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全
2022 年7 月23 日早晨8 點,睡夢里接到快遞電話,懵懂著下樓,快遞小哥將一個暗紅色的包裹遞給我,上面“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幾個黃色大字在晨光里顯得格外耀眼。雖然幾日前,我已在招生網(wǎng)上看過通知書的版樣,但當實實在在的通知書遞到手上,內(nèi)心還是歡喜異常。
不久前,一位非常愛惜我的長者知道我準備考博時,對我說:“你混得還不錯,完全沒必要去折騰了。一個學位,對你不是雪中送炭,甚至連錦上添花都不是。浪費時間去讀書,會影響你進步的?!蔽抑?,他是為我好,但我告訴他:“我今年42 歲,老大不小了,不想再在安逸的生活里、在所謂的成功中迷失和放棄自己。讀書和寫作之于我,是我生命的真愛?!?/p>
我出生在云南曲靖一個叫色格的小山村,祖祖輩輩和土地以命相搏,是土里刨食的農(nóng)人。在我的父親4 歲時,祖父在井邊飲水,意外溺亡。三年后,祖母病故。自此,成為孤兒的父親被大伯家收養(yǎng)。父親一生膽小怕事、沉默少言,這都是幼年失怙給他內(nèi)心留下的傷痛所致。我的母親卻是見過世面的,很小去到縣城里幫兄長領娃。等孩子大了,又返回老家照顧年邁的父母,最終下嫁給我的父親。一個見過世面卻不得不返鄉(xiāng)的女子,其內(nèi)心的不甘也許無人能懂。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雖自小調(diào)皮,卻最能懂得母親。三兄妹中,我和母親的感情最深。母親苦難、辛酸卻堅韌的一生,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多年后,我讀到一句詩“一棵樹渾身長滿翅膀卻不能飛”,心一下就被刺痛了。我覺得,我的母親就是一個“渾身長滿翅膀卻不能飛”,只能扎根在泥土里的苦命女子。
從文的人,或許都深受過自己父母的影響吧。在這里訴說我的家事,是想說,我的性格像父親,一切事都拼盡全力去做好它,且要今日事今日畢——作為孤兒,只有將事做好,才能立足。不過我似乎更多地還是繼承了母親的遺傳。母親從小就給我講述城市的生活,對一個山野間的孩子,它是有著巨大吸引力的。因此,母親對我的學習也要求苛刻,她希望我們兄妹都能走出大山,擺脫土地對我們的束縛。我1980 年出生,當時已開始計劃生育,我屬于超生,家里被罰款,后來土地承包,也沒能分到田。老家人叫超生的孩子為“黑人”。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不斷地告誡我:“你可是沒有一分田,不讀書你沒法活??!”
就這樣,讀書進城似乎成為我唯一的出路。我知道,這其實也包含了母親自己對城市的向往。她無疑是對的。人本質(zhì)的追尋,是讓生命愉快。農(nóng)人的苦楚,我是有體會的。那種一廂情愿地將農(nóng)民描寫成打死都不愿脫離土地、固執(zhí)地熱愛土地的作品,其間似乎有些幼稚和淺薄。做文學研究后,我更加明確了自己的想法——人,不能做土地的奴隸。那種對農(nóng)民固守土地以力相搏的生存的歌頌,不能讓人體驗到生命真實的美感和高貴。
勉強考上高中之后,我來到了縣城。一時間眼花繚亂,鬼迷心竅地突然對繪畫產(chǎn)生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熱情,在縣一中追隨繪畫老師學基礎素描兩年,但專業(yè)統(tǒng)考卻考砸了,羞愧中干脆放棄了文化高考。在母親的苦勸下,我又狼狽地進了高考補習班。天意弄人又隨人,結果當年高考專業(yè)分、文化課分遠遠超出本科線的我,卻未被第一志愿錄取,莫名其妙地去到本省的一所州市院校。巨大的失落讓我沮喪,意卻難甘。
挫敗感伴我多年,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我的性格。大學幾年,我荒廢度日。不過竟也是失之桑榆,居然愛上了文學,瘋狂地寫下了大量詩歌和小說。今天回看當初寫下的詩行,那種對現(xiàn)實的迷茫、對尋找出路左沖右撞的匪氣,仍然讓我久久難以釋懷。曾經(jīng)和我的一個朋友講起這段不堪的生活,我說當時若有引導,也許我真的就成了詩人。
很長一段時間,我受困于生活。在無處可逃的2006 年夏天,無意中在書店看到老村的自傳體隨筆《吾命如此》,老村講述了家族史、個人艱難的成長史、自己的小說美學觀,以及長篇小說《騷土》被忽視、被埋沒的痛苦。那種底層的色彩與其時我內(nèi)心的失敗感高度重合,從此我將老村引為知己。失敗者通常只有在失敗者那里才能得到精神的撫慰。
后來,我又讀到陳思和先生的著作,也有幸結識了先生。先生對我,有若精神上的長輩,讓我猶如沐浴在春風中的童子,為人為文,似乎找到了家園。然而最初的文學啟蒙,還是從閱讀《吾命如此》及《騷土》開始的。老村給了我一個觀察世界的方式,這個世界有情緒、有對抗、有對文學不屈不撓的執(zhí)著和探尋,有在命運無情戲弄下生命的堅韌和堅守。
回想30 歲前后的那幾年,總感覺個人的渺小與卑微。正是那段混沌不安的時期,在與老村相遇后,我終于在閱讀里安頓了自己。也就是說,年少時,母親給我的身體指明了出路;30 歲后,我為自己的心找到了出路。我明白了,人生所有的血汗之苦、血淚之疼,只能用生命去體味和消化、抗拒和吸取,別無他法。每個生命,只有自己走過所有的歡快與苦難,才能夠稱得上是生命的自身。而讀書,無疑是生命從無知到有知的最好陪伴。否則,真的是白活了一生。
2010 年10 月,時任云南人民出版社社長劉大偉先生大約是看到我愛讀書的緣故,將我從報社調(diào)到了云南人民出版社。也是在這一年,我的寶貝女兒出生,初為人父,歡喜異常。自此工作身心,似乎皆得安頓。
這些年,也總是在關鍵處,得到劉先生這樣的兄長們無私的提攜,才使我有了更好的讀寫環(huán)境與機會。劉先生早年畢業(yè)于云南大學歷史系,后從軍八載,轉業(yè)至云南省委宣傳部,后又輾轉到云南省新聞出版局、云南出版集團,最后落腳出版社。他時刻手不離書,信奉剛健有為的人生觀,做人中正坦蕩,一心謀事做事,了無私欲。我在他身邊工作六年,耳濡目染,深受影響。現(xiàn)在,對很多事、很多人,都能包容了,這都和劉先生潤物細無聲式的浸染有關。近年,他沉浸在老子研究中,頗有新見。我一直鼓勵他將自己的研究寫下來,但他卻遲遲未動筆。后來讀到陳思和先生談傅雷時說,傅雷的“德行”勝過了“言行”。知識分子與他所處時代之關系,不能僅僅以“言”的多少來論定其價值。我釋然了,似乎也懂得了劉先生為何在經(jīng)歷了世事蒼蒼之后,如此用功地研究老子,或許他是借對老子的研究,來探尋一個知識分子在今天如何與時代相處之道吧。
我走上文學批評的道路,最直接的緣由大概是2011 年冬單位派我到清華大學參加全國新聞發(fā)言人培訓班。在班上,我結識了一位名叫劉濤的青年批評家。他廣博的閱讀、深邃的見解,以及說話時慢悠悠的樣子,讓我欣悅。我想,如果自己搞文學批評,或許也不錯。幾天后,我去到老村位于北京郊區(qū)的家。老村為人樸實,見面即熟,其熱情的接待讓我這個遠道而來的年輕人頗為感動。激動之下,我居然張口說要寫一篇關于《騷土》的評論。從北京回來后,我邊閱讀邊思考,心想自己說出的話,總要兌現(xiàn)才好。然而寫評論對當時的我來說,是從沒有過的經(jīng)歷。過去那些所謂的詩歌寫作,海闊天空地胡亂發(fā)揮便能湊合過去。評論就不那么簡單了。評論要說理。我怎么才能說明白一個道理呢?我想到的是老村和《騷土》的命運,順著這個思路,寫了下去。寫了刪,刪了寫。終于在一段時間的努力之后,我寫出了自己的第一篇文學評論《可以無視,不會淹沒》。在時任《名作欣賞》副主編古紅衛(wèi)的舉薦下,稿子在《名作欣賞》2012 年第12 期上刊發(fā)。
我對“中國小說”的理解和闡釋,基本上來自老村《騷土》為我提供的美學經(jīng)驗。可以說,是通過對老村創(chuàng)作實踐的理解研究,構成了我對“中國小說”研究的興趣,甚至也構成了我今天的小說評論方式。坦率地說,作家老村,按當下的文學名望來排序,前三百人里也很難找到他的名字,他卻是我非常喜歡的一位作家?!厄}土》既平靜又樸拙的敘述、那種渾然天成的藝術之美,直接影響和啟發(fā)了我對傳統(tǒng)小說美學的研究?,F(xiàn)在的一線作家,無論寫什么,身后總有一堆批評家發(fā)聲,熱鬧非凡。大概我也是地處偏遠,又喜歡安靜,所以更愿意去關注那些邊緣或邊遠地區(qū)的,或是只愿沉浸在自己藝術世界里的作家。幾年前,我讀到捷克作家赫拉巴爾的《過于喧囂的孤獨》。主人公在垃圾場工作,每天開著巨大的機器,將成噸的紙質(zhì)垃圾推去焚燒。他從這些垃圾里翻檢讀書,有著非同尋常的發(fā)現(xiàn)與喜悅。我想,這似乎也是我向往的境界。是的,現(xiàn)在的圖書是太多了些,而那些像金子一樣會閃光的文學,卻深埋在沙土里。
在《騷土》的研讀經(jīng)驗里,我開始專注于中國古典小說。這讓我感受到一些特別的東西——這些老祖先遺留下來的文學作品,讓我穿越時代的塵埃,仿佛進入到歷史的寫作現(xiàn)場。在那一個個和當下相隔久遠的寫作現(xiàn)場里,我看到當時的一位位寫作者在各自的作坊里,就像漢語的工匠,對自己的“手藝”無比用心、孜孜矻矻地斟酌每個字、每句話,孤獨而卓絕地精心制作著自己的語言工藝品,有意識或者無意識地開拓著一門后來叫作“中國古典小說”的藝術??粗麄兞鱾飨聛淼摹笆炙嚒保腋械竭@門古老的藝術是如此高級、細致、優(yōu)雅、微妙和完美。用學術的說法就是,中國古典小說在長期的發(fā)展、演進過程中,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敘事、審美風格特征。而這些特征,和西方源自史詩的小說傳統(tǒng)判然有別。晚清年間,西學東漸的潮流加速,小說藝術亦如此?!拔逅摹蔽膶W革命以來的百年間,中國小說的寫作者們大都以向西方小說學習模仿為要務,對西方小說技藝尤其是對西方小說現(xiàn)代性的學習,灌注了巨大激情。這種學習的激情,如今依舊延續(xù)在當下中國小說家和他們的作品中。而在這種學習借鑒中,中國古典小說自身的敘述傳統(tǒng)、美學特質(zhì),這門如此精致、高級甚或偉大的“手藝”,卻被有意或者無意間忽視了,它的高貴傳統(tǒng)只能在極少數(shù)的優(yōu)秀寫作中得以存續(xù)。
在對中國古典小說的閱讀中,我切身感受到,昔時的中國小說家從不玩弄那種故作深沉、讓人看不懂的東西,而是從看似簡明的敘述里隱藏更為復雜和深刻的內(nèi)涵。這種內(nèi)涵,得之于中國古典哲學的早熟,讓我們古老的小說先輩形成了深具東方特色的、對世界和人生獨特的領悟方式和表達特點,而這也形成了中國古典小說的美學特質(zhì)。這種特質(zhì),在我看來直指人心,簡單而博大,也是我所理解的小說美學的極高境界。
這種美學境界,我把它理解為一種深邃的混沌之美,它含而不露地描寫世界和人生的狀態(tài),包含有最深沉的智慧和最美好的情感。這種獨具東方和中國特質(zhì)的混沌之美,畫家黃賓虹先生將其稱之為“內(nèi)美”。在我的閱讀感受中,從《山海經(jīng)》到唐宋傳奇、明清筆記、四大名著,等等,幾乎都呈現(xiàn)出這種名之為“內(nèi)美”的美學大氣象。我想,在當下的中國小說寫作中,這種“內(nèi)美”不能缺席。一部文學作品,假如能將這種“內(nèi)美”和當代小說美學融為一體,這該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我們理當期待這樣的作家和作品。作為一位批評家,我也愿為這樣的作家和作品鼓舞與歡呼,盡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
根據(jù)多年對傳統(tǒng)小說的閱讀,和對老村,以及此后的格非、金宇澄等當代作家的閱讀,我個人認為,應對“中國小說”進行重新命名。只有對“中國小說”的敘述系統(tǒng)作出精要的闡釋,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之林才能真正確立自己的地位。所以,我在《“中國小說”在世界文學中的獨特地位》一文里寫道:“‘中國小說’來自歷代文人的敘述實踐,自成體系。不對‘中國小說’進行研究,就無法真正評介當代中國小說的地位,不能認識‘中國小說’之于世界文學的獨特性,也會讓中國小說的寫作者在膜拜西方的道路上迷失自我?!碑斎?,我不是說對西方小說的學習和對現(xiàn)代性的追尋就該放棄,這兩者并不矛盾。隨著近年小說寫作中出現(xiàn)的部分作家對腐朽價值觀的歌頌頻頻發(fā)生的現(xiàn)實,我覺得,對西方現(xiàn)代派小說進行客觀的把握和辨析,是非常必要的。
中國文學在晚清至20 世紀30年代,雖經(jīng)歷了時局動蕩、“五四”的否定傳統(tǒng),但當時活躍在文壇的作家又都浸泡在傳統(tǒng)文化中多年,他們血管里流淌的是傳統(tǒng)的血脈,又加之他們大都遠涉歐美、日本,成為“睜眼看世界”的第一批人,在中西兩種優(yōu)秀文化的養(yǎng)護下,自然能自成一體。但此后,這股清新之風因戰(zhàn)亂等緣故中斷。80 年代,國門再開,魔幻現(xiàn)實主義等思潮涌入中國,干擾了現(xiàn)實主義的方向。尤其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一度使得中國作家們幾乎全軍迷失其麾下,逃避現(xiàn)實、逃避焦點,竟成為一時的寫作風尚。作家們再也沒有熱情去接觸現(xiàn)實,對普通人的生活不感興趣,百姓的柴米油鹽的日常在他們的作品中見不到了。但是,真正偉大的作品寫的都是日常生活,《紅樓夢》也概莫能外。沒有俗世的悲歡離合、漁樵閑話,沒有普通人的跌宕自喜,哪還有什么文學?
周明全:《中國小說的文與脈》
夸張、變形、寓言化的描寫,嚴重地阻礙了現(xiàn)實主義的發(fā)展。文學對生活的關注力度和深度開始下滑。我想,魔幻現(xiàn)實主義并不壞,但它不該成為主流的審美狀態(tài)。它不是增強了文學的批判力量,而是極大地削弱了它。像30 年代那一批能震撼人心的文學作品,越來越少。魔幻現(xiàn)實主義給了不少中國作家編織想象的武器,卻解除了他們對現(xiàn)實思考的武裝。阿城在《閑話閑說》中講新文學時有個很精辟的比喻,他說:“有意思的是喝過新文學之酒而成醉翁的許多人,只喝一種酒,而且酒后脾氣很大,說別的酒都是壞酒,新文學酒店只許一家,所謂宗派主義?!蹦Щ矛F(xiàn)實主義以及由此生出的先鋒文學,使得許多中國作家沉醉其間,完全忘記了我們傳統(tǒng)的這壇老酒,剛喝了幾口洋酒便自鳴得意,以為自己真的懂酒了似的。
自2012 年4 月始,我先后撰寫了《可以無視,不會淹沒》《什么是好的中國小說?》《“中國小說”在世界文學中的獨特地位》等文章。2018 年開始,受《小說評論》時任主編李國平兄之邀,在《小說評論》上開設專欄。當時國平兄征求我專欄名稱時,我說就叫“中國小說”吧,這使得我有機會系統(tǒng)思考中國傳統(tǒng)小說。雖然很多想法還不成熟,寫出來的文章還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我將努力去閱讀那些被遺忘的古典,認真地去思考它們在當下的意義和價值。
2019 年5 月,我的第一批對古典小說研究成果結集為《中國小說的文與脈》,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此書榮獲了在業(yè)內(nèi)知名度、影響力較大的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20年更名為南方文學盛典),授獎詞寫道:“周明全的文學批評,感情充沛,瀟灑不羈,放膽為文,直白其心,而他又有格物窮理、小心求證的執(zhí)著與耐心。2019 年出版的《中國小說的文與脈》,在古今、中西的對照中,重申中國小說的偉大傳統(tǒng),辨析當代文學的優(yōu)長與不足,也探尋寫作多維度的價值與意義。他的論辯,貌似復古,實為開新,始終保持鋒芒。如何實現(xiàn)傳統(tǒng)、學問與生命的相互照明,往深邃闊大處前行,周明全有其獨特的取徑。”這個授獎詞出自著名批評家謝有順之手,寫得才華橫溢。我把它理解為是有順兄對我的勉勵。雖目前能力不及,但心向往之。
如今,老村從喧囂的北京回到他的出生地陜西澄城,在山水之間探尋中國繪畫的神韻,由小說轉向繪畫,亦是在追尋傳統(tǒng)在當下的意義和價值。只是這幾年受困于疫情,見面交流的機會很少了。我也因為各種忙亂,暫時從古典小說的閱讀和研究中抽身。幸好2022 年7 月,百花文藝出版社接手了《微型小說月報》,負責人徐福偉兄找到我,讓我根據(jù)自己對古典小說的閱讀,選擇優(yōu)秀的文言小說并作解讀,我覺得這是非常有意義的創(chuàng)意,遂欣然領命。昆明的夏天,今年出奇地熱。我獨坐在書房里,翻閱那些先人留下的作品,內(nèi)心清涼無比。我滿足,但也時而苦笑,感受讀書在幽深僻境里那種獨享的愉悅。
我的學術起點低,后天營養(yǎng)也不良。這些年來,雖然始終在努力,每天堅持閱讀,按自己對生活和時代的理解,盡量去做事,但還是覺得知識結構有問題,遂在2019 年考入北京師范大學和魯迅文學院聯(lián)合招生的作家班,跟隨著名批評家、詩人張清華讀碩士。這三年,在清華師無微不至的教導下,雖愚鈍,但仍學到不少知識。
本文作者與張清華先生合影
清華師身上有一股酣暢淋漓的才情,具有豐沛情感、敏銳洞見,以及深邃哲思的氣質(zhì),文章少有學究氣,而且敢于對自己欣賞的作家、作品下判斷,這在學界是非常難得的品質(zhì)。同時,清華師是一個詩人,鮮活的詩歌語言中蘊藏著對人世豐沛的情感和敏銳的洞見,能將兩者拔升至文化層面的哲思。這些尚屬知識層面,更彰顯他人文情懷的是一次在課堂上,清華師講到一位詩人的作品和際遇時,忽然聲音哽咽,轉身掩面而泣。這一“泣”,讓我百感交集;這一“泣”,也讓清華師那種高尚的人格永遠屹立在我和北師大諸多學子的心中。在北師大期間,能得到清華師的指導,實屬人生一大幸事。在論文寫作時,清華師多次致電,和我溝通論文的寫作,讓我受益匪淺。人生的路還很漫長,在今后的道路上,我將時刻謹記清華師的教導,認真讀書,認真做學問。
相對于古典的研讀,我近些年也對當代批評家的批評狀態(tài)發(fā)生興趣。這有三方面的考慮:一是批評家作為文學研究者,反而在文學史書寫中、在常態(tài)化的研究中被忽視。我看過很多版本的文學史,只有司馬長風的《中國新文學史》對批評家開設專章展開論述,馮光廉、劉增人主編的《中國新文學發(fā)展史》對現(xiàn)代文學批評有所涉及,其他的即使有,也只是作為文學運動或思潮的附帶物,論述也很單薄,偏重知識介紹;二是我始終認為,只研究作家作品、文藝思潮和文學制度,對整個文學發(fā)展的研究,還顯得不足,至少不完整;三是我更喜歡作“人”的研究。與那些優(yōu)秀的批評家、學者面對面交流,實乃人生一大幸事。
之所以作批評家研究,亦是機緣所致。2013 年3 月,第二屆“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頒獎。當時有與會專家說到“‘80后’批評家的缺席”,此論經(jīng)媒體爭相報道討論漸成熱門話題。作為一個出版人,我覺得這是一個選題的生長點,若能出版一套反映“80 后”批評家的文叢,不僅能回應質(zhì)疑,且能在一定程度上助推“80 后”批評家的成長。隨即在劉濤的幫助下,經(jīng)過半年多的準備和組稿,“‘80 后’批評家文叢”第一輯八本在當年年底正式出版,推出了金理、楊慶祥、黃平、何同彬、劉濤等八位的批評文集。文叢基本代表了當時已經(jīng)出道且有一定影響力的“80 后”批評家的研究水平,同時也是“80 后”批評家首次集中亮相。隨后,青年批評家張元珂在《“80 后”批評家群形成過程中的“北館南社”事件》一文中對文叢給予了較高的評價。在他看來,“80 后”批評家群的形成,得益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北館)的客座研究員機制,另一個就是云南人民出版社(南社)推出的“‘80 后’批評家文叢”?!氨别^南社”分別在北方和南方聯(lián)手培養(yǎng)、推出“80 后”批評家,形成了南北互動態(tài)勢,使得幾年前還處于潛隱狀態(tài)的“80 后”文學群體,快速地浮現(xiàn)于當下文學現(xiàn)場的前沿。
作為策劃者和組織者,在選編“‘80 后’批評家文叢”時,我集中閱讀了第一批入選者的文章,我覺得這一代年輕批評家的視野、理論功底均很深厚,于是自2013 年6 月開始,著手作“80 后”批評家研究。我當時的想法,一是通過對同代且是同行人的研究,來解答我自身在成長中的迷茫;二是借此回應媒體鼓噪的“80 后”難出批評家的起哄,同時也為繼續(xù)策劃“‘80 后’批評家文叢”作前期準備;三是踐行自己作“人的批評”的理念。在著名散文家閆文盛兄的邀請下,在他當時供職的《都市》雜志以“同步成長”為題開設專欄。2015 年2 月,在陸梅主編的邀請下,在《文學報》開設“槍和玫瑰·聚焦80 后批評家”專欄。
2015 年,我的“80 后”批評家研究第一批研究成果結集為《“80后”批評家的槍和玫瑰》,由北京時代華文書局出版。7 月3 日,楊慶祥兄在中國人民大學“聯(lián)合文學課堂”召開關于本書的研討會,引起不小的關注后,有一位“70 后”批評家朋友開玩笑地說,因為你自己是“80后”,所以就只關注你的小伙伴,也不關注一下我們“70 后”。朋友的話自然只是玩笑,但卻觸動了我。正在此時,受《邊疆文學·文藝評論》(現(xiàn)已??┲?,我開始主持“青年批評家”欄目,其主要目的就是研究“70 后”批評家的成長、研究方向以及對高校文科教育的理解和反思等,試圖厘清這代人的思想來源、今后的發(fā)展?jié)摿Φ?。專欄選取了張莉、霍俊明、李云雷、劉志榮、劉大先、張元珂等十余位“70 后”批評家進行對話。這個對話,我故意將部分問題設計成相似的,這樣不僅能掌握他們的生活、學習、研究,還能看出他們之間的異同,也能為研究界提供第一手鮮活的研究素材。2015 年年底,我再次和陳思和先生合作,策劃主編“‘70 后’批評家文叢”,第一輯收錄謝有順、霍俊明、張莉、梁鴻、李丹夢、劉志榮、李云雷的評論文集。這套書沒用單本的書名,而是以作者名字命名,這是陳思和先生的建議,他認為,這代學者已經(jīng)取得了不俗的成績,可以慢慢地定位了。
延續(xù)對“80 后”“70 后”批評家研究的路子,2016 年,受時任《名作欣賞》主編傅書華先生之邀,我在《名作欣賞》開設“未來批評家”專欄,展開對“未來批評家”的探討?!拔磥砼u家”的意思,它不限定年齡,唯才情、學識為第一標準,選取和推介批評者。當然,也暗含我個人對代際的看法——脫“代”成“個”是一個批評者走向成熟的必然。遺憾的是,2016 年年底,我從云南人民出版社調(diào)任《大家》雜志社,導致此項工作沒有按預期開展。
正是對青年批評家們的介入,我才有幸結識了陳思和先生。那是2013 年9 月,我因第一輯“‘80 后’批評家文叢”到北京拜訪作者,在劉濤的帶領下,第一次見到先生。巧合的是,去北京時,我正在閱讀《思和文存》第三卷,遂請先生在書上題字。先生對我們邀請他擔任“‘80后’批評家文叢”的主編欣然接受,并為叢書撰寫了序言。2015 年4 月,我在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習,因為“‘70 后’批評家文叢”的人選和編輯體例需與先生溝通,便去了一趟上海。那次,在先生家旁邊的咖啡館,與先生聊了一下午。最后,說起我的低學歷,先生就鼓勵我報考博士。因各種外在的原因,七年后的今天,才得償所愿。
自認識陳思和先生以來,其實我們見面的機會很少,但先生對我的關愛卻始終如一。一次,先生看到我一篇寫莫言的文章,因筆誤將日本漢學家吉田富夫?qū)懗闪恕凹飳m夫”,馬上給我電話,并給我介紹了吉田富夫的一些研究情況。另一次,我寫一篇批評史的文章,在談胡適稱周作人《人的文學》是“當時關于改革文學內(nèi)容的一篇最重要的宣言”時,因覺得這個評價我很熟悉,就懶得去翻《胡適文集》,順手用一個選本作了注釋。先生看到文章后,特意將此處標紅,并注明讓我去查原文。身為學界大佬,又被各種事務纏身,卻能抽時間看我淺薄的文章,并能在我疏忽大意的地方指出我的問題。先生讓我懂得了作學問必須嚴謹,寫論文一定要去閱讀最初的文獻資料。這幾年,我逐漸對各種說法保持了謹慎的態(tài)度,涉及史料時一定要恭勤恭謹,不厭其煩地去查找原始的出處。
在選編《陳思和研究資料》時,我閱讀了幾篇對先生“民間”理論、文學史著作批評的文章,就致電先生,問能不能收錄,先生說:“沒關系?。∫。 彼?,我將李新宇教授的《走出民間的沼澤》、李揚教授的《當代文學史寫作:原則、方法與可能性——從陳思和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談起》收錄到了書里。我覺得,這是批評界、讀者更全面了解先生理論的有益補充。這和有些學者,一見對自己的批評就大動肝火形成了鮮明對比。先生說:“我作文學批評,不怕被批評?!边@不僅僅是一個姿態(tài),而且貫穿在先生的整個學術研究之中。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陳思和先生說:“只有傳道授業(yè)、出版和學術研究三位一體,才是一個知識分子的理想崗位?!边@句對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期許之言,對我影響甚大。多年來,雖不能至,但努力踐行之。2013 年年底,延續(xù)著先生編輯“火鳳凰文庫”的理念,與先生共同策劃、主編“‘80 后’批評家文叢”;2015 年,再度和先生共同主編“‘70后’批評家文叢”;2022 年出版的“當代著名學者研究資料叢書”也是在先生的支持下策劃編輯的。做這些工作,無非想再次通過自己切實的努力,在承傳、接續(xù)、播撒精神傳統(tǒng)方面,做一點自己的工作。對我而言,在這個過程中,作為后學,既能親炙前輩們的風范,同時也算是努力朝著先生所言的“理想崗位”靠近了一步吧。離先生之理想,尚差距萬千,但在精神的血脈上,我渴望與先生隨行。
本文作者與陳思和先生合影
當然,讓我感到開心的是,這些工作不僅得到先生的支持,他對此也有極高的評價。我準備去讀書,他寫了推薦語:“周明全是一個在全國頗有影響的青年評論家,他不僅撰寫了大量當代文學研究和批評的文章,同時還顯示出較強的組織能力和策劃能力,他身居云南邊遠地區(qū),卻著眼全國文學批評領域的研究,連續(xù)推出了不同形式的搜集、保存、宣傳各個年齡層批評家的資料文獻,如對‘40 后’‘50 后’的學者編輯出版資料專集的形式,對‘70 后’‘80 后’批評家出版批評文選、個人專集的形式,對‘未來’即‘90 后’青年批評家推出專號、專輯的形式,來全面研究中國當代評論家的事業(yè)和貢獻,把云南的一家雜志、一個出版社搞得有聲有色。我覺得全國還沒有第二個人能夠以一人的努力做這么多工作。這個人不缺少聰明才智,也不缺少理想和能力,唯獨缺少的是在一流名校接受學院的系統(tǒng)教育和人文精神的提升,如能達到這一點,一定會是前途無量?!?/p>
我終于沒有辜負先生的期待,2022 年碩士畢業(yè)后順利考上博士,成為先生的學生。記得很多年前,我到上海旅游,跑到復旦大學光華樓前拍照留念,同行的朋友很不屑地嘲諷我。我告訴朋友,對我來說,復旦大學有陳思和先生,它就是我一生追尋的理想。還好,天意這次沒有捉弄我,讓我夸下的海口沒有成為笑話。
這些年,我在出版系統(tǒng)工作,始終立足于自己的崗位,力所能及地做事。當然,我亦始終沒有放棄閱讀,放棄一個知識人的思考。謝有順在《成為一個創(chuàng)造者——我所理解的陳思和老師》一文中說:“在陳思和身上,洋溢著中國知識分子群體極為可貴的擔當精神、崗位意識。由他,我經(jīng)常想,中國不缺思想者、寫作者,最缺的恰恰是如何把思想轉化成實踐,如何把紙上的構想變成現(xiàn)實的人??障肴菀祝袆訁s難……一切思想,不能返回到現(xiàn)實,不能轉化成實踐,它的意義都是有限的?!弊x之令我感慨。我輩雖然無法如陳思和先生那樣承擔一個知識分子的責任與擔當,但結合自己的崗位和閱讀思考,力所能及地做事,卻是我一直堅持并將始終如一的。
近年我對百年來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作了一個簡單的梳理,發(fā)現(xiàn)了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即20 世紀80 年代成長起來的第五代批評家的整體崛起方式和2012 年后出道的“70 后”“80 后”批評家的整體崛起方式很相似。譬如1986 年5 月在海南舉辦的“青年文藝批評家會議”,幾乎全國的青年批評家都到會了。會后由漓江出版社專門出版了一本《我的批評觀》,收錄了23 位青年批評家的自述文章,以及陳駿濤、周介人等5 位前輩對青年批評家評介的文章?!懂敶乃囁汲薄?986 年第3 期還專門推出了“第五代批評家專號”,這在當時屬于非常前衛(wèi)的舉動。一代青年批評家就這樣被推上了潮頭,很多前輩對第五代批評家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周介人在《新潮汐——對新評論群體的初描》中連用了四個“新”——“新群體、新態(tài)勢、新節(jié)奏、新向度”。謝昌余在《第五代批評家》中評價第五代批評家有“宏闊的歷史眼光、頑強的探索精神、現(xiàn)代的理性自覺、深刻的自由意識”。陳駿濤在《翱翔吧!“第五代批評家”》中說第五代批評家“思想敏銳、長于和善于發(fā)現(xiàn)問題和思考問題”,“具有強烈的主體意識”。作家王蒙在《讀評論文章偶記》中,也對第五代批評家進行了點評,并給予高度贊揚。
2012 年以后,“70 后”“80 后”批評家的出道,也是以整體崛起的方式,尤其是“80 后”批評家。2012年,楊慶祥、金理、黃平三位“80后”批評家在《南方文壇》開設了“三人談”專欄,從選擇以文學為“志業(yè)”的自我經(jīng)驗談起,追溯不同歷史時期文學的發(fā)展和審美的嬗變,辯駁文學在各色語境中的糾葛和掙扎。2013 年5 月13 日,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作研究部、理論批評委員會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聯(lián)合舉辦“青年創(chuàng)作系列研討·‘80 后’批評家研討會”,這是首次高級別的“80 后”批評家的研討會。2013 年,“‘80 后’批評家文叢”出版,亦是國內(nèi)第一次從出版上對新生的批評力量的推介。
當我和陳思和先生談起這個話題時,先生說,這也許是新一代批評隊伍形成的幾個發(fā)力點,但是要從更加廣泛的學術傳承背景上去討論,從價值取向的變化中找出這一代批評家在學術與批評之間游走的狀況、學院體制對他們的批評事業(yè)的干擾,以及在媒體批評與學院批評之間所能夠發(fā)揮的作用,等等。先生所言甚是。學術是講傳承的。只有在傳承中創(chuàng)新,在創(chuàng)新中才能推動學術的進步。譬如從賈植芳、章培恒到陳思和,往下到郜元寶、張新穎、金理,等等,都是在這魯迅開創(chuàng)的現(xiàn)實批判的精神脈絡里。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些人使用的批評方法可能不一樣,研究的重心可能也各有側重,但有一點是不變的,那就是對文學專業(yè)的研究與對現(xiàn)實批判的介入緊緊結合在一起。這個傳統(tǒng)銜接的正是“五四”傳統(tǒng)。這就是學術傳承的迷人之處吧。
當然,我們也不能忽視批評家成長的外部推力。對年輕一代批評家而言,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客座研究員培養(yǎng)機制、《南方文壇》的“今日批評家”欄目(開設于1998 年),對青年一代的成長是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的。我自己也是這兩個培養(yǎng)機制的受益者。
2015 年4 月,我入選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第四屆客座研究員,這是我進入批評界最重要的一個契機。《南方文壇》2016 年第6 期“今日批評家”欄目推出了我的專輯。“今日批評家”是批評家成長的重要平臺,當下最活躍的一批批評家都是從“今日批評家”走上批評道路的。我能進入這個譜系,對我的鼓勵是非常大的。我今天開展批評家研究,在一定程度上也得益以上的機遇。所以,在對批評家展開研究時,我也特別留意以上兩個機制對其他批評家成長的助推。
從2012 年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制度啟動、《南方文壇》“三人談”專欄設立開始到2022 年,正好十年。2021 年年底,我和《名作欣賞》張玲玲主編溝通,準備對這十年來青年一代的批評家的成長作一個回望。在討論專欄名稱時,我提出了用“第七代批評家”這個概念。當然,以第幾代來論述批評家,非我獨創(chuàng),最早使用代際來歸納批評家的是《當代文藝思潮》雜志。早在1986 年第3 期,該刊就推出了“第五代批評家專號”。之所以打破簡單的年齡劃分,以更大的“代”的概念來討論,是我覺得雖然每個批評家因閱讀、學校教育,甚至是跟隨的導師的思想資源不同,而呈現(xiàn)出巨大的個體差異,但在個體差異之下,仍不難看出每個代際的批評家的共性。而這個共性和時代的大主題與個人之間,亦存在著對話或矯正的關系。今年,重新回望第七代批評家(含“70 后”“80 后”兩個年齡段的批評家)成長之路,亦是對此前訪談的一個深化和拓展。多年前的訪談和今年的訪談,形成了一個張力場。在這兩個對話形成的張力之間,也似能窺見這代批評家的成長和進步。
除了對青年一代批評家展開研究外,近幾年我也逐漸對第五代批評家展開了研究。除了斷斷續(xù)續(xù)地作口述史外,主要工作是出了第五代批評家的研究資料叢書。此一工作,對我更深入地了解第五代批評家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
2020 年疫情期間,我窩在家里重讀《陳思和文集》。對先生的著述,我自信是熟悉的,就想看看他的同代學者、后輩學者,包括他的學生,是如何評價他的文學研究。因此查到了不少雜志,并在知網(wǎng)檢索、下載了數(shù)百篇評論陳思和的文章一一拜讀。我讀書有個習慣,喜歡在文章上寫寫畫畫,就順手在那些評論文章上作了不少批注,并把我覺得評價得非常好的文章分門別類地作了歸納整理。等我把整理好的文章打印出來后,發(fā)現(xiàn)竟然有50 多萬字,整整一大本。我當時想,若有人要研究陳思和,除了看他本人的著作外,我手上這本研究資料,肯定會是一個非常詳細的參考文本。正好那段時間,我對第五代批評家作了不少研究,就想編輯一套第五代批評家中最有代表性的批評家的研究資料集,為當下以及后來研究這代批評家提供一些參考。我的想法得到了云南人民出版社社長趙石定的支持。趙社長是一個有文化情懷的出版人,他是80 年代初的大學生,身上散發(fā)著80 年代特有的理想主義光芒。當年在云大中文系畢業(yè)后,作為優(yōu)秀畢業(yè)生,他本可以選擇去政府、社科院等更好的單位工作,但因喜書愛書,才選擇到出版社工作的。這些年他主導了很多有學術價值的出版項目。我的學術研究,甚至生活瑣事,他都給予了很多幫助。其實,最初我是為自己方便找資料而后萌生編輯這套書的想法。為自己方能為別人,渡人渡己。
本文作者(中)在2020 年南方文學盛典上領獎
對批評家的研究,雖然已快十年,但于我,這項工作也才是一個預熱,在未來的時間,我將傾注更多的熱情,投入更多的精力,去作更廣意義上的批評家和批評史研究。
今年7 月底,因左腳腳踝處腱鞘囊腫,我到醫(yī)院做了一個手術。本以為三五天就可以下地,但半個月依舊只能借助拐杖,行動極為不便。遂在家里重讀了周作人的幾本書。周作人的一個轉變,源自1921 年的一場大病。這場病改變了他后來對人生和學問的理解。周作人在《勝業(yè)》中說:“偶看《菩薩戒本經(jīng)》,見他說凡受菩薩戒的人,如見眾生所作,不與同事,或不瞻視病人,或不慰憂惱,都犯染污起。只有幾條例外不犯,其一是自修勝業(yè),不欲暫廢。我看了很有感觸,決心要去修自己的勝業(yè)去了?!边@也讓我深受觸動。
我一直認為,名和利太易得,人也太容易受時代的左右而溫水煮青蛙一般迷失自我。對于讀書人,最難得的就是安靜地坐在書齋,讀點書,認真思考些有價值的問題。我雖小疾,但同樣,這場小疾也因《傳記文學》“學人自傳”欄目的約稿,讓我反觀自己數(shù)年來的讀書與文學之路,得之失之,或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接下來,又該冷靜地去讀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