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平
在詠康公開發(fā)表小說前,我因為職業(yè)的原因,成為了他的一個可以對話的讀者。編輯在這類對話中,總是客套中懷著謹慎,這種謹慎很大一部分是用在規(guī)避“誤讀”,或者避免作者認為自己在誤讀上。畢竟,一個老是不解來稿風情的編輯,肯定是很討人嫌的,誰都不愿意對牛彈琴。但是,當我想起有人說過“一切閱讀都是誤讀”,我一下子就放心了。既然誤讀必定發(fā)生,我不妨坦然地在一個讀者的位置上,把對話持續(xù)下去。
在小說中,有兩處地方叫作科莫灣。
前一處。“我”的表弟拍了一部電影短片:“為了斬斷自己的情絲,他出門遠行,來到了一個叫科莫灣的地方,這是失落之人的一個聚集地,傳言來到此地的人可以放下執(zhí)念,重獲新生?!弊罱K,電影中的人領(lǐng)悟:“科莫灣不過是一場幻象,唯知因果輪回,聽之任之,方能安之若素?!敝魅斯拔摇卑咽掷锸S嗖欢嗟慕疱X投給了這部電影。后一處科莫灣,則是在電影之外。小說主人公在失去女兒和家庭后,來到海邊的一座單身公寓。同樣是人生失意,同樣為了逃避生活,他將此處起名為科莫灣。
類似的安排在《科莫灣》里比比皆是,詠康以此搭建起了小說《科莫灣》的情節(jié)和框架:比如“雞”,起初,主人公“我”經(jīng)營著一家炒雞店,后來,他一歲的女兒意外死在了雞舍里;又比如名字,女兒的名字叫小云,他在妻子懷著小云期間出軌的女孩也叫小云;又比如“龍”,主人公卜得一卦,要避開屬龍的人,在小說的結(jié)尾,他點起火龍,燒掉了逃避生活的暫居之地:“就在這時,一條面目猙獰的巨龍從火焰中飛出,飛到天上,海水也被映照成鮮紅色,巨龍在天空中徘徊數(shù)圈,像是在召喚某種積壓許久、隨時就要噴薄而出的能量?!?/p>
關(guān)于小說里發(fā)生的這些因果輪回,詠康在創(chuàng)作談中寫道:
科莫灣里的所有人,甚至動物,都在承受著一種隱形的暴力,但同時他們又是不自知的施暴者,這種暴力會帶來一種自我判斷的失真,最終無可挽回地走向一個衰敗的終點。
將故事歸因于暴力這一總體性的因素,讓暴戾之霧遍被華林,這不失為高效便捷的評論方法。不過,在這篇名為《關(guān)心自己,先放輕松》的創(chuàng)作談里,他又說道:“一支筆,足夠去松弛地構(gòu)建一個世界了?!?/p>
如何松弛地展示暴力,作為導演的詠康在他的影片《凈觀夜》中也有類似的表達,電影以殺死野獸開始,以殺死老人結(jié)束,用一家人的漫漫長夜填充瑣碎的空白??催^這部電影,可以對“死亡是涼爽的夏夜”有不一樣的理解,這不是說死亡的輕盈,是說它沉重得需要用絮語與時間來撬動。在顧左右而言他中走到盡頭,可能才是人生常態(tài)。
街頭少年,這就是我在初次讀到詠康小說時的印象。我有感于他營造氛圍和場景的熟練,這種能力可能與他電影人的稟賦、經(jīng)歷有很深的聯(lián)系。下筆不多,對話像是電影黑屏階段響起的幾句臺詞、彈出的幾條字幕,街頭的畫面仿佛已經(jīng)來到觀眾面前一樣。
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街頭感”呢?這不是記憶中的老街;老縣城、老鄉(xiāng)鎮(zhèn)中豐厚的人際關(guān)系,在這里是不存在的。這是經(jīng)過現(xiàn)代文明重構(gòu)的街道,擦肩而過,彼此陌生,即便偶有對話,也簡短、冷淡、短促。街上人過著一種即興的生活:
“孩子呢?”我走過去問他。
“被雞吃了?!?/p>
“那你呢?”我回頭看著丁潔。
她答不上話。
我眼前一黑,用雙手撐住桌沿兒,腦子里嗡嗡響個不停,并閃回著那群烏雞猛啄小草雞的畫面。丁潔父親在我耳邊斷斷續(xù)續(xù)說著什么,我聽著,隨后是一陣惡心,昨晚的酒全吐到了桌子上,事情就是如此發(fā)生了。
……
“咱倆也都不是什么好東西?!蔽矣眯淇诓亮瞬磷欤o丁潔撂下一句話,出門而去,但我根本不知道該去什么地方,我從錢包里拿出給小云畫的那張速寫畫像,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這一段是小說《科莫灣》里悲慘的高潮,這一夜妻子外遇未歸;外公喝醉了酒,導致了孫女的意外?!拔摇笔チ苏麄€家庭。即便是在當代家庭崩潰的瞬間,我們也沒能看到血親或者愛情的回光返照,家庭的成員們在處理痛苦的情緒時,仍然遵循著街上人即興、不帶躊躇、彼此陌生的存在方式。外公是如此——帶孫女時喝醉酒,第二天的那句“被雞吃了”,都無需鋪墊——“我”也是如此,用僅僅一拳來表達憤怒和悲痛,然后撂下話來,揚長而去。
與其用埋藏在每個人深處的暴力來解釋情節(jié),將故事歸結(jié)于命運和因果,我更加傾向于是自由意志導致了家庭的崩潰。以常識來審視這出悲劇,我們知道它不是必然發(fā)生的,它是一起即興發(fā)生的事件:每個人都有欲望,對婚姻不滿的夫妻有很多,可是“我”和妻子的出軌是自由的選擇;愛喝酒的老丈人有很多,帶孫女前還大喝一頓,這是自由的選擇;暴躁的人很多,聽聞女兒死訊用簡單的一拳解決問題,這也是自由的選擇……這家人的分分合合,實是這個家庭幾個個體的熵增。
回到前面的問題,是什么造就了《科莫灣》中的“街頭感”?詠康賦予了他筆下人物貫徹意志的自由,這些人言行間帶著稀缺的孩子氣,視人生為街頭,以其性情和欲望決定走向。同樣,詠康創(chuàng)作談中提到的那毀壞一切事物的原初的“暴力”,在我看來或許是人們放縱自由才有的產(chǎn)物。在現(xiàn)實里,說走就走、說干就干的即興生活,無疑是沒有步入婚姻、政治、職場、貸款這些樊籠的人才可能短暫擁有的奢侈品,但詠康將這件禮物一視同仁地贈予小說中的每個人,即便這件禮物帶來的是自我的毀滅??此泼\,其實是無序,街頭少年的壯烈成仁,大概如此。
如果在《科莫灣》前面加一個動詞來概括,那可能是“火燒科莫灣”:
我倆抬頭望著這棟五層小樓,從一層開始,火光向上攀升,逐漸從每一層的窗戶向外涌現(xiàn)。老人們感受到炙熱的空氣,但并不驚慌,只抬頭紛紛看著這熊熊烈火,狠毒的火焰驅(qū)趕了周遭所有的陰影,熱浪熏烤著人們祥和的面龐,就在這時,一條面目猙獰的巨龍從火焰中飛出,飛到天上,海水也被映照成鮮紅色。巨龍在天空中徘徊數(shù)圈,像是在召喚某種積壓許久、隨時就要噴薄而出的能量。
這一段是小說的結(jié)尾,主人公燒掉了人生的避難所,重新出發(fā)。這個片段讓我想起了自己的經(jīng)歷,也和燒東西有關(guān):我本科畢業(yè)前收拾宿舍,在角落里翻到一封郵件。干脆找隔壁借個打火機,燒掉好了,我想。信封的邊緣有一點被燒著了,可是火焰也燎到了拿著打火機的右手,我只能先把拿信封的左手空出來,將郵件草草丟進了垃圾桶,接過了打火機。這個打火機是別人的,不能丟掉。
為什么想起這件事?《科莫灣》的結(jié)尾讓我意識到,告別不是發(fā)生在點燃郵件的時刻,那時的情緒尚混雜著無聊、忿怒和一點儀式感,希望從焚燒中獲得什么。真正的長大成人,發(fā)生在手忙腳亂的一刻,我親身體會到火對人的物理傷害,在瞬間的權(quán)衡中把往事棄如敝屣的時刻?;氐健犊颇獮场贰τ谛≌f主人公,這場大火是他自己做出的斷舍離,是往昔的終點,也是未來的起點。但對于小說之外的人,這場大火尚在半夢半醒之間。從火里飛出的龍一語雙關(guān),呼應(yīng)著前文避開屬龍的人的卦辭,它盤旋的姿態(tài)卻越出主人公的命運之外,像《龍珠》里的神龍,或是肆虐在河谷鎮(zhèn)上空的史矛革巨龍,儼然一次街頭少年的審美的偷襲。在這一幕里,我起初感到作者的筆觸離開了現(xiàn)代的街頭,現(xiàn)在看,作者仍注視著街頭的境遇,正如我希望在焚稿中獲得什么一樣。這條火龍也許就是街上人繪制在街頭的鮮艷涂鴉,從火災(zāi)現(xiàn)場從容離去的那個人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