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培建
過河時,夜晚被抬得很高
我和恐懼,僅隔風聲
公鐵肩挑兩岸萬家燈火
星空遠離塵埃,我試圖遠離身體
靜謐,只剩一條舊船那么寬
在鏡片里下沉,渾濁的身體慢慢蘇醒
玻璃復發(fā)白內(nèi)障,圣潔覆蓋了波紋
十月的黃河是用來思考的
而又有誰知道?我就是在這次漫溯中
被生命的語言緊緊擒住
用盡三十四年,變成自己最痛恨的人
嫁接在異鄉(xiāng)的彎道上,把血流放緩
一塊朽木在私密時間里漂游
我在放牧自己,看河水變成黃色海綿
把日光、風和喧鬧聲吸進欲睡的肌膚
蘆花已近中年,垂著頭
向這片神圣的土地,作揖
朽木停止漂浮,在岸上住下,我想
大愛即如此,未被時間動過痕跡的水土
變成了長短句,在河海交匯處
以經(jīng)久不變的低吟朗誦完她的詩篇
一想到祖國、母親和故鄉(xiāng)
河水安靜得像一些隱喻,我愿意
練習成為木船,雙臂撥動潺潺的流水
又或者,在廣袤而深沉的時間上
久坐,除了我,還有誰
如此親近地閱讀黃河,第一次讀到
深邃。雨季將至,水更加渾濁
同我十年前第一次與它謀面相比
羞澀了太多,而我的心倒是明快起來
水流很慢,如同誰的步履
從另一個城市挪向這個城市
河面上沒有船帆,像沒有異鄉(xiāng)人途經(jīng)的
腳印。固執(zhí)地游走,一次次覆蓋
河面中央拒絕拐彎的光
詩性是人的秘密,幻覺每天都是新的
再過十年,這里是否會升起炊煙
連同一座被炊煙扶住的村莊
用來當作故鄉(xiāng)。我的認知
只限于看到它為止:緩慢地,從渾濁
再回到明快,或者正好相反
凌晨兩點,不甘于觸摸這寂靜
用身體充當畫筆,汗水蘸染墨色
畫河水滾滾,聽蘆葦呼吸
看石頭上的花隱去現(xiàn)實主義的詭笑
河水里由遠及近的漢字,在眼神里
呼嘯著,洶涌著。孤獨的漂木
凄涼浮沉,像岸邊的莊稼早已順應天命
真實,都將落入不可救藥的修辭
我追不上流淌,身體太短,詩也不長
愿將語言變成短歌,與黃河知音
黃水黃沙黃土沒有拒絕我的膚色
這心跳聲填充的色彩讓我從今夜開始
就可以抵達秋天,落腳
在這個站點,恍惚為更加混沌的筆尖
抵達海洋之前,筆鋒伸向河面
風帶著詩人的氣味兒癱軟地爬出淺灘
河面驟然靜謐,我卻無法交出原因
只有綠,才能壓住此刻的不安
它建造了自己,用尊嚴和榮耀
在一個重大時節(jié)里,建造了它自己
海,是不茍言笑的字眼
詩是大河之主,是我唯一的向?qū)Ш团?/p>
下船,途經(jīng)黃河故道,蹲下來
比一株黃須菜還低,讓所有的樸素
在意象里加持,等無垠的紅毯
鋪滿堿灘,人們會恰逢
放飛的白鸛振翅輕盈、矯捷,像去
表達愛意的才俊,又像答應求婚的佳人
我想,這就是她自西向東
寄來的信箋。厚冷
來自高原,一路向妥協(xié)跋涉
孤獨卻絲毫不減。故事里生成了風
九州之內(nèi),一座城池飄搖不定
詩是語言的刺客,而眼下
大河奔涌與永恒無關(guān)
只是內(nèi)心的渴望與尋覓,終將
化作生命之外信念的塵土
五千公里外的催促、驅(qū)趕和擔驚受怕
令聲聲喘息有了響動,漩渦里
是泛黃的文字正在聚集
然后,是曠野里的渾水和砂礫
然后才是無垠的顫栗與深藍
她還在走嗎?詞語已疲憊不堪
只是平原上的日子沒有波瀾
只是每年春天會長出一節(jié)節(jié)嫩黃的疼
回應著“流淌”,這個晝夜不停的命題
也回應著一位老者,從《尚書》里
傳來細若游絲的吟哦
“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