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平
田埂,在鄉(xiāng)下人眼里本就是路,至少從前是。它主要是用來給田分界和蓄水,其次才是讓人行走,所以,它不可能枉占田土,妄自寬大起來。
我從狹窄的田埂上走過來,至今也沒有見過一眼望不到邊的水田,就是換回小時候的眼睛去看,田埂那些個路也依然都是個短,田收了尾路就到了頭。一根田埂要是成了某條小路的一部分,通向大路,再通向場鎮(zhèn),那根田埂才會與眾不同起來,比如,谷子打過以后,谷草一般不會叢在上面,把路擋了。
田埂是小路中的小路,要是稍微寬敞一些,還可以種植作物,比如綠豆。作物卻只能種在側邊,要不,田埂上,連個下腳的地方也不會有。
還有,不管什么樣的田埂,要是生了樹,也都得靠邊站。
谷子并不從樹上結出來,所以,水田里不會有樹。今天倒是有了,卻是水田改頭換面成了果園,或者干脆退耕還林。這是后話。
還說從前,還說田埂。
聽見有人在說,田埂邊上那棵樹,如何如何。
可能是,又有一棵樹,選來做草樹了。
我老家那一帶,把水田叫冬水田。我小時候稀里糊涂想過,水田,春播夏長秋收,為什么偏偏要拿它沒有作為的那個季節(jié)來命名呢?冬天,水田是閑著的,只管結冰。娃兒們在那冰面上投擲瓦塊,比賽誰滑得最遠,總會招來大人們的喝斥。
我當時就在那一伙娃兒中間,道理我也懂。冰化了,瓦塊就會掉入水中,往后會傷了人的腳,或者牛的蹄子。但是,它不是叫冬水田嗎?你讓它停在冬天好了。要是那樣,冰就會一直不化,瓦塊不是就一直不會掉下去了嗎?
這些不通的話,我并沒有說出來。
今天,我突然想到了“老黃?!边@個詞,可以用它來給冬水田打個比方。老黃牛,不就是以“老”來命名的嗎?想一想,卻又是一個不通。人家冬水田另有春天,老黃牛,它還會有春天嗎?
還是百度一下,可靠一些。
冬水田是重要的濕地資源,是川渝陜南淺山丘陵地帶冬季蓄水的谷田,不僅給來年水稻提供自給水源,更是保春播栽插、培養(yǎng)土壤肥力、蓄水保濕、增強抗旱的一種特殊谷田。
老黃牛請讓一下,田埂上來人了。
春天來了,冬水田結的冰已經化掉,那些瓦塊卻一直沒有惹出什么事來,所以凡事都要朝前看。春光就在前面,春耕開始了。田埂上走來了人,還有牛。接下來,耕田的聲音響成了一片。再接下來,育秧,收水,栽秧,布谷鳥從天亮叫到天黑。冬水變成了春水,也從天亮響到天黑。
夏天來了,社員們拄著竹棍或木棍,在谷田里排列成行,用腳給秧苗的根部松土,那便是薅秧。稗子一根一根拔起來,連同根部的稀泥,飛到了田埂上。薅秧歌一支一支唱起來,歌詞往往也會帶出稀泥。
轉眼就到了秋天。
谷子黃了,谷穗上歇滿了紅蜻蜓,在金黃上面撒上了鮮紅。田埂上又不停地來人了,說說話話,指指點點,讓紅蜻蜓受了驚動,谷田上空漫起一片紅霧。不過,總會有幾抹紅色讓黃色粘住,沒有起飛,那是紅蜻蜓交尾未畢。
紅色和黃色分離,那是一個信號。
就是說,要打谷子了。
社員兵分幾路,秋收戰(zhàn)幕拉開。女社員先把谷田割開,給拌桶或是打谷機騰出下田的地方。緊接著,不同的聲音分頭響起來。
拌桶的響聲,像槍炮的轟鳴,由慢到快。
打谷機的響聲,像野獸的咆哮,持續(xù)不斷。
無論是小學生還是中學生,那會兒都會放了忙假,回到生產隊參加勞動。
谷子已經被女社員割倒,一把一把平躺下來。娃兒們能夠派上的用場,就是把谷子一把一把抱起來,交到在拌桶或是打谷機前面作業(yè)的男社員手上,這便是“抱把”。
我當然也放了忙假,也在或淺或深的爛泥里來來回回。我的抱把,開初圖的是把自己糊成一個快樂的泥人,結果卻是,讓自己累成了一團稀軟的爛泥。
打谷機屬于機械,拌桶卻還是手工。拌桶上的輪番摔打,打谷機帶齒轉筒的高速轉動,讓谷子和谷草完成了分離。
到此,“谷子”名正言順,“谷草”也才有了名分。
谷子脫落了,谷草被丟放一邊,需要把它捆扎起來,這個活路叫“綰草”。綰草,就是用酒杯粗的一綹谷草,在碗口粗的一把谷草頸上扎一道箍,變出一個小草人。那是一個技術活路,換了一個人,就不一定能把谷草綰得結結實實,拖一下都會散開。
綰,那不斷重復的標準化動作,把小草人逗得五迷三道,三下五去二,一劍封喉。
一塊田的谷子打完了,大家一齊動手,把谷草都拖到田埂上去。大人們在冬水田里走一趟也不容易,一只手能攥五把谷草以上。娃兒們能一手拖起一兩把谷草,已經很不錯了。我們都學了大人的樣子,把谷草在水中涮一涮,把它腿腳上的稀泥淘洗干凈。
田,卻不止冬水田一種。谷子灌漿以后,秧水漸漸排干,已經開始為種麥子做準備,那樣的田叫旱田。旱田里,拖動拌桶和打谷機都有些費勁,卻有一樣方便,不用擔心谷草泡在水里,也就不用把它拖上田埂。
田埂上的谷草一字排開,密密匝匝。
旱田里的谷草隨地而立,稀稀拉拉。
無論田上田下,都只是一個過渡。谷草不會長久停留,站立的姿勢卻有講究。它們需要站穩(wěn),更重要的是,它們需要迅速排水除濕,曬干或者風干。因此,它們的底部需要夸張地鋪開。一把谷草頭輕腳重,鎖定的是頭,放開的是腳。
這個活路,叫“叢草”。
紅蜻蜓還在谷子上歇著的時候,谷草就已經分到了戶頭。冬天沒有青草,牛主要靠谷草過冬,就是說,谷草可不是分給你家做燃料的。
牛有等級之分,谷田有大小之分,生產隊干部據此做一個估算,然后指定哪幾塊谷田的谷草歸哪一家。這樣一來,谷草既不可能全被分在自家附近,也不可能連成一片。這樣的分配,差不多讓誰都覺得自家有虧,總會有人爭上一爭。要么,他家名下那些谷田太瘦,谷草就像狗毛一樣。要么,同樣是甲等耕牛,水田和旱田卻并沒有扯齊。那些話像谷草一樣稀松,壓實了不過“公平”二字。要講公平,那就得像谷子那樣,先稱出谷草的總量,再根據牛的等級來平分,各家各戶幾斤幾兩。
但是,曬場正在曬谷子,哪里還有那么大一個地方,讓谷草堆積如山呢?就算有,恐怕總量還沒統(tǒng)計出來,水氣未干的谷草已經漚爛。
牛都沒有意見,你哪來那么多意見!
就是風,你都想多抓一把!
你要是再說,就用谷草堵上你的嘴!
要是這樣斥責一番,牛會在一邊搖頭擺尾,人會在一邊呲牙咧嘴。
秋天的陽光是金色的,秋天的風據說也是金色的。
谷子是金色的,誰能說谷草不是金色的呢?
牛是各家各戶為生產隊養(yǎng)的,你怎么敢讓谷草有個閃失呢?
一把谷草,它要是一直捂著,就會從潮濕的部分開始霉變。因此,一項新的活路冒了出來,叫“翻草”。
和綰草比起來,翻草要省力得多,不過是把谷草的里面翻轉到外面,讓里里外外都曬個太陽吹個風。那重復的動作也是標準化的,把一把草輕輕提起來,一搡,一轉,四下五去一,一錘定音。
谷草已經屬于私家,生產隊不會專門把公家的時間為你掰出一塊,讓你拿去翻草。不過,你可以在出工途中開一個小差,拐到你家那臨時的田埂上,順手把谷草翻上一翻。這會兒,要是正好有人從那兒經過,或許會在另一頭把谷草一路翻過來,在田埂中間和你會師。要是你在旱田里翻草,那從田埂上走過的人也會下來幫上幾把,說一說天氣,說一說牛。無論田上還是田下,一般都不會有一聲道謝,也就幾把活路,誰會掛在嘴上呢?
人情,卻是要在心里記下的。往后,人家要是有個什么讓你碰上了,你也會搭一把手,那都不在話下。
四下無人的時候,或者半夜三更,谷草的腳也會偷偷走路,跑到了緊鄰的田里,或者更遠。誰家都會有一本賬,小草人就是跑掉一個都會知道。你當然不能吃啞巴虧,太陽正好,在天上壯膽呢。
人卻又罵不得。谷草畢竟不是金子,你犯不著讓它轟然一聲燃成大火,引火燒身。
牛就更罵不得了。咒罵集體的耕牛,等于咒罵農業(yè)生產,這個罪名誰也背不起。
但是,要是沒有一個態(tài)度,人家會以為你好欺負呢。那就罵谷草好了,個個不得好死。小草人挨了罵,誰都不會吭聲。它們并沒有死,卻依然不會站出來指認,個別小草人是如何跑掉的。
人們已經吃上了新米,而谷草通往牛嘴的路,卻不知道還隔著多少田埂。還好,牛并沒有張著嘴等那一口草料,它們總不至于吃了上頓沒下頓。耕牛過冬那樣的大問題會有集體研究,谷草如何存放,卻需要各家各戶早做安排。
沒有哪一戶居住條件格外寬裕,就是說,沒有哪一家會有一個專門堆草的地方。
谷草,只好一再向大樹聚攏。
大樹,無論在陽光下,還是在風雨中,都一直在人的心上惦記著。
谷草和大樹的擁抱,又一次從秋天開始了。
說是大樹,其實并不需要它多高多粗。柏樹,松樹,槐樹,桐子樹,或是別的什么樹,只要身段勉強過得去,只要所生位置離家近便,都有可能被挑出來擔當重任。
然而,即便如此,能夠站出來的樹也并不多。
那些既平順又寬敞的地方,已經做了田地,或者做了屋基。樹,往往都長在坡坡坎坎,邊邊角角,都不大給人方便。一些眼光長遠的農戶,已經在房前屋后尋了個合適的地方種下了樹,卻又不是短短幾年就可以成材,就可以把一條牛的命壓到它的身上。
所以,還是那些常年被選中的樹,經過了若干次考驗,可靠一些。
看來看去,目光最終還是投向了田埂。
田埂邊上那棵樹,如何如何。
你挑中了離你家最近的一棵樹,卻又不在你自家林權之內,并且顯然人家也用不著,那你就得去向人家開口,把那樹借一借。人家沒有遲疑,就答應了。樹閑著也是閑著,你又不會拿谷草把它捂死,是不是?
要是你人緣不好,人家就會找個理由把你拒絕了,那也怪不得誰。
無論那樹是自家的還是人家的,這會兒,它都還只是一棵普通的樹。
樹沒什么可急,谷草卻急起來了。
太陽烤過,谷草已干,就該抓緊“收草”了。廣播喇叭里都在說,天氣可能要起變化了。
谷草還分散在四面八方,要讓它們歸攏一處,就得把它們背回來。背谷子用背篼,背草料和秸稈用背架子,分工不同而已。
收草需要成塊的時間,和翻草不一樣。你可以向生產隊請假,但畢竟是單干,所以你不能算出工。要不,你躲到一邊磨洋工還記工分,大家互相攀比起來,怎么辦?秋收還沒有結束,谷子還在曬場上曬著呢。
收草那天,你可要先觀一下天色。要不,雨突然下起來,什么都泡了湯。
沒有人能夠背起一塊谷田,除非那塊谷田只有巴掌大。那么,谷草,還得一背架子一背架子往回背。谷草是個脹眼貨,看上去架子大,壓力并不太大。你就算背了一座谷草山,也不能只顧得看腳下的田埂或小路,前頭緩慢移來同樣一座谷草山,說不定你們就錯不過了。
還有,天上起了烏云,你也要留意到。雨眼看就要來了,你要加快腳步。
一句話,你得時不時抬一下頭,看路,還要看天。
谷草,已經來到了大樹面前。那棵大樹,將有另外一種生長。
那種生長,卻要靠人來完成。一個主角一個配角,兩個人就夠了。當然,多一個配角更好。
他們所做的活路,統(tǒng)稱“旋草”。
旋草,就是讓谷草像旋風一樣繞著樹干堆放,一層一層旋著上升。
樹腳若有不平,那就需要備下一些堅硬的樹枝,用它們先圍著樹腳捆扎一個結實的底,讓你這個主角能夠踏實地站上去。接下來,配角把谷草一把一把遞過來。谷草在你手中有了方向,頭部朝著樹干,轉著圓圈一層一層堆放。你不僅要用手把谷草交錯鋪排,還要用腳把谷草緊實踩踏。草堆不停地上升,高過了站在地上的配角的頭頂,你就有了滑落下去的危險。這樣,你就只好用一只手作業(yè)了,因為另一只手要騰出來抱著樹干。樹干上會有枝枝杈杈,本來就要在即將到來的寒風中抖抖索索,卻被谷草捂進了一個柔柔軟軟的暖窩。
谷草搭起了一個不斷升高的旋轉舞臺,結果,配角在臺下成了觀眾,卻還得打賞一樣把谷草拋給你,然后,仰著脖子看著你在臺上唱獨角戲。
你卻不能貪心,把谷草堆放到樹頂。到了樹的中部,你就得漸漸收小堆放直徑,完成一個錐形結頂。你需要用一綹一綹谷草一圈一圈纏繞,直到確信雨水不會滲入。
配角讓一個娃兒來做都行,主角卻不是誰都能夠勝任。旋草的技術難度很高,家里沒有行家里手,仍要冒險上陣,就有可能導致中途崩塌,或者結頂稀松。但是,你要是請一個人來旋草,要供人家飯食不說,還等于公開宣布,你家里缺人手。
新米都吃上了,幾碗飯算個什么。
人的臉面,和一條牛比起來,又算個什么。
高手請來了,把谷草踩到了腳下。天色已經轉暗,卻不是已經到了黃昏,而是雨就要下起來。那風卻好像是人家的幫手,谷草在風的吹動下更加順溜起來。雨點已經打在了臉上,說不定那就是令雨天的一個開頭,人家卻沒有大呼小叫,只不過手腳都麻利了一些,搶在雨大起來之前結了頂。
一棵樹,就這樣谷草加身,成為草樹。
歸根到底,草樹是從谷田里長出來的。
谷草一路走過來,從“綰草”“叢草”“翻草”“收草”到“旋草”,沒有誰會在意它們經歷了哪些坡坎,消耗了誰的力氣,正如沒有誰會在意一根谷草的重量一樣。但是,當谷草依附大樹成為草樹,卻是誰也不會輕易繞過去,哪怕已經過去了幾十年,都還會再次回頭,把它重新打量一番。
草樹,既是一個并不浪漫的存在,也是一個并不輕松的話題。
那是一樹風雨,又是一樹陽光。
令雨并不是每一年的秋天都會下。太陽從淺山后面冒出來了,嶄新的草樹沐浴著絢爛的朝霞,就像一座一座微型金塔。每一根輕飄飄的谷草,曾經都舉著沉甸甸的谷穗,所以,由谷草匯聚起來的草樹,那是谷子之身,也是黃金之身。從“綰草”到“旋草”,本身就像一個淬煉過程。尤其是“旋草”,不止讓谷草鍍上了一層金,還讓谷草提煉出了一種香氣。
草樹零散地分布在田邊地角,你還在大老遠,就能聞到從它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息。那是把大米喂養(yǎng)成熟的奶香,也喂養(yǎng)著收割之后空曠的田野,讓云彩在亮晃晃的水田里留下了鮮艷,也讓谷茬在干巴巴的旱田里冒出了嫩綠。
太陽不斷升高,草樹在陽光下變幻著影子,忽高忽矮,忽胖忽瘦。那些影子,就像是累癱在地,或者,已經大功告成,需要抱團歇息。你無論多累,卻也只能拖著自己的影子,悠悠忽忽走過去,直到一個草樹讓你活生生嚇了一跳,清醒過來。那個草樹在冬水田邊上,它的影子投映到了水中,讓你以為它已經倒掉。
夕陽西下,草樹漸漸暗淡下去,就像它的影子站了起來。
那還是秋天的夜晚,青蛙吵個不停,像是要黑黝黝的草樹趕緊走開。草樹安安穩(wěn)穩(wěn)站著,任你呱呱呱呱,它們都一動不動,靜默無聲。
冬天來了,青蛙就都閉上了嘴。
草樹的故事,卻突然多了起來。
草樹不怕水,不怕霜雪,卻怕火。所以,你可能只聽到了火的故事。
不知一個什么人,在黑咕隆咚的夜路上越走越冷,撞到了草樹身上。他的身上正好有火柴,于是,他摸索著從草樹上扯下一堆谷草,劃一根火柴點燃,烤起火來。一股寒風過來,那火一躲,立即就把草樹引燃了。那人闖下大禍,索性跳到一邊,把那大火烤了大半,才借著火光逃走?;鸸獍涯侨怂统隽艘焕锫罚桓C里的人們都累成了一攤泥,除非房子也被引燃了,沒有人會被驚動起來。天亮以后,草樹已經不在,只剩一大堆黑色草木灰,讓好多張嘴張開卻合不上。那棵樹沒有還原,通體黢黑,倔強地挺立著。
草樹主人報沒報案,是不是有人因為破壞耕牛而受到清查,不得而知。
草樹要是遇上另外一種“干柴烈火”,盡管不會燃燒起來,卻會讓人嚼爛舌頭。冬夜里的野地,要尋一個暖和之處,尋一個踏實之處,自然就會想到草樹。它不像那些單獨的樹,遮不住擋不住,還能夠就地取材。
但是,那么黑的夜,草樹又沒有燃起火光,誰看見了?
一入冬,谷草就又要從草樹上下來,走上末路了。各家各戶都要從草樹上取草喂牛,或者給牛鋪圈保暖,這個任務主要由娃兒們來完成。頭年冬天到次年春天,我都會在草樹和牛圈之間來來回回。我從小就知道,每天需要取多少草投送到牛面前,然后,就只管聽牛反芻的聲音了。
我還知道,霉變的谷草牛不能吃。那發(fā)黑的谷草卻也不能亂丟,得抱回家讓它做燃料。黑的谷草,照樣騰起紅的火焰。
取草,要么從草樹的中部開始,要么從草樹的底部開始。草樹要是旋得好,把下面的谷草抽空以后,上面的谷草也不會掉下來。中部空出來了,娃兒們爬了進去,那兒成了他們的草房子,或者舞臺。
草樹終于被抽光了,那棵大樹重獲自由,重獲孤單。不過,總會有最后幾綹草纏在樹的上部,在風中飄蕩。那是一個宣告,一方面在說一個草樹的解散,另一方面在說,秋天還會再來。
田埂,在我眼里一直是路,至少夢里是。但是,它在夢里走了過來,搖身一變,成了地埂。
我老家那一帶的冬水田,不知何時消失了。
耕牛也消失了,由很小的機器替代。
我在秋收時節(jié)回去,也看不見叢著的谷草了。小草人,它們全都跑光了。
草樹,自然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種田不用牛了,做飯也不用柴了,谷草便一無是處了。即便在當年,谷草也不用來做燃料,何況今天,老家都用上天然氣了。
我卻時不時想起草樹。我曾經把它一束一束抱起來,再把它一綹一綹撕開來。我親眼看著它一步一步走過來,再一級一級爬上去。我領教過它的三頭六臂,也見識過它的五臟六腑。我體會過它個體的寒微,也參與過它集體的排場。
它是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更是一道有聲有色的風景。
當年的小樹早已長成了大樹,卻看不出來,誰是許配給谷草的那一棵?;蛟S,它們并不知道,草樹究竟長什么樣子。或許,它們并不理解,自己同類的高貴之身,怎么會和臃腫的草堆有著那么長久的一個相擁。
我前兩年去了一個樣板新村,住進了從谷田里撐起來的別墅式酒店。那是谷子揚花時節(jié),夜深了,我剛在床上躺下,就有草樹從下方長了起來,拱翻了懸空的地板。我趕緊醒了過來,傾斜的床就回到了原位。我聽見了蛙聲,下床到了門外。明月當空,燈火閃亮,那架在谷田之上的一幢一幢輕盈的建筑,恍然間變成了一棵一棵沉重的草樹,我卻看不見田埂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