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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在遠方

2022-10-23 04:35馮文娟
延河 2022年10期
關(guān)鍵詞:行長

馮文娟

一下午,童瑤不停地看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時間,五點整,她立馬關(guān)上電腦,匆匆穿上外套,一把抓起挎包,沖出辦公室。

一出大樓,童瑤才發(fā)現(xiàn)太陽還高高懸在西天上,有多久沒有認真看過這樣的夕陽了?她已經(jīng)記不清了,到這家證券公司上班的這兩年間,她很少能在天黑前下班。時令正是四月,萬物生發(fā),白晝一天天變長。夕陽從背后照過來,她細細長長的影子鋪在前面路上。她搖著胳膊邁著腿,影子也一樣搖著動著,像一只在地上忙碌覓食的大螞蟻。依她現(xiàn)在的條件,不能算作“蟻族”,不像螞蟻,像什么呢?陀螺!這些年她不就像一只在打轉(zhuǎn)的陀螺嗎?被人狠狠地抽了一鞭子,她便沒了命似的從海州逃到北京,在北京打起轉(zhuǎn)來。

童瑤一邊疾步走著一邊觀察著自己的影子,越觀察越覺得那影子變得滑稽起來。

其實在她心里,比影子還要滑稽的,是她要赴的這場約。

她要去北京南站接云珊的媽媽,然后帶她去崇文門附近的四季烤鴨店吃晚飯。

童瑤與云珊是發(fā)小,是閨蜜,閨蜜之間當然要分享很多秘密。十幾年前,童瑤與云珊享受著閨蜜帶來的膩歪,但那時誰能想到甜食吃多了也能齁人呢?這些年過去了,童瑤想想以前的自己,覺得像在回憶一個陌生人。其實,她也想起過云珊,甚至有那么幾回,她還有一種強烈的找云珊聊一聊的沖動。她想知曉,云珊過得怎么樣。她不是恨云珊嗎?怎么還關(guān)心她的生活?這矛盾的心理,她自己也弄不清。

幾年前,她找回了云珊的手機號,但她從未主動撥打過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號碼,那串號碼連同那個名字一直存在她的手機通訊錄里,她已記不清換過多少次手機號,更新過多少次手機了,但那個號碼和那個名字一直都在。

就在昨天晚上,童瑤下班后,在地鐵里,那串數(shù)字和那個名字突然在她的手機屏幕上亮了起來,她拿著手機,就跟當年高考結(jié)束拿著手機查高考分數(shù)一樣,大腦里一片空白,不知鈴聲響到第幾遍,她才忐忑地點了接聽鍵。

哎呀,你終于接了!童瑤,我是云珊呀。

哦……云珊……借著這個“哦”,童瑤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地鐵到了下一站,一群人擠下車,另一群人蜂擁而上,地鐵咣啷啷關(guān)了門,呼哧呼哧地加了速。

她將手機緊緊地貼在耳朵上,極力想聽清云珊說的每一個字,她總覺得云珊說話有氣無力的。

云珊說她媽媽好長時間眼睛一直疼,視力不斷下降,在海州市醫(yī)院檢查了,沒能確診,想到北京的大醫(yī)院看看,她已給媽媽訂了明天去北京的高鐵票。她最近實在脫不開身,她媽沒去過北京,人生地不熟。在北京,她只認識童瑤。

有那么一瞬間,童瑤有點煩躁,想,到北京看病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不預(yù)約掛號就訂票來京,把北京當成縣城了?但脫口而出的卻是:“咱媽來北京,你不用管了,有我呢!”

稱云珊媽媽為“咱媽”,這個稱呼擱在十幾年前是習以為常的,但如今說起來,童瑤突然覺得舌頭有點澀。

掛了電話,她覺得不僅自己的舌頭澀,她的整個腦袋都是澀的,她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一口答應(yīng)云珊,如果云珊給她發(fā)短信,她就有時間斟酌一下措辭,謊稱自己出差在外,就能避免這場會面,這場與來自過去的人的會面,但云珊給她打電話,她沒時間撒謊,又鬼使神差似的說了一個“咱媽”。

她開始在手機上找醫(yī)院,她發(fā)現(xiàn)崇文門附近同仁醫(yī)院的眼科全北京排名第一,但放出的專家號早已經(jīng)排滿,只能掛貴得離譜的特需,貴就貴吧,看病最要緊,在付款的那一刻,她又有些心疼,為了一個從過去來的人。她回家后臉都沒洗就滾上床,“睡前不徹底清潔面部,毛孔被堵塞,會加速皮膚老化”,一個推銷洗面奶的美妝博主在直播間的一句話,在她腦際一閃。老化不老化她顧不上了,她似乎在做一件極端重要的事,她窩在床上拿著手機一直搜索到半夜,酒店、飯店才定妥。為什么這么上心?她嘆口氣。放下手機、關(guān)上燈,終于能睡覺了,她卻失眠了。隔了這么多年,云珊為什么會突然想起她,還把陪她媽看病這樣的重任交給她,她想了一晚上,都沒想明白。

下午五點五十八分,海州至北京的高鐵到站。

為了能早點趕到地鐵站,童瑤從大樓出來就掃了一輛哈啰單車,她一邊騎一邊想心事。

喂!美女!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她身后傳來。

她裝作聽不見,她最討厭在大街上跟女人搭訕的男人。如果她背后有一只眼,肯定會向那男人投去蔑視。

那搭訕的男人從后面趕上來,對她說,美女,你的衣服絞在車軸上了!

這時,她才意識到剛才車怎么騎不動。她趕緊下車,扯了扯那條長紗裙的裙角,果然,它已經(jīng)被卷進了車軸。她漲紅著臉,跟男人說了一聲:“謝謝!”那人頭也沒回,騎著車徑直去了。

她一點點把裙角從車軸里拉出來,盡管小心翼翼,但那裙角還是被扯破了一個洞,而且沾滿了黑油,臟污了一片。

拿到干洗店,黑油可能會被洗干凈,但那裙角上的洞即便是小心織補,也會留下痕跡。

這污點算是永久的了。

看著那裙角,她的心更加黯淡了。

到了高鐵站,童瑤看到大屏幕上顯示云珊媽媽乘坐的那趟高鐵剛剛到站,有人已經(jīng)陸續(xù)出站,她站在出站閘門旁邊,伸長了脖子望著。

遠遠地,童瑤便認出了云珊媽媽,與十幾年前相比,她面容顯得老了一些,但整個人的氣質(zhì)卻很不一樣了。她的一頭栗棕色短發(fā)被燙成了小卷,使得她的臉顯得干凈利落,十幾年前因擺野攤炸油條臉上曬出的深紅色早已不見蹤影。

看到熟悉又陌生的云珊媽媽,童瑤一下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她接過云珊媽媽的行李,便往出租車候車區(qū)走。其實也沒多少行李,只有一個單肩包和一只手提袋,那手提袋做工非常扎實。

打到車后,云珊媽媽坐在了后座,童瑤卻坐在了副駕駛座上,她依舊不知從何說起。她看著窗外,當看到路邊出現(xiàn)一處知名建筑時,才回頭給云珊媽媽介紹兩句,云珊媽媽身體前傾,“哦哦”地回應(yīng)著。

時間過得真慢,她們終于到了那家烤鴨店。

上小學三年級時,童瑤從村小學轉(zhuǎn)到鎮(zhèn)小學,作為插班生,她感到樣樣格格不入。

下課時,她對同桌說了一句話,同桌沒等她說完就捏著鼻子大聲問她是不是不刷牙,為什么會有口臭,她的臉一陣發(fā)燙,趕緊閉了嘴。同桌捏著鼻子跑出教室,一邊跑一邊喊童瑤有口臭。

體育課后半節(jié)老師總會讓同學們自由活動,同學們跳皮筋、踢毽子、翻繩兒,一堆一堆的,她嘗試站到那堆人后邊,嚅囁著說自己想加入她們,同學默許了。但她第一次跳皮筋就把同學的新皮筋給撐斷了,同學拿著斷了的皮筋,說童瑤是故意的,跳皮筋根本不需要把皮筋撐得那么開,童瑤卻故意撐開,說著說著,竟然哭了起來。童瑤咬著嘴唇站在一邊不知所措,到最后也沒想起來要跟同學道歉。從那以后,童瑤每回問她們,她們總說不缺人。她最怕上體育課,每當自由活動,她就只能一個人倚著欄桿干等著。

前桌上課時掏口袋,從口袋里滾出來了一枚一角的硬幣,她說她看到硬幣滾到了童瑤的桌子底下,想著下課后再撿,但下課后硬幣卻不見了,她一口咬定是被童瑤偷走了,她告訴了老師,老師翻了童瑤的衣服,口袋里有兩枚硬幣,無論童瑤怎么解釋,前桌硬說其中一枚就是她的,老師讓童瑤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做了檢討。

那天下午,數(shù)學老師站在講臺上,向全班同學提問,一年中的哪些月份是三十一天?她感到全教室的胳膊都齊整整舉起來,那手高得恨不得要插到屋頂上。

童瑤一臉茫然,一年中的哪些月份是三十一天?

老師站在講臺上笑起來,看,大家都知道,只有村里來的學生不知道,哈哈……

童瑤不知道這有什么好笑的,但同學們都大笑起來,前桌的同學還特意扭過頭來沖她大笑,胳膊肘把桌子捯得“咚咚咚”山響。老師讓她的前桌回答,前桌站起來,挺起胸脯,一三五七八十臘,三十一天永不差!

前桌回答完,老師說,好,請坐!

前桌得意揚揚,直挺挺地坐下,又回頭沖童瑤笑了笑。

她無地自容,想鉆到桌子底下去。

就在那一刻,她體會到了孤立無援的滋味,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胸口,她有了窒息的感覺。

此后多年,在初二生物課上,當她看到艾滋病病毒的圖片時,她似乎終于看到了當年堵住她胸口的那團東西的實體,一個綠色的圓球,上面長滿了枯草色的刺突,僅看了一眼,她就惡心得受不了了,她捂著嘴,逃出教室,蹲在女廁所里干嘔了好一陣兒,像是要把那么多年來因那團東西帶來的惡心全部吐出來才肯罷休。

全班同學都是她的敵人,她強烈渴望友誼,渴望一種讓全班都嫉妒的友誼。

一三五七八十臘,三十一天永不差!永不差!童瑤下決心要做到永不差!

沒過多久,她就發(fā)現(xiàn)班學習委員云珊是她締造友誼的完美人選。云珊學習成績好,每次考試,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云珊是班里的小美人,據(jù)說上二年級時就有小男孩向她遞紙條兒。女同學們也都喜歡她,一下課,她周圍總能圍上一群嘰嘰喳喳的同學。

這種友誼,正是童瑤渴望的。

童瑤想盡辦法討好云珊,送她零食,幫她值日,有機會就贊美她,云珊去吃飯她也去吃飯,云珊吃多久她就吃多久,云珊上廁所她也跟著。云珊不冷不熱,童瑤就給她寫紙條,說自己多么孤獨,多么不幸,被同學們孤立,她甚至在紙條里說自己想自殺。

“自殺”這個詞很管用,一下課,云珊就去牽了童瑤的手,童瑤也牽起了云珊的手,那不是簡單的牽,而是緊緊地、緊緊地握,拿刀剁都剁不開的那種。

她成了云珊的好朋友,但不是唯一。

云珊跟別的同學玩耍,她就沮喪,她給云珊語言暗示、眼神暗示,這些都不起作用的時候,她就給云珊寫紙條,紙條的內(nèi)容不外乎:你,云珊,因為別人,冷落我了,pāo(拋)棄我了,這是背pàn(叛)!童瑤清楚地知道云珊的軟肋是“不忍心”,所以她總會在紙條的最后寫上:“這樣被傷害,我還不如自殺。因為你,我自殺,你忍心嗎?”這一招最好使,此后很長一段時間,云珊握著的只有她的手。

童瑤用行動宣布,云珊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追逐著云珊,“熱戀”著云珊,多少年后,當她在大學宿舍里聽到舍友們聊起各自的戀愛過程時,她內(nèi)心總會嗤之以鼻,這樣的游戲在她十歲時就玩過,小兒科!

后來,她和云珊都被在清縣打工的父母接到了縣城,一個在南城中學,一個在北城中學。

春天的下午,童瑤騎著自行車穿過清縣城區(qū),到了云珊家。還沒停好自行車,云珊就急著把她拉進屋里,說要給她看一樣東西。云珊讓童瑤坐在她的床沿兒上,從語文課本中間的一頁里取出一張對折的白紙,白紙上寫著一行字:親愛的云珊,我愛你!趙朋鳥。童瑤看到這幾個很大很寬的字,臉騰地燒起來,心臟突突跳個不停,她的手心莫名地出了汗,捏著那張紙的手指不由得用起力來,把紙都捏皺巴了。她很快反應(yīng)過來,她不是這張紙條的接受者,她僅僅、僅僅是這次事件的旁觀者。

她把白紙鋪在床上,用手背將捏皺的部分捋平。

把白紙還給云珊的那一刻,童瑤皺著的眉頭陡然間舒展開,以興奮至極的口吻對云珊說,太好了,我的好朋友這么受人喜歡,我太高興了!

云珊的臉也晴朗起來,笑容從眼睛里閃了出來。

此后,每次童瑤去云珊家,云珊都會拿出一摞紙條給她看,那些紙條上的字體有大有小、有正有斜,間距有寬有窄,篇幅有長有短,語調(diào)有直有曲,但表達的都是一個主題,那就是對云珊的愛戀和傾慕。

童瑤認真閱讀著每一封情書,最打動她、讓她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一封,開頭便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那封情書有十幾頁,熱烈的情愫仿佛能把紙點燃。

童瑤說:“他不錯,真心實意的?!?/p>

云珊說:“他不行,又矮又胖,還婆婆媽媽的?!彼f這話時眼里透著果斷與決絕。

但此后童瑤還是看到過很多次那矮胖男生的情書,每一封都情真意切、文采斐然。

童瑤說,你不喜歡他就趕緊拒絕他。

云珊說,我還沒想好。拒絕他會傷他的心,我不忍心。

云珊陶醉在一封封的情書里,她篩選著、甄別著、不忍心著,學習成績直線下滑,排名從上游滑到了中游,又落到了下游。

中考結(jié)束后,童瑤收到了清縣一中的錄取通知書,而云珊沒過重點中學分數(shù)線,要么上職專,要么自選高中借讀。

云珊爸媽相信云珊中考是發(fā)揮失常,對云珊還抱有希望,他們?yōu)樵粕簻惲藘扇f塊錢的借讀費,到縣一中借讀。

兩萬塊錢啊,我爸媽炸多少油條才能掙到這兩萬塊錢?為了這一大摞錢,我必須得好好學習!云珊對童瑤說。

童瑤與云珊相擁在一起,她給云珊鼓勁兒,加油!我們一起加油!

云珊鉚足了勁兒要把成績趕上去,但成績?nèi)匀粔|底,選擇題一直是她的弱項,準確率永遠都那么低。她依舊受著那些情書的煩惱,一封一封被她夾在書里。

云珊就是不知悔改,成績都這樣了還天天搗鼓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云珊媽有一次對童瑤說。

高中上了不到一年,云珊輟學了。

輟學后的云珊在清縣有名的飯店——紅葉大酒店當服務(wù)員。

冬日周末的一個下午, 童瑤騎自行車來到云珊家里。她已經(jīng)習慣周末到云珊家,第二天才走,不在云珊家住一晚,這天兒似乎就聊不透。

云珊戀愛了,男孩子是紅葉大酒店的服務(wù)員,叫楊志學。

那晚,云珊就等著爸媽睡覺,她好把一肚子的悄悄話說給童瑤聽。

云珊媽關(guān)掉了房間的燈,讓她們趕緊睡覺,她們都默不作聲,裝作睡著了。當聽到云珊爸媽的鼻息聲響起時,她倆悄悄的談話才正式開始。

云珊側(cè)著身子,童瑤平躺著,云珊的嘴巴緊貼著童瑤的耳朵,云珊的一只手遮在童瑤的耳朵和云珊的嘴巴之間,云珊說出的話直接敲擊著童瑤的耳膜,云珊嘴里的熱氣一股股地直沖進童瑤的耳朵。

云珊說,其實,楊志學追我時,還有一個男孩子,在飯店負責調(diào)飲料,也在追我,人很好,但沒心眼兒,沒楊志學會討好人。楊志學對我最上心,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工資都花在了我身上。給我買衣服,都是最貴的,我想要啥,他就買啥。

兩層棉被下缺氧,又要壓低聲音,云珊只能縮短句子,一頓一頓的。

云珊說,他比我,大三歲,九山鎮(zhèn),牛欄峪村的,他初中沒畢業(yè),一直干服務(wù)員。他什么都好,就是家里窮。他爸早就去世了,他媽在家種地,他還有個弟弟。他家住的,還是土坯房,房子塌了一間,怕再塌,砸到人,他媽和弟,就借住到了大伯家。他媽每個月,都問他要錢,說要攢錢,修房子。

被子底下太憋悶了,云珊說一陣,她們就要慢慢掀開被子,把頭露出來喘幾口氣。

窗外下雪了,清涼的雪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照進屋里,透過兩片窗簾中間那條縫,童瑤看到雪洋洋灑灑地落下,南屋的屋頂已是一片白。

她們重新把頭蒙進被窩,云珊依舊側(cè)著身子,把嘴巴貼在童瑤的耳朵上。

童瑤的一縷頭發(fā)擋在了耳邊,云珊用手將那一縷頭發(fā)捋到了童瑤的耳后。

在這個下雪的夜晚里,只剩下了一張嘴巴和一只耳朵。

那張嘴巴說,我跟他“那個”了。

童瑤的耳朵被一股巨大的熱浪猛烈地沖擊了一下,耳朵后的那顆腦袋一陣轟鳴。

世界更加安靜了。

“哪個?”童瑤終于有了一次說話的機會。

云珊說,我把我的第一次給他了。

突然,一陣嘰里咕嚕的說話聲響起。被窩里的兩張嘴巴立刻緊緊地收住,四只耳朵豎得有幾丈高,兩只鼻子停止了呼吸,就連那兩顆心臟也停止了跳動。

原來是云珊媽在說夢話,幾句夢話后,又是起起伏伏的鼻息聲。

童瑤壓在云珊胸前的那只手終于又感受到了一顆心臟的撞擊,那顆心臟發(fā)出“咚咚咚”的聲音,像隔壁在鑿墻。

兩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那張嘴巴又貼在了那只耳朵上。

那天,他就這樣抱著我,抱著……抱著……讓我覺得,世界上,只有他,最愛我,那么那么愛……那么那么愛……窮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那一刻,也許是凌晨一點,也許是兩點,也許是三點或四點……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鵝毛一般從天上飄下來,就連光禿禿的樹枝上也落滿了雪,整個世界變成了白花花的一片。

童瑤熱極了,她渾身出汗,像被關(guān)在了桑拿房里。

童瑤踢開被角,終于透氣了……

飯店下班后,楊志學每天都送云珊回家,送到家門口,還不舍得走,兩人就在門口徘徊,被云珊媽看到過幾回。

一次,童瑤去云珊家,恰巧碰到楊志學與云珊在大門口站著。那個男孩子高個子,寬肩膀,國字臉,長得很壯實。云珊把童瑤和楊志學互相介紹了一遍,云珊和童瑤就嘰嘰喳喳聊起來,把楊志學撇在了一邊。

云珊媽聽到了童瑤的聲音,從西屋里出來,叫大家到屋里坐坐,說大冷的天兒,站大門口干什么?

童瑤看到楊志學揉搓著雙手,咬著下嘴唇往后退,示意云珊他不進門了,他要走了。

云珊媽看出了楊志學的意思,便對楊志學說,都來了好幾回了,每回都是站在大門口,來都來了,就進屋坐坐吧!

楊志學一臉無辜地看著云珊,云珊說了一句,進去吧,他才怯怯地跟著云珊和童瑤進了屋。

一進屋,云珊媽就拖出了桌子下的凳子,讓楊志學坐,楊志學答應(yīng)著,卻一直踟躕著不肯坐,他依舊咬著下嘴唇,一臉無辜地看著云珊。

云珊說,你坐吧。

他才猶猶豫豫地坐下了。

云珊媽問他一句,他就囁嚅回答一句,回答之前總要先咬一咬下嘴唇,說完了,又若有所失,好像要補充什么,卻又把話咽了回去。

云珊媽問明了他的基本情況,似乎就對他失去了興趣,起身說她要去菜市場買菜。

云珊媽走后,楊志學悻悻地,也走了。

云珊媽回來后,立馬亮明了態(tài)度,楊志學家庭負擔太重,人又太老實,將來不會有什么出息,云珊與他談朋友,不行!

云珊媽還說,哪個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女兒以后條件好好的?我們每天炸油條有多累你都看到了,你也想受這個累?光在縣城買房子這一條,楊志學就達不到。難道云珊,你想一輩子住西屋?

后來,云珊媽還特地找到童瑤,讓她好好勸勸云珊,不要跟楊志學談了。

再后來,云珊跟童瑤說她媽不讓她到紅葉大酒店上班了,就是想把他們倆分開。

云珊媽特地叮囑童瑤做的事,童瑤只能照做,她勸云珊,分開吧。

云珊說,我也壓力很大,我跟楊志學提過分手,他直接給我跪下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說他沒了我,他就一無所有了,他就沒法活了。和他分手,他得多受打擊啊,我不忍心。

一天放學時,楊志學站在童瑤學校門口,伸著脖子往校園里張望,童瑤遠遠地看到了他,他招手跟她打招呼,等她走到他跟前時,她發(fā)現(xiàn)他的眼淚竟凸在眼睛里。

他說,我來過好幾次了,都沒找到你,這次好不容易找到了。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兩只手相互揉搓著。

他說,云珊這次鐵了心要跟我分手,已經(jīng)好幾天不接我的電話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要急瘋了,你幫幫我吧!

說完,一滴清亮的眼淚滴在了他揉搓的手背上,他一陣慌亂,趕忙把手背上的眼淚拭去了。

童瑤的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了楊志學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

她說,你放心,這事兒包在我身上。

她給云珊打電話,沒想到云珊冷冷的,你不要管這事兒了。

童瑤說,楊志學去學校門口找我,還當著我的面哭了,看著怪可憐的。

云珊聽完這話立刻抽泣起來,一邊抽泣一邊問童瑤,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你是我好朋友,你不可憐我,還可憐他!還一個勁兒地替他說話!

在童瑤一再追問下,云珊才說出了實情。

她懷孕了!

云珊哭著說,這是個陰謀,楊志學想用這個陰謀拴住我,他一無所有,我現(xiàn)在才體會到,一無所有的人為了抓住什么,想出來的招數(shù)真夠毒。我才十七歲,我怎么能生孩子?我要把孩子打掉!我要和楊志學一刀兩斷!

那個電話的最后,童瑤答應(yīng)陪云珊到清縣醫(yī)院打胎,絕對秘密地。

又是一個寒冷的冬日周末,童瑤陪云珊來到醫(yī)院,醫(yī)生給她開了一粒藥,讓她吃完后就在走廊的椅子上坐著等。

云珊拿著藥片,頭上頂著萬噸愁云一般,慢吞吞往走廊走,剛走了幾步,她突然回頭問醫(yī)生,要等什么呢?

醫(yī)生說,等孩子流下來呀!

童瑤攙扶著云珊,云珊低著頭,沉沉地“哦”了一聲。

她們還沒走出門,童瑤就聽見那個醫(yī)生跟其他醫(yī)生嘀咕,這么小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就懷孕,這么糟蹋自己,父母要是知道了還不得氣死!

云珊就著自來水吞下藥后,嘴唇變白、臉色蠟黃,她開始腹痛,一直倒在童瑤身上蹭,要不是童瑤緊緊抱著她,她說不定會痛得在地上打滾。她嘴里不停地呻吟著,后來呻吟便成了辱罵,她在罵楊志學。到最后不知是因為痛還是恨,童瑤看到她在咬牙切齒。

童瑤不知該怎么辦好,她的心真的疼,她的淚一股一股地流了下來。

那天上午在醫(yī)院的走廊里,童瑤一直在想,她們都還是孩子,兩個孩子正在殺害一個更小的孩子。

沒過多久,云珊去了上海,她的一個表姐在上海南京路上一家服裝店里賣衣服。

四年后,云珊從上?;氐角蹇h。

那時,童瑤正在省會城市上大學,讀的是金融專業(yè)。

云珊在電話里告訴童瑤,她是回清縣結(jié)婚的,丈夫是她在網(wǎng)上認識的一個網(wǎng)友。

網(wǎng)友,不靠譜吧?童瑤搶著說。

云珊說,我們已經(jīng)見過好多次面了,他就是海州市區(qū)人,為了看我,他坐飛機來上海好幾回了,現(xiàn)在談對象不都講究條件嘛,他條件好。

他條件到底有多好?童瑤有些不屑,覺得只是坐飛機去上??刹蛔阋宰C明他條件好。

他家在海州有車有房,還是兩套房,一套三室兩廳的商品房,一套四合院。云珊說。

有車有房,還是兩套房,嫁到那樣的人家,云珊是往高處走了。

童瑤大學畢業(yè),被海州市建設(shè)銀行錄用了。

一下長途大巴,童瑤就看到了云珊,幾年不見,她的臉比以前更加白皙,頭發(fā)染成了亞麻色,長長的大波浪卷垂在身后,但明顯比以前瘦了,整個人也顯得更加高挑。

云珊朝她飛奔過來,緊緊地將她擁入了懷里。童瑤被擁抱著,一陣陣暖流涌進心里。

出了候客廳,云珊的車就停在馬路旁邊,是一輛奔馳,從車況看,車齡已經(jīng)不短。童瑤坐在副駕上,云珊熟練地開著車,她們都覺得彼此像失散又重聚的親人,有太多話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云珊說她婆婆最近身體不太好,所以家里做飯的事也就沒人張羅了,他們一家人經(jīng)常在外邊吃。那天,云珊帶著童瑤在小區(qū)外的飯店里吃了晚飯,才帶著她進了小區(qū)。

云珊一打開家門,迎面撲來兩只寵物狗,一只吉娃娃,一只泰迪。那只泰迪直沖童瑤汪汪,直到云珊把狗抱起來,那只狗才由“汪汪”變成了“嗚”。

云珊家的客廳可真大,足夠幾個人在客廳里踢球。她們坐在沙發(fā)上說著笑著,童瑤以為家里只有她們兩個,可正在她們笑得剎不住的時候,旁邊一個臥室的門突然“咔吧”一聲打開了,走出一個頂著紅色短發(fā)、身穿真絲睡衣的中年大媽,大媽一臉嚴肅,童瑤趕緊站起來,云珊介紹說,這是她婆婆。云珊把童瑤也介紹給婆婆。云珊婆婆一臉疲乏的樣子,說了一句“你們玩兒”就進了衛(wèi)生間,從衛(wèi)生間出來又徑直走向臥室,“咣當”一聲關(guān)上了臥室的門。

云珊走到婆婆臥室門口,輕輕敲了幾聲,開門后跟婆婆說童瑤今天要住在家里,婆婆回了句好啊,姐妹很久不見了,好好聊聊,讓叢輝睡在西邊臥室。

云珊的丈夫叫叢輝。

云珊答應(yīng)著,轉(zhuǎn)身又開了另一間臥室的門,嘀咕了一陣,出來后就高興地對童瑤說,都說好了,從今晚開始,咱們倆睡那間臥室,晚上繼續(xù)開臥談會!

童瑤很高興,可再不敢像剛才那樣放肆地說笑,小聲地問叢輝在臥室怎么沒出來?

云珊說不用管他,他在研究他的致富經(jīng)呢。

一進臥室,云珊就開始翻箱倒柜地給童瑤找衣服,云珊說她衣服太多了,很多衣服買來沒穿就壓了箱底,想想也是可惜,她要把童瑤能穿的找出來送給她。

童瑤一直說別找了,你留著穿吧,云珊還是不停地翻找,不一會兒就找出來一大堆。云珊把衣服一件一件地套在童瑤身上,一邊嘖嘖地稱贊著,一邊幫她疊著那些衣服。她們都躺進被窩了,云珊突然又“蹭”地從被窩里竄出來,一邊說著“我記得還有件新裙子”,一邊翻找著衣柜,裙子找出來后就被塞進了童瑤的行李箱。云珊躺下后又竄出來,說記得還有一條新褲子……

如此折騰到半夜,她們終于安安穩(wěn)穩(wěn)地躺進了被窩。

云珊把嘴巴湊近童瑤的耳朵……

云珊說,叢輝在里邊待了十年,前年才出來。

童瑤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問云珊,他在哪里待了十年?

云珊說,那里邊。

以前,叢輝家位于城鄉(xiāng)接合部的那套房子沒有院墻,屋前有一個臨時搭建的牛棚,后來他家建院墻時考慮到牛棚放在院外,趕牛去河灘放牛更方便,家里也會更干凈些,就沒有把牛棚圍進院子里,后來不養(yǎng)牛了,就將牛棚用彩鋼瓦改建成了一個小倉庫。那年,叢輝家拆遷,拆遷隊的人來量房,叢輝爸媽好說歹說,量房的人怎么都不同意把小倉庫量進去,硬說那是違建,不作數(shù)。叢輝爸媽一算,沒了小倉庫的面積,回遷房的三室就會變成兩室。叢輝爸急了,跟量房的人說不把小倉庫量進去,他就給他點顏色看看。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沒一會兒就扭打在了一起。這一幕正好被剛回家的叢輝看到了,叢輝跑到廚房拿出水果刀,就把量房的人捅成了重傷。叢輝被判了十年,前年才刑滿釋放。

云珊說,叢輝是一時沖動,但說來也是倒霉,叢輝那時剛過了十八周歲生日,如果不到十八周歲,就不會判得這么重。

聽云珊這樣一說,童瑤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倒霉”?她對叢輝的“倒霉”應(yīng)該表示遺憾,還是惋惜?她想,難道被捅成重傷的人不倒霉嗎?不管到底誰倒霉,她覺得自己說什么都不合適。畢竟,云珊和叢輝已經(jīng)是一家人。

云珊說,前年我認識叢輝的時候,他剛從里邊出來。我一開始不知道,今年春天要結(jié)婚了才知道,我有點懵,有種被騙的感覺,我也猶豫過,但已經(jīng)跟他到了談婚論嫁的份兒上了,怎么能再跟他提分手呢?結(jié)婚前,我婆婆就對我非常好,跟我親,她沒了丈夫,這么多年過來很不容易。我爸媽本來對叢輝很滿意,但知道了他的事,對他的態(tài)度就沒有之前那么熱情了。

云珊說,叢輝也有叢輝的好,他有家庭基礎(chǔ),像我這樣的女孩子,還是要找家庭條件好一些的,比普通人少奮斗多少年呢。這是我媽說的,但我也越來越覺得這話有幾分道理。

云珊說,童瑤你想想,當年我要是嫁到了牛欄峪,現(xiàn)在可能還在當服務(wù)員,那樣的生活簡直沒法想象。

童瑤問云珊,叢輝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

云珊說,他現(xiàn)在沒上班。他爸賣掉牛后就開始開貨車跑運輸,后來組建了運輸隊,掙了不少錢。叢輝家是海州市的坐地戶,一套四合院在市郊,還有一套在市區(qū),市郊那套小院拆遷得了這套大房子。叢輝犯了事兒,對他爸打擊很大,沒幾年又查出了癌癥,因為治病,家里的錢花得差不多了。叢輝還在里邊,他爸就去世了。他媽這幾年身體越來越不好,經(jīng)常去醫(yī)院。他還有個姐姐,他姐姐可是個厲害的主兒,她在酒吧上班沒幾年,就自己開了一家酒吧,現(xiàn)在家里的開支基本都是姐姐提供,包括我們結(jié)婚,都是他姐姐出錢。

童瑤說,那也不能一直依賴他姐姐啊。

云珊說,我之前沒事就到姐姐的酒吧里幫忙做點事。

童瑤問云珊,你去酒吧,叢輝同意嗎?那種地方什么人都有,叢輝不擔心你的安全嗎?

云珊說,他姐姐就是做這一行的,做了這么多年了,只去她姐姐的酒吧,他不反對。

童瑤突然想起來,問云珊,與叢輝結(jié)婚也有半年了吧,該懷孕了吧?

云珊突然將嘴巴再一次緊緊貼在童瑤的耳朵上,將被子拉過頭頂,對童瑤說,我真害怕,害怕我生不了孩子了……

童瑤緊緊摟著云珊,說不會的,不會的……怎么會呢?

童瑤在云珊家住了三天,云珊幫童瑤找到了房子,房子是叢輝一個朋友家的,在海州市最繁華的興隆路上,雖是老小區(qū),但最大的好處是離童瑤上班的銀行近,從小區(qū)到銀行徑直走只有兩公里。房東看在云珊的面子上,以最優(yōu)惠的價格租給了童瑤。

房子雖然破舊,但童瑤對一室一廳的格局很滿意。童瑤自當油漆工,給房子刷了大白,換了新窗簾,買了新桌布、沙發(fā)套,鋪上小碎花床單,又買了幾盆綠植裝點,小屋一下子變得溫馨而素雅。

這算是有了自己的一個小窩,可以安頓下來了。童瑤有點心滿意足地想。

童瑤在校園里沒有戀愛過,到了銀行,她遭遇了愛情。

她被分到了銀行辦公室,銀行的辦公室跟營業(yè)大廳完全是兩個世界。

營業(yè)大廳里的工作人員每天都穿著制服,標準化的笑容,標準化的手勢,甚至連語言都是標準化的,來辦業(yè)務(wù)的人像流水一樣。但在辦公室不一樣,童瑤所在的那間辦公室一共三個人,她們不需要穿制服,每天的工作很固定,幾乎接觸不到銀行以外的人。那兩位女同事已經(jīng)在辦公室工作多年,每天工作八小時,但其實真正的工作時間也就一個小時,剩下的七個小時,她們各忙各的。

童瑤一直是忙的,她坐在辦公室的門口處,忙忙這,忙忙那,行長進她們辦公室安排工作時,她總是第一個站起來答應(yīng)著。她上班最早,下班最晚,之前整個銀行都是行長下班最晚,現(xiàn)在,下班最晚的換成了童瑤。

童瑤剛到辦公室時覺得那兩位女同事的關(guān)系不是很密切,但自從行長在開會時點名表揚過童瑤幾次后,童瑤就發(fā)現(xiàn),她們兩個之間多了很多秘密的行動。經(jīng)常,互相使個眼色,兩個人就陸續(xù)走出辦公室,一同消失很久。

兩位女同事都是海州市區(qū)人,海州市區(qū)離清縣僅有六七十公里路,但在方言上卻有些差別,童瑤不會說地道的海州話,兩個海州同事之間說話都用海州話,但跟童瑤說話時,卻都改成普通話。

不僅辦公室的同事,人事科、后勤部的同事對她也是異樣的,就連信貸部、金融部這些業(yè)務(wù)部門的同事似乎也對她躲躲閃閃、眼神迷離。

行長表揚童瑤,在童瑤看來,那些表揚也是實事求是的。行長有一次在會上表揚她心細,她確實是心細,就說上次信貸部擬定的那份貸款方案吧,信貸部把方案轉(zhuǎn)到辦公室,由辦公室呈給行長,貸款都是按照年化利率算利息,但在簽發(fā)稿上不知為何寫的是日化利率,一字之差,利息高了幾百倍,幾十頁的方案,行長翻看了一下就簽發(fā)了,要不是她取回文件后仔細看了一遍,信貸部說不定就把早已準備好的電子稿發(fā)到整個海州建行辦公系統(tǒng)里了。

可以說,童瑤的心細避免了一次事故。

但童瑤越來越覺得周圍的人容不下她。

那天下午,她到行長辦公室送文件,回辦公室時,發(fā)現(xiàn)那兩位女同事站在辦公桌旁小聲地嘀咕著,一個紅著臉似乎很憤怒,另一個歪著嘴角一副不屑神情,童瑤沒聽清她們說什么,但當童瑤進門的那一刻,她們立馬住了嘴,面露赧顏,各自匆匆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童瑤有一種強烈的被戳脊梁骨的感覺。

童瑤突然覺得有些心悸,她坐在椅子上,感到雙手在顫,接著,下巴也顫抖起來。

時隔多年,她再一次體會到了那種孤立無援的滋味,這滋味在她心里潛伏了多年,又以迅猛之勢生發(fā)出來。初二生物課本上那個艾滋病病毒的樣子又出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一個綠色的圓球,上面長滿了枯草色的刺突,那病毒從腦海里一路游走,不斷地長大、繁殖,布滿了她的全身。

她一陣惡心,不得不捂著嘴,嘔著,跑到衛(wèi)生間。她在衛(wèi)生間嘔了很長時間,進進出出好幾撥人,沒有一個問一問她……

看來情況已經(jīng)分明,同事們都站到了她的對立面,她強烈渴望得到保護。

行長,行長!

童瑤更加渴望接近行長。

行長比童瑤大了整整二十歲。有一次童瑤給行長送材料,行長低頭簽字的時候,她第一次放開膽子,目不轉(zhuǎn)睛觀察了行長,他已經(jīng)四十五歲了,兩鬢有些斑白,但頭發(fā)依舊濃密,并且梳理得非常整齊,他的眼角有些皺紋,但那皺紋不僅沒有影響他的英俊,反而使他更有風度了。

童瑤越看,越覺得行長長得像張嘉譯,那個讓童瑤迷戀了多少年的演員,濃眉大眼,那個帥呀,用清縣話說就是“帥得沒法治”,張嘉譯“帥得沒法治”,童瑤“迷得沒法治”。

張嘉譯遠在天邊,行長近在眼前。這種近距離的觀察讓童瑤突然生發(fā)出一種親情之感,行長很像自己的親人,越看越親。

童瑤更加頻繁地觀察行長。

那個夏天的傍晚,一陣大雨過后,空氣清涼而潮潤,金色的太陽鉆出云層,將一層層的金光灑在銀行那間會議室里。行長坐在主席臺的正中間,夕陽為他的白襯衫鑲上了一層金色,行長似乎坐在夕陽的光輝里。

坐在臺下的童瑤看著行長,正好撞見行長的目光。行長看著童瑤,那目光溫柔極了,柔得讓童瑤的心也一下變得潮潤起來。那目光似乎告訴童瑤,在這上百人的會議室里,他那雙眼睛里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童瑤。

那目光讓童瑤看到了一種獨裁式的寵溺。

就在她撞見那目光時,她似乎做了個夢。在夢里,數(shù)學老師提問時,只有她自己高高地舉起了手,老師溫柔地看著她,請她回答問題。一三五七八十臘,三十一天永不差!童瑤答完,老師滿意地笑了,對童瑤說:“好,請坐!”全班同學都為她鼓起掌來,在噼噼啪啪的掌聲中,她覺得自己慢慢地飄起來,飄到了一個被金色糖漿覆蓋的世界,那金色的糖漿融化著,極緩慢地涌動著,她在金色糖漿的世界里漂浮。

突然,會議室全場響起了掌聲,童瑤被掌聲嚇了一跳,也跟著鼓起掌來。原來是一位副行長講話結(jié)束后,行長帶頭為他鼓了掌。

童瑤的臉莫名地紅了,她鼓著掌,心一下一下地涌動著,她忍不住笑了。就在那一刻,童瑤突然想起小時候在村頭鐵匠鋪里看到的那只鑄鐵爐子,爐子里的鐵水被化成了汁液,金燦燦的,那鐵水足足有一千多度,那是她見過的世界上最溫暖的東西。

就因為那一個眼神,童瑤確信,行長看她也像看到了親人。

童瑤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行長,坐在辦公室沒來由地想,走路在想,坐車時在想,睡覺時也在想,在夢里,行長牽著她的手走在大街上……

她找到了更多走進行長辦公室的機會,送文件、遞資料,一看行長有空閑,她就磨蹭著不想離開,和行長談?wù)劊嗪冒?,談?wù)勆钪?、人生之味?/p>

陽光透過明凈的窗子,灑在了行長辦公室,一切顯得寧靜而溫馨。

行長善談,他總是那么溫文爾雅,而又不失行長的威嚴。

他的瞳仁里有雷,她的瞳仁里有電;他的瞳仁里有云,她的瞳仁里有雨。

童瑤不愿讓行長的瞳仁里出現(xiàn)其他人。

她觀察著每一個進入行長辦公室的女同事,計算著她們在辦公室里待的時間,猜測著他們可能談?wù)摰脑掝},時間超過十分鐘,她就開始坐立不安,她就把耳朵豎得更高,把眼睛睜得更大,她總是會心悸,直到那人從行長辦公室出來,她的心跳才會慢慢緩和下來。

她甚至開始猜疑每一個進入行長辦公室的女性。

她要跟行長說一說,她要讓行長知道她的不安和焦慮。可事情從何說起呢?她打算從張嘉譯說起。

說完張嘉譯,又要說誰呢?行長已婚。

童瑤說完后將會以一個什么樣的角色站在行長面前?童瑤不愿意想,她不愿意這樣殘酷地拷問自己,她更不愿意給自己可能出演的角色定性。不想,這些事就不存在。童瑤只想:我愛這個男人,我大概是真的愛這個男人。

童瑤時而確信,時而懷疑,在這確信與懷疑之間搖擺不定,飄著,童瑤總覺得自己飄著,這種飄浮的感覺使童瑤覺得自己必須要做點什么,不僅讓自己,也讓行長能確定下來。確定下來,確定下來才安全。即使不能一下確定下來,也要鞏固,一步步地鞏固,一步步地接近確定。

那天,她像往常一樣,給行長送文件,行長低頭看文件的時候,童瑤依舊打量著他。行長突然抬頭沖童瑤笑了笑,那笑里帶著苦味,他說,有你這樣的女兒,你父母得有多驕傲?。磕南裎壹议|女。

童瑤知道行長的女兒高考成績不好,行長花費重金把她送到了澳大利亞上大學,但沒多久就輟學回國了,現(xiàn)在一直在家閑著。童瑤不知道該怎么接話,繼續(xù)說他女兒顯然不合適。

其實……其實也不是,我的父母驕傲,但是……但是……童瑤的腦子飛快地轉(zhuǎn)著,但她一下反應(yīng)不過來那兩個“但是”之后她究竟要接什么。

但是他們不是我的親生父母,我是他們撿來的!童瑤簡直不敢相信這句話是從自己的嘴里說出來的。但那句話已經(jīng)傳到了行長的耳朵里,她看著行長,她的后腦勺像被什么敲了一下,耳朵里“嗡”的一聲,她的臉開始發(fā)燙,她的眼眶也開始發(fā)燙,她的眼睛有些濕潤了,眼前的行長變得有些模糊。

怎么從來沒聽你說過?行長停頓了幾秒鐘后站起身來,把一把椅子推到了童瑤身邊讓她坐,然后給她倒了一杯水。

行長把那只透明水杯放在了童瑤面前的桌上,那水杯太透明了,童瑤透過水杯,能看到水杯那邊行長交疊在一起的雙手。她看著那雙手,聲音打起顫來。

她用顫音,顛三倒四地說著,我不是他們親生的,但他們對我很好,他們一直保護我,直到我上高一那年才告訴我,當時我被放在了村頭路邊上的一個柴垛里,他們怕我被凍死,就抱回了家,他們結(jié)婚好幾年,一直沒生出孩子……

童瑤說著,她抬頭看到行長的眼睛里已經(jīng)褪去了驚訝,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柔軟,那眼神的柔軟程度跟會議室里那個眼神的柔軟程度不相上下,但顯然不是一種。

她低著頭,紅著臉,含著淚,走出了行長辦公室。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撒這樣一個彌天大謊。父母,她突然覺得很對不起自己的父母,她咬著嘴唇,覺得自己蠢極了,臉格外發(fā)起燙來。但她又一想,父母在清縣,行長在海州,他們怎么可能會見面呢?即便見了面,也不會對質(zhì)這樣的事情。這個謊言倒是讓她覺得自己收獲了點什么,行長的眼神,剛剛行長的眼神里不僅僅是親,那是疼。

一上午,童瑤的胸口似乎都被什么堵塞著,心里也像被什么東西攪拌著。一種強烈的愿望折磨著她,她瘋狂地想找云珊聊一聊。聊一聊,必須要找云珊聊一聊。

聊一聊這場讓人發(fā)燒的愛情。

童瑤知道云珊多少秘密啊,她和云珊是閨蜜,就應(yīng)該互通有無,童瑤保留自己的秘密,就是隱瞞云珊,就是在她和云珊之間架一堵墻,就是對云珊的不公平!

那天她約云珊晚上到她家,她急切地要把這個秘密告訴云珊。告訴云珊,讓云珊幫她拿主意,以前,云珊不也是讓童瑤幫她拿主意嗎?

與云珊約好后,她一下午都焦躁不安,她急切地想回家,雖然她與云珊約好的是六點鐘見面,但一到五點,她就從銀行往家奔,本應(yīng)該二十五分鐘的路程,童瑤到家時,看到時間才是五點十五分。

她的心突突地跳著,她更加不安,她真后悔跟云珊約的是六點,約五點十五分多好。

童瑤煎熬著,她打電話催云珊。五點五十分,云珊來了,手里拎著一袋子熟食。

童瑤接過熟食,才意識到她請云珊來家里,竟然都沒考慮晚飯的事。她手忙腳亂,把熟食胡亂擺了一餐桌,讓云珊吃。她坐在云珊的對面,她的上身伏在桌子面兒上,胸脯抵在桌子沿兒上,胳膊肘拄著,脖子伸著,她開始講述她那偉大的愛情,她聲音很低,嘴巴恨不得貼到云珊的耳朵上。云珊一臉驚愕,一聲聲的“???”從她的嘴里冒出來。童瑤越講越激動,她坐不住了,她從椅子上站起來,開始在小客廳里來來回回踱步,她的步伐越來越快,快得像要跑起來一樣。云珊喊她,讓她坐下,說她轉(zhuǎn)得人頭暈,她才停下來,一屁股跌在了沙發(fā)上。

她收腿團坐在沙發(fā)上,懷里抱著一個靠墊,一邊說,竟一邊流起淚來,懷里的靠墊被眼淚濡濕了一大片。

云珊抱住童瑤,撫摸著她的頭發(fā)說,他那么好,可他結(jié)婚了啊,咱不這樣。

云珊早早步入社會,什么人沒見過,什么事兒沒經(jīng)過,她沒給她出主意,反而說“咱不這樣”,童瑤明白,她其實不是在說“咱”,而是在說“你”,“你不能這樣”!童瑤想起來,云珊中學時不擅長做選擇題,但她擅長做判斷題。

云珊說,咱不這樣!

童瑤突然想起了云珊的不忍心,她以前對別人總是不忍心,可這次她怎么忍心這樣潑我的冷水?

不能這樣了,云珊臨走時還囑咐童瑤。就憑你現(xiàn)在的條件,什么樣的找不到?別白白浪費自己美好的青春,胡思亂想了。

童瑤渾身沒有了力氣,她的眼睛迷茫了,燈光照得房間里亮晃晃的,但她的心卻有些黯淡。

“就憑你現(xiàn)在的條件,什么樣的找不到?”一晚上,她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一直在咂摸這句話。云珊為什么要嫁給叢輝,就是因為他條件好,什么叫條件好?有房有車就叫條件好?

庸俗!童瑤心想,在愛情面前,談條件就是庸俗!她又趕緊否認她是在說云珊庸俗,云珊只是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愛情。

張嘉譯,金色糖漿,獨裁式寵溺,這些在云珊的那些秘密里從未出現(xiàn)過,至少,童瑤從未聽她提起過。

從那以后好多天,童瑤和云珊都沒聯(lián)系,在童瑤看來,云珊不僅沒給她出主意,反而要勸阻她。發(fā)著燒的童瑤,除了愛情,不知道還能跟云珊說什么。

有一天上午,童瑤坐在辦公室,看到一個人隔著磨砂玻璃門向里張望,童瑤出門一看,那人竟然是叢輝。

叢輝跟童瑤說有事兒找她,讓她去個方便的地方說話。

童瑤一陣迷惑,不知道叢輝能有什么事兒,但她還是跟著叢輝出了門,上了他停在門口的那輛老款奔馳車。

叢輝說,他是來銀行辦貸款的,他打算在興隆路上開一家大型酒吧,現(xiàn)在不是提倡創(chuàng)業(yè)嘛,他要創(chuàng)業(yè),但他沒有啟動資金,他要貸款。云珊和他媽不同意他開酒吧,更不同意他貸款,說他沒經(jīng)驗,瞎折騰,但他就想折騰出個樣子來給她們看。他要貸一百萬,向銀行提交了申請材料,但銀行說他就拿一輛老奔馳車作抵押,抵押資產(chǎn)不夠,沒批下來,業(yè)務(wù)員還提醒他可以拿房產(chǎn)作抵押,但他家的房產(chǎn)都在他媽名下,他媽堅決不同意貸款,更別提作抵押了。他去過行長家,給行長媳婦送過禮,行長媳婦一口答應(yīng)了,但后來禮物又被退了回來。他說他記得聽云珊說過童瑤就在辦公室,跟行長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關(guān)系不一般,叢輝想讓童瑤去跟行長求個情。

童瑤聽完這個“抬頭不見低頭見”,心里一驚,童瑤的臉立馬變成了一個苦瓜,什么叫“抬頭不見低頭見”?什么叫“關(guān)系不一般”?在辦公室,她非常注意自己的言行,她就怕被同事們看出來。難道,云珊把她的事情告訴叢輝了?要不然叢輝怎么會求到她這里?他明知道她就是辦公室里的一個小員工,無權(quán)無勢,人微言輕,按常理行長怎么會聽她的?他還找了行長的媳婦,他認識行長媳婦?他和行長媳婦什么關(guān)系?

童瑤看著叢輝的臉,那張臉上有很多礙眼的麻坑,長青春痘留下的吧?童瑤突然覺得那些麻坑不潔,讓人惡心。童瑤想到云珊說過他有前科,他在里邊待過十年。在里邊待過十年,十年,她突然覺得叢輝是個可怕的人。誰知道他那十年都醞釀了些什么?誰知道那是邪惡被壓制下去的十年,還是邪惡在生長的十年?她第一次去叢輝家,叢輝連面都不露,這是個多么不尊重別人的人!叢輝還讓她到車上來,這么私密的環(huán)境,這么見不得人,是在求她,還是在要挾她?他捅過人,他什么事兒干不出來?她坐在叢輝的車里,叢輝就在她面前,但她一個問題都沒問,她只感到自己的安全受到了極大的威脅,這種威脅使她恐慌起來,這恐慌使她憤怒起來,那憤怒擁擠著要從她的眼睛、鼻孔、嘴巴里奔突出來。她覺得自己的臉是扭曲的,因為她說那句“我辦不到”時,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像敲破鑼。

一定是云珊把自己和行長的事告訴了叢輝,一定是!童瑤迅速開門下車,狠狠地摔了叢輝的車門,伴隨著“嘭”一聲的關(guān)門聲,她更加確認了,一定是!

叢輝搖下車窗,在她背后罵了一句,你有病吧?

童瑤頭也沒回,在心里恨恨地罵,你才有病,你全家都有?。?/p>

接下來的幾天,童瑤都在惴惴不安中度過。

她真的要失去云珊了。

那天晚上,童瑤在辦公室里待到很晚,她的工作量不足以讓她加班,她只是不想回去,一回到那空蕩蕩的房子里,她就總會想起張嘉譯,想起行長,想起她那沒著沒落的愛情。

她走在回家的路上,沿著興隆路一直往家走。當她快到小區(qū)時,她看到一輛黑色商務(wù)車停在路邊,等她快走到那輛車旁時,車門突然打開,一群人從車上向她奔來。她愣住了,她看到?jīng)_在最前邊的是老徐,老徐是行長的媳婦,她比行長大四歲,行長都叫她老徐。

童瑤之前在銀行的電梯里見過老徐,一個個子很高的女人,她的皮膚保養(yǎng)得很好,但她眼窩深陷,塌鼻梁,大嘴巴,童瑤看到她時,判定她年輕時也跟漂亮沾不上邊。童瑤在三樓上電梯時,她已經(jīng)在電梯里了,童瑤從她身邊擦過去,就在電梯門關(guān)閉的那一剎那,行長夫人“嗤嗤”地吸了兩下鼻子,轉(zhuǎn)過頭來朝童瑤“嗯?”了一聲,童瑤低著頭,裝作沒聽見、沒看見。她的心咚咚地跳著,她今天噴的正是行長從英國出差回來后送她的那瓶祖瑪瓏的伯爵茶與小黃瓜。行長送她時,說這個味道的香水只在英國賣。

不僅香水,行長還偷偷塞給過她煙、酒、茶和很多過節(jié)的禮品,讓她帶回家,帶給父母。

每次童瑤都推讓幾次,但每次她都會乖乖拿著。她拿著,偷偷摸摸地把東西拿回辦公室藏起來,雖是偷偷摸摸,但她覺得這種偷偷摸摸意義非凡。

童瑤和老徐站在電梯里,童瑤覺得這原本能容五六人的電梯顯得有些擁擠,她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兩步。

好不容易挨到了十七樓,老徐下了電梯,走向行長辦公室,童瑤跟在老徐身后。童瑤看到老徐站在行長辦公室門口沒有直接進去,而是回頭看著她,直到她走進辦公室。

童瑤坐在辦公室,心里有一種灼燒感,她聽到行長辦公室里有玻璃摔碎的聲音,她跑到走廊,想去行長辦公室看看,她走近時,緊閉的門里傳出吵吵嚷嚷的聲音,隱約聽到了“香水”兩個字。

童瑤站在走廊里,不知怎么辦才好,溫文爾雅又英俊的行長當年怎么會娶老徐這樣的媳婦?

童瑤清楚地記得她曾委婉地問過行長。

行長說,那時老徐的父親是海州市建行的行長,他在海州建行一家網(wǎng)點大堂做保安,臨時工。老行長那次去他們網(wǎng)點視察,一眼就看上了他,精神,老行長說他就看上了那股精神勁兒,說這小伙子真帶勁兒!而老行長女兒見過他后跟父親說非他不嫁。老行長把他請到家里,說在保衛(wèi)科發(fā)展有限,如果他和他女兒結(jié)婚,就把他調(diào)到市行信貸科,正式工。20世紀90年代初,信貸科可是出了名的好部門,哪個企業(yè)不求著信貸科?去信貸科,大有作為。

童瑤已經(jīng)不記得她是怎么從地上爬起來,又穿好衣服的。

她撿起路上的斜挎包,跌跌撞撞站起來就走。一個人沖她喊,你別走!已經(jīng)報警了,警察馬上來!

童瑤沖那人罵了一句:滾!

那聲“滾”,拖著很長很長的尾巴。

童瑤的臉火辣辣的,她的胳膊、背、肋骨、腰和腿都在疼,害得她的心臟也在疼,她劇烈地心悸起來。

她疼,她更恨,她恨老徐,她詛咒老徐,詛咒剛剛打她的那一群畜生。她又恨起行長來,那金色糖漿在她腦子里一閃而過,她哭了,剛剛她沒被別人打哭,此時卻不由自主地哭了。

愛情,去他媽的愛情!

她疼,她更恨。

她恨叢輝,更恨云珊。在她的恨里,云珊才是罪魁禍首!她禁不住詛咒起云珊來。

她挪到小區(qū)門口,卻不想進去了,她扭頭往回走,她能去哪兒呢?她想回家,海州沒有她的家,她要回清縣。

云珊,去她媽的云珊!

她披頭散發(fā),渾身是土,連衣裙的腋下位置也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她在馬路上走著,號啕大哭著,幾個騎電動車的人,緩慢地從她身邊騎過去,頭往后扭著,好奇地看著。

他們像看一個瘋子。

童瑤走到一座橋上時,手機響了,已經(jīng)響了不知多少遍。童瑤被橋上的涼風吹著,她似乎有些清醒了,她掏出手機,看到是云珊打來的,她按下接聽鍵……

“哎呀!童瑤,你在哪里?不是我,是叢輝……”云珊的話還沒說完,手機就被童瑤“噗通”一聲扔進了河里。

童瑤就站在橋上,她看著橋下那緩緩涌動的黑色河水,那哪里是河水,那是血水,血都是黑的。

跳下去,就能一了百了……

她突然想起了三年級時給云珊的紙條:“這樣被傷害,我還不如自殺。因為你,我自殺,你忍心嗎?”

可那是紙條,童瑤寫過那么多次自殺,卻從未真正想過要自殺。

為什么要懲罰自己?

童瑤一直往清縣的方向走,走到東邊的天空一點點地亮起來,她實在走不動了,她開始攔過路的車……

到北京,是童瑤回到家三天后做出的決定。

在那三天里,行長媳婦在興隆路上暴打“小三”的視頻在海州的各種群和論壇里被轉(zhuǎn)發(fā),童瑤那被扒得精光的裸體,被人瀏覽著、評判著、恥笑著……

多少年后,如果有人在網(wǎng)上搜索“海州”“行長”“興隆路”“小三”等字眼,還能看到那“精彩”的一幕。

對童瑤來說,北京是陌生的,北京是一個由陌生人組成的城市,這樣大的一個城市,什么容不下呢?

北京能容得下她。

她在北京一邊干著臨時工,一邊復(fù)習,考上了一所經(jīng)濟類院校的研究生。

童瑤入學前,托她的堂哥幫她到海州建行調(diào)檔案,堂哥告訴她,行長換了。

研究生畢業(yè)后,童瑤進入了這家證券公司。

一切忙碌而平靜。

童瑤和云珊媽坐在四季烤鴨店臨窗的位置,窗外車水馬龍,一片熱鬧的景象。

算起來,童瑤認識云珊媽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了,那些年,童瑤在云珊家,吃過無數(shù)次云珊媽做的飯,童瑤怎么也沒想到,她第一次請云珊媽吃飯,竟然是在這么多年以后,在北京。

童瑤點了烤鴨、貝勒烤肉、干炸丸子等六樣菜。

菜品一一擺上桌。

云珊媽說,這些年云珊一直在找你,前段時間她通過別人找到了你的手機號。

這些年,云珊怎么樣?童瑤問。

云珊媽說,云珊兩口子前些年在興隆路上開了一家奶茶店,生意很好,這些年陸續(xù)開了六家分店。

童瑤一聽興隆路,渾身有些刺撓起來。

云珊和叢輝結(jié)婚也有十幾年了吧,孩子多大了?

云珊媽嘆了一口氣,停頓了一會兒,那年,就是你離開海州的那年,叢輝出車禍了,沒救過來……

童瑤一陣錯愕,她驚訝地望著云珊媽。

云珊媽說,為了開酒吧,他到處貸款、借錢,銀行沒貸款給他,他卻從行長的媳婦那里借了一大筆錢。云珊與他吵架,那天他摔門出去,一直沒回家。半夜警察給云珊打電話,云珊趕到醫(yī)院,他已經(jīng)走了……車禍,撞到工廠的院墻上,墻塌了,車頭也沒了……

老奔馳車、麻坑臉、酒吧、河里的黑色血水……這些東西突然一股腦地涌到了童瑤的腦海里,使她腦袋里的神經(jīng)有些發(fā)麻,那麻木感順著她的腦袋往下游走,使她渾身都發(fā)了麻。

那云珊,后來呢?

叢輝走后,他媽差點不行了,他姐一直在照顧她。云珊就回了清縣,她一直自責,動不動就哭,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不吃不喝,怪嚇人的,她總說是自己害死了叢輝,持續(xù)了一年多,后來我們才知道,那是抑郁癥啊,唉,抑郁癥……

童瑤呆呆地看著云珊媽陰暗下來顯得蒼老的臉。

幸虧云珊又碰到了這個人,原來紅葉大酒店的同事,他在飯店干調(diào)飲,有經(jīng)驗了,從飯店出來后就摸索著自己開起奶茶店來。兩人結(jié)婚八年了,他對云珊很上心,對我們也很孝順,就是一直沒生孩子。做過試管,都失敗了,別人建議她來北京的大醫(yī)院看看,她卻一直不肯來。這回她沒陪我來,就是因為她又做了試管,一個多月了,一直在床上躺著,這已經(jīng)是第五次了,前幾次都是懷孕三四個月,到了該穩(wěn)定的時候卻都流產(chǎn)了。她就想要個孩子,可這一次次的,太受罪了。

童瑤心口突然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一陣鈍疼。

臨別時,云珊媽突然拉住童瑤說,好孩子,我來之前,云珊再三囑咐,讓我跟你說,她對不住你,她不是故意的,但這么多年她一直自責。她千叮嚀萬囑咐,要我一定要把這句話帶到。

暮春的夜還有些涼,但童瑤眼眶突然一熱,她的下巴條件反射式地打著顫,眼淚從眼眶里奔涌而出……

路燈、車燈、霓虹燈在童瑤的眼睛里炸開了花,她在花花綠綠的燈光里似乎看到云珊就站在眼前,但她剛要張開雙臂擁抱云珊時,才發(fā)現(xiàn)云珊是那樣的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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