影綽綽地出現(xiàn)了,它邁大步子想攆上去……嘴邊的鐵嚼子扯緊了。高金斗的山曲狼叫一般高,駝客隊里有人回應了:

油菜(哪個)開花花黃又黃,

出門在外的人兒光棍光。

半夜里叫門你不給我開,

清涎水呀哥哥淌下半窗臺。

霜打麻子(呀)那個黑顆顆,

哪一個后生子也不頂哥哥我。

踏露風在沙漠地上吃力地行進著,視線里黃暈暈的明沙一望無際,毛烏素的驕陽舔得它肉皮發(fā)脹,心緒漸亂。沙坡上彎曲的弧線里藏著一行行深深淺淺的腳印,喚起了它潛藏的記憶,它的眼里凝結起一滴孤獨的淚。在陜北,一種叫信天游的曲調,于踏露風的腦子里從小就扎下根,只要聽到吟唱,那種高亢的悲涼和纏綿的情愫,霎時就淹透了它的心。寶當灘的小馬駒對故鄉(xiāng)有種刻骨銘心的念想。

高金斗追上了駝隊,駝把式和他是老相識。鷹的翅膀苫不住的遠方,都讓駝客的目光眺遍了?!敖鸲沸郑愕鸟R又換了一匹,它比那匹黑騸馬性烈嗎?走兩步,讓弟兄們開開眼?!瘪務乒裥ξ爻橹鵁煻氛f。

踏露風聽見要自己亮相表演大走,就憋足一口氣等待高金斗的命令。駝隊停下來,十三頭駱駝馱著鹽布袋凝神看向它。踏露風一個昂首直立的騰空動作,險些把高金斗從馬背上掀下來,這是它厭煩給人表演的憤怒表達。高金斗挽緊了扯繩,一鞭子砸下去,踏露風如箭鏃一樣狂奔開來,連跳帶躍,高金斗碩大的身體栽下來,馬鞍子偏溜在肚底下,肚帶繃斷了一根,高金斗手扯馬韁被拖行了十余丈,駝客們驚呆了:“哎呀,高拜識,這馬咋瘋啦?您沒閃失吧?快,扶起來他!”踏露風眼里射出驚恐的光,它準備接受最慘烈的懲罰了。

駝隊和馬黃昏時候到了長勝采當?shù)囊患掖罂偷?,踏露風被拴賊扣的皮繩捆在一棵榆樹上,高金斗的家法是不可逃脫的。他先給踏露風鍘碎半寸長的干谷草,拌了黑豆面喂它,它只吃了一口,就把嘴巴移在料兜子外。這種蔑視主人的行為顯然激怒了他,高金斗手里的銅馬絆突然從耳際向它的腦袋砸來:“狗日貨,你還罷吃不成?”踏露風躲閃不及右耳一轟鳴,眼冒金花,耷拉下腦袋,湖藍色的眼仁里濺滿血腥,一只雄鷹的影子掠過頭頂。它右耳失聰了:它只看見高金斗罵罵咧咧的嘴里外露出的那顆齙牙,泛著狼牙的白光。駝掌柜拉住他的胳膊:“人不能和畜生計較,這馬太靈醒,只是耍點小脾氣罷了……”一天一夜草料不見,滴水不沾,踏露風忍受著胸膛冒火鼻孔冒煙的干渴折磨,沙啞的嘶鳴聲夾雜著對夜晚蚊子叮咬的惱恨,高金斗鐵硬了心用被子蒙住腦袋裝睡,他知道馬身上明晨會有蚊子咬腫的塊狀皮毛呈現(xiàn)。“媽的,你敢讓老子當眾出丑!”

受刑的踏露風終于喝上了水,它被拴在客店院外的一個馬樁上,嚼咬著半簸箕炒豌豆,養(yǎng)精蓄銳。有一匹白毛色的母馬望著它鳴叫,賣弄的馬尾翹起來想勾引它。高金斗發(fā)紅的眼珠子瞅向它,它低頭嚼料去了。大院里有個和尚和客人打賭捏腦,據(jù)說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他穿一身半舊袈裟,光頭碩大,身體壯實得如一尊石碾子圪蛋,手上的五根指頭骨節(jié)突出,爪如鋼叉,可以碎石如泥粉。和尚夸口說,天下人誰的腦瓜硬他都可以捏出尿來。高金斗二圪梁賣桿子的倔脾氣上來了,駝客們說:高三爺?shù)倪@顆光瓢西瓜,毛發(fā)沒一根,蟣虱難留,光不溜溜的凈肉,形狀生得四棱八瓣不好抓挖,活像一顆秋霜刷洗過的紅皮倭瓜。高金斗把汗褂一脫,甩手搭在柳柵欄上,把手里另一件毛褡褳信手一扔就準確地飛到踏露風的脊梁上。他赤著膀子裹緊了粗布大褲腰,吸氣挽緊了紅綢腰帶,坐在一輛破木輪大車的轅頭,盤腿定氣與胖和尚打賭:賭物就是給踏露風拋媚眼翹臀搖尾巴的那匹白毛騍馬(四歲齒)??偷甑鸟効秃婉R客圍觀者有五十多人,紛紛慫恿著他:“高三爺,賭就賭,白毛騍馬正和你的坐騎相般配,養(yǎng)上一年沒準就生下來第二代絕品踏露風啦?!薄笆茄?,是呀,寶當灘上的高三爺還怕過誰呀?說不定那和尚的手力是吹牛哩。”高金斗睜圓了一雙匈奴后代的蠟黃眼珠,斷喝一聲:“來吧,師傅,你可以捏腦了——”

一語未了,胖和尚從衣袋里掏出一把杏核兒來,他無聲地冷笑著,一握一捏之間杏核兒就變成碎末從手里漏下來。眾人張開嘴巴看高金斗,高金斗閉眼正斂氣發(fā)功呢。他沉了丹田,腦門鼓起兩道青筋,和尚用右手的五指扣住高金斗的天靈蓋,暗用神功捏了下去……

正是三伏天,兩個人的腦門上都熱氣騰騰,只是高三爺?shù)牟鳖i邊如決了口子的壩堤。踏露風不吃豌豆料了,它失聰?shù)挠叶@心的疼,左耳卻聽到人們在噪叫:“高三爺發(fā)力呀!高三爺加油??!”

圍觀的人們有的瞪大了眼,有的斂住鼻息,有的咬緊了牙,有的捏緊了拳,有的不住蹬腳……兩個打賭的人臉都變紫了。

誰也料不到高金斗笑著發(fā)話了:“嘿嘿,我說雞爪子和尚呀,你盡管好好仔細地捏,別他媽像揣娘們的奶一樣,爺爺?shù)募t瓤西瓜還沒熟透哩!你到底是捏還是揣哩?”一句話說得和尚如醬油一樣的黑紅臉變了形,因為失笑放了手上的元氣,他伸開五爪認輸了。泄氣的和尚認真地說:“怪了,怪了!我捏過五百多顆人頭了,頭一回碰上這么個紅瓷尿罐,真耐捏!”圍觀的人合攏了張開的嘴,給高金斗鼓掌,跺足,吹口哨歡慶。

喝彩聲驚醒了做夢般回憶往事的踏露風,它看見光膀子的高金斗給和尚作抱拳禮,順手從另一根拴馬樁上解下韁繩,白毛騍馬歡快地向它走來,它的陽根伸縮了一下,兩匹馬腦袋貼在一起,互相用嘴唇的碰撞行見面禮,情愛從那一刻誕生,踏露風從心底感謝主人高金斗的英明和漢性。

一排排向日葵綻開了笑臉,祝福著白騍馬和踏露風。身板高大的高金斗跨上馬背,拉著白騍馬向大店外的莊稼地走去,身上鍍滿了金色的光。踏露風呼喚了一聲白騍馬,蹄子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田野的碎草野花,朝北走了。站在院子里的胖和尚很仔細地端詳著自己的右手,定格在長勝采當?shù)牟轂┥稀?/p>

燦爛的陽光在踏露風的尾巴上輕盈起舞。白騍馬親昵地在旁邊蹭著它的皮毛……

時光流到第三天傍晚,兩匹馬拴在同一個槽頭上吃嫩草。踏露風想親撫一下白騍馬,白騍馬的發(fā)情期卻過了,后蹄踢腫了它的下巴頦。與夢中情人貼面而站,卻享受不了情愛的歡愉,它終于忍耐不住血液中的撩撥,在白騍馬的肩胛處咬了一口。

半夜里,一個火把扔進木柵欄里,起火了。踏露風聽見不遠處一聲槍響,有人喊叫起來:“楊猴小土匪來啦,快跑呀!”睡夢中的高金斗穿上鞋打開門,他朋友家的大人娃娃在黑暗中亂成一片,村子外人叱聲和馬蹄聲交織在一起:“不要放走了高金斗,二排長,把那匹踏露風留下!”它聽見有粗野的男人聲音喚出自己的名號,頭一揚盡力掙斷了韁繩,想躍過木柵欄逃離,但它馬上又回轉頭,看一眼心驚膽戰(zhàn)的白馬,用自己的上下牙齒咬斷了拴著白騍馬籠頭的小韁繩,兩匹馬一齊躍過低矮的柵欄,消失在空蕩的夜色里。吶喊聲從黏稠的水霧中傳來:“追!跑走了兩匹馬,快追上去!”“砰砰!”

包頭灘上的響馬小子搶劫了這個叫阿蘆采當?shù)男〈迩f。高金斗的兩匹馬私奔了,響馬沒捉到它們,卻把高金斗的漢人朋友李玉飛五歲的獨生子也給擄走了。高金斗活了四十多歲,第一次讓響馬當財神給請走,實屬怪事。一般的響馬作亂,頭三天風聲就向南傳來了,這一次不知怎的提前搶劫了。秋收日子不到響馬不會搶糧,世事變亂也不能如此無常啊,本來高金斗這次是去西拉穆仁草原給榆林的井大人販十多匹戰(zhàn)馬,馬都訂下啦,卻發(fā)生了變故,蒙地的拜識們不知道他遭劫呀。他和李玉飛的獨生子關在一家牧主的地窖里,他不知道阿盧采當草灘里的踏露風和白騍馬,能尋上返家的路嗎?老馬識途是有的,但那是兩匹未長成的馬呀。高金斗盤算著自己的逃脫機會……有計劃的逃跑防不勝防。

匪首楊猴小審問高金斗,一柄短槍放在八仙桌上,長馬褂罩著干瘦的胸脯,因為大煙癮發(fā)作而呵欠連連,陰森森的問訊里,潛藏著殺機:“高金斗,聽說你馴養(yǎng)著一匹駿馬,比我的戰(zhàn)馬還有名。這次碰上了好運氣,用一匹馬抵你的命吧。只要你把踏露風交給我,你就自由了。包頭灘上有人給我捎過話,說馬販子里捉到你不要傷損你的薄命。好,順水人情我是會做的……”高金斗不急不慌地說:“楊團長,打狐子要皮不要肉,你把我關在地牢里,那走失的馬我咋尋哩?你還是派上幾個兄弟,跟著我在周圍轉一轉,我發(fā)出尋馬的暗號,踏露風聽見會來到我身邊。命犯你手里,我逃跑也無用了?!睏詈镄≌f:“聰明。明人不說瞎話,今天你就去尋它吧!

涼爽的夜風在田野上穿行,莊稼葉子沙沙地抖動著,踏露風和白騍馬正在沙坨地的谷子地里嚼著不夠飽滿的秕谷穗子。星光閃動四野沉睡,它們的耳朵警惕地聳立著,一旦有動靜就會撒腿奔逃。白騍馬說:“哥呀,咱倆往哪兒去呀?兩天時間不見主人了,心慌得不行呀?!碧ぢ讹L神情嚴肅:“妹呀,你愁腸什么呢,有哥帶你走天下。主人不會不管咱的,我嗅見他的氣味就在阿蘆采當附近,我想他會尋找咱倆的?!?/p>

踏露風咽下去谷葉子,繼續(xù)說:“白馬妹呀,高金斗除了串門子哄女人,更絕門的手藝還有兩種。冬天他騎著我在雪地里打兔子,不用狗攆兔,而是懷揣十幾顆碗大的牛晶石蛋,等兔子只有十多步了,右手一甩,立馬擊中兔子腦殼,百發(fā)百中;他套騾子不用套馬桿,而是用一種牛皮搓成的挽成活扣的套繩,他把長繩拋出,準確地一罩,騾子就被套住了。聽說他還用套繩套過盜馬賊呢。咱們今后可不敢私自逃場,讓狗日的飛石擊中了,少說腦袋上會起泡。我的右耳失聰了,唉……”

兩匹馬拉完話,一齊鉆進一片惹眼的高粱地,長桿高粱蔥綠的青紗帳,遮掩了它們的身體。

朝陽映照在淺草灘上,油菜花黃得耀眼,野蕎麥粉得嬌艷。高金斗的手朝前捆著,騎一頭大叫驢順沙梁走來,他后邊緊跟著兩個持長槍的騎馬響馬,年紀都在二十歲左右。高金斗嘴里噙一支用鷹翅骨做成的口哨,用力一吹,嘯聲在蒼茫的水草灘上響起。

踏露風在高粱地里聽見呼喚的馴哨聲,揚起脖子嘶叫一聲,它和白騍馬跑到一個沙梁上四望:什么都明白了。兩個穿軍裝的土匪小子押著籌碼一樣的高金斗誘捕它們來了。踏露風示意白騍馬跟緊自己,見機行事,白騍馬點點頭。

高金斗的口哨又刺入它的左耳,它領著白騍馬慢慢向三個人走來。高金斗激動得渾身顫抖,憑他的功夫消滅這兩個狼崽子非常容易,只要踏露風和他配合默契,逃跑是有機會的。高金斗說,解開手我要拉屎,馬已經(jīng)看見了,你倆還不相信嗎?一個響馬小子有點遲疑,另一個說,沒事,放開他,他跑不過咱們的子彈。踏露風和白騍馬十分小心地站住了,離兩馬一驢足有三丈遠。

高金斗說:“給我一條繩子拴馬?!表戱R小子遞給他一根皮繩。又一聲口哨響過,踏露風向前獨自走了一丈多,湖藍色的眼里泛起疑惑:怎么?主人要賣了我嗎?它瞥見槍刺上閃起的寒光,警惕地回頭望著白騍馬,白騍馬咴咴地叫了一聲,前蹄不安地刨著沙土。高金斗站著挽成一個套馬脖的活繩扣,響馬小子命令他往前走,另一個端起槍做瞄準狀。冷汗從高金斗的腦門上滲出,直滲進踏露風湖藍色的眼里,它甩著尾巴故作輕松狀,但它的左耳正仔細捕捉主人的口令。

高金斗脫手甩出了皮繩,一條油黑光亮的蛇飛向端槍的響馬小子脖頸,直接將他套住扯下馬背,由于力道很猛,響馬小子剛栽下來脖子就給勒斷了。另一個矮胖的響馬小子用槍刺來對付高金斗,高金斗回身用胳膊一攬,連人帶槍跌下馬背。久經(jīng)戰(zhàn)陣搶劫慣了的戰(zhàn)馬并不逃跑,響馬小子翻身跳上馬背,一聲呼哨就跑起身,高金斗大叫:“哪里走?”說話間一顆三棱形的石頭呈拋物線狀砸向他的天靈蓋,響馬小子再次從兩丈遠的地方跌下來。高金斗拾起長槍跑過去,把明晃晃的刺刀扎進那人肚里。這時不遠處跑過來五個響馬小子,直喊:“站住,不許動!”——踏露風早用嘴咬住高金斗的衣袖,他一撲身騎上馬背,鷹骨口哨尖利地劃過天空,踏露風就風馳電掣地跑起來,它的身后響起了槍聲。“呯呯——呯啪——”,白騍馬緊隨其后狂奔,它感到一種危險正從后方襲來,它想用嘶鳴提醒踏露風曲著身子跑,但來不及了,另一根神經(jīng)提醒它,一顆奪命的長槍子彈正射向踏露風的腦殼,它義無反顧地擋在了踏露風身前,尖嘯的彈頭射進了白騍馬的腦袋,它一頭栽倒了。高金斗右臂中了一彈,他手都不敢捂一下,夾緊踏露風的肚子沒命奔逃。

沙路上灑下踏露風濕漉漉的汗水和淚水,親愛的白騍馬,永別了。追逐的叫喊聲漸漸消失,它用獨一無二的神勇速度,把高金斗救走,項上的銅串鈴跑丟了。天上的白云浪一樣翻滾著。

三、1935年:慘淡歲月

望不斷頭的沙蒿,點綴了荒無人煙的地面,路在毛烏素沙漠深處延伸。踏露風飲光了羊皮水袋最后的一滴水,它知道盛裝在料袋里的豌豆粒也僅剩兩碗多了,人和馬的生命全靠自己支撐了。高金斗口唇上裂開縫,他無望地牽著它站在沙梁上看地形辨方向,因為一陣沙塵暴刮過,他轉向了。

它的生物鐘此刻也失調了。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正月的寒風攪得人畜瑟瑟發(fā)抖,那領綿羊皮襖搭在它背上,它知道是主人怕它感冒了走不動,遲早要餓死在沙漠里。黃昏的時候,太陽一下從云層里透出,踏露風迅速恢復了本能,馱著主人向東南方急馳。它仿佛已看見寶當灘的敖包上彩旗飄飄……炒米和羊奶的誘人味道告訴它,白彥采當不遠了。

榆林的井大人非常滿意高金斗買回的蒙古戰(zhàn)馬,給他付了雙倍的酬勞。踏露風在希拉穆仁草原才領略了真正的茂草風光。比起寶當灘的軍馬場,它理解了什么是駿馬生存的大環(huán)境。半尺高的白尖草,草尖上滾動著晶瑩的露珠,它的同類吃了大草原上的露水草,才膘肥體壯。只有在這廣闊的草原上才有可能好馬不吃回頭草,而寶當灘上它必須天天聞著發(fā)臭的馬糞草皮不??幸АLぢ讹L常常在陽光明媚的春天,想起美麗的白騍馬,它多想用一曲信天游,來唱出心中的思念與深情。

楊柳發(fā)青、綠草冒尖的時節(jié),寶當灘敖包村的龍王廟前又舉辦了一回賽馬會,毫無懸念,踏露風再次奪得魁首,高金斗的漢性和威名繼續(xù)在這個風沙草灘上傳揚。榆林鎮(zhèn)守使井大人發(fā)布了文告,在轄區(qū)陜北二十三縣的鄉(xiāng)村設立寨子,防備包頭灘上的土匪南下?lián)尳?。有了寨子就有武裝,各地的自衛(wèi)隊應運而生,高金斗被任命為寶當灘自衛(wèi)隊隊長,隊員來自各村莊抽調的年輕莊稼漢。高金斗在榆林城委培了兩個月,一把德國造的盒子槍挎在腰間,他成了本地跺一腳地皮就亂晃的風云人物。那些國民政府指定的甲長保長,一窩蜂地和他成了生死弟兄。

踏露風身價百倍,名噪塞上。它每走過一個村莊,人們都搶著給它喂好料、拌好草,所到之處,仿佛比高金斗還要受禮遇。一些村莊的漂亮女人,有時會用縫衣納鞋的巧手撫摸它的臀部和鬃毛,一個勁地說:“高金斗隊長人是人馬是馬?!比藨{衣衫馬憑鞍,人馬雄壯靠裝扮。踏露風細長的腰背備了白銀打造的寶鞍,鞍子下邊垂吊兩只白玉鐙,脖頸下吊掛一顆錘頭大的紫金鈴;籠頭用軍用牛皮編織成,紅纓子裹纏的圓水銀鏡,走起路來直忽閃;馬韁繩子上也釘了叫不起名字的紅藍寶石釘。有人建議把它騸一刀,發(fā)情期來了少不了要亂撕咬,高金斗淫笑地說:“不等于把我給閹了?你們誰見過太監(jiān)帶兵打仗的?再說那些騷情婆姨們也離不開咱爺們兒攪拌呀……”提建議的人笑得前仰后合:“高隊長你就和馬一樣歡實吧,有耕乏的牛,沒犁乏的地呀。

踏露風打扮成披金掛銀的“繡球馬”,它是多么不舒服多么不自在呀。它隨隊長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指畫著評點它,最要命的是有個護兵常常站在馬樁前為它站崗,因為那些寶貝珠玉怕偷呀。它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坐騎,怎就不知不覺成了一道裝飾的風景?馬不是瓷器古董,它要有自己的色彩和個性,要有活靈靈的氣息和行走自由,它內心越來越強烈地產(chǎn)生了一種對抗情緒。

初夏的晌午,白彥采當村口的一個谷桿子草垛里,一個游村串莊的河南貨郎子,正和村里的一個年輕寡婦茍合。谷草垛遠眺像一朵肥大的蘑菇,上端頭大根部顯小,一些金黃的沙地糜草胡亂地堆放在四周,可能糜草也是垛形的,被風吹倒了。幾只蘆花公雞率領一群母雞在邊沿刨食,偶爾還跑過幾只心緒不寧的小老鼠。踏露風最怕野地里的鼠洞,它的前蹄曾在去年被崴過,是白彥采當?shù)耐蹊F匠掛掌時,給它揉捏了半天,才終于合上了關節(jié)。晌午天,它被拴在草垛邊的木樁上,護兵這回沒跟著,是高金斗獨自和王鐵匠的老婆相好來了。踏露風瞇著眼睛打盹,背上的羊皮水袋漏水,滴滴答答的水珠從鞍子流下來,它的后胯涼涼地舒服起來。它聽見公雞踩蛋的哃嚇聲,怪了,母雞總被公雞攆得沒力氣了才就范。它的左耳里忽聽見女人愉悅的呻喚,如同唱歌一樣迷人,它不知道那是草垛里貨郎子和寡婦正在行魚水之歡。一會兒,兩人衣衫不整地爬出了草垛,女人的頭發(fā)上沾了碎草葉,貨郎給她把草葉撥拉凈:“回去吧。七月十五我準來!那五尺藍布夠你縫一件布衫了?!惫褘D笑著說:“死鬼。你敢不來……”踏露風心想:“白騍馬呀,你死得太慘了,我還沒品嘗你的溫柔哩,你看這貨郎子多有福氣。”

貨郎子擔起貨擔正欲走,一扭頭看見有匹馬拴在木樁上,籠頭和韁繩閃閃發(fā)光,他走近了它,踏露風抖了抖鬃毛,用湖藍色的眼睛盯著他的手。寡婦喊道:“你做什么?這馬是自衛(wèi)隊長的馬,你還敢偷他呀?你十條命都不值那個馬鞍子,快走快走!捉住你能刀剮十回呢。”貨郎問:“他來這個孤村子干什么?”寡婦說:“和你一樣找女人嘛?!蹦腥税阉嗽斄艘蝗?,戀戀不舍地咽著口水走了。

踏露風想象著此刻的高金斗,正坐在鐵匠家的長木凳上勾引著另一個年輕的婆姨。王鐵匠善良膽小,他一見高大隊長上門,就會主動拉上兩頭瘦毛驢到草灘上去。漂亮的女人會關上門,和高金斗滾上炕,發(fā)騷的高金斗肯定如叫驢一樣撲上身去……踏露風認得這女人,她是寶當灘最美麗的一朵花,沒等開放就被壯實的高金斗拾進自己的筐里了。日久天長,因為有割不斷的情義,它常常半夜三更跑這六十里沙土路,馱著主人往返多次了。它吃過女人簸箕里端來的干豌豆和老燕麥,女人用軟軟的小手摸過它的鼻梁和臉頰,有時還用白凈的臉蛋貼住它的耳朵,說上幾句柔情的悄悄話,可惜它聽不懂她的表達。

踏露風正沉浸在甜美的回憶里,王鐵匠走到身邊來了。它認識這個懦弱的龜腦男人,沒動聲色地等待他端下鞍子歇息。它瞇起了雙眼,好馬都是站著睡覺的,看來高金斗今兒不走了。鞍子挪移了半寸有余,它看見鐵匠拿起一把小斧頭,它來不及躲閃,脊梁骨的肉縫里鉆入一顆半寸長的細鐵丁,感覺上比針粗,它揚起后蹄踢王鐵匠,鬼男人卻躲過蹄影逃掉了。鉆心的疼痛瞬間籠罩了它:可恨!可恨!高金斗呀,你個壞種子,你睡了人家的女人,人家釘了你的馬,報應嗎?

它的四個蹄子來回挪動,盼望高金斗給它解除痛苦。心滿意足的高大隊長急匆匆地走來,他連踏露風瞧都不瞧一眼,解下韁繩一腳認鐙跨上馬背,揮鞭就走。劇烈的疼痛感讓它直立而起,高金斗險些又從背上跌下來,他立刻狠命地抽過來一鞭,它的臀部綻開一道肉縫,但它紋絲未動,鉆心的鐵釘宣示著難言的疼痛。高金斗發(fā)現(xiàn)了馬的異樣,他跳下了馬背,用手按馬鞍,它的腰很快往下沉去。銀馬鞍揭下來了,高金斗睜圓眼仔細搜尋起來,密實的紅毛壓得平坦坦的,什么東西也沒有。踏露風不安地動彈起來,他昂頭嘶鳴,頭上的鬃毛一甩一甩地亂抖,如同風中的雄獅。高金斗心想:奇怪呀,這馬是咋哩?好端端地不走路,把人往下掀,這脊背上肯定有蹊蹺。他用手慢慢觸摸,緩緩用力彈壓,中指頭剛碰到鐵針的頭,皮毛深處有硬硬的刺扎到了他。他馬上想到這是有人害他的馬,要么就是讓馬發(fā)瘋從馬背上套住腳將他拉死。啊呀,這白彥采當有大膽人,竟敢謀害我啊。高金斗抱著馬鞍子拉著踏露風,擰眉裂眼地走到王鐵匠家門前,只有鐵匠家的鐵鉗子才能拔出釘子。

王鐵匠正火氣十足地摔打著家什,罵家里的母豬又發(fā)情跑窩了,老婆一言不發(fā)地用梳子梳頭,半截子玻璃鏡立在窗戶上,淚水悄悄地洗著她俊俏的臉蛋。高金斗高聲大氣地喊道:“鐵匠兄弟,不知那個驢日貨想害我,給我的馬背上釘了暗釘??欤眉沂矈A出來,我還得出遠門上路哩!”王鐵匠堆下笑臉,客氣地拿了小鐵鉗走過來。踏露風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一甩脖子,張嘴就咬下王鐵匠的半截耳朵,鮮血霎時淹漫了他的脖領子。大呼小叫的鐵匠婆姨跑出來:“哎呀,高隊長,這馬咋咬人哩,這是養(yǎng)老虎當馬騎呀!你教我們窮家小戶咋活呀?哎嘿嘿……”女人哭著抱住了王鐵匠:“醒醒,快醒醒!娃他大呀,我命苦——”高金斗驚呆了,這狗日的踏露風,從來不咬人呀,這真是邪門啦,偏偏把相好老漢的耳朵咬下,真他媽丟人呀。高金斗安慰了半天王鐵匠,又讓女人快點找村子里的獸醫(yī)王二止血包扎,他給女人留下五十塊大洋讓男人養(yǎng)傷。他用鐵鉗子拔出了鐵釘,踏露風挨了好幾鞭懲罰,不情愿地馱起高金斗出發(fā)。夕陽西下,一溜沙塵騰空而起。

秋風節(jié)令剛到,踏露風和主人一起到邊墻重鎮(zhèn)建安堡參加談判。神府蘇區(qū)的紅三團有兩個交通員被捕了,派代表和高金斗談判,紅三團答應給寶當灘的自衛(wèi)隊三千斤黑豆馬料,并劃分紅白區(qū)活動的界線。高金斗在答應放人的前提下,還想要兩匹好戰(zhàn)馬裝備自衛(wèi)隊。

建安堡的操場上,二十匹戰(zhàn)馬站在一條白線上。

涼森森的秋風把馬尾巴張揚成絲線樣的旗幟。

踏露風不知道談判的結果如何,只曉得又一場大賽要在紅白交界的建安堡展開了,它的十九個對手都用復雜的目光掃視著自己。他看見五六顆粘了紅泥的石磙子,停放在操場邊上,幾匹瘦削的老馬還套在繩框上,懶得看這場比賽,也許它們年輕力壯時也在這樣的場合賣過力。它望見遠處天邊的輪廓,黃土的大山如波浪般涌向天際,新鮮的蒼涼感滲透它的全身。這里不同于寶當灘,長年被干旱統(tǒng)治著,一只木桶吊在井架上,轆轱上纏了兩丈多長的井繩。

披金戴銀的踏露風成了賭注。紅三團的政委騎一匹干瘦的白灰馬,模樣經(jīng)不起人細看,耷拉著眼皮垂著耳丫,如同大病初愈一樣。談判桌上,高金斗說,只要你的馬隊里有賽過我的坐騎之馬,咱們成交,你們的兩個交通員全放了,也不要附加另外給戰(zhàn)馬的條件了。紅三團的政委笑一笑,提起馬鞭指向門外:操場上見高低。小個子白灰馬與踏露風同齡,它走過去嗅了嗅踏露風的氣味,表示一下友誼,踏露風不屑地挪開一步,睨了它一眼。它又瞄了一眼那位政委:頭上一頂帶紅五星的灰藍色布帽,鷹鉤鼻上方閃動著一雙亮汪汪的眼睛,顯得幽深無比,瘦削的下巴上滿是胡茬。他和高金斗相比,顯然缺乏營養(yǎng),臉色有些蒼白,兩個肩膀上打了補丁的灰軍裝不能和高金斗的拷綢衫相比,腳上套的草鞋不能與高金斗锃亮的牛皮長筒馬靴匹配,普通布料纏綁的裹腿窮酸氣十足,怎么也沒有高金斗顯得精神。腰上別那支短手槍,它懷疑也是用紅布包裹起來的木頭疙瘩,專咋唬人哩。這樣裝束的紅三團,敢和自衛(wèi)隊對抗嗎?踏露風開始估算起對方的人馬實力……

賽事開始,一聲盒子槍爆響,二十匹馬一齊驅馳,黃土地上蹄聲濺起,比拼著剽悍與英勇、速度與耐力。踏露風望著前方堡墻500米外的靶場,鼻孔吞吐著火一樣的氣息,既有黃羊的腿功,又有野兔的彈力,但它好像還趕不上左邊沖上來的白灰馬。那個其貌不揚的政委不知用什么馭馬的手段,把坐騎調養(yǎng)得飛快:干瘦的白灰馬眼張得如銅盅,身子快如閃電,尾巴卷起漫漫煙塵,鬃毛在風中獵獵飄舞?;野遵R比大草原潮水般群馬后邊的桿子馬還神奇幾分,急速向前,沖到了目的地那桿豎立的土炮桿下。士兵們齊聲吶喊,踏露風名列亞軍。汗從馬鞍下滲出,它身外的裝飾太重了,灰白馬的光背上只搭一塊灰白老布,連鞍子也沒有。高金斗驚異地摸著瘦馬的腦門:“葉政委,看不出你這馬的本領呀!看,它站在地上就打瞌睡,咋上陣就鬃毛乍立呀?”政委笑了笑:“一諾千金。我們談的條件可履行?你的馬太壯,膘厚不能跑出能耐嘛……得采取拴樁吊膘了?!碧ぢ讹L后腿上被狼咬過的那塊疤隱隱作痛,它真想尥蹶子踢破政委發(fā)白的嘴唇。

它想不到與同齡的灰白馬易主交易了。高金斗把馬韁和鞍子備放在灰白馬的身上,摘走脖鈴,它被紅三團的政委牽走了。第二天,淚汪汪的踏露風被綁在一棵柳樹上,左大腿上烙了火印——當戰(zhàn)馬必須有特有的標記,當燒紅的那塊圓形的鐵印子嗞嗞啦啦貼近它的肉皮時,踏露風的左耳里有一聲急迫的呼喚。從此,寶當灘上的一匹好馬兒告別了富裕的生活,另一種使命在歲月中如影相隨,秋風把它的長鬃剪短了,思鄉(xiāng)的欲念填滿記憶的溝谷……

四、1938年:黃河岸邊

踏露風接受了葉政委的新式馴馬法,它和受刑一樣按照嚴格的規(guī)定飲食和壓溜,滾瓜流油的身胚子吊光了虛膘。兩個月后,它變成了一匹膘瘦肉精、筋強骨硬的特等戰(zhàn)馬。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踏露風掙斷了細鐵鏈的拴系,從黃河邊的馬廄里逃離出來,冰封的黃河它不害怕,踩著冰面的蹄鐵告訴它:厚實的冰面上可以走日本人的汽車哪。回憶成了最深的痛苦,寶當灘上有一根魂牽夢繞的細線拉扯著它,如果不回一趟娘家,如果不見一回高金斗的白灰馬,它沒法安心服務紅三團。踏露風在漫天星光下踏上了回家路。

第三天以后,它在一個叫馬場梁的平坦高地上見到馬群。邊墻外的草場,冬天全憑沙灣坡梁干枯的沙竹草喂養(yǎng)馬匹,三百多匹老中青相結合的馬群,皮毛五花八門相貌情態(tài)各異,但幾萬年前祖宗遺傳的秉性卻是沒變的,共同的語言使它很快合群。圍群護場的兒馬想咬走它,僅僅三個回合就被它打敗,臉上還被揪下一塊皮肉,血淋淋的黑栗色兒馬臣服了,低下了頭顱。

兩匹發(fā)情的騍馬攆在身后挑逗它,踏露風準備占有享用。它聞著馬群里的尿液和糞便,只有這兩匹青騍馬氣味不同,它第一次趴伏上去,感受到一種強勁的吸引和擠壓,它做夢了。它夢見一股灼熱的巖漿噴射而出,長期被口嚼鐵勒扯過的兩腮忽然松弛下來,感覺那么的舒展和美妙,就像它在草灘上看蝴蝶和花交融在一起一樣。騍馬站在地上閉了眼,仿佛它們兩個的魂靈都在同一個夢里相逢,天藍得那么高遠明亮,太陽紅得如豬血浸泡過似的,寒冬的風也柔軟下來……它品嘗到出世以來來自身體交融于另一個身體的幸福。它六年多的憂郁和壓抑,終于得到松懈和排解。

自由的踏露風與她們耳鬢廝磨后,繼續(xù)奔往家鄉(xiāng)。夏天的寶當灘,三棱水草的芬芳和馬糞草皮上噴發(fā)的漚泥味,都讓它魂牽夢繞。它踏上那條陜北人走了千年的鹽道——驢路,順著古老的驢路,它走進了水草豐盈的寶當灘,聞到了久違的家鄉(xiāng)味。

寒夜的月亮圓了,泛著青光。月下的寶當灘寧靜異常,空氣清新而充盈。這是一片灘涂中的綠洲,春秋戰(zhàn)國時代就形成了。踏露風的蹄音在野雞河的河床上響起,薄冰在它的踩踏下嘩啦啦地裂開縫,清冽的河水從它的喉間暢快地滑過,甜沁沁的滲沙水比黃河渾濁的水要好喝多了。它看見穈草垛和谷草垛閃著金黃色的毫光,在木柵欄圍固的莊稼場上矗立著,低矮的房子在河兩岸星羅棋布,煙囪里鉆出農(nóng)人們熟透的鼾聲和囈語。它似乎還聽見村里一些強悍男人,在自家小炕上和發(fā)狂的婆娘們弄出的呻吟聲,誰家小孩尿炕了被大人拍屁股蛋的怒斥聲,那個老病的寡婦半夜里找水喝從炕頭栽下去的呼叫聲,仿佛都從煙囪里爬出來,溜進它的左耳里。槽頭上凍得臥不下的老騾子啃著槽幫子,羊圈里的公羊還在窮騷情,攆得母羊歡叫著亂竄,牛的嘴巴在反芻中跳彈,雞窩里的老鼠咬得幾只公雞睡不安,一頭大叫驢叫聲如鍋鏟子刮鍋底般的刺耳,把柳樹洞的麻雀給驚飛了出來。踏露風準確地走到高金斗家的馬圈前,白灰馬站著正睡得香甜。

月光下,白灰馬臀部的肉分明堆厚了許多,尾巴也用紅綢子捆扎成一束,戴在脖子里的串鈴沒有響聲。馬圈的木欄留著口子,踏露風剛想進去,一只黑狗撲過來,好像認識它,搖著尾巴走開了。它和白灰馬站在一起,白灰馬的鐵斗槽里還剩些煮黑豆,它伸嘴吃了一口,白灰馬躲了一步,睜眼問訊:“嘿,老兄,你怎么來啦?不怕主人打你?高金斗這人太殘了,用銅馬絆套住我的腳拴在木樁上教訓我呢?!碧ぢ讹L熱淚盈眶,鼻根發(fā)酸:“啊,老弟,你算進了福窩啦,你那個政委真摳門兒,三天才給我喂一升玉米料,鍘下的谷桿子夠一拃長,咬都咬不爛。他們白天不走路,躲在人家爛草房里睡覺,一到黑夜就出發(fā),行動時還用羊皮裹了我的蹄,幽靈一樣圍住有錢財主的大門,分人家的財產(chǎn)哩。我餓得跌了膘,有幾回身子發(fā)虛,險些掉到崖溝里。他們還訓練我鳧水,想過黃河不坐船。一次政委騎我逃命,子彈如流星追月,幸虧我跑得快轉彎早,不然肚子肯定鉆個血窟窿……”

兩匹馬交流了好一陣,都說不清對方的主人為什么要換馬,環(huán)境的改變和主人脾性的不同,讓它們都別扭。不同生活讓它們都變了樣:一個瘦子變成胖子,而另一個胖子卻變成瘦子。兩匹馬準備生死相依,共同逃離寶當灘,一齊到呼倫貝爾大草原做自由狂放的野馬。踏露風剛想咬斷白灰馬嵌有寶石的皮韁繩,夜里來填草的護兵關上柵欄門。月亮冷如鐵,淡黃的風暈罩在四邊,明天又是一個刮黃毛風的天……

天明時分,高金斗進了馬圈,他用手撫摸了一遍踏露風的皮毛,痛惜不安地對護兵說:“遭罪了,這狗日貨的政委,咋把它喂成一副骨頭架子?難道光讓它跑路不成?我摸到這馬的卵子蛋啦,這馬和騍馬行床事了,不行啦。和尚一旦吃到腥味,就信不了佛念不進經(jīng)。踏露風完了,必須騸掉它的鋼卵蛋,方可恢復元氣呀,唉……”它聽完高金斗的慨嘆,渾身不寒而栗。再見了,白灰馬兄弟!

三天后,講信用的高隊長把馬送到建安堡交通站。

當?shù)匾粋€留一撮毛的有名獸醫(yī),把它壓倒在操場上,用燒紅的刀刃,摘除了睪丸。那是三月草木發(fā)芽的一個血腥早晨。寶當灘頂好的一匹神馬,徹底告別了雄性年華,世界在它眼里改變了顏色。

黃河。晉綏河防司令部。120師駐地。葉政委來開會……血性的人,騎著血性的馬,奔赴山西娘子關戰(zhàn)場。狼煙四起戰(zhàn)火紛飛,殘酷的現(xiàn)實容不得踏露風兒女情長,它在黃土梁上凝思:說不定那兩匹馬場梁相遇的美麗騍馬,已經(jīng)給他生下兒子。要是有了后代傳承它的血脈,哪怕隨時殞命也可以安心了,它湖藍色的眼里泛起幸福的潮水:前進吧,黃河都發(fā)出怒吼的濤聲了,一匹馬不咆哮行嗎?

娘子關前擺戰(zhàn)場。一柄銅號吹響沖鋒的號令。

騎兵團開始上陣——追逐,追趕,追命!所有的馬都掙了命,它沖在最前面,葉政委嘶啞的喉嚨喊著聽不清的話語。馬刀閃閃,刀鋒寒氣逼人,那一群粗布軍裝的莊戶子弟,卻比黃呢子軍裝的軍隊不要命。炸彈片已經(jīng)削光了葉政委的一只耳朵,一脖子血灌透衣裳,血點子濺在它的身上,一種豪狠勁賦予它更激蕩的蹄力。眼見日本大洋馬棕黃色的屁股蛋子,它拼命一咬,那大洋馬一個后閃腰,葉政委手起刀落,矮銼的日本兵腦袋應聲落馬,槍刺上的太陽旗被濺紅了。又一匹大洋馬被它咬住脖子,葉政委把大刀扎進那個兵的胸腔里,頃刻間一把東洋戰(zhàn)刀也刺進馬脖子,踏露風受了傷。混戰(zhàn)開始了,天昏地暗,馬在嘶鳴,人在吶喊……那個花草盛開的春天,被血沫淹泡成三九天。

日本騎兵聯(lián)隊包圍了葉政委的二十騎。此刻他不是政委,是騎兵連的連長,八路軍縮編建制,八十匹馬就是一個連。面對面的比拼進行過三輪,刀把子都拼彎了,日本兵沒退。死亡氣味沖擊著騎兵連剩余的戰(zhàn)馬,它們刨著前蹄,噴著鼻息,湖藍色的目光閃著血紅的火焰,它們是好樣的,腿上肚子上乃至臀部脖頸都帶了傷,在踏露風的帶領下它們生死俱忘,準備和東洋馬拼個你死我活。因為它們中的大多數(shù),也是寶當灘軍馬場走出的本地土馬,個頭不大品種優(yōu)良,高粱黑豆喂養(yǎng)出它們無所畏懼的品性。

“沖??!”最后一聲被火燒焦的口令從葉政委的口中喊出,踏露風和它的兄弟們狂竄而出,前后兩排日本洋馬同時一擁而上……葉政委墜鐙而亡,血浸黑了黃土。踏露風流血的脖子結了黑痂,滲出的血液和葉政委的血攪混在一起。它一躍而起,用拼齊的雙蹄把一個戴眼鏡的日本指揮官蹬下來,那鬼子軍官腦袋開花了。它拼命逃奔,后邊的洋馬如黃蜂群飛來……

懸崖百丈深,崖畔上開滿映山紅。踏露風沒有退路了,它左耳分明聽見一個會相馬的日本軍官喊叫:“不準開槍,那馬通人性,抓住它我要馴服,運回北海道當賽馬用!”它看見遍野都是人騎的馬,它的同伴們四處奔跑,有的被圍住套上繩索逮住了。幾匹大洋馬也說著日本話勸它:“支那馬,你投降吧!馬活一世為了什么?快!到我們日本馬場開開眼,看你瘦得皮包骨了還逞什么威風?這么窮的地方還待不夠嗎?”它閉上了湖藍色的雙目,眼前閃過白騍馬和白灰馬的影子,它向崖底飛身而下……一片槍聲垂落。

后記

半月后,有人說在黃河的一個渡口,一個艄公在河里撈起一匹棗紅色的大騸馬,臀部銘刻著火印,是戰(zhàn)馬,紅三團當年的印記。不過它死了,渾身是傷,鞍子還扣在背上。

三年后,120師的騎兵團備忘錄記載:葉政委和一匹叫踏露風的軍馬,在娘子關前戰(zhàn)死,馬下落不明。

葉政委犧牲的消息傳到寶當灘,自衛(wèi)隊長高金斗向東南方向默哀了許久,他拔出手槍哆嗦地朝天鳴了六響,三響為葉政委談判的口才,三響為踏露風多年服侍他且有救命之恩。護兵聽到他喃喃私語:“奇馬!怪馬!寶當灘最后一匹通靈性的好馬誰也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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