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韓玉
大約有十來年,年年盛夏,都往小南國尋扇子?!靶∧蠂钡昝鸬煤?,與扇子兩相宜,引風生清涼,正是南人所愛。因店名的緣故,沒來由覺得小南國扇子做得好。店離得不遠,步行可至。
夏日午后,一陣微雨剛過,院內頗安靜,風搖草色,竹帚聲歇,遛狗散步的人也都回去歇晌,惟枝上鳥雀振羽,草間螟蟲的叫聲,還清晰可聞。夏衣輕衫,撐了傘,獨自穿過一片松蔭,去小南國看扇子。
店主是一對中年夫婦,早就相熟,夫人清秀白皙,戴眼鏡,舉止優(yōu)雅,偶爾也自己畫扇,男店主多半默默勞作,微笑寡言。店里陳設頗有情致,團扇、折扇、檀香扇各自為政,水色玻璃櫥窗,團扇聚為滿月形,折扇展為銀杏葉狀,壁龕間懸一幅碩大檀香扇面,一為裝飾,一為鎮(zhèn)宅保平安。午后客少,斜照當窗,店主殷勤招待一盞好茶,聊起扇的因緣過往。
扇,最早并非引風生涼之物。有記載的扇,大約始于五明扇?!拔迕魃龋此饕病?,以示廣開求賢之門。唐堯之時,就常征求四岳部落的意見,并設“謗木”,令平民參與。謗木,就是在要道豎立木柱,使人諫言其上,相當于如今的意見簿。舜更加發(fā)揚之,發(fā)明五明扇,有半扇門板那么大,集中百姓智慧,廣泛吸納有益之見。
說著話,不覺日漸偏西,她拿出珍藏寶貝,供我細細翻看擇撿。扇骨要自貢竹,扇面自然是山水,若是元人山水的清幽淡遠則更佳。欲求一柄稱心的山水團扇,還真難,似乎團扇繪花鳥者甚繁,山水略少。花鳥又多為碩大無朋者,總是少幾許清簡綽約。山水想必還是紙扇才好,干濕濃淡的皴染惟有宣紙相宜。最后只擇了幾把白紙扇,閑時自己案邊隨手涂抹,也有幾分自得其樂,不比王羲之唐寅鄭板橋畫扇,有相助他人之情。
蟬吟、夕照、晚風,還有楓枝上靜立的暮雀,這久違的黃昏情味,令人忽然記起,友人早已委托畫的扇。此身宛若浮云,一生沒有等待的事,所有心意都托給暮晚的風。也只有此時,才愿意潛下心來做喜愛的事。凈手,調勻呼吸,安靜坐在畫案前,鋪紙,勻墨,息心除妄想。一筆一筆,不疾不徐,遠山、近樹,坡岸,空亭,中間一江溪流,水上一舟獨行,煙波浩渺,愈去愈遠,不知所之。橫空兩三點雁,翩翩而去,白云若有若無。畫面還是古典意味濃了些,宋朝遺韻未去。仔細端詳半晌,尚有諸多不如意,雖喜愛古典,技法到底相去太遠,好在并不耽誤盛夏取涼。
扇面不知題什么詞好,其時窗外月色清亮,想起曾讀過的句子:今晚月里的梅花,簪在頭上,就算春天過去了,也不覺得有什么。到底還是一分書生心性。將題句發(fā)給友人,她回復道:人有氣質,文字有氣質,扇子也有自己的氣質,這把扇,仿佛從遠古水際而來的蘆花飛白氣質。蘆花白是秋天氣質,一柄扇子,不就是以夏喚秋么。
白日與店家說起扇的歷史,想起前幾日購買的幾冊書,堆在案頭,尚未讀,其中恰有一冊扇史,夾在古人尺牘中,封面一幅宋人柳蔭清居扇畫,風涼可人,就著夜晚讀書燈細細品咂。
商湯滅夏后,五明扇成為皇宮貴族專用的儀仗用扇,史稱“障扇”。由侍者手執(zhí),為帝王王后障風蔽日。出行時,乘坐的馬車上,往往插上一柄,富貴華麗,以示威風與尊貴,也是權利的象征。在敦煌壁畫中見過類似場面。周代,“障扇”預示身份等級,“天子八扇,諸侯六扇,大夫四扇,士二扇”。論語中孔夫子曾說,季平子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佾乃奏樂舞蹈的行列,一佾指一列八人,八佾八列六十四人。按周禮,天子用八佾,諸侯用六佾,卿大夫用四佾,士用二佾。季氏是正卿,只可用四佾,季平子僭越了。樂舞與扇的等級極相似,嚴格而分明。上古無法,周禮,相當于那時的法律,尊禮而行,即是守法公民。扇雖小,可有大用。
早年也畫扇贈人。友人常念起兒時母親手持一柄六角竹篾扇子,蹲在灶間,日夜不住地煽,那時一家三餐仿佛皆與扇子相關,少時的貧厄已模糊,母親與扇子卻清晰如昨。想著要圓他童年的夢,便學齊白石,扇上畫一顆鮮翠欲滴的白菜。記得扇子畫罷正是風起于青萍之末,純鱸正美時,抬頭見一牙新月掛在樓角,清涼如天邊一痕水跡,人仿佛在月下田疇中。一時興來,遂在扇上題道:今晚月色適宜長白菜。月色宜人,白菜可充饑填飽肚腹。友人收到扇大笑不止,這個題扇句出人意料。多少人一生都有白菜情結吧,當年徐九經(jīng)特意在官堂上題白菜道:民不可有此色,士不可無此味。算是自己為官愛民之道。如今我扇面畫白菜,題句也是白菜,覺得扇子也不僅僅是藏于懷袖中的雅物。
風來了,你在哪兒?在秦漢。扇子作為納涼之物,始于秦漢。作為引風之物,扇子花樣百出。羽毛扇、團扇、紈扇、宮扇、折扇、蒲葵扇。及宋時,折扇由朝鮮傳入神州,張合自如,風行一時,蘇東坡曾有“高麗白折扇,展之廣尺余”的妙語。
有人用四字解說“扇”,也很有意味。扇,冬藏夏出,時令明顯,謂之“氣”,有架支撐謂之“骨”,扇骨由竹制成,謂之“節(jié)”,扇子搖動,有風拂面,謂之“風”。 一扇在手,“氣節(jié)風骨”伴其身,這或許是文人愛扇的一個緣故吧。
源氏遠避須磨后,遙念京中舊事,甚感寂寥,便給一眾舊侶都寫了信,六條妃子也回了信,言辭妥帖,筆致十分清淡有味:“足下所居之處,似非現(xiàn)實世間。我等聞此消息,幾疑身在夢中。思量起來,總不致長年離京遠客吧?!边h離與逝去的常多感念。有幾年,常收到遠在風沙駝鈴之地少年伙伴的信,可以想見,軍旅帳外,黃沙萬里,伊夏夜枯坐,幽然悵望清角長空那落寞的身影。書信往來所念皆是兒時故鄉(xiāng)事。年少容易拋人去,那時的人事物看似毫無意義,多年后,都變作山長水遠的他鄉(xiāng)惦念。
有多少次了,莫名憶起故鄉(xiāng)、外婆、還有那把老舊蒲葵扇。盛夏的夜晚,四野悄靜,白晝的喧鬧斂起芒角,隱伏于夜的深處,星斗、弦月、密不透風的蟲叫,緣河靜立的白鶴,月下草橋,院子里昏黃的燈光。吃過晚飯,孩子們呼朋引伴,一窩蜂地捉迷藏、躲草叢。大人在院子里藤花陰下搭上木床,布好竹席,跑累的我們,沖過涼,躺在竹席上,外婆一邊講著古老的傳說,一邊搖動蒲扇,微風拂過發(fā)膚,故事尚在耳邊,遠處江流不息,星星在頭頂閃爍,我們已酣然入夢。那把蒲葵扇,日復一日,搖走夏夜的奧熱,搖來外婆鬢邊的白發(fā)。那是一把南來的葵葉扇,使用多年了,手掌常年摩挲,汗液浸漬,扇柄已磨出包漿,暗紅光滑,老舊的氣味,夾雜淡淡的葵草味兒,外婆不舍換新,用慣了手,新雨不如舊知好。一把扇子在人一生的際遇中,似乎是一閃而過的事物,但它在童年的記憶中,帶著永恒不可磨滅的溫暖。
院外含月的江流,長夏清亮的蛙鼓聲,老舊的蒲葵扇,外婆的古記,是我童年一幅夏夜消暑圖,清涼又散發(fā)著迷人的氣息,在歲月深處,長住不去。
清人周圻在《與黃濟叔》的短箋中寫道:故鄉(xiāng)酒,奉一壺,同濟叔隔墻泛蒲,亦是我兩人一端午,亦當我兩人一還家也。于羈留他鄉(xiāng)的人而言,故鄉(xiāng)酒就是最好的消愁之物吧。兒時的蒲葵扇,亦是我的故鄉(xiāng)酒。
蒲扇是平民物件,又像傳家寶,與童年、夏夜、池塘、竹籬、水鳥、竹床、星斗、老舊的光陰,親密而息息相關。只要蒲扇在,夏窗遠眺,就有故地重逢的歡喜。
北方幾乎不見蒲葵葉,老輩人用的扇幾乎是南方運來的。也有老人家用水蒲草自己編織。
蒲草,不金貴,水畔池塘邊淺水洼處總是有,我們兒時叫它水燭,初生的幼葉與根莖還可食用,口感極清爽。一到五六月,蒲葉長得寬大了,可用來編織蒲席、蒲團、蒲扇。秋天結褐色蒲棒,圓滾滾的,常拿在手里玩耍,蒲棒還可點燃做火把。有個同學的祖母,善編蒲席蒲扇,我們幾個伙伴常去她家玩。那時小城里并非物阜民豐,收入微薄者,琢磨些小生計,貼補家用,朋友的祖母,像大多數(shù)中國老人一樣,樸素耐勞,她們想得少,做得多,手腳勤快,冬季制作糖葫蘆,夏季賣蒲扇,見過朋友的祖母編織蒲葵扇。
五六月間,到淺水處采蒲草的嫩葉,每棵蒲草采集兩至三片,采多了怕傷蒲草根脈,來年會枯死。采摘、清洗、蒸煮、晾曬、選料、再剖成細條,坐下來靜靜地一根一根編織,一把蒲扇,僅僅編織就需一個時辰,加上全部工序,一天時間最多只能編結一到兩把扇子。扇子編織好了,要陰晾些時日,不再縮水,端陽節(jié),拿到集市上售賣,一把扇子最多一元。價廉輕便好用,這樣的扇子,往往百折不斷、水煮也不爛。人們以扇子遮光擋日,細雨當傘,坐地為席,盛熱引風,有些人一輩子只用一把扇,一點也不夸張。
那時我還小,不知王羲之為老嫗題扇之事,即便知道了,也會感到遺憾,故鄉(xiāng)缺少王逸少那樣的風流俊逸之士,不然那些蒲扇也可百文售出。
南方多以棕櫚葉制蒲葵扇,“古有棕扇、葵扇、蒲扇、蕉扇諸名,實即今之蒲扇,江浙呼為芭蕉扇也?!庇幸荒耆ソB興,聽當?shù)厝苏f,棕櫚葉的蒲葵扇,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韓妃扇”。
隋煬帝在江都被害,其孫楊侗在洛陽繼位,后被王世充廢殺,楊侗之子楊白偕韓妃南逃福建,途經(jīng)紹興新昌。楊白一行舟行至剡溪上游,舍舟入?yún)采蕉月贰V烈换拇?,暮色蒼茫,鄉(xiāng)人云:“前面還有三十六渡,渡渡過河要脫褲”。韓妃本已心力交瘁,聽此一說,頓感前途艱險無望,怕自己連累楊白,于是自縊于山下。該荒村即韓妃村,村中有韓妃廟。村邊河流即韓妃江,當?shù)厝思葹榧o念韓妃之義,也為給扇子一個好聽的名字,遂名韓妃扇。香息淡淡的蒲葵扇,承載著人間諸多感念與美意。
棕櫚葉做的蒲扇很少用,匣子里倒是有一把友人送的蒲葵扇,故意做了舊,又以蠟染棉布包了手柄,鑲了扇緣,看去很有古物年光之感,偶爾搬出來,像檢閱一樣,翻翻看看,還聞得到蒲葵的青澀味道。有人考證過,王羲之為老嫗畫的六角竹扇,即是棕櫚葉蒲扇的前身。青竹、棕櫚葉皆為南方之物,而北方的蒲草,在我記憶中是仙草,蘇曼殊的落花深一尺,不用帶蒲團,大約寫的也是北地情味。而匣子里這把蒲葵扇,自南到北,載著跨越千山萬水的情誼。
連夕忙碌,應對了累人的俗務,坐下來看檐雀解語,綠蔭幽草,一窗清景。輕輕搖著蒲葵扇,度過一段清閑涼爽的時光,覺得即便年華悄逝,容顏枯落也沒什么。這一刻,沒有著急要做的事,沒有急于要見的人,在黃昏暮色里,夜霧還未襲來,想著陳年的心事,書案上沾著水露的月季,無風也香,蒲扇一下一下緩緩地搖動著,更是香風彌蕩,送走半個黃昏辰光。
黑黢黢的夜晚,獨步溪邊小徑,林木伸出的枝丫,總疑心是畫里梅枝來握我的手,想到古歌“春夜何妨暗”的句子,真是眼前情境。夏日里重讀這冊書,以為桐壺一帖,最是柔軟悠長。字里行間未脫舊文的余韻,猶如初夏水際搖曳的玉簪花,臨水生姿,清白綽約。總有些人事物,無論何時何地,都風姿長在,入文又入畫。如果某一天失語,便可借助紙筆,道出心中婉轉起伏。
青松、茅齋、秋水、遠山,是我書房壁間的一幅扇面山水。好幾年了,水墨仍鮮明如初,仿佛昨日才離開案頭。是某年初秋,涼月如眉時,他鄉(xiāng)友人遠山相贈。友人擅山水,一路臨摹古人,又別出機杼,自我風格極強烈。齊魯自古多英豪,多性格豪爽直率之士,友人的性格不違古人,耿直板正,筆下山水眉目生英氣。有時也提醒他筆下少些迂闊,多一點靈動,他也不在意。
今歲又要開畫展,是七人扇畫聯(lián)展,主題為“拂風”,聽起來是拂面生風之意,時間在六月,正是盛夏,有扇來儀,畫展開得應時。友人居瑯琊,一地一事,皆有些舊朝風流意思。
七位畫家各有專擅,或工筆,或寫意,或潑墨;或畫春夏秋冬之景,或寫花鳥魚蟲之態(tài),或繪山川河岳之形;讓人在“雖小卻好,雖好卻小”的扇面題材中,領略“咫尺內萬里可知”的神飛自在。也正因扇畫“雖好卻小”的特點,他們的扇畫幾乎棄全景式構圖,而用平遠、深遠的邊角式構圖,有意師承南宋劉松年、馬遠夏圭之扇畫風。見過許多幅劉松年的扇畫,秋窗讀易圖、日暮孤吟圖、江浦秋亭圖,取材于宮廷亭臺、山水、園林、樓閣等。尺界法,表達的工整與富貴,非馬遠夏圭可比,而馬一角夏半邊的干凈利落,無畫處也成妙境,也一時蔚然。或許那種邊角的設置,正是偏安一隅的南宋士人的心理寫照,卻也恰恰成全了扇畫。這樣一幅山水畫扇,握在士大夫手中,執(zhí)扇拱手還禮,既是風雅禮節(jié),也是一時文化風氣。
題扇畫扇之風,始于三國,至宋為盛,千年來都是文人雅好。楊修王羲之時代,還只是題扇。到了唐宋,畫扇已蔚然興起,尤其宋人,無扇不畫,欲將扇面當畫絹畫紙,提筆能畫,山水、人物、花鳥草蟲,萬物皆能。扇不僅是引風之物,更是藝術品,墨香與紙香,從案頭到了手頭,攀上腰間。一扇在手,人的品味也清雅高逸了許多。一股典雅敦厚的宋韻清流,士大夫生活情懷,解入筆墨絹扇之間。
一歲之中,扇子與端午不可分。端午節(jié),正是陰陽轉換之時,人們互贈端午扇,祛除惡祟盼平安,端午扇遂也稱“避瘟扇”。扇面所繪,多有降火消災,地祈豐產(chǎn),人祈健康之意。
小時候,小城里的人大多不會畫扇,便在端午這一日,剪紙樣貼在白紙扇子一角,多是常見且有良好寓意的花木,石榴、蜀葵、芍藥等。還會到水邊剪蒲草,覓艾葉,佩戴靈符,只是不再簪榴花了。
今年端午照例到水岸去,水菖蒲花落已多時,葦子竄出青箭,草間偶見鳴聲不大的烏鶇鳥,不怎么怕人,樂得有它為伴,一邊摘蒲葉,一邊看它蹦跳。歸來負暄、喝茶、看日光在書頁間跳動,有一點點的寂寞,甩甩頭,片刻也就溜走了。世上所有的幸福都是平庸瑣碎的,白晝的日光與花枝,夜晚的月色與流水,還有石榴花開閉門居的寂寥。
石榴花開時,蜀葵也已盛放了,萱花時開時落,彼此在庭院里爭紅斗綠,伴著梔子清白添晚涼。有時也折回屋內插屏,耳聞眼見,手中扇上畫的也是這些花。
忘記是哪一年,在博物院見過《夏卉駢芳圖》團扇,扇面近圓形,扇面左下以粉紅蜀葵為中,左以淡黃萱草花,右襯牙白梔子花,右上留白,扇面淡雅又富生機。若有一柄如此清淡典雅的團扇,日夜起坐不離身,人不自覺的也多些清美的草木氣息。蜀葵、石榴花、萱草、梔子花,皆是應季花木,要么色彩鮮艷,要么香氣撲鼻,且備藥用價值。畫扇時隨手而取,不需費思量。
我對蜀葵有著深深的記憶,兒時在故鄉(xiāng),園中、屋角、溝畔、坎丘,隨處可見,高者招搖過人頭,且色豐而艷,常被稱作“五色蜀葵”,“五色”象征陰陽調和,正是端午的主題。古人識草木,愛自然,敬天地,知蜀葵乃良藥,隨身攜帶蜀葵畫扇,像個護身符,與花草同有辟邪去病之功。
身邊的畫家朋友幾乎都畫扇,一友人畫扇最好玩。他是造境高手,扇面永遠是一幅雪野圖,大雪積山,山下一青衣老丈,山極高,人極小,老丈曳杖涉雪而行,舉步艱難,以示雪滿深山,寒意四野,令執(zhí)扇人一見,心頭頓生一股寒涼氣,扇未發(fā),暑氣已消。我有兩把他畫的折扇,每年暑天,都要拿出來用,即便不用,只是看著,也覺得涼爽。
扇畫也是有思緒的,似言似語,又非言非語,都是花來衫里,影落池中的清妙。不為形似,但求神韻。
歷史上書扇畫扇,到極盛時,文人官員被求扇者極多,盛名多累人。晚清大臣鄭孝胥在日記中寫道:日來索書扇者麋集,日需作扇數(shù)柄,皆卻之不得者,為人書扇無算。翁叔平也有類似日記:熱甚,揮汗寫扇,盡案頭所積。寫扇十柄,臂為之酸。寫扇看畫,不勝其忙,甚無謂也。
世間總有一些人力不能之事,再美好的事物,也需拿捏分寸。人生有定分,過者與不及,皆屬異數(shù)。再善畫者,不能繪月之明,海之深情。
城中熱夏,天悶得什么都不想做,一連幾日,夏蟬也仿佛睡著了,惟遠近幾聲鳥鳴斷續(xù),至晚不歇,在淡淡的暮色里,臨窗看著水邊蓮花勝雪。他自外面回來,提了一紙袋香噴噴的焦糖烤栗子,遂回屋備了茶,到院中梧桐樹下設席,碧深深的桐樹底下,葉隙間灑下幾點月光抑或燈光,略有晚風微動,雖不夠涼爽,也覺滿足。一起飲茶,食栗子,亦有夏盡秋生,燈火可親之感。余華老師曾寫過,夜里,一家人躺在床上,睡不著,許三觀用嘴給三樂炒紅燒肉,解饑饞。“肉,有肥有瘦,最好是肥瘦各一半,而且還要帶上肉皮,我先把肉切成一片一片的。有手指那么粗,半個手掌那么大……”
我們一邊喝茶一邊也念叨些涼扇詩句,在書頁間尋找秋意,以祛心頭熱解暑氣?!笆⑾牟讳N雪,終年無盡風。引秋生手里,藏月入懷中?!薄般y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本拖袢龢酚枚涑约t燒肉,我們用耳朵感受涼風。人在塵世中,煩惱各別,惟愿各以自己的方式獲得內心所需。
侗寨(國畫) 楊譯杰
那晚之后,他去了蜀中就職,一去二三年,事務繁亂,蜀地熏蒸,備的兩把折扇不久亦贈了人,又來信息要寄扇,扇寄至也無暇用,人在四十幾度的氛圍中,汗下如流,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再見時,人已清減了腰圍。那年我有閑暇夏假,一個人飛至山城去探望,同樣歷經(jīng)一個夏季的熱意難耐。好在有個屬意的院子,略減夏熱煩亂,人家門前皆是綠意蔥蘢,高高低低的青碧,人仿佛活在山里。家家門首生著幾株新綠蒲葵,像高個子的人,也如蒲扇,時時欲為人取涼。此種棕櫚蒲葵,乃制蒲扇佳物,試著用手折一折,柔韌不可斷,且色澤碧翠青綠,自帶清涼。便請人剪了數(shù)枝,蒸煮晾曬后,自己動手制為簡易蒲扇,一整天不離手,一個夏天有了續(xù)命之物。山城的夏天,是將整個城市都熱透了,地下兩米無涼處,人逃無可逃,即便是疏雨滴梧桐的黃昏,也需蒲扇來生涼。
山城人生活悠閑,不急不慌,家家一處庭院,木槿,蒲葵,紫薇,還有不知名的高樹,彼此搭出陰涼,涼亭下置四角木桌,午間蟬沸徹耳,人們亦不午睡,木桌前嘩嘩啦啦的麻將聲,混合著蟬聲,高高低低,停停歇歇,如一曲琴簫合鳴,曲意全是自在自得。手中搖著蒲葵扇,悠閑過日腳,只有當?shù)厝瞬庞腥绱说讱?。用扇,是閑人之事,為俗務操勞的人,扇就是天邊一抹晚云,風一吹就不見了。
世事無常時光流逝,春夏之日,大多時候,尚可對花木流水書籍,消磨一日。人生最大福報,清福最難。入夜雨歇后,月亮又升起來,草蟲聲細細,有涼風透窗,是秋天的夜晚了。??智锕?jié)至,涼飆奪炎熱。想著扇子也應入匣中待明年,又總是不舍。某年他在日記中寫道,是日易竹簾以布幔,又購一小白泥爐,熾炭少許置室中,時時看之,頗忘旅人之苦。人生如苦旅,尋常日腳,惟以喜愛之物,以抵人生清苦,夏三月扇不離身,生出了幾番廝磨之情。幾乎與玉飾、琴簫相類,扇是凡俗生活中,一點額外的清雋賜予,亦如長冬圍爐,尋常日子便不那么難捱。
世間好物,除實用外,其珍貴處,在可托懷寄意也。此時夜深人靜,窗外疏影落落,一彎新月綴在東南角樹枝上,白清清的,秋天的草木清香透進屋來,是餐風寢露都格外迷人的時節(jié)。
趙飛燕趙合德入宮后,班婕妤失寵于帝,幽居長信宮,寂寞冷清,她以扇為喻賦詩一首,“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fā)。常恐秋節(jié)至,涼飚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边@是一個女子一片皎潔如月的專心,遭遇絕情失寵后的寂寞怨言,扇子成了寄情之物,月圓扇圓,人不圓。團扇又名合歡扇,寄意人間團圓,大約也由漢朝始。薄幸佳人不止班婕妤一個,色衰而愛馳,多少女子只能寂寞清宮,以扇自托。
團扇是個有趣的物件,新寵時,它錦上添花,嬌女自持絹,蓮步微風發(fā),皚皚輕趁步,剪剪舞隨腰,襯得一眾粉黛無顏色,贏得君王不自持。失寵時,它是怨歌的代言人,團扇,團扇,美人并來遮面,遮不住一腔悲切。哪有永遠圓滿的命運。四時有代序,榮枯終難測,細思令人嘆息,人事與物理,皆是天教吩咐,又能奈何呢。
我少時,父親藏過一幅八仙過海的畫,畫面至今記得。波濤怒卷,八仙悠然暢游,人物表情姿態(tài)各異。鐵拐李坦然,鐘離權滑稽,何仙姑飄逸。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故事,也被父親添枝加葉,橫生出百般情節(jié),演繹得玄幻神奇。八種法器,各個神通。呂洞賓的劍可斬妖殺魔,鐵拐李的葫蘆能收人,張果老的漁鼓,頻敲有梵音,可占卜人生,鐘離權的扇子神力無邊。
鐘離權本是一名武將,兵敗后歸隱晉州羊角山。隨東華帝君修煉道法,后道法精進成仙,東華帝君見其手無法器,便去后山尋得一株萬年芭蕉樹,鍛煉成扇。八仙成仙后往天庭參拜玉皇大帝,玉帝問漢鐘離其扇何用,答:煽火火滅、扇風風息、扇水水起、扇土土散、扇石成金,除此之外還能變化無窮,大時遮天蔽日、動時卷月行云。神仙的法扇,自然是神扇,驅妖除魔也不在話下。
鐘離權用的正是一柄蒲扇,與外婆母親所持相似。哥哥常拿蒲扇學鐘離權作妖,母親做飯時,他手持蒲扇欲將灶底火扇滅,卻是越扇越旺。眼見不靈,又跑到江邊,對著一江逝水,頻頻揮動蒲扇,江水紋絲不動。
大約因鐘離權的扇子可驅妖逐魔,扇又與善諧音,有人將扇作為鎮(zhèn)宅之寶,懸于壁間,望保合家平安。
十幾年前買過一套《老照片》,若沒記錯,其中有一幅,七十年前,盧溝橋事變當日。北平各報記者趕赴宛平城采訪當時的縣長王冷齋,照片上,王冷齋一襲夏布長衫,手執(zhí)一把折扇,神態(tài)自若,鎮(zhèn)定地披露事變真相。面對對方的狡辯,王冷齋怒道:“夜間宛平城門已閉,日兵在城外演習,怎么能在城內失蹤?”強敵壓境,民族存亡之際,仍不失書生本色,長衫折扇,不是羸弱,而是一副士不可以不弘毅,可殺不可辱的神采風骨。
每歲臘盡春回,山莊汀邊的冰解凍了,山寺人家,照例令人送些山野菜來,野芹、苦芽菜、山蕨菜,說是融雪后第一茬,煨成小菜佐餐,自有山鄉(xiāng)風味,吃在嘴里,仿佛嚼著草木榮枯,知曉春秋嬗變,便沒有什么可喜與可悲。
今年時歲有異,遲了數(shù)月,野菜置于冷窖中,朱顏老去一寸,口味也打了折扣。近日常與扇形影不離,忽覺窖藏野菜,與秋扇同命,時去而色衰。但到底是他們一份相饋之心,菜,總是要用心吃完的。物理即是人情,人再智慧,也無法為物先,不過偶爾乘物以游心,得一兩分自在,就是天賜的幸運了。人即便有孫行者的本領,還是有個緊箍咒,令他不自由,亦有他過不去的火焰山。《西游記》《紅樓夢》《三國演義》中的扇子,也是物為人用,一物生一理,物理寄寓著人情。
太上老君的扇子至陽,至陽寶扇可煽出火氣,火克金,故能在降服青牛精時,也降服另一寶貝金剛鐲。而鐵扇仙的扇子至陰,能煽出水汽,水能克火,故而能熄滅八百里火焰山,且煽出的陰風使人飄飛八萬四千里方能止住。師徒欲過火焰山,沒有這至陰的扇子,如何能行,所以要三借芭蕉扇。
好多年前,去吐魯番,雖只是遠觀火焰山,也已覺熾風蒸人,干衣速濕,濕衣旋又烤干。真巴望有把至陰扇子,克火生涼。
很多生活中物件皆在小說里可見,清朝人用汗巾子系腰帶,以淡鹽水刷牙漱口,相當于今之牙膏。扇子更是尋常物件,小姐夫人們納涼遮面、擺設,以示風雅。李香君的桃花扇,蔡蘭英的沉香扇,是定情信物,晴雯撕扇,賈赦奪扇,石呆子護扇,是一段一段不同的人物性情。晴雯潑辣敢作敢為,求自由。寶玉一路喊響得好,再撕響些,他眼里女兒總比男人好。石呆子手里的扇,真是好,我若見了,也會有相求之心?!叭窍驽?,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寫畫真跡。”但賈赦仗勢欺人,為物謀人性命,則有違天道,以石呆子之力,怎能護得住。物有其命,人有其性,百轉千回,哪里逃得了。逃不得也要堅守,貧人之志,到底有幾分骨氣。
一身白衣,輕裘緩帶,神態(tài)甚是瀟灑,三十來歲年紀,雙目斜飛,面目俊雅,又有幾分英氣逼人,服飾裝扮儼然一位富貴公子,手中折扇輕搖,更增幾分儒雅神氣。只是,動起武來,扇子便是殺人利器,暗器嗖嗖嗖橫飛,點人穴位更是穩(wěn)準。此乃白駝山少主歐陽克是也。可惜了好物,不過是金大俠一貫的少年風流人物,江湖必有瀟灑,瀟灑又略具儒雅。
扇子用過許多,見過更多,總覺得味道不對了。時去境遷,文化氛圍變異,用扇人也不再是舊年人的風韻。最美好的扇子,大約在想象中。是在夏日輕陰午后,午睡醒來,驛寄馬蹄踏過窗前,青衫人將馬拴在槐蔭下,輕叩朱門,丫鬟迎門打問,接過尺素,青衫人轉身走馬入紅塵。魚信擱在小姐案頭,素手輕啟,是遠人寄來畫扇,一枝白梅,落在湖藍紗絹上,此時,夕照當窗,灑在窗格間,落幾點在案上,紈扇在余暉中,清秀可人,兼懷人間悠遠情誼。
又或是水岸邊,一青衣長衫少年,手握折扇,正待水上歸舟,遠處雁飛三兩點,云煙橫遠山,一點孤舟越行越近,少年展開折扇,緩步輕搖,臉上露出雨霽云開般的笑容。用扇該有這般美好情懷才對得起扇子吧。
早些年,喜歡四海游跡,所到一處,甚愛搜尋兩樣物件,書簽與扇子。以中國幅員計,東西南北扇子種類迥異。國人喜歡數(shù)字四、八,也有四大名扇之說,蘇州檀香扇、杭州綾絹扇、自貢竹絲扇、新會火畫扇,聲名遐邇。那年到蘇州,賞園林旖旎典雅,游小橋流水粉墻黛瓦,還要尋香追扇。檀香木,又名旃檀,白者白檀,皮腐色紫者紫檀,木質堅硬。制成檀香扇,香氣天然,緩緩搖動扇子,撲面而來糯糯的清香。如今匣子里還收著兩柄從蘇州帶回的檀香扇,偶爾想起就觀賞一回。
當年父親有幾位同好,常常賦閑聚在家里,或琴弦,或運墨揮毫,常至夜深人靜,月上林梢。后來有人因故遠渡重洋,他鄉(xiāng)水遠,相見無時。臨去時,幾人合作為其畫扇留念,一把空白折扇,一人畫山,一人繪樹,一人運石,一人點水,一人乘舟將欲行,父親不善丹青,便落款欽印,算是一縷殷殷別情。多年后我讀書方知,父親他們效仿的是民國海派人物。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以張中原為首的海派名家有一次雅集,亦是合作扇面。陳運彰題字、張大壯畫蝦、張中原畫魚、魯少飛畫貝、陸紹九畫豬排、陳蓮濤畫豬頭,左側有大觀雅集印章一枚,這幾位皆是海派圣手。父親卻說當年的小城,文化與資訊皆不發(fā)達,哪里知曉遙遠他鄉(xiāng)的海派人物。扇子三千年,人類繪畫更早,扇畫也近兩千年,美物相親,不論時空。
那位聲跡遼遠的故人,一去萬里,漸與家山失去音信。落葉滿深山,風起故園之思,三十多年后,他念起故土,開始了尋友之旅。多方打探無果,忽然急中生智,去年仲夏,在報上登出了那把逸韻深遠的折扇照片,故物情深,因折扇他們得以認出彼此。去年深秋,因疫情,回鄉(xiāng)變成艱難的事,他歸鄉(xiāng)心切,再艱難也要回到故土,老友重聚,折扇載起殷殷故人之意。若說收藏,這柄折扇實在是古今上品。
古人將喜好收藏鑒定者,稱作“好事者”,古今第一好事者,非乾隆莫屬。法書名畫、青銅鼎彝、玉石陶瓷、牙章犀角,幾無遺漏。乾隆元年,一太監(jiān)供奉明代畫扇兩千余柄,乾隆立即命王原祁的學生唐岱,一一分類,以供自己品賞。還命造辦處制形色各異的扇子,如百寶嵌、紫漆描金、黑漆嵌螺鈿、剔紅、烏木嵌銀絲等,用工繁復,乃極盡華麗的“乾隆工”。
民國時上海陶希泉集扇一萬柄,自號“萬扇樓主”;天津陳彰壽大律師藏扇千柄,每日外出輒換一扇;著名報人“補白大王”鄭逸梅自稱愛扇成癖,集扇累累,數(shù)量近千。因其名中有一“梅”字,好友紛紛贈以書梅扇、畫梅扇,一時傳為藝林佳話。
我不算真正的收藏者,但因寶愛,見了心動也會決然斂入囊中,扇匣中存了十多把,古一點的大約七八十年。那年在翠微山下永定河畔閑步,偶見一家舊庭院,大門前高階上有人擺出臨時攤位,售賣些老瓷器,舊書畫,小人書。挑選時,一眼瞥見,不起眼的角落木盒子里,孤零零置著幾把紙扇,日漸偏西,晚照鋪灑扇身,仿佛覆著一層舊日風塵,那樣落寞又那樣毫不在意。歲月如歌,人世翻覆,它靜靜呆在被忽略的一隅,千金不肯一笑。我拿在手里,緩緩展開,小心摩挲,紙張已消掉火氣,其上書畫仿佛已歷半個多世紀,看筆力筆法,有著舊時文人的端莊斯文氣息,我愿意相信它至少成于七十年前。打問賣家,他盯著我,半晌才開口道,那年有個粗漢,出價極高求他的扇,他不肯,寧可四壁徒白,也要使扇遇良人。我本想求購全部,他婉拒了。所欲不求多,得歡常有余。好物不可多求,給他人留些余地。一把好扇,值得一個人心無二想,傾心相惜。他或許不為賣扇,是為扇子尋一個取次花叢懶回顧的人。
《西京雜記》說,長安有巧匠名丁緩,曾制七輪扇,輪徑非常大,只需一人操縱運轉,一堂人皆感涼爽。這或許就是現(xiàn)今吊扇、臺扇的鼻祖了。
文章作有日,夜夢連篇,有好幾次,夢見扇子。一次夢見擁有一把奇大無比的扇,手指一點,風起了,再一點,風漸變大,再變大。人始變小,再縮小,不見了。世界仿佛回到兩億年前,恐龍復生。我在夢里嚇壞了,質問扇子,何故如此?扇子說,循環(huán)往復,周而復始,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話音甫落,洪水滔天,大火遮天蔽日。又若干年后,東南角出現(xiàn)擎天一柱。
又夢見橋頭晚歸,落日五湖間,波光淡淡,幾只斑鳩在青草間漫步,仿佛知曉將要分別,互望頻啼四五聲。夢中就已恍惚,眼見天際懸著一柄團扇,皎如明月,清光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