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俊嶺

二月的一天，天快擦黑的時(shí)候，明禮推著獨(dú)輪車走進(jìn)村子。車上裝糖稀的兩個(gè)鐵桶，空了。雖然是大歉年，壽張城里的孩子仍然有錢買糖稀吃。鐵桶空了的時(shí)候，明禮一高興，買了三塊烤地瓜。拿回家去，媳婦大香一塊，小姨子二菊一塊，自己一塊。兒子大狗還不會吃飯，那就往他嘴里抹上那么一點(diǎn)地瓜心兒，稀甜稀甜的，一定能咽下去。三塊烤地瓜放在一個(gè)小布袋里。小布袋拴在獨(dú)輪車車籠子上。

明禮正想著寶貝兒子大狗呢，路邊突然冒出一個(gè)聲音：姐夫小姨子，半個(gè)腚垂子！

明禮扭頭一看，原來是村里的二流子三閑，斜倚在一棵樹上，萎頓如蛇蛻。

明禮不理他，繼續(xù)前行。

姐夫小姨子，半個(gè)腚垂子。這次，聲音稍大起來。

明禮還是不理。

姐夫小姨子，半個(gè)腚垂子。這次，三閑用上了渾身力氣，語氣已是近于咒罵。

明禮放下車子，幾步走到三閑面前。伸手把三閑推倒在地。明禮質(zhì)問，你瞎咧咧什么？

三閑從地上爬起來，小聲嘀咕，都說你與二菊有一腿。

放屁，誰說的？明禮發(fā)怒，右手一用力，又把三閑推倒。

三閑這下老實(shí)了。他不再爬起來，側(cè)身躺著。他一天沒吃飯了。

明禮取出一塊烤地瓜，丟在三閑嘴邊。明禮說，以后再敢胡說八道，我就撕爛你的嘴。

三閑連忙說，不敢了，不敢了，謝謝明禮哥！

明禮走進(jìn)家門時(shí)，天差不多黑嚴(yán)了。

堂屋里，媳婦大香正在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乜棽肌Ｔ钗堇?，炊煙即將散盡，一股淡淡的玉米糊糊的香味，讓明禮十分受用。媳婦織布，能掙點(diǎn)錢；自己賣糖稀，也能掙點(diǎn)錢。等災(zāi)荒過去，積攢夠二十塊銀元，就可以幫著大舅子找一個(gè)媳婦了。二十塊銀元，是明禮與大香成婚前對岳母的承諾。

二菊從灶屋里出來，明眉亮眼，沖著明禮一笑，說，姐夫回來了，我剛做好飯。

大狗呢？

睡了，睡了半晌了。

二菊的語音剛落，西屋里傳來大狗的哭聲。

二菊連忙跑向西屋。

明禮把兩只鐵桶提到東屋里。東屋，是明禮制作糖稀的作坊，三大間。屋里堆著幾百斤玉米。糖稀，就是用玉米熬制出來的。

明禮關(guān)好東屋門。

明禮把小布袋從車上解下，放進(jìn)灶屋桌子上。這時(shí)，二菊已抱著大狗站在門前。

明禮把大狗從二菊手里接過來。明禮雙手掐著大狗的腰，往上舉一舉。這樣，大狗便笑起來。

一家人在灶屋里吃飯。玉米糊糊，地瓜窩頭，蘿卜咸菜。明禮把烤地瓜一掰兩半，遞給大香一半。大香不去接，卻把手伸向那一整塊。明禮的手遲疑一下，遞向二菊。

三人開始吃烤地瓜。

二菊一邊自己吃，一邊不忘往大狗嘴里放一點(diǎn)。不想，大狗不吃，使勁往大香身上撲。

大香說，二菊，你把他抱出去一會。我吃飽了再讓他吃奶。

二菊聽了，抱著大狗走出屋子。

明禮吃完，立即走進(jìn)東屋忙活。他要在夜里軋制出二十斤糖稀，第二天好到壽張城里去賣。

大狗一口一口地在大香懷里吃奶。趁這個(gè)機(jī)會，二菊趕緊把飯吃了，把鍋刷了出來。

大香把大狗交給二菊，隨即到堂屋里。于是，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目棽悸曈謴?fù)響起。二菊抱著大狗，在院子里、在西屋里，或走，或站，或坐。二菊坐著時(shí)，雙手往上用勁，讓大狗站在膝前。二菊知道，大狗先站牢穩(wěn)了，才能慢慢地去學(xué)走路。二菊對大狗這個(gè)外甥，從心里往外疼愛。二菊還知道，娘讓自己來到姐姐家?guī)椭鴰Т蠊?，是為了讓姐夫、姐姐快掙錢、多掙錢。錢攢夠了，好給瘸腿的哥哥找一個(gè)媳婦。娘守寡多年，好不容易把一子二女拉扯大。兩個(gè)女兒好說，雖然不是頂尖的美人，卻也白白胖胖的。姐姐嫁給了會做糖稀的明禮，日子還算可以。自己，自己也得找一個(gè)會手藝的。木匠、鐵匠，還是泥瓦匠呢？反正，自己要找的女婿，必須比姐夫強(qiáng)才好。二菊臉紅、臉熱了，為自己的憧憬，為自己的想法。

大狗雖然白天里睡了一大覺，但小孩子覺多，在二菊嗷嗷睡覺覺、老貓來了咬耳朵的催眠聲里，又睡著了。二菊把大狗放到床上，蓋上被子。然后，二菊關(guān)上屋門，去東屋當(dāng)姐夫的下手。

一盞明亮的汽燈懸在屋梁下。一口鐵鍋往外冒著濃郁、甘甜的白色水汽。明禮于這樣的光亮里、于這樣的芬芳里，身手矯健地忙活著。他一會兒撳開鍋蓋，用大勺子攪拌鍋里的糖稀；一會兒往一口大缸里放玉米面，加干凈的清水；一會兒，他又往灶下續(xù)一點(diǎn)柴禾。

二菊來了，坐在蒲墩上專門燒火。這樣，明禮就騰出手來，不時(shí)查看鍋里，確定停火的時(shí)間。

明禮忙這忙那，像一部不知疲倦的機(jī)器。忽然，明禮感覺兩條熱熱的線繞在了他的臉上。他雖然知道這兩條線來自哪里，還是忍不住要去驗(yàn)證一下。明禮的眼睛慌忙一轉(zhuǎn)，看到了二菊的不錯眼珠的盯視。

二菊，你睡覺去吧！

明禮忙完，已是下半夜了。他走進(jìn)堂屋，大香剛剛從織布機(jī)上下來。大香用拳頭一下一下地捶打腰眼，說，我今天腰有點(diǎn)疼。

明禮說，那趕快睡吧。明天別織到半夜了。

大香聽了，嘆一口氣。

兩口子躺在土坑上，不一會兒，就發(fā)出或高或低的鼾聲。

不知睡了多長時(shí)間，明禮讓尿憋醒了。夜壺發(fā)出一陣獨(dú)特的聲音后，明禮身子哆嗦一下。重新躺在大香身邊后，明禮來了激情。于是，于大香的沉睡狀態(tài)里，明禮行動起來。大香醒了，很是生氣，說，你這熊人，不知俺織布累得腰疼嗎？

大香說完，身子一扭，右手一推。這樣，明禮就從大香身上滾了下來。

事情半途而廢，明禮很不舒服。他的小肚子脹鼓鼓的，比吃多了飯食還難受。明禮的心底，升上來一絲對大香的不滿。你累，我也累。再累，也得讓丈夫累一累啊。半月二十天沒有一次，熬渴得難受。

災(zāi)荒越來越厲害了。本村的、前后村的，往黃河南逃難的人成群結(jié)隊(duì)。人們說，去年黃河南下了一場透雨，秋季收成可以，麥子也種上了。

明禮的糖稀越做越少了。壽張城里的孩子，拿零錢來買的少了。孩子們，開始用破鞋底、用頭發(fā)來換糖稀。明禮賣完糖稀，還得到收破爛的地方，賣掉頭發(fā)、鞋底。

這天，明禮沒有去壽張城里，在家里收拾起玉米來。二菊，在旁邊有一搭無一搭地幫著。大狗或坐或站在木制童車?yán)?，自己玩?/p>

大香到三嬸家經(jīng)線去了。

明禮、二菊正忙著，大香回來取線拐子。

明禮此時(shí)走進(jìn)了院子里的陽光下。陽光下的明禮，衣扣上有一根頭發(fā)。那頭發(fā)十分特別：細(xì)細(xì)的，長長的，一大截是黑色的，黑如點(diǎn)漆；小半截是黃的，黃得那樣溫暖、那樣曖昧。

這根頭發(fā)，讓大香看到了。大香立即知道，這頭發(fā)是二菊的。

于是，大香暴怒了，留著長指甲的右手，伸向明禮的臉面，用力劃了兩下。大香喘著粗氣，罵，衛(wèi)明禮，你做的好事！

實(shí)如其來的疼痛讓明禮目眥盡裂，正好，他的手里有一根短棍。于是，他揚(yáng)了起來。

大香逼迫明禮，說，你打，你打，你不打你沒爹！

哼！明禮把短棍一丟，往灶屋里喝水去了。

大香高聲痛斥，衛(wèi)明禮、陳二菊，你們老實(shí)點(diǎn)，別丟人現(xiàn)眼。老娘眼里揉不進(jìn)沙子。說完，大香憤憤地拿起線拐子，走出家門。

看到明禮臉上的兩道血印子往外溢著血滴，二菊的心一緊一緊的。姐姐也太狠了，僅憑一根頭發(fā)在姐夫紐扣上，就懷疑姐夫與我有事，這不是冤枉人嗎？姐姐，心眼也太小了。

二菊讓明禮坐在一把板凳上。二菊從鍋底掏出細(xì)灰，放在一張黃紙上。二菊把細(xì)灰用手捻細(xì)，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明禮傷口上落。

明禮仰著臉，接受二菊的細(xì)心療治。細(xì)灰落到傷口上，有一點(diǎn)微微的疼，像螞蟻咬了一下似的。但是，二菊那白嫩的臉面，讓明禮愿看。二菊那如蘭的氣息，讓明禮愿聞。兩根長長的頭發(fā)拂過來，明禮的額頭癢癢得舒服。明禮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如果二菊與他永遠(yuǎn)這樣，永遠(yuǎn)這樣到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也是一件好事。與大香夫妻兩年多了，怎么沒有這樣的想法呢。明禮，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而害怕。這算什么呢？二菊，是自己的小姨子。

二菊快要把灰抹完時(shí)，大香又回家了。這次，大香把怒火撒向二菊。大香一把扯住二菊的頭發(fā)。一拉，差點(diǎn)沒把二菊拉倒。大香劈頭蓋臉，把二菊打了一頓。大香罵道，你這個(gè)熊妮子，回家吧。大狗，不用你看了。

二菊哭著跑回家去。二菊見了母親，哭聲更高了。母親勸了半天，才算止住。于是，在母親的盤問下，二菊一五一十地訴說一遍。

母親質(zhì)問，你與你姐夫，沒事吧？

沒事！

沒事就好。這樣，白天里俺也要織布，天快黑時(shí)，我去明禮家說道說道。你們親姊熱妹，吵吵鬧鬧的讓人笑話。

母女兩個(gè)說話間，二菊的哥哥一瘸一拐地走了進(jìn)來?？匆谎鄱?，點(diǎn)點(diǎn)頭，又走了出去，走進(jìn)他的西屋里。

母親小聲說，你、你姐、你姐夫，還有我，都是為了你這個(gè)殘疾哥哥。對了，你姐夫掙了多少銀元了？

二菊說，好像有七八塊了。

母親嘆氣，說，蔣村那家，少二十塊不行。王莊那家，要十八塊。

二菊聽了，不說什么。

大狗睡下了。堂屋里，母親威嚴(yán)地坐在八仙桌的右邊椅子上，明禮、大香、二菊，坐在高蒲墩上。

母親說話了，明禮，你上心做生意，一心為著你那個(gè)瘸腿哥哥，我這當(dāng)丈母娘的謝謝你！

明禮說，大娘快別這樣說！我娶大香前，說好要掙二十塊銀元給您的。我說到做到。

母親說，好好，我老陳家會記住你的好處的！

明禮聽了，把頭抬一抬，又低下去。

母親說，大香，你不要疑神疑鬼，二菊是你的妹妹。你不信她，信誰呢？

大香反駁說，她把頭發(fā)弄到明禮扣子上了。

母親說，這算啥呢，不算啥！

大香說，我看見，就忍不住生氣了。

母親說，這事，今天說開，就算過去了。

大香把頭低下。

母親說，二菊，你以后離你姐夫遠(yuǎn)著點(diǎn)。這樣，你姐姐就不會打你了。

二菊委屈地哭起來，哽咽著說，俺姐姐就是一個(gè)神經(jīng)病，冤枉好人。

大香一巴掌打在二菊肩膀上。

二菊哭著說，娘，你看她！

母親著急了，哭出聲來，說，大香，你這脾氣得改改。不然，明禮沒法與你一塊過。

大香說，沒法與我過，那就與別人過吧。

母親說，你這憨妮子，想急死我嗎？

此時(shí)，豆油燈花響了一下。明禮走過去，用一根針把燈花剔掉，把燈芯往上撥了撥。屋子里，一下子明亮了。

母親、二菊的哭泣，慢慢地收住。

明禮說，大娘，你快別生氣了。老天，不可能一直不下雨。年景，不可能一直壞下去。等我們熬過這一年，明年就有可能好轉(zhuǎn)。

母親說，明禮，俺就指望你了。俺娘兒倆織布，點(diǎn)燈熬油的，能掙幾個(gè)錢？

轉(zhuǎn)眼，到了三月。除了棗樹葉子外，榆樹、槐樹、柳樹、楊樹葉子，都被人們吃光了。天旱，野菜好不容易拱出地面，就被人連根挖出，洗洗吃進(jìn)肚里。

明禮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了。推著一桶糖稀出門，天昏黑時(shí)回來，還剩下半桶。明禮坐在東屋門檻上，一坐半夜。明禮在壽張城里走街串巷，比村上人更知道旱災(zāi)的厲害?？梢赃@樣說，拿著錢，也很難買到糧食了。日本人紅了眼，天天派出征糧隊(duì)去搜去搶。人們，把糧食藏在墻洞里、柴垛里、棺材里……照樣被搜出來。

銀元的事，先不想。明禮擔(dān)心的是，一家四口，還有岳母家兩口，有一天會沒有了糧食吃。

糖稀，不做了。把剩下的幾百斤玉米，曬一曬，藏起來。日本人還沒有往村上來，以后就不敢說了。

這天下午，大香去三嬸家院子里經(jīng)線。二十多米長的院子，一邊埋著一根柱子。一根鐵絲，架在兩根柱子上。鐵絲上，固定著十幾個(gè)鐵圈。十幾種不同顏色的棉線，從線拐上出來，穿過鐵圈，到了大香的手里。大香一只手里攏著十幾根棉線，胳膊甩動著，大步行走。東邊柱子下，坐著三嬸，腳前有幾個(gè)木橛。西邊柱子下，坐著四嬸，腳前也有幾個(gè)木橛。大香到東邊，把一束線給三嬸。三嬸接過，繞到木橛上。大香到西邊，把一束線給四嬸。四嬸接過，繞到木橛上。大香與三嬸、四嬸一邊說話，一邊刷刷來回走動。

三嬸說，大香，你就是一個(gè)急燎脾氣，干活卻是利索。

大香聽了，哈哈大笑。

四嬸說，嫂嫂，大香這性格，明禮降不住她。

三嬸聽了，擺一擺右手，不說什么。

快黑天時(shí)，線經(jīng)完了。這次經(jīng)的，是三嬸的線。大香、四嬸，把經(jīng)好的線幫助三嬸裝到織布機(jī)上，然后回家。

三嬸送出大門，說，你們倆幫我干了半天活，連口熱湯也沒有喝。

大香說，停幾天該經(jīng)我的了，到時(shí)候我管飯吧。

大香走進(jìn)大門，感覺院子里靜靜的。大狗，睡了。東屋里，燈光朦朦朧朧的。于是，她便悄悄地走近屋門。屋門虛掩，留有不到兩寸的縫隙。大香湊近一看，燈影里，明禮背對屋門，上身傾斜在一個(gè)大笸籮上。二菊呢，腚撅著，上身隱在明禮的胸前。

大香感到全身的血液往頭頂涌來。這算什么事呢，明禮怎么抱起二菊來了？大香猛然推開屋門，急步進(jìn)屋。大香一邊往前行走，一邊從腦后的發(fā)卷上拔出簪子。

明禮、二菊聽到門響，慌慌著站起。大香來到跟前，手中簪子用力刺向二菊臉面。二菊躲閃，簪子刺在肩膀上。二菊疼得唉呀一聲，拔腿往屋外奔跑。二菊跑出屋門，跑出院門。

明禮狠狠地睕一眼大香，說，你，你怎么下這樣的狠手？

大香聽了，手持簪子朝明禮刺來。明禮上身一晃躲過，飛跑出屋。

大香憤憤地大罵，跑吧，跑吧，真要有種，就別進(jìn)這個(gè)家門。

明禮跑出胡同，止住腳步。二菊能跑到哪里去呢？千萬別想不開，尋了短見。于是，明禮朝村中間的水井跑去。此時(shí)，月亮剛剛露臉，一彎月牙發(fā)出淡淡的光輝。明禮借著月光往井里觀看。井里沒有二菊。

明禮往村子南邊跑去。跑出村子，明禮往前極目，感覺有一個(gè)人影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前移。可能是二菊。于是，明禮呼喊，二菊，別跑！二菊，別跑！

喝一碗玉米粥的工夫，明禮追到了那個(gè)人影。不錯，就是二菊。

明禮拉住二菊的手，說，二菊，別跑了，回家吧！

二菊一趔趄，身子靠一靠明禮。二菊用力挺挺身子，離開明禮遠(yuǎn)了一些。二菊說，我不回去，那不是我家！

明禮著急地問，你要往哪跑？

二菊說，往南，我要往南跑。

明禮木立在那里。

二菊也木立在那里。

忽然，明禮說，你在這里等著。我回去，把九塊銀元交給三叔。讓三叔交給我大娘。

二菊聽了，點(diǎn)點(diǎn)頭，坐在田埂上。

明禮返回家里。

堂屋里，大香大哭大鬧，三嬸好言相勸。堂屋門口，四嬸抱著大狗，上下顛動，哄逗撫慰，說，大狗不哭，大狗不哭，你二姨停會就來了。

明禮聽了，心里萌生一點(diǎn)猶豫：走過去，把大狗接過來。讓三嬸、四嬸把二菊勸回家來。

我與二菊這妮子沒完！堂屋里爆發(fā)出這樣的一聲。

就是這一聲，讓明禮輕輕走向東屋，從一個(gè)十分隱蔽的地方，取出平時(shí)積攢的銀元，一共十一塊。自己留下兩塊，剩下的九塊，讓三叔轉(zhuǎn)給岳母吧。

衣袋里裝著兩塊銀元的明禮，與二菊會合后，從麥子地里走出來，沿著村路往南走去。村路上，浮土足有半尺。明禮攙扶著二菊，往前行走。

非只一日，明禮、二菊來到黃河邊上。明禮看到，這一帶的麥子高有二尺。再有二十多天，就能收割了。明禮的身上，還有一塊銀元。他想找個(gè)小鎮(zhèn)，有旅館的小鎮(zhèn)，把二菊安頓好。然后，他去給人家打短工、割麥子。

這天，兩人走到一個(gè)叫橋北張的村子西邊，累了，想找個(gè)地方休息一會。他們看到，村頭有一座青磚的房子。于是，二人走了過去。

到了，青磚房子高大，房頂是人字形斜坡。房子前面，有幾塊高大的石碑。于是，二人坐在房子門前的石階上，歇腳。

一只小狗低聲叫著走來。小狗好奇地看著明禮、二菊，好像認(rèn)識似的。

一個(gè)五十多歲的人走到跟前。

三言兩語，明禮知道了來人五十多歲，姓張，名成。

張成呢，知道了明禮、二菊兩人的關(guān)系，知道了他們是從北縣逃過來的?？此麄兊男紊c一般難民并不一樣。于是，一個(gè)主意，慢慢打定。

張成說，我們這個(gè)村子，名叫橋北張，從唐代就聞名天下。張公藝，是我們的老祖宗，做到了九世同居。皇帝來到村子里，贈絹百匹，予以表彰。我們村子里，沒有出過土匪，沒有出過小偷。你們兩個(gè)要是相信我，就到我家落腳吧。老漢我無兒無女。

明禮看一眼二菊。明禮對著張成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小狗搖著尾巴，頭前帶路，把明禮、二菊帶進(jìn)一個(gè)大院里。好家伙，這院子，有兩排堂屋，八間東屋，八間西屋。

張成的夫人，四十多歲，慈眉善目，見到明禮、二菊，臉上立即笑成一朵蓮花。

家里，有兩個(gè)丫鬟，陪著夫人與二菊談天。

明禮、二菊，在張成家里住下。

半個(gè)月后，麥子熟了。明禮幫助張成，督率短工，用了五六天的時(shí)間，把麥子碾壓、揚(yáng)凈、曬干，收入糧囤。

張成看看天，說，要是老天能下一場透雨，就好了，好種玉米。

但是，十天過去，老天仍不下雨。這樣，張成只好雇用十幾個(gè)短工，套上水車，到黃河里拉水。忙活了七八天，把玉米種上。

這天，張成夫妻把明禮叫到跟前。張成笑模笑樣，夫人眼里含笑。張成說，明禮，你到我張家一個(gè)多月了，感覺怎么樣？

明禮說，張老爺寬厚仁慈，是個(gè)善人。

張成說，我與夫人膝下無子，想把你收為義子。你愿意不？

明禮聽了，心里尋思，二菊，二菊怎么辦？

于是，明禮說，張老爺，你怎么不把二菊收為義女呢？

張成笑笑，說，把你收成義子就行了。二菊，不能收為義女。

明禮想了想，沖張成夫妻磕頭，說，明禮拜見父親、母親大人。

第二天，張成擺了兩桌席面，請來親戚朋友，搞了一個(gè)收子儀式。之后，明禮見到張成夫妻，便以爹、娘相稱了。

二菊似乎看出一點(diǎn)什么，但她并不多問。見了張成，二菊便稱張老爺；見了夫人，二菊就呼張夫人。

張成地里的玉米，拱出地皮后一直蔫蔫的?？煲伤赖臅r(shí)候，一場透雨讓禾苗綠活過來、蓬勃向上。張成很高興，見了誰都想說說話。

這天，張成夫妻悄悄對明禮說，明禮，把二菊娶了吧！

明禮說，這不好吧，她是我小姨子。

張成說，你倆一塊跑出來，大香還會寬恕你嗎？

明禮的頭，低下去了。明禮說，爹，你讓我想一想。

明禮從張成屋里走出，迎面遇見一個(gè)丫鬟陪著二菊，從后院裊裊走來。短短幾個(gè)月的時(shí)間，什么活也不用干的二菊，出落成了大戶人家的小姐。她身穿一襲拖地長裙，身子似乎比在北縣時(shí)高出了半頭。那頭發(fā)，梳攏得高高的、式樣新鮮。一張臉蛋，敷了淡淡的脂粉，白嫩馥郁。

丫鬟見明禮盯著二菊呆看，露齒一笑，走開。

姐夫，你有事嗎？

明禮嘴張了幾張，想說你以后別喊我姐夫了，但沒有說出口。

噢，沒事，沒事。明禮說完，慌忙走進(jìn)自己的屋子。

看到明禮的后影，二菊的眼睛不由得歡笑起來。

夜里，明禮好不容易睡著了。他做了一個(gè)夢，一個(gè)讓他臉熱心跳的夢。

夢里，明禮用手拂起二菊的秀發(fā)，貼在臉上，涼絲絲的，感覺很好。明禮用牙齒輕輕咬噬二菊的發(fā)梢，就是嫩黃的那一截，就是引起大香醋意大發(fā)的那一截。二菊的發(fā)梢聲音竊竊，美妙極了。明禮來了激情，有了擁抱二菊的強(qiáng)烈愿望。似乎是，明禮站在床下，二菊站在床上。床上的二菊變成了一個(gè)小孩，嬌聲說姐夫抱我。但是，就在明禮伸出雙手去抱時(shí)，床上卻沒有了人影。明禮心里一急，大聲呼喊，二菊，二菊！明禮醒了。明禮想，早飯后，對爹爹說，必須回老家一趟。

明禮隨著北歸的人流，沿著大路匆匆而行。他推著一個(gè)獨(dú)輪車，車籠子左右各有一個(gè)布袋，一個(gè)布袋里有五十斤麥子。明禮與張成商量好了：如果大香能原諒的話，兩個(gè)人還是夫妻；如果不原諒，就回來與二菊成親。答應(yīng)給岳母的二十塊銀元，必須兌現(xiàn)。張成生怕明禮在路上缺了錢用，說，窮家富路，你帶上二十塊銀元。剩下九塊，你自己花。

這天天快晌午時(shí)，明禮到了家門口。明禮見大門關(guān)得死死的，還上了鎖。明禮心兒一縮，莫非……

對門三嬸聽到動靜，走了出來。

三嬸，大香她？

別提了，你與二菊走后，不出十天，大香就把三閑招到家里，兩個(gè)人過起來。你大娘知道后，好一頓臭罵。你大娘看到木已成舟，就說干脆搬到娘家去吧，大小五口人一塊吃飯，還能省點(diǎn)。

明禮說，那他們，把我熬糖稀的玉米都拉走了？

三嬸說，這還用問。

明禮的眼睛濕濕的，看著黑色的鐵門鼻兒，心中茫然。

三嬸說，別在門口站著了，快往家里來吧。

三叔在家，對明禮說，那九塊銀元，我給你大娘了。

明禮從口袋里掏出十五塊銀元，交給三叔，說，還得麻煩三叔，把銀元交到我大娘手里。多給的四塊，是給我兒子的。還有，兩袋麥子，給你一袋。另一袋，就勞累你老人家，送給我大娘吧。

這，我怎么好意思要你的麥子？

三叔，別見外，只管收下。

沉默一會，明禮說，侄兒往父母墳上拜一拜，就回黃河南了。

三叔說，停會回來吃飯。

明禮說，好的，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