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奔海(新疆)
認識老邱已有十多年了,當時我還是小劉。轉眼我都成老劉了,老邱卻依然是老邱。
第一次見到老邱是在一個初秋時節(jié),那時我剛調到一家雜志社工作,一天早上,大家正在編輯部辦公,靜悄悄的,突然門外傳來高聲地吟唱聲,就像《水滸傳》里水泊梁山上那些好漢們無拘無束快活的吟唱。
來編輯部的,一般都是投稿的作者,畢恭畢敬的,生怕給編輯留下不好的印象。這是誰呀,像回他家一樣!正想著,一位身材高大、頭發(fā)花白卻精神矍鑠的瘦削老頭晃了進來,我一看,以為來了個“叫花子”,只見他的穿著單薄而寒酸,又臟又破爛。外面已寒氣逼人,他還穿著短袖,特別是那褲子短得已提到了腳踝,鼻子凍得紅腫,一進門就不停地咳嗽?!敖谢ㄗ印闭ε艿竭@兒來了?卻看大家都沒反應,繼續(xù)低頭辦公,似乎都司空見慣了。他緊步走到每一個辦公桌前和每一個人握手,可以看出,大家都認識他,卻又都顯得很冷漠,沒有一個人站起身,握手似乎也是他硬拉著每個人的手來握。當他走到我的桌前,伸出那雙黑黢黢的大手時,我站了起來,被動地和他握手。他的眼里閃出亮光,驚喜地問我:“你是新來的吧?”我笑著說:“我剛分來幾天。”寒暄過后,他便從他的破包里掏出一沓稿紙來,說這上面是他寫的幾首詩歌,讓我看看能不能在雜志上發(fā)表。原來就是來投稿的,并且也一定來過多次了。
我大概翻了一下詩稿,字寫得很工整很硬朗,顯然還是下了些功夫。再看內(nèi)容,也完全不同于那些“老干體”,這也不難理解,老邱一天風餐露宿,饑一頓飽一頓,哪能寫出“老干部”那樣悠閑自在的詩篇,仔細讀來,個別詩句還閃耀著一點思想的火花。可從每首詩的結構來看,卻東一句西一句,比較散亂。我便推脫道:這些詩作你先放在這兒吧,能用的話我再告知你。我本想把他打發(fā)走,誰知他卻一下子來了興趣,大談起詩歌來,我聽得不耐煩了,坐下干我的事,時而抬頭搭理他一下。他站著說了一會兒又坐在旁邊的沙發(fā)上繼續(xù)說,自顧自地東拉西扯,沒有一個人回應他,他終于也感到無趣,便說,那你們忙,我走了,我還要去找一下宣傳部的張部長。
老頭落寞地走了,沒有一個人相送。他走后,我便小聲問旁邊的同事,這個老頭是干啥的?同事便帶著嘲諷的口氣對我說,那是“老邱”,是個農(nóng)民詩人,都快70歲了,二十一世紀的“孔乙己”!同事這樣一說,我的心里對老邱倒有了一絲同情和憐憫。
老邱是一個居住在偏遠農(nóng)村的老農(nóng),可他卻從年輕時就不務“農(nóng)”事,不安于現(xiàn)狀,偏偏喜歡舞文弄墨,喜歡過城里人的生活。可一個農(nóng)民,首先要懂得下苦,把地種好,像他那樣整天東游西逛的,讓一家人跟著喝西北風,誰愿意跟他過?結婚沒幾年,老婆就跑了,給他留下一個3歲的兒子。老邱帶著孩子饑一頓飽一頓,勉強把孩子拉扯大,也給他找了個媳婦,成了家。從此,老邱也沒什么牽掛了,徹底成了城里的游蕩者。
老邱總是手提一個破皮包,包里裝一支破筆、一個破本子,再加一個破手機,這便是他的全部行頭。老邱雖然不是單位里的人,但他比單位里的那些干部職工上班還積極。其實,他也沒有明確的目標,似乎到哪個單位找誰都可以。他既不是來告狀申冤的,也不是來找領導簽字的,他就是想向領導談一下他對當前國內(nèi)外大事的看法,匯報一下他當前的“工作”和以后的“計劃”。你別看他只是個老農(nóng)民,卻除了不關心自己的小家之事,國事天下事他都事事關心。當然,老邱最關心的是文化,怎樣繁榮當?shù)氐奈幕聵I(yè),怎樣以文化帶動經(jīng)濟發(fā)展,他都能說上個一二??深I導們一天多忙啊,哪有那個閑工夫聽他瞎扯。其實,仔細聽聽,他有時說的話還真是針砭時弊,能說到點子上。
剛開始,他還可以隨便進出各單位,后來,管理日漸嚴格了,那些門衛(wèi)都知道老邱這個人了,或者是經(jīng)過了領導授意,就不隨便放他進去了。每當這個時候,老邱便憤憤地爭辯:“黨政機關不是老百姓進的嗎?”“老百姓有事當然可以進!”“我也有事??!”“你有什么事給我說?!薄敖o你說管用嗎?”兩人爭得臉紅脖子粗,要么最后老邱硬闖進去,要么軟硬兼施也進不去,老邱就只能在大門口“守株待兔”了。很多次,我上班路過市委大門口時,看到老邱胳膊下夾著他那個破包就站在大門外面,烈日下,寒風中,他總是伸長脖子企盼著他要找的領導出現(xiàn)。老邱每天除了到各機關事業(yè)單位亂竄,就是打電話。他破包里的破本子上除了記著一些他隨時想到的詩句,除此而外,便是密密麻麻的電話號碼,幾乎全市各單位、各階層人士的電話都有,甚至也有市委書記辦公室的電話。
當然,老邱最常來的是我們編輯部,有時一天幾次地來。他把我們這兒當成了他在城里的“根據(jù)地”,可以隨便地來,隨便地走,也許他覺得我們文化人不像那些政府機關的官員,有那么多的條條框框,在我們這兒可以不拘小節(jié)、無拘無束,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每次一進門,便往辦公室中間的沙發(fā)上一坐,開始自顧自地訴說他最近遇到的一些困惑和煩惱以及他對文學的認識和看法,全然不在乎別人在不在意他的存在。老邱有時說得情緒激昂,唾沫星子亂濺;有時又情緒低落,垂頭喪氣的樣子,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難事。老邱坐著或者站著絮絮叨叨地說上一會,沒有一個人回應他,他便落寞地離開,臨走時又討好似的向我們要個信封、要張報紙??粗锨耠x去的背影,我不知道下一個他又要去哪里,去找何人。老邱常會說,誰誰誰讓我到他那兒去,哪位領導又讓我去談工作,好像他一天比誰都忙??伤看文闷鹚钠剖謾C撥通號碼后,大著嗓門喊:“喂,是xxx嗎,”那邊問:“你是誰呀?”老邱趕忙滿懷熱望地報上姓名,“我是老邱啊—”一聽就知道他們是老朋友了??赡沁呎Z氣一下子變得冷冰冰,“你有啥事?”或者一句話不說就掛了電話。而老邱并不生氣,只是說,這電話怎么又斷了……而更多的時候,都是人家早就標識了老邱的號碼,一看又是他的電話,直接就掛斷了,或者直接設了黑名單,你永遠打不進去。
老邱是這么的招人煩,可他也有鄙視的人,老王是我們當?shù)匾晃弧暗赂咄亍钡淖骷?,出了好幾本史料類圖書,可老邱一說到他,就帶著一臉不屑的神情說:“他寫的那些書算什么書?都是東抄西抄的,哪有他自己的東西,有誰看?擦屁股我都不要!”別看老邱沒寫出什么作品,可他對文學的認識還是有水平的,說起來頭頭是道。
老邱一再詢問我他的那幾首詩歌能否發(fā)表,而我總是以“稿件要經(jīng)過三審才能發(fā)表,你再等等”敷衍一番?,F(xiàn)在電子郵箱里的稿件浩如煙海,打印得工工整整的郵寄稿件也厚厚一摞堆在那里。其實,我一直就沒打算選用那些詩,也根本就沒再翻看它,我只是不想一口回絕他,讓他太失望。終于在一個月后的一天,老邱又來詢問,我便直截了當?shù)卣f:“你那些詩歌不適合在雜志發(fā)表。”老邱顯得有些激動,他大聲說:“我知道你們有你們的標準,發(fā)不發(fā)是你們的事,但寫不寫、投不投卻是我的事……”他說得很堅定,有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決心!
真是不打不相交,從此老邱還把我當成了他的“忘年交”,有事沒事總愛給我打電話。一天中午,老邱的電話又來了,他顯得很興奮,說他在我們本市的晚報上看到我發(fā)表的一篇散文,感到寫得很好,我忙客氣地說“謝謝”。但他接著卻說文章中還有一些問題想和我商榷,說他想和我交個詩友,并讓我周末和他去大街上撿礦泉水瓶,賣了錢,晚上一塊去夜市吃喝,說那才叫“浪漫”!我差點笑出聲來,你還要和我“商榷”?我一個堂堂的雜志編輯,去和你撿破爛,以后還怎么抬頭做人!
最可笑的是,一天,市里文藝界的一位老領導給兒子在酒店辦結婚喜宴,親朋好友紛紛去酒店賀喜??衫锨癫恢趺淳椭懒耍苍S覺得那位老領導也是他的朋友,不請他也應該去的??蓜e人都是穿戴一新帶著禮金去的,老邱有錢送禮嗎?新郎和新娘在酒店門口迎賓,場面真是喜慶而熱烈。到了酒店門口,老邱和眾人是那樣的格格不入,要不是大家都認識,他準會被趕走,一個“叫花子”還想喝喜酒。站在門口迎賓的新郎新娘看到老邱來了,兩人的表情顯出了不悅,但大喜的日子又不能生氣。只見老邱大大方方地走到一對新人跟前,說了一番賀喜的話,新郎新娘早就聽得不耐煩了,沒想到老邱又像變戲法似的從衣袖里抽出一枝鮮花來,雙手捧到新娘子面前,說:“今天你們結婚大喜,我也沒什么帶的,就給你送支鮮花吧。”那朵小花大概還是老邱在來時的路邊采的。
老邱身上只要有點錢,就會打電話請這個吃飯請那個吃飯,可誰會去呢,和老邱在一起吃飯不丟人嗎?你好意思讓他掏錢嗎?最讓人煩的是老邱常在深更半夜給你打來電話,一接,他情不自禁地感嘆道:今夜的月亮真圓啊!夜色真美?。∠奶焱砩?,老邱就睡在城市公園的長椅上。一到冬天,他就蜷縮在街邊的自動取款機的小房間里。
老邱整天游走在城市里,沒錢吃飯了,就到市郊的農(nóng)家給人干點農(nóng)活,混口飯吃,掙點零花錢,要么就是撿垃圾賣點錢糊口,老邱只有在城里實在待不下去了,才會回到他那偏遠的小村里??衫锨癫贿@樣說,他說,過些天我要回到農(nóng)村深入生活,積累一些寫作素材。我暗笑道,你就在社會的最底層了,還需要到基層深入生活?老邱回去干幾天農(nóng)活,再從家里偷拿點地里收獲的農(nóng)產(chǎn)品出來,你可以想象,老邱在地里干活的情景和鄉(xiāng)鄰們嘲諷他的話語。老邱很少提及他的兒子,只有一次,他情緒很低落地對我說,他和兒子吵架了,接著又嘆口氣說,我們干的事他們那些人都不懂,神情里流露出一種“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的無奈和悲哀。
老邱不愿意待在農(nóng)村,寧可在城里流浪也不回去,可在城里,除了碰壁,就是吃閉門羹,又有誰會在乎他的存在呢!老邱真正令我們厭惡是在去年夏天的一天。那天中午,天氣很是炎熱,我們幾個編輯正在認真地看稿件,突然,老邱粗魯?shù)赝崎T進入編輯部,只見他滿臉通紅,衣服敞開著,一身的酒氣。老邱喜歡喝酒,他的身上常裝著小瓶的劣質白酒。這老邱要是在編輯部耍酒瘋可成何體統(tǒng)!還沒等他說話,我趕忙把他往外拉。他一下子顯得激動萬分,把腳上的一雙爛鞋踢出去幾米遠,光著一雙黑乎乎的腳板站在地板上,頓時編輯部里臭氣熏天,我慌忙小聲指責他:“老邱,你這是干什么?你冷靜點!你看把人都熏成啥了……”我向兩個剛分來的女大學生望去,只見她們掩住口鼻,面露不悅。誰知,老邱更加激動,他幾乎要跳起來,大聲喊:“我就是不冷靜,我就是不冷靜……”,喊著喊著竟哭出聲來。老邱意識到了自己的不雅和失態(tài),慌忙找來鞋子穿好,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低著頭退了出去……我覺得,老邱肯定不好意思再來了。
可沒過幾天,老邱又來了,這次,顯得有些難為情,他走到我的辦公桌旁,低聲問我:“你能借我3塊錢嗎?我想回家,身上沒錢了?!蔽耶敃r衣袋里只裝著一張50元錢,我手伸進了口袋,卻又有點舍不得,這錢借出去就等于白給,他會還我嗎?說不定以后會一次又一次地“借”,可不借,他是要回家呀—正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旁邊一位同事聽到了,便對老邱說,來來來,我這兒有5塊錢,拿去吧。老邱千恩萬謝地走了。
過了好久,老邱終于又出現(xiàn)了,又是高聲吟唱著進來,只見他抱著一個紙箱子,一進編輯部,便走到上次借給他錢的那位同事身旁,大聲說,這是從他們家地里剛摘的葡萄,專門帶給這位同事的,并說上次借他的5塊錢過幾天再還他。我們都吃了一驚,那一箱子葡萄足有5、6公斤,市場上1公斤葡萄都賣8元錢了!那位同事忙驚喜地說“謝謝,謝謝”,并說給我一箱子葡萄了,那5塊錢還還什么!然而老邱卻說,這是感謝你的,借的錢是一定要還的,我這幾天干點活,掙了錢一定還你。
我臉上火辣辣的,我并不是羨慕那箱葡萄,我是對我的冷漠和自私感到慚愧,我忽然想起“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這句老話,然而我又從老邱的感恩里感到了一絲悲涼……
我一直想,老邱也許就這樣在流浪中終了,都70多歲的人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日子也一天比一天艱難。有時也想勸勸他,讓他安心待在家里頤養(yǎng)天年,可他能待得住嗎?跑了大半輩子,也許他覺得城里再苦,再看人臉色,也比待在那個偏僻的農(nóng)村好些。
老邱越來越像一個乞丐,在大街上睡,撿垃圾吃。一次,我走在大街上,忽然看到老邱正在一個垃圾箱里翻找東西,當我走近的時候,老邱翻找到了一袋不知是饅頭還是包子,老邱也看到了我,但他并沒有覺得難為情,對我說:“你看,吃的東西,就這么扔了,真是可惜?!蔽抑览锨褚欢ㄊ丘I了,一陣心酸涌上心頭,我對老邱說:“走,我請你吃飯?!崩锨褚矝]推辭,跟著我走進了一家飯館,我想與老邱保持一定的距離,可老邱卻對我有說有笑,真像老朋友一般,當進門的那一刻,飯館里的服務員和食客們都把目光投向了我們,老邱泰然自若依然大聲地說笑,可我感到很難堪,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我給老邱要了兩個肉夾饃,遞給他,準備趕快離開,可老邱的眼睛卻向每個桌上瞅去,當看到有一個桌子上食客都離席了,桌上還剩了很多飯菜,他走過去對服務員說:“這些飯菜倒了也可惜,要不你給我打包讓我?guī)ё甙?。?/p>
老邱每次進城的間隔時間越來越長,編輯部偶爾會有人提起他,“老邱好長時間沒來了,也不知道他最近過得怎樣?”“大概都死了吧?!庇腥诵Φ?,語氣里聽不出一絲的同情和憐憫。
快一年沒見到老邱了,我們都以為他真的已經(jīng)死去了,他的存在與否又有誰會去關心呢。忽然一個初秋的早上,老邱又來了,又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像有什么喜事一般“喜形于聲”。一進門,我們每個人的目光都投向他,“老邱,這么長時間你不來,我們都以為你死了呢?!币晃煌滦χf。老邱也不生氣,高聲回道:“咋會死呢,你們看我還比過去活得更好了!”老邱依舊熱情地伸出手和我們每個人握手。握完手,便從他新?lián)Q的包里掏出一沓名片來,很鄭重地一一發(fā)給我們,只見上面赫然印著“‘沙棗花’詩社社長”。我們看著名片,正在疑惑不解,老邱又從他的包里掏出一本打印的名叫《沙棗花》的詩刊讓我們看,說這里面都是他們村的農(nóng)民詩人寫的詩。一邊給我們翻看一邊大聲朗讀,讀得抑揚頓挫、聲情并茂。
我翻看著那一首首整天和土地打交道的農(nóng)民兄弟寫的詩歌,雖然還讀不出多少詩歌的韻味,有點像大白話、順口溜,但他們的感情是真摯的,散發(fā)著泥土的氣息,字里行間流露出對幸福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我對老邱說,這些詩作我選上幾首,修改后發(fā)在我們的雜志上。老邱握著我的手,久久不愿松開,連聲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