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方
我腳下的南疆,不是以長江劃界的那個南疆,而是以天山劃界的這個南疆。古代,這里屬于西域。由字釋義,西域,應(yīng)為西部廣大的地域。自漢始,西域有了具體的界定:玉門關(guān)、陽關(guān)以西,蔥嶺以東,巴爾喀什湖以東、以南。之后,西域的界定,隨著歷史的車輪,絲路的延伸,再度向西伸展,展至中亞、西亞,天山、昆侖兩座山也沒阻擋住它的腳步。
西域是太陽的歸宿地,太陽出東,卻落于西;也是月亮的出生地,“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西域是天堂的模樣,這里不僅盛產(chǎn)雪山、草原、沙漠、湖泊,還盛產(chǎn)胡楊、哈密瓜、葡萄、牛羊,當然,更盛產(chǎn)美女、舞蹈、羌笛、冬不拉。這是一片勾魂的土地。我的魂,就是被這片土地勾來的。
我是翻阿爾金山入南疆的。
以阿爾金山為界,界隔青海、甘肅、新疆。入疆在公安檢查站驗過身份證欲走,警察讓捎帶一人到若羌,我們欣然應(yīng)允。只見從站里走出一位姑娘,美麗端莊,端莊里又透有幾分野性,與烏蘭圖雅十分相像。我猜測,這一定是個蒙古族姑娘,一問,果不其然。姑娘叫珊娜,巴州的,在檢查站旁邊的衛(wèi)生院工作,搭順車到縣里辦事。巴州有肥美的草原,是蒙古族人聚居區(qū)。
其實,我的表述并不準確。這個邊檢站是新疆設(shè)立的,也就是說,我只在阿爾金山中行走了一段,就已經(jīng)進入南疆的地盤了。
毫無例外,歡送我的,是青海的秀色,歡迎我的,是南疆的美景。我的黑色轎車,像一只行動遲緩的甲殼蟲,走走停停。當然,還有風。風是這里的主人,可以自由地來,自由地去,恣肆地刮。我們的車子駛離邊檢站不久,起風了,風卷沙飛,遮天蔽日。沙子打在車上,沙沙作響,仿佛千萬支箭,要把我們的車射穿似的。手握方向盤的我,驚出一頭冷汗。珊娜急忙叫我停車。我在灰色的混沌中,摸索著將車靠邊停下,心跳得像擂鼓一樣。珊娜似乎感知到了我的心跳,便安慰我,大哥,盡管放心好啦,眨眼就會過去的。許多天過去,我都一直在想,阿爾金山的風難不成是珊娜操控的——果真眨眼工夫那團灰霧就散了,散得一干二凈,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這樣的歡迎儀式,實在有點太過隆重!
阿爾金山,蒙古語意為“有柏樹的山”。臨出發(fā)時,我是做過功課的,翻閱資料,言說阿爾金山群峰巍峨,峽深谷幽,叢林莽莽,人跡罕至,是各類野生動物的天然樂園,如藏羚羊、藏野驢、野牦牛、盤羊、巖羊、雪豹、棕熊、猞猁、狼、赤狐等等。一路行來,的確見到有巖羊攀巖的,卻未見到一棵柏樹。也許這兒的柏樹羞于見人,不敢到公路邊上來;也許是風太凌厲,我想是后者。這里的風,凌厲如刀,一刀一刀,將阿爾金山的皮毛剮得干干凈凈,甚至連骨頭渣子也剮了下來,只剩下冷峻的骨架,在那兒挺拔著。隨處散落的沙子、礫石,便是無法抵賴的證據(jù)。
也有美景,且是大美。高邈的空天,以一種放肆的藍,來中和阿爾金山的冷色;還有云,團團簇簇的云,用夸張的虛白,與山互動;還有太陽,太陽一會兒隱于云后,一會兒跳到云前,把整個阿爾金山弄得明明暗暗,有時猶如牦牛漫步,有時仿佛野馬狂奔。
太陽偏西時分,我們翻過阿爾金山,進入塔克拉瑪干沙漠東緣。路邊豎著一塊藍色標牌,左邊指向若羌,右邊指向羅布泊、樓蘭。
仿佛獵人在雪地上發(fā)現(xiàn)獵物的蹄印,我的情緒立馬亢奮起來。羅布泊,樓蘭,這熟悉而陌生,神秘又令人神往的名字,我只在古詩中見過,在文學作品中見過。誕生于第三紀末、第四紀初的羅布泊,距今已有一千八百萬年。我不明白,漢代時這里還是一個水草豐茂、人口眾多的地方,后來怎么就變成死亡之海了?想當初,張騫出使西域歸來,上書漢武帝:“樓蘭,師邑有城郭,臨鹽澤?!睆堯q出使西域后,樓蘭古國成為中外絲路南支的咽喉,羅布泊“廣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減”。
這么一個汪汪澤國,后來,水都去了哪里?
水去了哪里,水知道,人也應(yīng)該知道。自然界的許多事物興替,有自然的因素,也有人為的因素。我不知道羅布泊是在什么時候徹底干涸變成死亡之海的,更不知道繁華鼎盛的樓蘭古國又是什么時候神秘消失的。但我想知道為什么,是地殼發(fā)生了變化,還是人為的過度開發(fā)?難不成和孔雀河、塔里木河一次次斷流遭遇的是一樣的命運嗎?唏噓中,突然想起修筑紅旗河的有關(guān)傳聞,心田像飄進一絲雨,雨絲化成一泓碧水,緩緩注入羅布泊里。
關(guān)于羅布泊、樓蘭古國的傳說太多太多,以我的學養(yǎng),絕對不可能解開諸多懸疑之謎。但我覺得,我必須進去看一看,與干涸的河床、枯死的胡楊、古國的城基進行一次歷史對話。當然,還有必要用我腦中的三維圖復(fù)原“其水亭居”狀貌,復(fù)原樓蘭古國狀貌,復(fù)原樓蘭姑娘狀貌。珊娜說,前邊的,你暫時可以在腦海里復(fù)原,而后者,則大可不必,你只需到烏魯木齊,到二道橋國際大巴扎看一下那些高鼻梁、葡萄眼、身段如綿柳的維吾爾族姑娘即可。據(jù)傳,樓蘭古國消失后,樓蘭人大部分北遷到烏魯木齊,她們當是樓蘭人的后裔。我說,你說的,也許很對,但我必須進去看看,“不破樓蘭終不還”嘛!珊娜說,好吧,看得出來,你是一個執(zhí)拗的人,不過,我可不能去給你當向?qū)?,我還得回若羌辦事。你把我放到路邊好了。我問,把你放到這地方,你能搭上車嗎?珊娜說,盡管放心,雖然這條道車少,但總還是有的。只要有車,就能搭上。在我們新疆,司機都是和善的人。
珊娜的話,讓我微微感到臉紅。我們老家有句話叫同路不舍伴,我怎么好意思把一個姑娘扔到路邊呢?可是,樓蘭對我的誘惑實在太大。正在我猶豫不決時,有兩輛豐田普拉多從樓蘭方向駛了過來,我急忙下車招手。豐田車到我面前停下,一個大胡子司機好像猜出我想問什么,不等我開口,便罵罵咧咧說,景區(qū)封閉,也不在這兒豎塊牌子!我問,不讓進嗎?大胡子司機說,都封閉了,進個鳥?。?/p>
樓蘭,千萬里,我來看你,卻無法走進你!
在和田行走,自然繞不開玉。
我不知道和田的地方志里有沒有關(guān)于最早采玉的記載,我想是有的。不過,這不是我應(yīng)該關(guān)心的問題。我所關(guān)心的是,既然來到玉都,就應(yīng)該帶兩塊玉回去,留個紀念。當然,也可以送人。不過,除了老婆,似乎沒人可送,還是留個紀念吧。
聽人介紹,和田最大的玉石市場在橋頭。我往橋頭去。
真不愧為玉石市場??!橋頭,沿河的一條街上,全部擺放著形態(tài)各異的石頭,圓形方形菱形橢圓形,大的小的長的短的,琳瑯錯落,招人眼球。石頭上大部分貼有標簽,價格從幾百、幾千到幾萬、幾十萬、幾百萬不等。我的個天啊,這不是為難我這門外漢嗎?價格低的不敢買,那肯定不是玉石,和田玉多金貴呀,豈能賣個蘿卜價?價格高的更不敢買了,萬一買塊石頭咋辦?常聽人說,賭石有一夜暴富的,也有傾家蕩產(chǎn)的。假若一夜沒暴富,反弄個傾家蕩產(chǎn),婆娘娃子一家人喝西北風???
我是下午四點左右到達玉石市場的,直晃悠到太陽跳進和田河里,始終沒敢出手。開始,經(jīng)營玉石的攤主還對我報以幾許熱情,后來看見我,臉上就基本沒什么表情了。我對著一塊標價十萬的石頭發(fā)了好長時間呆,不由長嘆,這石頭真瘋狂啊!
無疑,這里的石頭是瘋狂的。由于來自昆侖家族,血統(tǒng)高貴,加之吸收千百萬年天地日月精華,便從石頭進化成了玉。黃金有價玉無價。無價的東西,往往會勾起人的欲望,左右人的行動。難怪,有人為它哭,有人為它笑,有人為它傾家蕩產(chǎn),有人為它進監(jiān)牢!突然,我對玉產(chǎn)生了嚴重的憎惡,腦海中跳蕩著一座座古墓里出土的一件件玉器,全部雕刻著貪婪與罪惡。這樣想著,便釋懷了。
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精神勝利法,憎玉的目的,無非是為囊中羞澀尋找一塊遮丑布。躺在賓館,我的腦海中被形形色色的玉塞滿,白玉、青白玉、青玉、碧玉、墨玉、黃玉……這些玉,交替著在我眼前閃現(xiàn),細膩,溫潤,潔凈,婉約,不由人不想起君子,想起佳人,想起佳人的玉腕,想起玉之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其聲舒揚,專以遠聞,智之方也;不撓而折,勇之方也;銳廉而不忮,潔之方也?!毕胫胫蝗挥X得可惡的是我,而不是玉。物本無罪,罪在人之貪欲。玉乃謙謙君子,唯君子才會愛玉。難道,我想當小人嗎?這樣想著,擁有一塊玉的欲望再次強烈起來。
第二天一早,我在一家維吾爾族人開的餐館吃早餐。餐館生意不是太好,人很零落,得以有機會和老板閑聊。老板四十多歲,鬈發(fā),留了兩撇很夸張的八字胡,不像早餐店老板,倒像個影視演員,或者搞行為藝術(shù)的人。他用漢語和我對話,但明顯生硬,哪里便宜?我給你說嘛,河里的便宜。他狡黠地笑笑,還伸伸脖子,擠擠眼,繼續(xù)說,河里嘛,有巴郎子,也有洋岡子,現(xiàn)挖現(xiàn)賣,絕對比市場的便宜,知道嗎?我點點頭。他繼續(xù)說,你也可以去挖嘛,一把?頭的事,挖到了,一分錢不花嘛!
絕對不亞于在暗夜行走,陡然升起一輪月亮。盡管維吾爾族老板好似在開玩笑,可我一點也不生氣,倒認為他真給我指了一條路。不管去河里挖得到挖不到玉,最起碼,可以去浪漫一把,感受一下挖玉人的生活。我沖他彈個響指,出門便走。他卻把我喊住,朋友,你真的要下河嗎?我點點頭。他見我點頭,嘿嘿笑笑,你呀你呀!我問,不可以嗎?他說,可以嘛!當然可以嘛!陡地,他話鋒一轉(zhuǎn),神情也正色起來,朋友,你既然要下河里嘛,那我得告訴你,你到我們維吾爾族人手里買玉,還價時嘛,一定要注意,比如一塊籽料,他給你要一千,你千萬不可以還八百。我問還多少合適,他說,你還他一百,他不會怪。賣主可以漫天要價,買主可以就地還錢嘛。但要還了八百,他說賣給你嘛,你就得買,如果反悔,可是不行的。我們維吾爾族人最見不得說話不算數(shù)的人。
實在沒有想到,還沒挖到玉,先認識了一個這么好的維吾爾族人。
有一條河,叫玉龍喀什河,從昆侖山北麓流出;還有一條河,叫喀拉喀什河,從喀喇昆侖山北麓流出。它們猶如兩路浩蕩的水軍,遵從著山的指令,向和田流來。匯流之后,并用一個名字——和田河。我不說這條河有多大,我只說旺水時節(jié),這條河可以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去與塔里木河約會,你就應(yīng)該能夠想象得到。南疆人把這條河稱為玉河,實在是實至名歸。遍布世界各地的和田玉,百分之八十來自昆侖山,來自和田河。在經(jīng)歷雪崩、山崖斷裂、山體滑坡后,裹在山體里的玉石,被雪水沖刷進河道,千磨萬擊始見玉。每年大水過后,來自四面八方的采玉人蜂擁到和田河里,有上挖掘機的,有掄?頭的。有句話叫挖地三尺,就是為這些人創(chuàng)造的。
我將車開到一個遠離市區(qū)的河段,戴上遮陽帽,提著買來的小板?往河床里走,還是碰上幾個兜售玉石的巴郎子。一個年歲稍大點的巴郎子用維吾爾語和我打招呼,亞克西木斯子!我用漢語回他,你好。他從斜挎的包里掏出一塊石頭向我兜售,我用眼瞄過去,見是一塊青石,拳頭大小,很光滑,面上泛著微微的白光,中間帶有一溜皮子。我在判斷的同時,隨便問了一句,多少錢?巴郎子說,誠心要嘛,一千!我想起早餐店老板的囑咐,正好驗證一下,便問,一百賣不賣?他的頭立馬搖成撥浪鼓,不賣!不賣!我笑笑,欲走,他急忙拉住我,八百!八百!這回,輪到我搖頭。七百!七百!我還是搖頭。他急了,跺跺腳說,六百!六百!不能再少了!我拍拍手里的?頭,他明白了,你的坎土曼嘛,撓癢癢還行,挖玉嘛,不行。我說,朋友,玉等有緣人呢。
河床上的嘎啦石隨處散落,沙子被太陽曬得熱乎乎的。我脫了鞋襪,掛在一叢沙柳枝上,赤腳往水邊走,突然驚叫著跳向一邊。幾個正在挖玉的人齊刷刷抬頭望向我。一個洋岡子從至少三尺深的坑里跳出,匆匆向我跑來。原來,她的孩子赤條條鉆在沙窩里睡著了,人和沙融成一體,我差點踩到孩子身上。
我先看一陣他們怎么挖,然后找個地方也挖起來。挖了幾塊自認為是玉的石頭,擱水里洗洗,舉到頭頂,學著他們的樣子,對著太陽照照。別說,還真有一塊石頭被太陽光射穿,白光透亮。
坑挖到將近三尺深的時候,我感覺十分疲憊,就跳出來,坐在沙石灘上,喝下去一瓶礦泉水,然后抬頭看天,看太陽。此時的太陽,正懸在河的正上方,很刺眼。我的目光從天上收回,望向河面,不承想,太陽從天上掉下來,掉到河里,掉到石頭上,掉到沙子上,分解成無數(shù)個太陽。無數(shù)個太陽在給和田河受精,然后生出一河白玉,漾漾流淌。
也許,命運注定我不會只是南疆的過客。由行走到留下,從神往到熱愛,是一次身體到精神的極大跨越。
一個叫吳建方的人,是我的兒時玩伴,還是我的老表。我們一起尿尿和泥,一起上學,一起當兵。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我來到黃河之濱的三門峽發(fā)展,他舉家遷往新疆,從此失去聯(lián)系。來疆前,我讓老家的人打聽他的所在,一直無果。不承想,在我離開和田前往葉城、喀什,行至墨玉縣時,老家人把他的手機號發(fā)給了我。電話撥通,得知他就在墨玉縣與皮山縣交界的224團。
遙遠的他鄉(xiāng)遇故知,心情什么樣不必言說。關(guān)鍵是,遇到的不止一個故知,我的另一個戰(zhàn)友陳金倉,還有我們鄉(xiāng)的幾個熟人,都在224團。當年,他們響應(yīng)屯墾戍邊號召,成了兵團人。
他們陪著我參觀他們的棗園,向我講述他們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
224團地處塔克拉瑪干沙漠西南緣,團場的前身是細沙流動、蘆草紅柳雜生的低丘淺壑。團場調(diào)來推土機,將低丘淺壑推成平地。起先,他們在這片土地上種棉花,當然,也種其他東西。后來,他們開始種植紅棗,闖出了一條十分適宜發(fā)展的致富路。建方對我說,他的近五十畝棗園,兩年來,連續(xù)收入在五十萬以上。他們把棗不叫棗,叫沙漠紅寶石。
時值8月,棗子正在由青向紅過渡,一嘟嚕、一串兒,像極了翡翠掛件,懸吊在高高低低的棗樹枝頭。建方騎摩托帶著我,巡視他的棗園,猶如牧人騎著馬兒巡視草原,巡視牛羊。我問,這一帶總共有多少畝棗園?他說,我無法回答你具體的畝數(shù),咱們還是用車轱轆丈量,教眼睛給答案吧。
我們騎著摩托在棗林里穿行,田疇連著田疇,棗林連著棗林,土路連著柏油路,以無邊的廣闊和無限的悠長迎送我們。天氣晴好,太陽把貯存于棗樹以及棗子內(nèi)的清香全部逼出來,灌進我的肺里。實在沒有想到,我的肺會在這里受到這么高的禮遇。從上午到下午,除了到一個叫闊依其的鄉(xiāng)鎮(zhèn)吃了一碗拉條子外,幾乎沒有離開過棗林,直到太陽西墜,車轱轆也沒滾到棗林的邊緣,眼睛始終被綠色淹著。這時候,我才突然覺得,這里的棗林不應(yīng)該用畝來計算,必須動用“?!边@個字。對,是海,這個比喻不僅貼切,而且準確。那么,建方的近五十畝棗園,是不是滄海之一粟?一粟一年五十萬,整個滄海,該是什么概念?看起來,名曰紅寶石,實不為過。
我在這里逗留了三天,準備繼續(xù)西行,戰(zhàn)友陳金倉告訴我一個消息,說是附近有一個九十畝的棗園要賣,問我要不要考慮一下在這里發(fā)展。我有點疑問,棗園效益挺好呀,再說,馬上到了收獲季節(jié),為什么這時候賣呢?陳金倉說,棗園主是個公務(wù)員,現(xiàn)在,國家不允許公務(wù)員搞實體經(jīng)濟,不得不賣。
千萬不要以為我是神仙,不食人間煙火。我在追求精神層面享受的同時,絕對不拒絕物質(zhì)的擁有。何況,我在三門峽的生意遭遇瓶頸,確實需要開辟第二戰(zhàn)場。面對機遇,自然不想錯過。于是,我們幾個人一道去看那個棗園。
一排排鉆天楊,以筆挺的姿勢站立,將棗園分割成無數(shù)個“井”字。我們沿一條柏油路向西,走到一個“井”字邊,拐下柏油路,去敲捆扎的籬笆門。一條棕色狼狗沖著木門狂叫,一撲一撲的,如果不是鐵鏈子拴著,絕對會破籬而出。
狼狗狂叫半天,才看見有人從樹行里鉆出。這是一個老巴郎子,年紀有五十多歲,頭發(fā)白了一半,胡子也白了一半,臉卻黑得跟鍋底似的。他會講漢語,只是不太流利。他說老板不在,他只負責看管園子。我們費勁交流了半天,他才極不情愿地把門打開,還說我們耽誤他給園子澆水。
這是一個密植園,株距不過兩尺,行距倒有兩米。品種多以駿棗為主,只有少量的灰棗和冬棗。我看樹齡,應(yīng)該在五年左右。建方說,沒錯,正好五年,剛剛進入盛果期。懸于枝頭的棗子以驕傲的豐腴證明著母體的年輕。建方的媳婦叫郭春英,是我的高中同學,她以女人的細膩報以對同學加親戚的負責,我們看樹,看棗,她卻看腳下的土。她說,全是沙包土!她以多年的種棗經(jīng)驗,講述了沙包土透氣、利水的好處。她說,下決心吧!我說,好。當我說出“好”字的一瞬,突然覺得,我變成了一棵棗樹,身上也注入了南疆的血液。
也許,每個熱愛文學的人,身上都會積聚不少的浪漫情愫,我自然也不例外。我在盤下棗園的那些天里,簡直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勞碌之余,我喜歡看滴灌帶噴出的細細水霧,看青色的棗子被太陽慢慢描紅,看秋風收走樹上一片又一片葉子,只把寶石般的紅棗留于枝頭。更多的時候,我會和天空的藍、枝頭的紅、昆侖山的蒼茫與白對話,試圖破譯大自然的生命密碼。
就在風收走樹上的全部葉子不久,疆內(nèi)疆外的大批客商開始往棗園擁來,和田的、烏魯木齊的、陜西的、河南的、河北的、山東的、廣東的、重慶的、成都的……走馬燈似的,這個園子進去,那個園子出來。接著,棗子被陸續(xù)搖離枝頭,裝進箱里,乘著大車小車,駛離南疆,奔赴全國各地市場。
我的棗園被成都一個姓李的老板包園。談妥價格后,草簽了一個協(xié)議,交了定金,第二天一早,我就開車到維吾爾族人聚居區(qū)找人卸棗。初冬時節(jié),寒冷鎖住一切,卻鎖不住人們致富的熱情。剛到八點,我就起床洗漱,將車發(fā)動預(yù)熱。當我上路的時候,不少星星還在天上值守。我顧不上尋思它們是在為昆侖山守值,還是為棗園的棗子守值,我只在想,我是不是來得有點早,黑咕隆咚的,維吾爾族人會起來嗎?
顯然,我低估了維吾爾族人的勤勞。當我來到維吾爾族聚居點時,廣場上已經(jīng)站了不少人。我的車還沒停穩(wěn),幾個年輕的洋岡子已經(jīng)把我的車圍住,老板,是卸棗子嗎?我回,是的。幾個機靈的拉開車門就往車里鉆。我想趁機殺殺價,就說,撿一筐棗子四塊錢哦!幾個鉆進車里的人立馬又要下車,邊下車邊說,老板,你是個周扒皮!我忍不住笑,維吾爾族人也知道周扒皮!洋岡子們見我笑了,就說,別人都五塊嘛,你的四塊不行!我說,五塊就五塊嘛,不過,我得要三十個人。一個年歲大的巴郎子說,好的嘛!好的嘛!他轉(zhuǎn)身對著人群用維吾爾語說了一通,幾個電動三輪車發(fā)動,巴郎子清點人數(shù),跟在我的車后面,直向棗園而來。到達棗園,儀表盤顯示九點二十,天色剛明。
這是一種怎樣的勞動場景啊!反正,這種場景,我在我們熊耳山?jīng)]有見過。三十個人,猶如三十只猛虎,分別向三十行棗樹撲去。木棍敲擊之下,陣陣紅雨降落,落地之后,紅雨變成紅寶石,被一顆顆撿進白色的塑料筐里。太陽出來的時候,樹行間的筐子已排列成隊,接受陽光的檢閱。
我是一粒沙,被昆侖山的風吹起,吹過塔克拉瑪干沙漠,落到一個叫三角地的地方。
三角地位于阿克蘇市東北角,屬于城鄉(xiāng)接合部,地處天山之南,塔里木河之北,是個四通八達之所,向東向西是314國道,向南是阿拉快道,向北是阿溫大道。這里是南疆最大的果品貿(mào)易市場,每年,果品上市季節(jié),東邊的庫車、新和、沙雅、拜城,西邊的烏什、阿合奇,南邊的阿拉爾、阿瓦提、圖木舒克、巴楚,北邊的溫宿,加上農(nóng)一師的十幾個團場,幾乎百分之六十的果品都在這兒交易,規(guī)模很大。市場容納不了那么多車,政府就在市場外圍的國道邊開拓了新市場。交易旺季,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大小車輛依次排開,唱買的唱賣的,討價的還價的,此起彼伏。有講維吾爾語的,有講漢語的,也有操著半生不熟的維吾爾語或漢語對話的。如果還聽不懂,就再輔以肢體語言,熱鬧且有趣。如果稍加留意,便會發(fā)現(xiàn),肩挎皮包在市場穿行的,十有八九是從疆外來的老板;上前與之主動搭訕,操著半維吾爾語半漢語的生硬語言交流的,肯定是果農(nóng);如果維吾爾族人說一口流利的漢語,那絕對是經(jīng)紀人無疑。
一個叫艾斯卡爾的維吾爾族人,就是用漢語和我打招呼的,朋友,是不是要買紅棗?我?guī)阗I,絕對便宜!我問為什么,他說他可以帶我到棗園子去,當然便宜了。我猶豫了一會兒,決定跟他走。離開市場時,我望望如山般的棗堆,望望泊在市場邊大大小小的車輛,不知這個決定是否正確。
成都李老板拉走我的棗子,回家后沒出十天就批個精光,打電話叫我無論如何再給他弄一車。我告訴他,這邊的棗子基本賣完了。他說,再想想辦法嘛!于是,我就交代老劉看管園子,自己開車先到澤普,后到葉城、莎車,繞葉爾羌河轉(zhuǎn)了一圈,來到阿克蘇。
艾斯卡爾要求開車,我將方向盤交給他,自己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看風景。
冬天的田野被風剃成禿子,樹木被風剝?nèi)ト~子,沒什么好看的。如果必須找點看頭的話,那就看路好了,往東的路,往西的路,往南往北的路,像一匹匹黑綢子,從三角地甩出去,水袖般舞上幾圈,甩向無盡的遠方。我想,這地兒明明是個交通樞紐嘛,怎么叫三角地呢?遂問艾斯卡爾。艾斯卡爾說,就是個名字嘛!就像我叫艾斯卡爾一樣嘛!切!等于沒問。
艾斯卡爾帶我來的這個地方叫喀拉塔勒,是一個維吾爾族人聚居的鄉(xiāng)鎮(zhèn),處在阿克蘇和阿拉爾之間,塔里木河北岸。這兒土地肥沃,陽光充沛,核桃樹、棗樹以及許多樹木,似乎比別的地方更加茁壯,果實也比別的地方更加飽滿。
必須感謝艾斯卡爾,他確實帶我找到一園稱心的駿棗,并協(xié)助我談妥價錢。盡管,他向我索要了不菲的中介費。
第二年,我直穿塔克拉瑪干沙漠,過塔里木河,由阿拉爾直抵喀拉塔勒,將車開到艾山江的門口。去年我買的棗,就是艾山江的。
艾山江大概有五六十歲,不會說漢語,卻對我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他把我讓進院里,又是切西瓜,又是切哈密瓜,嘴不消停地說著,我卻一句也聽不明白。這時,從屋里走出一個少婦,自稱阿米娜,是艾山江的大女兒。她說,我父親問你是不是還收棗子,我們的棗子已經(jīng)賣了,如果收,他讓我?guī)闳?,給你當向?qū)Ш头g,一天一百塊錢。
應(yīng)該不到三十歲的阿米娜,身段若綿柳,眼睛似黑葡萄,兩片嘴唇特別生動,渾身上下透著維吾爾族女人的成熟美。她漢語講得相當流利,又很擅長與人交流,幾天下來處熟了,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她上學時學的是維漢雙語,后在阿克蘇一家醫(yī)院當護士,因生孩子休產(chǎn)假,暫住娘家,白天出來給我?guī)兔?,孩子由她母親照看。她挺風趣,教我說維吾爾語,一句話,亞克西木斯子,我學幾遍仍跑味,笑得她前仰后合。一次,與維吾爾族人談生意,我看上了貨,價格也差不多,我給她說,成交吧。她說,不急,再壓壓。我說,果農(nóng)也挺不容易的!她說,你還挺有同情心的嘛!說這話時,我注意到,她的眼神有點異樣。
貨收齊的頭天晚上,我開著車往喀拉塔勒紅棗加工廠去,她在一旁問我,你有妹妹嗎?我說,有啊。她說,多一個行不行???我問,什么意思?她說,我想給你當妹妹,行不行?我問為什么,她說,你和別的商人不一樣。我問,怎么個不一樣?她說,你正直,有人情味,還有詩意,不像別的商人,唯利是圖??雌饋?,維吾爾族人的思維、行為模式,對人對事的評判標準,和漢族人相差無幾。就是不知道維吾爾族的風俗與漢族有多大不同,所以沒敢當面應(yīng)允。
晚上,我向加工廠看門的買買提請教。他說,那是人家看得起你,才和你結(jié)親戚嘛!在維吾爾族習俗里,這是最高禮遇,是不可以拒絕的嘛!我立馬打電話給阿米娜,說我同意。聽得出,她接電話時十分興奮。她邀我到她家做客,我當即接受了邀請,然后到商店購置禮物,第二天上午,便開車往她娘家去。
說實在話,雖然已不是第一次到維吾爾族人家,但心里還是有點忐忑。
她家位于四大隊二小隊。盡管是冬天,樹葉已經(jīng)落盡,但粗大的,旁逸斜出的楊樹枝還是將筆直的柏油路覆蓋了大半,陽光斑駁,車行其間,仿佛穿行在時光隧道中。說話的工夫,車子再次駛到艾山江家大門口。阿米娜、艾山江及阿米娜的母親已迎候在那兒。他們左手平放胸前,身體微微彎曲,右手做出請的動作,將我迎進院里。
院里的葡萄架下,放置著一張寬大的木床,木床上鋪著毛氈,毛氈上鋪著嶄新的藍色褥子。艾山江提著一個鋁壺,倒水讓我凈手。洗罷,又讓我脫鞋盤腿坐于木床上。木床中間放一小桌。這時,阿米娜端來一盤葡萄,艾山江端來一盤西瓜,阿米娜的母親端來一盤哈密瓜,然后又上來蘋果、香梨、核桃等,一個勁兒地讓我吃。
來之前,我向人打聽過到維吾爾族人家做客要注意的事項,人家給你端來東西,你一定要吃,吃得越多,是越瞧得起人家,人家越高興。我對自己說,吃,放開肚子吃。但我還是很知道把握度的,雖然吃得津津有味,卻不曾狼吞虎咽。吃著聊著,阿米娜在做著翻譯??吹贸鰜恚母改负芨吲d。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她的母親要給我做拉條子。我對阿米娜說,不要麻煩了,我該回去了,廠里還在加工棗子呢!阿米娜不讓走,說,都認了哥哥啦,就是一家人,怎么還客氣嘛!
之后的幾天,我在加工廠等著紅棗過篩分級、清洗、烘干、挑揀破頭、打箱。其間,阿米娜打過一個電話,讓我去吃飯。我正忙呢,就沒去。箱打好后,剩余幾十筐破頭棗,堆在加工廠院內(nèi)。買買提問我還要不要,不要的話送給他。我立馬猜想他肯定是要用來喂羊,我知道他養(yǎng)有幾十只羊。我說,買買提,實在對不起,原諒我不能送給你。他明白過來了,說,哦,你的親戚嘛也養(yǎng)有羊,沒關(guān)系嘛!
第二年夏秋之交,我又穿過塔克拉瑪干沙漠,來喀拉塔勒鎮(zhèn)洽談一個項目。次日在街上碰到了艾山江。他拉著我的手說個不停,我一句也沒聽懂,但知道他應(yīng)該是問我什么時候來,怎么不到家里去。我對他說辦完事一定去。與他告別不久,阿米娜的電話就從阿克蘇打過來,說,哥哥,聽爸爸說你來喀拉塔勒了。來了,怎么不回家???到了這邊,一定要回家的嘛!
一股暖流,瞬間在我全身洶涌。我突然覺得,不僅南疆這塊土地是熱的,這兒的人心也是火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