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冰河
小白已經(jīng)很老了,但人們還是叫它小白。
小白這天起了個大早,天沒亮就送三叔等人出了院兒,他們據(jù)說要走出大黑山很遠。三叔照例在跨出門檻時回過頭來,喝令它守好這個院子,不要讓外人進來。
它接了任務(wù)就滿心歡喜,這說明它還不老,雖然已經(jīng)活了十五個年頭,仍然可以為三叔看家護院。它心里有一本賬,自打被拉來三叔家,這些年它咬了三十多只野豬、狐貍、黃鼠狼和一百多只兔子,甚至還咬了五個賊和一個媳婦。為了能保護這個破落的家,它可是咬得在村里出了名。
它早就聽懂他們的話。他們要翻很遠的山去給三叔的兒子接媳婦,這是家里最大的事。小白也知道什么是媳婦,村里花狗就是它曾經(jīng)的媳婦,還生了一窩黑白相間的小狗,但花狗不是個稱職的狗,小狗生出來沒多久它就離家出走,據(jù)說還咬死了鄰居的小孩。小白和村里的狗一起加入了對它的圍捕,最后將它咬死在東崖下的河邊,三叔把它燉了一大鍋給鄰居家賠罪,還把那身花皮做成了一張褥子拿去。狗是狗,孩子是孩子,狗可以吃掉,孩子可以再生,村子里這種事沒啥稀奇。
小白并沒對花狗有什么憐惜,那天的它眼淚汪汪地等著三叔回來,生怕他掄巴掌給自己一下。可三叔只摸了摸它的頭,扔下了半截煮熟的狗腿,“好狗。”他說。
媳婦是可怕的東西。每次三叔他們接來一個,這古老的院子里就會有一陣子雞飛狗跳。那是它最累的日子,全村的狗也不得安生,因為它一叫它們就跟著一起叫。和善的主人們天天拉著恐懼的臉,像那條做了錯事、不小心踩死了一只鴨子的老牛。小白有幾次還看到兒子血流滿面地出來,光著的身體滿是傷痕,翹著的生殖器上也滿是鮮血。他在院子里打了盆水一下下地洗。他把紅色的水嘩地倒在它的腳下,嘆了口氣說:“咋就這么兇呢?”
它的疏忽差點讓那個媳婦逃之夭夭。那天夜里下了大雪,小白睡得迷迷糊糊,媳婦光著屁股翻窗而出,躡手躡腳地穿過院子爬上了墻。讓它醒覺的是她身上的臭氣,媳婦光溜溜的屁股掛在墻上,明亮如天上的月亮。小白沖過去叼住她一只腳踝扯了下來,摔得她七葷八素。三叔披著棉襖出來的時候,媳婦已經(jīng)被它咬得面目全非。它滿以為會得到一番贊賞,還有一根帶肉的腿骨,可它只等來一頓棍棒,直打得鼻青臉腫、屎尿迸流,到今天它也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可能是因為受傷,也可能是因為驚嚇,沒多久媳婦就死了。三嬸在院子里哭了兩天,還拎著棍子找小白算賬,說好大一筆錢就這么被狗糟蹋了。
“小白是好心呢,你怎么不識好歹?”三叔怒斥著三嬸。
功是功過是過,骨頭和剩飯也沒少了小白的。但小白長了教訓(xùn),知道有些東西不能咬,也開始畫地為牢,哪怕門是開的也不會湊過去對外張望……又有什么好?好多鄰居家的狗隨便撒在外面,為交配打得鮮血淋漓……三叔的院子雖小了點,墻卻很高,絕不會發(fā)生這些事。
圈里的豬今天特別活躍,矮墻上探出半顆丑陋的頭,小眼睛鬼祟地看著它。小白走過去對它兇狠地叫了幾聲,豬便縮回去呼哧呼哧喘氣兒,好像在和它說話。小白才不屑搭理這低等的畜牲,它和那些雞崽子、傻羊一樣都是主人的食物。但小白時常感到惱火,因為它的眼神就像在看同類,這簡直是對自己的羞辱。
可能是發(fā)現(xiàn)三叔院里沒了人,村東頭的大灰竟爬上了墻頭,對著小白汪汪直叫。它的外地口音令其討厭,村民們說它是什么二哈,本該活在很遠的寒冷之地。小白信不過外地狗,在它看來這就不是狗,只是沒有接受馴化的狼,所以會在半夜嗷嗷叫。此刻小白對它汪汪大叫,警告它趕緊離開,不要蹦下院子來惹是生非。
大灰含糊不清地問它想不想出去看看,聽說山那邊有一片野狗的叢林,那里人跡罕至,它們養(yǎng)了很多可愛的孩子。小白堅決地拒絕了它,并告訴這只三歲小崽子一個道理:沒有什么比喪家之犬更為可憐。大灰似乎沒聽懂,又說老蘇家的小臘腸前天被他們打死吃了,因為它比你還要老。小白對此不以為然,它自認吃的骨頭比它喝的水還要多,就算它是被打死吃了,也一定做了對不起主人的事。
村路上響起了人聲,大灰一溜煙就不見了。大門咣當打開,三叔他們抬進來了一個麻袋,一個個累得氣喘吁吁,后面還跟著十幾個村民。三嬸好像當了新娘子那么高興,她拎著一大塊豬肉和一袋子土豆,讓鄰居們在院子里一個個蹲下,要做一頓紅燒肉燉土豆給大家吃,還要開一壇三叔自釀的老酒。村民們樂呵呵蹲下抽著煙,打趣說這個媳婦真是好看,臉皮就像剛出鍋的米飯那么白,一對兒豐碩的奶子就像秋天的梨。但是小白更關(guān)心她的品德,希望她不要像從前的媳婦那般蠻橫無理。
又進來了一伙鼓樂手吹吹打打,震得小白在院子里無處躲藏。紅燒肉的香氣席卷了院子,小白和鄰居們一樣流下了口水,它抖著尾巴在蹲了滿地的人們之間逡巡,吃掉他們吐出的小塊骨頭。有兩個家伙因為可能是喝多了,竟然在打鬧間弄翻了碗,咿咿呀呀地喚它過去吃掉。小白興奮地兩眼放光,狼吞虎咽地消滅了滿地的肉和土豆。見豬又趴在圈墻上看,一臉賤兮兮的饞相,小白滿足地走到旁邊吧嗒著嘴。
屋子里傳來一陣急促的尖叫,然后是嗚嗚的悶響。院子里的男人們便舉著碗叫起來,“成嘍,成嘍,三叔子孫多福!”立刻便有人放起了鞭炮,崩得小白背著耳朵藏進了雞窩。三叔興奮得滿面紅光,轉(zhuǎn)著圈兒給大家發(fā)煙,就像今天娶老婆的是他一樣。
忽然,屋子里傳來兒子的慘叫,他又一次光著屁股跑出來,捂著血流如注的耳朵。他的一只耳朵不翼而飛,好像被另一條狗咬掉了。三叔驚得扔了煙,回身就給了這兒子兩個耳光,讓他回去把褲衩子穿上。
“哎呀三叔啊,提醒過你多少次了,先把牙齒敲了呀,娃等幾天又旱不死?”
“還好咬的是耳朵,不妨大事。”
“云南來的都這么野,得拴鏈子,不然早晚咬了命根子……能不能換個四川的?”
“說得輕巧,云南的便宜呢?!?/p>
村民們紛紛議論著,給三叔獻計獻策。三叔看來氣得不輕,讓婆娘給他倒了一大杯酒,轉(zhuǎn)身進了房,“就是再把他另一只耳朵咬下來,今天也得把這事兒辦了!”他回頭喊道。
事情肯定是辦了,三叔家晚上炒了好幾個菜,小白甚至分到了一大塊豬蹄子。隨后的幾天屋子里傳來連綿不絕的哭聲。小白也早已習(xí)慣,知道過不了幾天這聲音就會消失,換作不知是痛苦還是愉悅的一種呻吟。
但是并沒有,每當三叔的兒子走進那間偏房,里面就傳來媳婦的怒罵和打斗聲。三叔蹲在一地的大小母雞中愁眉緊鎖,嘴里念念有詞。他跺著腳離開了院子,走的時候還回頭對著小白叫道:“小白啊,看好了呦!”
小白領(lǐng)了令,一天都在門口瞪眼看著那間房子,水都沒去喝一口,一有什么響動就雙耳警覺,肌肉繃緊。但屋里又傳來低微的哭聲,三嬸也出出進進,這個場景小白是熟悉的,媳婦是狡猾的動物,逃跑的事情一般會發(fā)生在后半夜。
三嬸拿著個盆子走到它身邊,彎腰,小白以為她來摸自己的頭,可她卻伸手撈了一只雞。她把盆子放在地上,一擰一拔,雞頭便離開了身子,三嬸把它的脖子按在盆上控血,滿臉幸福地說:“吃一只雞兒,下一個崽兒,祖宗墳上冒青煙兒……”
小白最喜歡看到主人這樣的表情,它興奮地搖著尾巴,那些雞骨頭肯定都是它的嘍,雖然沒什么肉,但味道鮮美、回味無窮,運氣好的話雞屁股也是它的,主人們不管吃什么都不會忘了它的。三嬸控完了血,也拔光了雞毛,拎著它去了廚房。雞湯熬好的時候,三叔氣鼓鼓地回來了,他拎著一條黑色的鐵鏈子,頭兒上還套著個細細的項圈兒。
小白嚇得一個勁往后退,它知道這是什么,鄰居的狗就天天戴著,脖子上勒出可怕的痕跡。但三叔卻沒有尋它,而是拎著鏈子進了屋。屋里噼里啪啦地響著,過了好一陣兒,三叔背著手走出來,疲憊地坐在臺階上抽煙,他沉沉地吐了口煙,望著墻上的天空發(fā)呆。那煙卷著爬過來,黏糊糊在小白的腳下繞著。
“小白小白,這就是好日子?!比逍腋5乜粗f。
小白汪汪叫了兩聲,高興地在三叔身邊蹭來蹭去。豬隔著圈墻低沉地叫著,好像怨恨,又像是嘲笑。
北風漸漸停歇之后,院子里的梅樹開了花,小白臥在樹下望著花瓣里隱約的鳥,知道自己又老了一歲。它開始喜歡看鳥,因為它覺得雙眼已經(jīng)開始昏花。腿腳也開始有些不適,會在下雨的時候感到酸痛,昨天啃一塊骨頭時竟硌掉了半個牙,而在從前,它會毫不費力地將它們嚼碎咽下。
身體的變化讓它恐慌,那種慌是天然的,無法遏制的,似乎流在它每一滴血液之中,于是它讓自己的叫聲更加洪亮,讓雙眼更加有神,只要見到主人們就撲上去與之親熱,爪子上有時會故意用力,讓他們知道自己依然強壯。那一天三叔和三嬸,還有他們的兒子、女兒都在院子里笑著抱著,小白不明所以地湊了上去、參與他們的歡樂。原來是三嬸發(fā)現(xiàn)媳婦懷孕了,難怪媳婦最近沒有再嚷嚷。
好事成雙,豬也不可饒恕地長到了兩百斤,看著它被大家捆住手腳上秤,叫得就和媳婦剛來似的。小白得意地蹦跳著,早知道有這么一天,為啥還吃這么胖?
“真肥,有了孫子就殺了它?!比迮闹i的肚皮說。
小白聽得滿地亂走、心中焦急,有了孫子,那還得十個月呢?而且萬一像以前那樣生了個女子呢?它遺憾地看著又被拋回圈里的豬,兇巴巴對它齜起了牙。豬卻毫不介意地啃了幾口口糧,呼呼喘著臥了,沒多久又鼾聲如雷。
媳婦有了孩子,身份便尊貴起來,小白第一次見她走出了院子,她面容蒼白,眼袋圓墜,過長的頭發(fā)麻繩一樣在腦后系著。她的衣衫還算齊整,上下都是寬松的睡衣??赡苁翘脹]見過陽光,她一只手捂著眼睛,一步一顫地邁過了門檻。兒子扶著她,讓她小心腳下的雞。三嬸在前面開路,拎著根棍子讓小白退后。小白委屈地和雞們蹲在角落里,看著媳婦被扶坐在大梅樹下。一陣風輕輕吹來,滿樹花瓣紛紛落下,媳婦尖叫了一聲抱住了頭,好像那些梅花是鋒利的刀。
“不怕,媳婦兒,是花,你看看,這花多好看?”兒子雙手成碗,半空捧了些放在她眼前,他那少了一只耳朵的樣子真是滑稽。
三叔又坐在了門口的臺階上,抽著煙說:“別管你哪來的,進了門就是一家人,這家都是好人,不會虧待你的?!?/p>
媳婦的眼睛直勾勾看著小白,好像對它有所畏懼。小白便低身趴下,瞟著三叔的眼神?!吧鷰讉€兒子,你就是我們家的寶?!比龐鹫f著走到媳婦背后,散開她的頭發(fā),變戲法般掏出一柄剪刀,為她剪著雜亂的頭發(fā),“只要你不跑,那鏈子也就再也不用了,這大黑山這么大,也從來沒人跑得出去呀。”
媳婦耷拉著腦袋,雙眼像是被什么東西定住了。三嬸給她麻利地剪著,直到剪得像兒子一樣短。為她洗頭的時候,小白看到了她領(lǐng)口下褐紅的疤,就像隔壁的那條狗一樣。她抬頭看著梅樹,雙手捧著微微隆起的肚子,花瓣在上面一層層地落,又滾到旁邊的地上。三叔一根根地抽著煙,好像每一口煙都能長力氣似的。小白又見到了他那副熟悉的表情,把豬放到秤上的那一刻,三叔就是這個滿意的表情。
小白看得無聊,雞屎味兒把它熏得直打噴嚏。三嬸端著滿盆的頭發(fā)去扔,兒子坐在媳婦旁邊看著手機。媳婦慢慢抬起了頭,摸了下光禿禿的腦袋,小白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里露出了兇光,它那靈敏的耳朵也聽到她劇烈的心跳。小白立刻警覺地站起,本能地發(fā)出了威脅的嗚咽。兒子立刻對它發(fā)出呵斥,讓它坐下,可小白還是沖了出去。在這一家三口的驚呼中,它拼著力氣高高躍起,一口叼住了媳婦的手腕。
小白看得真切,媳婦瞥到了三嬸放在一旁的剪刀,抓過來便戳向了自己的肚子。從走出門來到這之前,她的一切動作都像今天的風那么慢,可這一下卻差點比小白還快。小白叼著她的手腕將其撲倒在地,摔得稀里嘩啦,但它死死地不松嘴,還發(fā)出陰狠的號叫。
“天殺的,好好的日子,尋個什么死?”奔來的三嬸憤怒地搶走了剪刀,轉(zhuǎn)頭就開始怒罵粗心的兒子,為什么不看著點兒?
“使不得呀媳婦,你這是圖個啥?這是咱的骨肉?。 眱鹤涌迒手樥f。
媳婦就像沒聽見他們的話一樣,她看著受傷的手腕,又看著一旁的小白,她的眼里先是詫異,繼而滿是兇仇,那是真實的、不加掩飾的恨,鋒利如三叔那柄可怕的柴刀。小白被她嚇得向后退去,渾身泛過戰(zhàn)栗。
當啷一聲,鎖鏈帶著項圈兒垂到了小白身側(cè),嚇得它嗷嗚一聲蹦開老遠。三叔拎著這嚇人的東西,臉上的溝壑像這大山一樣層疊?!斑€是戴上吧,娃兒要緊?!比鍩o奈地說。
屋子里再沒有可怕的叫聲,媳婦的臉上也開始有笑,經(jīng)常出來坐在大樹下曬太陽,她坐著,鏈子便拴在身后的樹干上??赡苁桥滦“讎標?,三叔和兒子都牽著它到媳婦面前,告訴她這是自家人,不得再有從前那般的舉動。小白舔了媳婦的手,她也摸了它的頭。每當她再走出來曬太陽,它就會臥去她的身邊,在她身前打滾,為她趕走那些不帶眼的雞,它甚至在一次下雨時為她叼來了一件衣服。媳婦終于開始撫摸它的腦袋,也會變戲法一樣掏出一些餅干或者糖果。
當媳婦的肚子越來越大時,小白的身體也越來越沉重,它變得比從前更為殷勤,卻再吃不下從前的飯量。三叔撫摸它的時候,眼神里竟然帶出了從沒有過的憐惜和不舍。
“狗啊,你都沒有鏈子?!毕眿D摸著它的頭說。
狗汪汪叫了兩聲,對她的問題感到不解。人真是奇怪的動物,三叔和三嬸、兒子每天都在忙個不停,三叔和兒子天天下地,三嬸隔幾天就背著個大包袱去賣東西,它也要每天看家護院,這個家里唯一不需要做事的就是媳婦了,她為何還有這樣的感慨呢?
這一段日子真是舒適,院子里鳥語花香、其樂融融。氣氛如此和諧,小白便不由得偷懶,時常在梅樹下從中午睡到黃昏。主人們也對它寬宏起來,除了剩菜剩飯,還時常有些專門為它燉的骨頭,上面有大條的筋肉。小白從未受此禮遇,覺得這一定是這半生辛苦換來的,尤其是為他們攔住了要跑的媳婦——她要是跑了,肚子里就不會有那個果實般的孩子。
而就在這一派祥和中,一件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那一晚電閃雷鳴,大雨像碎骨頭那樣砸下來,小白正在棚里縮著頭,忽然聽到三叔憤怒的吼:“豬呢?豬呢?”
小白納悶,豬不在圈里嗎?它趕忙沖出來爬去圈墻上看,只見另一邊的豬圈墻上塌了一大塊,兩百斤的豬不見了。
兒子光著腳跑出了院子,呼啦啦喚來舉著手電筒的鄰居們。他們披上雨衣,手拎嚇人的叉子,三叔給了哭天搶地的三嬸一記耳光,“我們?nèi)フ?,你看著媳婦!”
三嬸一聽這話就不哭了,她畢竟是個拎得清的女人,“當心山崖,路上滑得很?!?/p>
“不妨事,有小白呢?!比逭f著,對小白鄭重地招了下手。
小白就等他這個命令,一股激動戰(zhàn)栗般劃過它蒼老的身體,舍我其誰、將功補過的使命感再度降臨,上次半夜去追羊都是半輩子前的事了??伤矝]想到豬也會這么干,它可沒有看上去那么蠢,滾滾的雷聲掩護了它拱翻院墻的動靜,竟在它這只經(jīng)驗豐富的小白眼皮底下逃之夭夭……這真是奇恥大辱。
狗隨著十幾人鉆進了雨夜,哼哧哼哧地跑在最前面,它對豬那惡臭的氣息再熟悉不過,就算它在大雨天跑了,小白也能聞出它的足跡。令它驚訝的是,這只笨重的豬竟然跑上了村后的山,真是沒有見識的畜牲,山的另一邊是百米之高的懸崖,豬又沒有長翅膀。想了想也不奇怪,豬來到三叔的圈里時和一只貓那么大,從沒有邁出過圈一步,它哪里知道村子周圍哪邊是路呢……小白也不知道,這都是聽大灰說的。
“它跑不了!豬不會飛!”
泥濘的林中讓他們趔趄難行,狗既要向前追,又怕他們跟不上,急得踩著泥巴嗷嗷叫。三叔便聽出來了,“小白先去追,把它攔住,多叫,多叫!”
小白得了令,像個小伙子一樣躥了出去。它跳過橫倒的大樹,鉆過巖石的縫隙,飛速沿著豬的氣息來到了一處懸崖邊上。在閃電的剪影中,那笨重的大豬站在崖邊,像一塊黑黢黢的巖石。它前后挪動著,似乎在尋找下山的路。小白汪汪叫著沖了過去,對著它齜出了焦黃的牙。
豬被它嚇了一跳,扭頭沿著懸崖狂奔,沉重的蹄子踏起一片碎石。但它畢竟跑不過小白,再老它也是狗。小白很快又攔在它的身前,汪汪地呼喚著三叔他們。豬終于走投無路,扭過頭對它絕望地大叫,龐大的身體抖若篩糠,要不是這么肥,它此刻的樣子還真像一頭野豬。
小白鄙視地看著豬,齜出了依舊鋒利的牙。豬無路可逃,在崖邊兒轉(zhuǎn)著圈兒,害怕地看著山下……手電筒已經(jīng)越來越近了。
豬一步步后退著,當一支手電筒的光打到它的身上,豬伸直了喉嚨,對著小白沙啞地嘶吼了一聲,隨即后退兩步,蹬著后蹄向前急沖,它那肉卷子般的身體竟躍出了懸崖邊兒。小白驚慌地叫著撲過去,想拉住它的后腿,可豬并不是媳婦,這兩百斤像塊石頭一樣掉了下去,消失在漆黑的山崖下。小白聽到下面?zhèn)鱽砼镜囊宦?,就像一個柿子砸碎在了地面上。
“跳下去了,豬跳下去了?!眱鹤雍傲似饋怼?/p>
“不妨事,還省得殺了?!编従哟笫鍩o所謂地說。
“那得現(xiàn)在去撿,不然就被野狗吃了?!比鍛n心忡忡地說著,又拍了拍小白的頭,“走吧小白,今晚有你辛苦的?!?/p>
他們費了個把鐘頭才走下山,又摸黑好一陣子才找到豬的尸體,它在河灘的一堆石頭上摔得四分五裂,內(nèi)臟在水中拖出好遠。小白震驚于豬的慘狀,也對它的決然感到愚蠢。
三叔罵罵咧咧地用一柄鋒利的刀分割了豬,大口袋裝了十幾袋分開背著,小白掛了兩袋沉甸甸的下水,脖子上掛了那顆碩大的豬頭。它背著這兩兜熱乎乎的東西咬牙上山,雙腳一路磕碰著倒掛的豬頭。豬的眼睛一路都在瞪著小白,像有話要對它說。
第二天的院子里香氣撲鼻,兩個大鍋煮得熱火朝天。豬肉化整為零放進了屋里的冰柜,多余的部分做成了燒臘,一串錘頭敲碎的骨頭扔給了小白。小白饞得一夜沒睡,啃得眼淚止不住地流。那顆豬頭被三叔拍扁,腌得烏漆嘛黑地掛在房檐下,它滑稽地俯瞰著院子,咧開的嘴角似乎在哭。咂吧嘴的時候小白又想起豬在山崖邊的樣子,唉,它要是懂點事兒,至少現(xiàn)在還能在圈里和自己聊天,現(xiàn)在它變成一塊腌肉掛在那兒,連個說話的都沒了。
院子里的媳婦抱著半條豬肘啃著,那聲音像豬在磨牙,她的牙焦黑起來,卻連豬肘上的白筋都撕得下。狗匍匐到她的腳邊,希望她別啃得那么干凈。媳婦低眼看著它,肘子骨舉在半空,淡淡地說了句,狗,過來。小白立刻就過去了,伸嘴準備迎接這豐厚的賞賜,還不僅是賞賜,甚于一種信任,這意味著院子里最后的和諧……
那根骨頭卻沒塞進它的嘴里,而是凌空刺了下來,正中小白的臉,劇痛之中,鋒利的斷骨割開了它的眼皮,它的左眼一下子失去了光。小白疼得嗚咽跳開,伴發(fā)著憤怒而恐懼的叫,它陡然火起,齜開鋒利的牙要撲向媳婦,旁側(cè)卻伸來重重的一腳,踹得小白飛出老遠,撞在碾盤上眼冒金星。
“你找死!敢咬她?”三叔的咆哮在院墻中回蕩。
“它搶我的骨頭……”媳婦害怕地抱著肚子說。
經(jīng)驗告訴小白,它是無法爭辯的。正要縮去棚里,一根扁擔又兜頭打來,砸得它血流滿面,充血的左眼一下子爛糊了、塌陷了。三嬸高舉著扁擔將它追得滿院子跑,小白幾次想奪門而出,卻又在最后一刻掉轉(zhuǎn)了頭。三嬸和兒子將它堵在院角,它無處可逃,只能嗚嗚叫著承受著他們的腳板和扁擔。
“狗就是狗!”兒子大叫。
“畜牲就是拎不清。”三嬸恨恨地說。
“啊呀,那你們就再給它一塊骨頭嘛,你看把小白打得……”三叔心疼地跳出門攔住了他們。
院子里彌漫著憤怒的味道,膽小的雞紛紛跳上了墻,一個個驚慌地抖著脖頸子,縮水幾圈的豬頭在它們頭頂晃悠著,那張臉蠟黃如三叔的臉。
“媳婦呢?”三叔摸著小白的頭說。
“狗要咬媳婦?!眱鹤宇^也不回地說。
“我問你媳婦呢?”
“不在那坐著呢嘛?”三嬸回頭一指樹下,卻愣住了,大梅樹下并沒有媳婦,只剩了那條銹跡斑斑的鏈子。
“媳婦跑了!”三嬸大叫。
媳婦當然沒逃離這個村子,好心的鄰居在地里收玉米,發(fā)現(xiàn)一個大肚婆在青紗帳里矮身狂奔,當即用一條牛繩將她捆回了院子。村里的人閑適慣了,這么跑路的都是那些賊心不死的媳婦。滿村的桂花樹綻放之時,小白的左眼終于失明,干癟成一團說不清的東西。精明而寬宏的三叔也明白了小白的冤屈,捧著它的頭屢次抱歉。
“小白小白,委屈你了?!?/p>
媳婦順利生下了孩子,一個臟兮兮的女孩?;逇庀碇?,小白聽見三叔在屋里的嘆氣和三嬸嗚嗚的哭聲,兒子像矮了半截一樣縮在樹下,用一柄利斧砍著還沒干透的木柴,好像那個女娃是別人的種。
“哭啥哭,又不是不能生了?”三叔兇著三嬸說。
媳婦的鏈子上換了一把锃亮的新鎖,被鎖進院東頭的一個地窖。那本是從前裝菜、裝土豆的一個菜窖,很多年都沒用過了,打開之后,洞里忽地飛出一縷黑氣,好像有什么鬼魂得到了解脫。三叔和兒子過了好一陣才進去,說里面有熏人的毒氣。他們倆在里面哼哧哼哧折騰了好久,弄得和兩個泥猴似的,籮筐抬出的土撒進空蕩蕩的豬圈。小白好奇地看著他們,想去看看洞里到底什么樣子,但它看到三叔拎著鐵鏈子進了洞,便打著哆嗦躲得遠遠的。
這個初生的嬰兒似乎帶走了媳婦的穩(wěn)重,她開始大喊大叫,見人就咬,暴漲的乳房淋漓下濃黃的奶,但鏈子就是鏈子,它深深打進地窖的墻內(nèi),窖蓋子一扣,她的叫聲就小得像是從隔壁傳來。院子里從此多了一種聲音,它晝夜不分地聲嘶力竭,直到媳婦的嗓子像小白的眼睛一樣壞掉,地窖里只剩奇怪的沙沙聲,就像母雞在地里刨著蟲子。
吊在屋檐下的豬頭被砍掉一半,院子里飄著臘肉的香。小白變得無所事事,便每天看著它發(fā)呆。它知道自己在不可阻擋地衰老,就像日漸佝僂的三叔一樣。
寒暑交替,眨眼又是兩年,地窖里也掏出兩個臟兮兮的嬰兒,雙腿間一樣的空空如也,三叔開始在半夜咳嗽,三嬸則無時無刻不在咒罵地窖里的媳婦,天上打個雷都要罵。小白仿佛被他們遺忘了一樣無人問津,甚至?xí)r常吃不到任何食物。媳婦已發(fā)不出任何叫聲,地窖里總是傳來她摔打飯盆兒的聲音。小白一開始會在此時汪汪大叫,屋子里便會有人出來,朝菜窖里丟去一些饅頭什么的。他們這時才會想起狗也餓著,饅頭也會有它的份兒。久而久之,它開始盼望地窖里的摔盆兒聲,它一響起,小白便感到精神振奮,口水會像失禁的尿那樣流下來。
三叔的咳嗽日漸劇烈,那天忽然摔了個跟頭,被兒子和村里人抬出了院子,他們?nèi)氯轮f帶他去城里,據(jù)說那里有妙手回春的醫(yī)生。豈料他們一下子走了個干凈,院子里只留下了孤獨的小白,以及地窖里無聲的媳婦。鄰居似乎受了托,每天會過來給媳婦扔飯。小白也沒有被他們忘記,它甚至第一次吃到了帶肉的包子,激動得對著那個人搖尾示好。
它很快開始明白包子的意義,那個男人喂了它后會鉆進地窖,還從里面掩上了窖門。這個人過了好久才鉆出地窖,拎著褲子四邊張望,就像田里的地鼠。
小白這個月吃了十幾頓包子,也有那么七八個鄰居鉆進過地窖。他們都對小白笑逐顏開,撫摸著它蒼老的頭頂,說它真是一條好狗。當村子里第一場大雪落下,好心的鄰居們繼續(xù)投喂著媳婦,卻沒人再給它扔來包子。他們打開窖門、扔下東西就走,任憑它怎么繞著腿腳也再無回應(yīng)。
小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感到饑餓像惡魔一樣折磨著它,它甚至吃掉了一只跳出籠子的小雞,連它嬌嫩的羽毛都吞進了肚里。
天寒地凍的夜晚,小白發(fā)出饑餓的悲聲,它不知他們?yōu)楹芜€不回來,又擔心三叔是不是已經(jīng)撒手人寰。
“大門一直開著,你為啥不出去找找吃的?”討厭的大灰蹦進來問。
“開不開它都是門。”小白氣呼呼地說。
大灰一臉嘲笑地蹦著,“你都耳聾眼瞎了還管那么多,他們不是都不在嗎?”
“可是媳婦還在?!?/p>
“她被鏈子拴著呢,能飛了?”大灰說著豎起耳朵,村口傳來一陣興奮的狗叫,它朝外拱著小白說:“村口地上有包子呢,帶肉的,快跟我來,你傻呀你?”
一個聲音在腦海里阻止著它,肚子里卻有一萬個聲音在讓它出門。它糾結(jié)地在門口徘徊許久,終于跳出了已經(jīng)幾年沒出的門。出去了也忐忑,它一步三回頭地跑在大灰的身后,忽然覺得這事兒似乎也沒那么難。它終于撒開關(guān)節(jié)疼痛的四腳奔跑起來,村民們的說話聲鉆進耳朵,空氣中滿是包子的香氣。大灰勇猛地沖進一群野狗之中,將它們咬得四散而逃。地上散落著一串晶瑩剔透的包子,肉汁在石板上發(fā)著亮。小白的胃里、腦海里和眼睛里現(xiàn)在只剩了包子,它和大灰低頭大吃,也不知是誰這么馬虎,熱騰騰的包子竟丟在了路上……它一口氣吃了幾個,滿足地打了個嗝走去路邊,驚訝地看到暮色籠罩下的大山和深谷,此刻云蒸霞蔚,紅霞似火,竟然是那么的美。
然后,它昏倒了。
醒來之時,小白頭暈?zāi)X漲,四條腿動彈不得,藍色的天空被鐵柵欄切成了塊兒,鼻子里全是狗味兒。它身邊全是狗,和它一樣被綁縛四肢、兜住嘴巴的狗。它們層疊地摞在一起,大多還沒有醒來。小白似乎猜到發(fā)生了什么,那些包子肯定有問題,因為大灰也摞在狗堆里,它不巧地被壓在最下面沒了氣兒,耷拉的舌頭上滿是血唾沫。它可能是被毒死的,因為它比自己多吃了很多個包子,也可能是被壓死的,身上摞著足有十幾條狗,給誰也受不了。它離小白近在咫尺,可小白一動也不能動,它悲哀地躺擠在這一車廂的死狗活狗和半死不活的狗中,浮上心頭的是濃濃的后悔。
三叔為什么不讓它離開那個院子,除了職責所在,因為外面滿是要命的危險,它只跑出去了一次,竟然就中了傳說中狗販子的圈套——這世界原來如此恐怖。
但后悔已經(jīng)晚了,它躺在這輛車上整整一天,從白天到黑夜,再從黑夜到白天,沒有誰在意它們的死活。不少狗死去了,奄奄一息的小白滿含歉意地吃下了同伴的兩只耳朵才將就活著。它對著上天發(fā)著誓言,如果能夠僥幸逃生,一定會回到三叔的身邊,回到那個溫暖的院子,哪怕還剩一口氣。
也許狗也有上帝,這輛車忽然翻下了山崖,它在山坡上瘋狂地打著滾,滿山坡都甩下狗的尸體。小白摔在一塊鋒利的石頭邊上,摔碎了它嘴上的兜子,它的左腿卡在石頭縫里,像棍子那樣折成了兩段。小白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毫不猶豫地咬斷了左腿,也咬開了捆著它的繩子。
開車的人都死了,山崖上傳來人的驚呼,熟悉的手電筒又在閃爍。小白忙不迭鉆進叢林,遠離這尸橫遍野的現(xiàn)場,一場無由的大雨澆下,密林響如爆豆,雨水冰涼刺骨,讓它想起去追逐豬的那個夜晚,如果這個世上只有豬,那必定是個混亂的世界。它甚至想象出三叔在這雨夜出去尋找它的樣子,重病的他走一步咳嗽幾下,還扯著嗓子漫山遍野地呼喚它。
“狗!狗!”
想到此它一陣感動,渾身充滿了力量,縱然少了一條腿,它還是奮力向上爬去。它不知道這里離家多遠,卻知道只要順著月亮旁邊的那顆星星往回走,就一定可以回到大黑山,回到三叔的院子。
這是它有生以來最為艱難的路,虛弱的身體、疼痛的斷肢以及饑餓的肚子都在摧毀著它。它好幾次昏倒在半路上,乏累得想就此睡去,可它的耳邊又會響起三叔的呼喚,讓它一次次掙著老邁之軀爬將起來繼續(xù)上路。它在路上捉過兩只兔子、三只野雞,每次飽餐都可以跑上好一陣。它甚至和幾群野狗大戰(zhàn)過幾次,得知它要回到那個村子去,那些惡狗都恨不得將它碎尸萬段。它們罵著最難聽的話,卻不能阻止它前進的步伐。
一只眼真的很不方便,讓它幾次捕獵都失了手,穿越一條小溪時,竟沒有看到左邊上游沖來的泥石流。它拼死蹦跳才逃過一劫,并再一次為這世界感到深深的慌亂。它遇到了兩個藏在山里的人,他們蓬頭垢面地縮在一個山洞里,給它丟去香噴噴的饅頭,還笑呵呵對它招著手。但小白連聞都不聞,它再不會吃下陌生人的食物,因為他們都是壞人。
不知多少個日夜過去,又走過了多少冤枉的路。小白終于望見了那熟悉的黑色大山,它的三只腳幾乎磨爛,牙齒也掉落了幾顆,僅剩的右眼蒙了一層白膜,怎么眨都揮之不去,它知道自己只剩了最后一口氣,而這口氣已經(jīng)變成堅硬的信念。它不吃不喝地又跑了一天,終于在美麗的黃昏里跑進了村,又跑進了院。院門像希望那樣大開著,三叔的聲音在無力地傳來,小白興奮地汪汪叫起來。
“狗,是小白回來了!”三嬸正在院子里燒著一鍋水,憔悴的臉上滿是喜悅。
“真是小白回來啦,好是稀罕呢?哎呀少了一條腿呢。”兒子的懷里抱著一個奇怪的東西,正坐在大梅樹下舉著個奶瓶子,那是襁褓中一個男孩的臉。兒子的腳下蜷縮著破敗的媳婦,她臟得像車上那些死狗,目光呆滯地看著地上一只屎殼郎,要不是脖子上那根鐵鏈子,它幾乎懷疑這是另一個媳婦。
它歡快地叫著、跳著,在他們的腳下一圈圈地轉(zhuǎn),眼淚忍不住嘩嘩流下,讓它的眼前暫時清晰起來。咦?三叔呢?它明明聽到了他的聲音,那說明他的病已經(jīng)治好了,又可以撫摸它的頭頂、說出一些令它思考和感動的話。
三叔終于出現(xiàn)在房子的門口,他佝僂著腰、斜著一只眼、塌著一個肩膀走了出來,每一步都將歪斜的肩膀探向大地。小白激動地沖他跑去,搖著尾巴抬起頭,對著它唯一的主人嗚嗚叫著。它的眼睛又因為淚水而模糊,它隱約看到三叔舉起了一只手,那定是來撫摸它頭頂?shù)氖?,但它卻見到半空中滑過一道黑影,一根硬物重重地砸在了它的頭上,它再一次有了翻車時的感覺,房子、大地和趴伏在地的媳婦都旋轉(zhuǎn)起來,而這一次又和上一次不同,因為當這一切停止了旋轉(zhuǎn),它已經(jīng)無法再從地上站起來。
又是一下重擊,它終于看清楚了,那是三叔手里的一根鐵棍。
“真不賴,跑回來幾十斤肉,把那半個豬頭先掛回去,這幾天不吃了。”三叔用不再靈活的舌頭說。
“它是從哪回來的?又為啥跑了這么多天?”三嬸笑呵呵地問。
“狗就是狗,別管走了多久,都認得回家的路?!比逭f著,又掄起鐵棍給它頭上來了最后一下。
小白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在它還來不及想點什么的時候,它看到兒子抱著他的孩子,單手將那半個豬頭又掛回了屋檐之下。豬頭蕩悠悠地在半空轉(zhuǎn)著,停在小白最后的視線中。豬頭還完整的時候它像是在哭,而只剩半個的時候卻像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