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劍鳴
公元前239年(秦王政八年)的一天清晨,秦國國都咸陽突然顯得比平時熱鬧起來。不少人跑到城東的市區(qū),既不是來買賣東西,也不是來散步,而是來看稀罕。原來,在咸陽的市門之上,公布了一部書,還有一個告示。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紛紛趕到市區(qū)來看的,就是這部書和這份告示。
原來那寫在數(shù)千支簡上的,就是呂不韋組織編寫的《呂氏春秋》。而《呂氏春秋》旁的那個告示內(nèi)容是:現(xiàn)將《呂氏春秋》全文公布,歡迎指正,有能增損一字者,給以千金的賞賜。
在這個告示之上,果真有明晃晃的一大堆錢放在那里,據(jù)說這就是“千金”,誰若能改動《呂氏春秋》中的一個字,立即按告示中宣布的兌現(xiàn),將“千金”拿走。
這的確是件驚人的事,難怪今天咸陽城像一鍋開水一樣都沸騰起來了,眾人奔走相告,議論紛紛。“千金”,畢竟是個巨大的數(shù)目,只要能改動一個字,就可以得到這么多錢,怎能不使人激動呢?于是,圍在市門前的人越來越多,有的一字一句地閱讀《呂氏春秋》的全文,有的反復琢磨著告示的內(nèi)容。就是不認字的也垂涎欲滴地瞪著兩只眼睛,望著那一大堆誘人的錢不愿離去。每個人腦子里都不免浮想聯(lián)翩,激發(fā)出發(fā)財?shù)拿缐?。市門上的《呂氏春秋》以及其旁的告示和“千金”,成了咸陽城人人談論的熱門話題,成了人們注意的焦點。
但是,時間一天天過去,好奇的觀眾越來越少,站在市門前閱讀《呂氏春秋》的人也逐漸散去,一直到最后也沒有一個人提出改動這部書的一個字,那令人動心的“千金”原封不動地仍舊放在那里,沒有誰能把它拿走。
《呂氏春秋》果真寫得那么好,連一個字都無法改動嗎?當然不是!是咸陽城的人水平都不高,挑不出這部書的毛病嗎?也不是!那究竟為什么沒有人能更動《呂氏春秋》的一字呢?這個問題在當時的資料中找不到答案,成為呂不韋歷史中的又一個謎。
不過,這個謎不難解答。之所以沒有人指摘《呂氏春秋》瑕疵,不是別的原因,而是因為人們知道這是相國呂不韋主編的。大家都明白,盡管告示寫明“有能增損一字者與千金”,實際這是一種自我吹噓的手段,不過標榜此書完美無缺、無可指摘而已。若真有信以為真的書呆子,當場挑出毛病,誰知道后果會如何?說不定拿不到“千金”之賞,反而會惹來殺身之禍呢!
這就是《呂氏春秋》公布后沒人更改一字的真實原因。
這個原因雖然是推測出來的,但卻是合情合理的。首先明確提出這個看法的,是在《呂氏春秋》首次公布二三百年以后,生活在東漢時代的王充(公元27年—約公元97年)。這時的呂不韋早已不在世,他的黨羽也早都死光。好學深思的學者王充,在研究了歷史和《呂氏春秋》之后指出,呂不韋當時的權勢如日中天,以他的名義寫的這本《呂氏春秋》懸在市門之上,在場的觀眾害怕呂的權勢,盡管能看出書中的毛病,誰敢公開指出呢?
又過了一百余年,到東漢末有一個大學者高誘,首次對《呂氏春秋》作系統(tǒng)、詳盡的注。在高誘的注中,就挑出十一處錯誤(見《呂氏春秋》高誘注)。這些錯誤中,有的是字、句、稱謂的錯,有的則是跟事實有出入。
《呂氏春秋》的確有不少錯誤和不足之處。不過,綜觀這部大著,結(jié)構整齊、內(nèi)容豐富,在當時也屬于極有價值的作品,對以后的影響更深,不失為我國古代優(yōu)秀的文化遺產(chǎn)。
呂不韋在秦王政八年將《呂氏春秋》公布于市門,并千金懸賞,難道僅僅為了自我吹噓嗎?非也,選在這個時間公布《呂氏春秋》,呂不韋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反復思考,有計劃、有目的安排,是有其特殊用意的。
自從公元前249年莊襄王上臺后,呂不韋便以相國的身份執(zhí)掌秦國大權。公元前246年,十三歲的秦王政繼位,呂不韋更以“仲父”的地位進一步控制朝政。
這期間,秦國的實權完全操控在呂不韋手中,尚未成年的秦王政只不過是個傀儡??墒牵S著歲月流逝,呂不韋一天天老下去,秦王政則逐漸長大成人,到公元前239年(秦王政八年)嬴政已經(jīng)是二十一歲的青年,按秦國的規(guī)定,青年國君到二十二歲時就要舉行加冕禮,戴上一頂表示進入成年的帽子,從此就要親自處理政務,而“輔政”的呂不韋也應當還政于秦王政。如果即將親政的秦王是個有為的君主,或不愿受人擺布的國王,那么呂不韋不僅會喪失以前的一切權勢,而且會遭到清算。慣于獨攬政權的呂不韋自然不愿落到這個地步,他大約已經(jīng)察覺秦王政并不是一個可以任意擺布的軟弱國君,甚至可能是自己最大的政敵,而自己又不敢公開篡位取而代之。怎么辦?只有加緊對秦王政的控制。
《呂氏春秋》搶在秦王政二十一歲時公布,其目的之一就是向秦王政示威。他用千金懸賞的辦法向秦王政發(fā)出訊號,令他知道,自己作為一個相國,對秦國百姓的威懾力究竟有多大!《呂氏春秋》公布后無人敢更動一字,這就表明沒有人敢公然反對他。用這種辦法要這位年輕的國君了解呂相國的勢力,從而不敢稍有反抗。
公布《呂氏春秋》的另一目的,還在于暗示秦王親政以后,要像古代傳說中的顓頊對待黃帝那樣,接受呂不韋的教導。《呂氏春秋》一書的序言《序意》中寫道:“良人請問十二紀,文信侯曰:嘗得黃帝之所以誨顓頊矣……”示意呂不韋像黃帝教導顓頊那樣,要將自己的主張強加在秦王政身上。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目的乃是,《呂氏春秋》作為呂不韋個人對人生、宇宙、政治等重大問題的基本看法,既是他本人思想的代表,也是呂不韋執(zhí)掌秦國十余年大政的施政綱領和指導思想。在秦王政即將親政之前,公布《呂氏春秋》,實際上是將呂不韋的思想、觀點和政治綱領系統(tǒng)、全面地向秦王政坦露,希圖秦王政按照他的思想和政治路線繼續(xù)走下去。
(摘自《商人相國:呂不韋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