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一弓
镢頭錛在一個梆硬的東西上,拴娃的手震得發(fā)麻,便擱下镢頭,用手搬開土塊,摸索那個梆硬的東西。嘿,鼻子!他驚異地叫著。真的,這是一個堅(jiān)硬的鼻子。他摸到了挺直的鼻梁,鼻梁下邊向兩側(cè)凸起的鼻翼。最能證明這是一個鼻子的是兩個鼻孔。他把指頭插進(jìn)去,似乎感到鼻子里“嗖”地冒出一股冷氣,便猛地縮回了手,好像被鼻子咬了一口,連連晃著指頭???,拿燈!
燈光照亮了一個好看的男性的鼻子。拴娃開始忌妒這個鼻子,因?yàn)樗谋亲訉儆凇捌降仄疳亩选钡念愋?,缺少一個挺直的鼻梁。正在為他掌燈的妻子蘭妮,在成為他的妻子以前,曾經(jīng)挑剔過他的鼻梁。他送定親彩禮的時候,為了這個鼻梁而額外牽去了兩只山羊。
他好不容易克制了對一個漂亮鼻子的妒意,開始根據(jù)鼻子的位置,推測與鼻子有關(guān)的其他部位,小心地刨土,然后搬開土塊,把手伸下去,又猛地縮回來。手!他又喊叫,我摸著一只手!蘭妮便慌忙地把小馬燈放在土塊上,也把手伸到土里摸索。不假,有五個又粗又硬的手指頭!蘭妮露出膽怯的樣子,卻又發(fā)出悅耳的叫聲。嗨!他懷里抱的啥?這光不溜丟的!接著便“咯兒咯兒”地笑。
拴娃把蘭妮擠到一邊,臉也沉下來。他不喜歡自己的媳婦跟自己以外的任何一個男人摸手,以至于產(chǎn)生了極不正經(jīng)的猜想和發(fā)出同樣不正經(jīng)的笑聲。他繼續(xù)刨著,扒拉著,終于使整個人體的側(cè)面從硬結(jié)的黃土層里暴露出來。那是一個用石頭雕刻的男人,俯臥在即將挖成的窯洞深處。這是拴娃與妻子在黃土崖上挖掘的新居。大功尚未告成,卻發(fā)現(xiàn)這里是住著人的。拴娃迷惘地盯著石人,覺得這是個不吉利的征兆。
一個高居于黃河岸邊的偏僻山村被石人驚動了。全村十幾戶人家的五十多位男女村民,爭先恐后地?cái)D進(jìn)這個窯洞。一雙雙眼睛都含著神秘的恐怖注視著這個碩大的石頭漢子。雖然他身上還裹著一層硬結(jié)的黃土,但可以看出他雄偉剛健的身體輪廓。他俯臥著,寬厚的背部馱著土崖,這使人想起他是馱著這個村莊賴以生存的整個山梁。山梁實(shí)在太沉重了。他的半個臉頰被擠壓在黃土層里,左臂彎在胸前,臂肘吃力地支撐著自己;右臂卻向頭頂伸出。手掌向外,用力推著山梁,像是怕偌大一道山梁禿嚕到黃河灣里。大家都覺得石頭漢子正在為這個村莊受難,窯洞里頓時籠罩著肅穆的氣氛。
不能老叫他這樣趴著呀!蘭妮喊叫了一聲,被镢頭刨活了的土塊就從石人的背上滾下來,像是石人的脊背拱了一下。
是得扶他一把!村長王根柱發(fā)出了由衷的感喟,再強(qiáng)壯的漢子,叫他趴在這兒埋他三天試試,可咱這位石頭兄弟說不定趴在這兒受了上千年的委屈!快,趕緊把他抬到窯洞外頭,叫他松和松和,呼吸點(diǎn)兒新鮮空氣。
一群男性村民立即圍上去,有的抱頭,有的抬腰,有的喊叫著,好大的腳!就抱住了石頭漢子的腳脖子。王根柱喊了一聲:起!大家便“嗨嗬”地叫著,把石頭漢子抬出了窯洞。
石頭漢子在窯洞外邊一棵老槐樹底下直起身來。夕陽的淡紫色的余暉從山梁頂上映照著他的背部,在他緊裹著一層黃土的身上增添了玫瑰的顏色。陽光和空氣好像使他恢復(fù)了窒息太久的生命。他沉靜地面向黃河,傾聽著回蕩在山梁底下的濤聲。
女人們比男人更急于看清他的面目。蘭妮便領(lǐng)著幾個年輕媳婦,用鐵鏟、用笤帚、用手指麻利而小心地剝掉了石頭漢子身上的泥土。蘭妮又擔(dān)來清澈的井水,用高粱梢捆扎的小炊帚蘸水,給石頭漢子刷身洗澡,最后又站在一個立楞著的石磙上,把一桶清水從石頭漢子的頭頂沖下去。石頭漢子打了個激靈,身上散射出青色的光輝。
村民們都被籠罩在青色的光輝里,眼睛驚異地睜大了,仰視著一個他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高大健美的男人。他的發(fā)髻粗獷地盤在頭頂,寬闊的前額上沒有皺紋,微顰的斜插入鬢的劍眉,沉毅地遙望天邊的長目,使拴娃忌妒的鼻子底下,生出了濃密硬扎的胡髭,薄薄的上嘴唇與厚實(shí)的下嘴唇是緊抿著的,唇角兩側(cè)凹下去兩道短而直的毅力紋,棱角分明的腮幫緊繃著,好像用牙齒咬緊了苦難。他的衣裳比著早春天氣顯得單薄了些,斜開領(lǐng)口的單衣像做工粗糙的道袍箍在寬大的肩、挺起的胸上,粗繩束緊了腰,衣裳的下擺未修邊幅,被歲月磨損、被風(fēng)雨撕碎的布綹兒向身后飄蕩。他的褲腿是挽在膝蓋上的,好像剛從泥水里走來,但不顯得疲憊,腿部的肌肉脹滿了力量。他赤腳站在一個形似山巒的石塊上,粗大的腳趾緊抓石塊。石頭上有八條翹首曲身的青龍?jiān)谂d風(fēng)作浪。
女人們首先發(fā)現(xiàn)他用左胳膊抱著一個正在酣睡的裸體嬰兒,而且是男嬰。雖然這是個看起來像老虎羔子一樣潑壯的嬰兒,女人們還是怕他凍著,蘭妮慌忙把她的綠圍巾蒙在嬰兒身上。男人和女人都在注視著石頭漢子舉過頭頂?shù)挠沂?,手掌上托著一束肥碩的在這里稱作“狼尾巴”的谷穗。
石頭漢子立即贏得了全體村民的喜愛,好像他壓根兒就是這個村莊的一個貧窮而值得尊敬的土著,他的日子可能比大家過得更不稱心如意。也許長期陷入一個難于擺脫的困境。但他不打算向任何人訴苦,只是沉聲不響地思考著走向未來。于是大家都從他的身上感覺著一個男子漢的沉毅、雄健而帶有某種悲劇性的壯美。
拴娃也喜歡他了。當(dāng)蘭妮為他擦身洗澡的時候,拴娃心里曾再次燃起妒火。賤娘兒們!他在心里咒罵,你啥時候這樣侍候過我!嬰兒和谷穗?yún)s引起了他的喜悅。這位大哥是給我送福送喜來的!他想,既然他不叫別人把他刨出來,那就是說,他獨(dú)獨(dú)跟我有成百上千年前注定的情分,不能慢待。當(dāng)蘭妮把圍巾蒙在嬰兒身上的時候,他又用毛巾拭去了嬰兒臉上的水珠,拍了拍嬰兒滾圓的屁股。
聽著,娃們!全村最年長的劉鎖老漢,宣布了七十年前的一個重要見聞:那年他六歲,跟著他的爺爺看瓜園,一天后半夜,有一顆星星“嗖”地在天上劃了一道銀光,銀光把山梁、黃河、瓜園照得一片雪亮。趴在瓜藤上偷喝露水的小蛐蛐兒,也嚇得一哆嗦,翹起了觸須向天上張望。那道銀光就落在眼下拴娃打窯洞的土崖上,崖上升起一團(tuán)紫色的霧氣,霧氣里有一只神鳥撲棱著金色的翅膀。他看傻了眼。他爺爺就對他說,這是星宿下凡,一百年內(nèi)咱村必有大福大貴!
老槐樹下發(fā)生了喜悅的騷動。
依我看,這是“人樣”。村長在認(rèn)真地觀察了石頭漢子的每一個細(xì)部之后,發(fā)表了他的高見。他發(fā)現(xiàn)大家都用迷惑不解的眼神瞅他,便批講說,繡花要有個花樣,做鞋要有個鞋樣,做人也得有個人樣。他又瞇著眼,上下左右審視著石頭漢子,再次肯定自己的發(fā)現(xiàn),不錯,越看越像“人樣”。咱村的遠(yuǎn)祖怕后代越長越?jīng)]有人樣,就為咱留下這個“人樣”,叫咱照著這個“人樣”長個兒。
老槐樹下又出現(xiàn)了莊嚴(yán)的寂靜。
可他抱這胖娃兒……
這是“小人兒樣”。村長斬釘截鐵地解除疑問。
大家都被村長的論斷所折服。雖然天色黯淡下來,男人們還是湊近了石頭漢子,暗地里跟他比模樣比身個兒。比的結(jié)果,使每個男人都羞愧萬分,無地自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樣不可容忍的矮小丑陋、笨頭笨腦、五官不正、羅圈腿再加上聳肩哈腰。他們想不明白,為什么過去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丑陋,竟然心安理得地活到今天。就是全村最強(qiáng)壯的漢子張金貴,也突然覺得自己不過是退化了數(shù)代以后的良種雞,沒發(fā)粗的歪脖子小榆樹,剛起莛兒就遭了霜打的三類苗。男人們都像被閹過一般,耷拉著腦袋,灰溜溜地散去了。拴娃惶恐之余,倒是感覺著幾分快意,因?yàn)樗麖拿總€男性鄉(xiāng)親身上都找到了比他的鼻梁更值得遺憾的地方,鼻子里便打出來一個響亮的噴嚏,像一只志得意滿而又干勁十足的土撥鼠,一頭拱進(jìn)窯洞,繼續(xù)營造突然變得矮小狹窄的新居。
天黑了,石頭漢子的周圍只剩下一群若有所失、若有所盼的年輕媳婦。只有年輕媳婦聚在一起而又有夜幕掩護(hù)的時候,她們的放肆和潑野絕不亞于男人,而在語言的生動性上又常常表現(xiàn)出男人們舌長莫及的智慧。
瞧瞧,瞧瞧!女人甲捏捏石頭漢子的粗胳膊,氣惱地發(fā)表評論。比著這位石頭哥,咱村的男人就好比稻草人兒腰里別大刀,冒充好漢子!小狗娃戴上牛鈴鐺,咋看咋不像大牲口!
可咱這位石頭哥咋沒個知冷知熱、貼心貼肉的好媳婦哩!女人乙凄凄惶惶地嘆了口氣。他要是有個頭疼腦熱,有個磕磕碰碰,有個氣兒不順,有個窩心愁,叫誰給他燒鍋燎灶、驅(qū)邪免災(zāi)、消愁解悶兒!他再能再中,他這月子娃兒離了咱女人可不中,你說哩!
不愁不愁!張金貴的媳婦托起了兩個顫顫悠悠的“布袋奶”。俺的奶好,眼下俺就給石頭哥說一聲,這月子娃兒認(rèn)到俺跟前啦,俺當(dāng)他干媽,俺這奶頭上吊得起十個八個胖小子!
嘻嘻,也吊得起幾個大漢子!
不假!眼氣!哼!
蘭妮冷笑著,斜睨著七嘴八舌的媳婦們。嘿,都跑到俺這家門口認(rèn)干哥、認(rèn)干親啦!俺家這位石頭哥作風(fēng)正派著哩,你們沒看看,他眼都沒對誰眨一眨!我說他呀!蘭妮向窯洞里喊叫,說不定今天晚上有雨,你趕緊給咱石頭哥披上蓑衣!
哼,美得她!年輕媳婦們向石頭哥投去深情的一瞥,又望著雙手叉腰站在石頭哥身邊的蘭妮,悻悻而又悵悵地散去了。
夜里,為了確保石頭漢子的所有權(quán),拴娃夫妻倆從那個塌了半截的櫥窯里拿來鋪蓋和破席,睡在還沒有完工的新窯里。后半夜果然下了大雨,天上滾過來今年的第一聲春雷。閃電照亮山梁的片刻,蘭妮望見石頭哥如同披上了青銅盔甲,沉靜地肅立在密密的雨絲里,望著春汛到來的黃河,傾聽那輝煌的濤聲。在閃電過后的昏黑里,她又聽見雨點(diǎn)打在石頭哥身上的聲音,想起了那個裸體嬰兒,心里酸酸的、疼疼的。涼風(fēng)從黃河灘上卷過來,老槐樹發(fā)出喧嘩,她體內(nèi)卻感覺著燥熱的騷動。她發(fā)現(xiàn)自己產(chǎn)生了巴望石頭哥來到窯洞里與她一起歇息的念頭,臉上便熱辣辣的,太陽穴也在突突地跳。罪孽感壓迫著她,她便負(fù)疚地抱住了她的男人。
石頭哥!石頭哥!她在小聲呻喚。
你叫誰?拴娃推搡著她。
她從火熱的想象里驚醒過來。
你到底叫誰?拴娃陡地扳起了她的肩。
她哭了。她覺得自己是個已經(jīng)變壞的女人。
你不說,我也聽見了,騷娘兒們!
拴娃又“嗵”地把她的肩膀摔在地鋪上。
她仿佛望見拴娃的沒有鼻梁的鼻子怪異地扭曲著,又陡地生出了無限的怨恨,便把拴娃從身上掀下來,示威地叫著,我叫他,叫他,石頭哥!咋啦?我想生一個他懷里抱的那胖小子,你有那本事!有那材料!你能?
拴娃驚呆了。他一骨碌爬起來,在枕邊摸著半截?zé)熅?,點(diǎn)著火,忿忿地吸著,煙頭的火光映照著塌鼻梁上的被屈辱、被忌妒、被仇恨燒得發(fā)紅的小眼睛。他猛地摔了煙頭,沖出窯洞,直奔石頭漢子身邊,朝石頭漢子胸脯上猛擊一拳。后果是可想而知的。他在齜牙咧嘴地吸氣哈氣,揉著自找罪受的拳頭;又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挨個兒地拎起右手上的指頭,不停地活動著十四個苦不堪言的指關(guān)節(jié)。蘭妮卻閃動著一雙狡猾的貓眼,暗地里“哧哧”地笑。拴娃鼓起余勇,又撲上去了。他緊緊抱著石頭漢子的腰,試圖在石頭漢子背后形成鐵臂合圍之勢??伤膬芍皇謪s在石頭漢子背后相距半尺遠(yuǎn)的地方扒拉著,不能會合。蘭妮愜意地雙手托腮,趴在地鋪上,兩只腳高高蹺起來,不停地交替晃動,在閃電里欣賞著十個焦灼、慌亂、瞎扒拉亂動彈的指頭,又忍不住捂著嘴笑。轟的一聲雷鳴,拴娃就頹然歪坐在石頭漢子的腳下了。
好大的雨啊!
好刺眼的閃電啊!
好嚇人的雷鳴啊!
這是一個恐怖的夜晚。僅有十幾戶人家的村莊,就有五個沒開懷的年輕媳婦叫石人魘住了,還有五個媳婦拒絕與男人產(chǎn)生任何親熱的舉動。張金貴的媳婦卻在夢里“咯兒咯兒”地笑個不停。嘿,你笑啥?別管,反正我有好奶!村長也憂心忡忡地審問他那位病病歪歪的媳婦,說實(shí)話,你沒叫魘住?他媳婦悲傷地回答,巴不得哩,可俺沒那福氣!
雨停了。男人們都?xì)夂薜靥ぶ酀?,隱藏著各自的難以啟齒的恥辱,聚集在老槐樹下,包圍了那個由于雨水的清洗而全身閃耀著青輝的石頭漢子。又羞又怕的年輕媳婦們都接受了當(dāng)家人的嚴(yán)詞訓(xùn)誡,不敢走出各自的窯洞,只能把臉貼在小窗戶上,用指頭在窗紙上戳個小洞,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老槐樹下那位駭人又撩人的石頭哥。
這是遠(yuǎn)祖給咱留下的“人樣”嗎?咋看他咋像假裝正經(jīng)的“盲流”、懶漢、二流子!男人們氣惱地議論著。瞧他這傻大黑粗的模樣,一頓飯至少要糟蹋十斤口糧,能蓋五口人的大被單只夠給他做條褲衩子!咱遠(yuǎn)祖既然心疼后代,就不會留下這個禍害當(dāng)“人樣”,叫咱傾家蕩產(chǎn),叫咱雞犬不寧,叫咱去夢里欺負(fù)人家的婆娘!瞧,還有他這鼻子,壓根兒不是咱村的鼻子,倒有點(diǎn)像西洋鼻子。我寧肯不要鼻子也不能要他這樣的鼻子!還說啥星宿下凡!說不定是專門害人、糟蹋娘兒們的賊星、掃帚星、白虎星!你說哩?鎖大爺!
劉鎖老漢心驚肉跳,支支吾吾,說他好像記得他的爺爺在七十年前還講過,說不定這是玉皇大帝發(fā)配人間的屢犯天條的星宿。不假不假!大家接腔說,瞧他這打扮,一定是鉆到玉皇大帝御馬棚里偷牽青驄馬的盜馬賊!不像不像,我看他是溜到天宮后院倒賣蒙汗、春藥的騙子手!可他抱這娃兒……這娃兒……哈哈!這還用說!這娃兒要不是他跟哪個作風(fēng)不好的小仙女兒搗鼓出來的私生子算我瞎了眼!那谷穗……那谷穗是他去牛郎織女責(zé)任田里偷莊稼叫人家一把抓住的物證!賴不掉的!對,對!我老嘀咕他為啥這樣站著,原來是玉皇大帝叫他在天上游街示眾那會兒給他捏出來的架式。我說根柱哥,你要是嫌咱村爺兒們模樣不中看,就怪咱遠(yuǎn)祖第一代老祖奶奶用黃泥巴把咱捏出來那會兒偷工減料,把咱捏成了次品。咱認(rèn)了。就別留下個禍害當(dāng)“人樣”,叫咱越活越?jīng)]個人樣了!
現(xiàn)代信息技術(shù),特別是信息化、智能化普及的時代,這就為“以學(xué)習(xí)者為中心”的新觀念提供了很好的硬件環(huán)境,這種觀念還需要引導(dǎo)和強(qiáng)調(diào)可以幫助同學(xué)們,同時引導(dǎo)他們學(xué)會檢索更有用有價(jià)值的信息,也要學(xué)會分辨正確和錯誤的信息等知識,更要學(xué)會遇到問題可以自己解決的能力。培養(yǎng)學(xué)生的財(cái)務(wù)思維模式,不僅僅學(xué)會教材的知識就可以,最后做到舉一反三的推斷能力,培養(yǎng)他們的批判性和創(chuàng)造性思維,并提高他們的發(fā)展社會的交往和人際關(guān)系。
村長王根柱早已漲紅了臉,“吭吭”地咳嗽著,說了一大串“這個這個這個……”石頭漢子沒有為自己辯護(hù),甚至連眼皮也沒敢眨一眨。大家便認(rèn)定他默認(rèn)了自己的罪孽,開始商量怎樣處置他,除掉全村一切不幸的禍根。有人提議,把他抬到崖頭上,撂到黃河里喂鱉喂魚。拴娃覺得這太便宜了他。他正要燒石灰,準(zhǔn)備給新打的窯洞抹一層石灰泥,便建議說,干脆砸碎他,填到石灰窯里。
砸碎石頭漢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男人們拿來了各種工具。最惹眼的是兩個榨油用的生鐵錘。女人們都驚慌地跟隨在男人后邊,求他們發(fā)發(fā)善心,要是怕他作孽,就用鐵鏈子把他鎖在這老槐樹上。女人們的求情,反而激發(fā)了男人的妒意。張金貴早已舉起油錘,猛砸下去,“砰”的一聲,石頭漢子便哆嗦一下,左腿斷了。但他用右腿支撐著自己,照舊挺立著。拴娃又猛揮油錘,砸斷了他的右腿。他便仰臉朝天的平摔下去?!芭橥ā钡木揄?,震得山梁打顫,槐花紛紛落地,每一孔窯洞都在簌簌落土,每一個女人都捂上眼睛,發(fā)出無聲的悲泣。
蘭妮撲上去,趴在石頭漢子的胸脯上,用身子護(hù)住了無辜的嬰兒,挑戰(zhàn)地仰起滿是淚花的臉頰,朝拴娃喊叫,你砸呀!你有種就往我身上砸!
拴娃兇狠地拖開了她。
油錘又掄下去,嬰兒碎了。
蘭妮的下腹部脹痛了一下,心也碎了。她哭聲嘹亮,像一支凄婉的歌。
沒見識的女人啊!你們的悲戚的眼淚無疑是往男人的妒火上潑油,加速石頭漢子的毀滅了。老槐樹下碎石飛迸,響起了驚心動魄的“砰通”聲。男人們都瘋了似的歪咧著嘴巴,瞪圓了發(fā)紅的眼睛,揮舞著各種鐵制的武器,向石頭漢子發(fā)起了總攻。石頭漢子照舊沉默著。在他的眼睛被粉碎以前,他冷冷地觀望著鐵錘與斧背對他的肆虐,嘴巴被粉碎以前,照舊是緊抿著的,沒有求饒,也沒有呻吟。鼻子是被拴娃砸碎的。只是在鼻子毀滅的時候,才仿佛聽見他輕蔑而沉重地“哼”了一聲。
一群大獲全勝而又疲憊不堪的勇士,望著一堆仍然發(fā)出青輝的碎石,像牴完了架的犍牛那樣急喘著,露出怪樣的笑。他們從老槐樹底下離去的時候,重新恢復(fù)了良好的自我感覺,雖然步履踉蹌,渾身困乏無力,但都感到自己完成了一個為世人除害的壯舉。又成了這個村莊最合理、最有權(quán)威的主人。
拴娃燒了一窯上等的石灰,用石灰泥抹了一孔上等的窯洞,還抹了窯洞的門臉。門臉上沒有鼻子,他便打消了最后一點(diǎn)顧慮,向蘭妮遞去了威嚴(yán)而得意的眼神。
村莊又恢復(fù)了固有的寧靜之后,后山脊上匆匆跑來一位白發(fā)銀髯的老人。恭喜鄉(xiāng)親!他拱手抱拳,聲若洪鐘。聽說貴村找到了咱們丟失多年的祖宗!
啥?祖宗!老槐樹下一陣騷動。
不錯,是那位名叫大禹的祖宗。古時候洪水泛濫,這位祖宗就在咱這南山后變成一頭大熊,拱開山崖,打通水路,叫洪水入黃河、下東海,咱子孫萬代才有了安身之地……
聽聽!有人喊叫著,再不要埋怨自己不像人樣了,咱們的祖先原來是大熊!
嘿,鄉(xiāng)親,誰要是只看見祖先的熊樣,看不見祖先的人形,誰就跟咱那位心腸窄狹的老祖奶奶——大禹的妻室涂山氏一般見識了。涂山氏撞見大禹變熊開山,又羞又惱,就變成一塊石頭不再理他。大禹忍著失妻之痛,制服了洪水,這才搖身一變,還了人形……
聽得入神的蘭妮,忍不住咋呼起來,他是不是六尺高的大個兒,懷里抱著胖小子,手里舉著谷穗穗?
是他!是他!老人驚喜地喊叫著,大禹制服了洪水,才想起涂山氏變成石頭那會兒,還懷著九個月的身孕,便長嘆一聲,對石頭說:賢妻原諒!我不變大熊,怎治這大水!念舊情,還我子!石頭轟地崩開了,一個胖小子夾在石縫里哇哇直哭。大禹慌忙抱起兒子,親了又親??伤龅叵肫穑樗^后,該種莊稼了,又抱著兒子,趕緊給百姓送谷種。先祖魯班爺,在這南山垴,用一塊青石頭,留下了大禹抱子送禾的模樣。不知是哪朝哪代,下了一百天瓢潑大雨。南山崖也叫泡軟了,溜了坡,半面坡禿嚕到黃河灘里,禹王也找不見了,后代人就把祖先的模樣忘了!我們石匠行里一代接一代給后人傳話,說啥也得把老祖先的模樣給找回來。昨晚有人捎話,說貴村從土崖底下……
蘭妮響亮地叫著,那不假!
拴娃急忙扯了扯蘭妮的衣襟。村長隨即用身子擋住了蘭妮,慌忙向老石匠施了一禮,接過蘭妮的話頭,那不假,我也看見了??伤麃砣ト顼L(fēng),在這土崖底下一晃,就看不見了。
老石匠目瞪口呆,接著又搖頭頓足,揮淚而去。
村長送走了老石匠,便“啪”地打了自己一個響亮的耳光,氣惱地喊叫,這老漢總算叫我糊弄走了,可咱把祖宗忘了,把祖宗丟了,把祖宗毀了!
老槐樹上也飄下來潔白的、紙錢一般的花瓣兒,無聲地悼念著祖先的亡魂。
暮色降臨的時候,村里人都膽怯地望著拴娃家新窯的門臉。那是一個被石灰泥抹得白里透著青的門臉。到了漆黑的深夜,那門臉也發(fā)出青灰色的冷光,刺激著村里人的眼睛。
拴娃跟蘭妮帶著莫名的恐怖在新窯里睡下了。下半夜,拴娃卻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嚎叫,陡地從床上跳下來,又扯嗓嚎叫著奔出窯洞。全村每一個窯洞里的男人和女人都跟著嚎叫起來。再接著,牛羊和毛驢也扯開嗓門效法它們的主人。只有蘭妮沒有嚎叫。她驚恐地用被子裹緊了自己,覺得整個村莊憋悶在一個漆黑的鼓里。有人在猛烈地敲鼓。村莊在鼓里震顫著,被轟鳴包圍著。她從床上被震撼到地上,就地打了個滾兒,奔出了窯洞。她望見一個巨大的身影從村莊上空掠過。每個窯洞都變成了可怕的喉嚨,嚎叫得格外駭人。但在巨大的身影掠過以后,她望見了明亮的星星。山梁那邊,傳來了布谷鳥的叫聲。她陡地增添了勇氣,不停地赤腳跑動著,用拳頭擂打著每戶人家的窯門。嚎啥哩?嚎啥哩?都給我醒醒!村莊終于停止了嚎叫。首先醒來的是劉鎖老漢。他打開窯門,從頂在頭上的被子里發(fā)出沙啞的聲音,呀,夜驚!
蘭妮在村頭找到了一絲不掛的拴娃。他正在場上不停地打滾兒,好像有一條無形的皮鞭抽打著他。他的沙啞的嗓門已經(jīng)不會發(fā)出嚎叫,只會發(fā)出鴨子挨了火烤的“呀呀”的聲音。蘭妮把胳膊交叉胸前,冷眼欣賞著一場無聲的懲罰,又忽地心疼起他來,便揪著他的耳朵把他揪起來。他便用手護(hù)著耳根,歪著腦袋,迷里迷糊地跟著蘭妮顛兒顛兒地小跑。但他一瞅見新窯的門臉,又陡地打了個哆嗦,“呀呀”叫著,掙脫蘭妮,一頭拱進(jìn)了塌下半截的舊窯。
經(jīng)歷了夢魘和夜驚的村莊,籠罩著疹人的恐怖和寂靜。大清早,村長王根柱就用沙啞的嗓音,召集村民大會。據(jù)說他是從一個席筒里拱出來的。他在席筒里產(chǎn)生了贖回罪孽的靈感,眼下便讓全體村民認(rèn)真回憶大禹抱子送禾的模樣。他在一個小本本上做了詳細(xì)的記錄。
村長把小本本塞到兜里,又遵照劉鎖老漢的建議,脫光上衣,赤裸的脊梁上背著一根荊條,褲腰帶也特意系個活結(jié),上后山找那位白發(fā)石匠去了。
黃土梁上開始了春播。蘭妮望見,星星一樣的谷粒從“狼尾巴”谷穗上撒落下來,鉆進(jìn)了濕漉漉的泥土。山梁上騰起了吉祥的紫霧。一個永不衰老的石頭漢子正在山梁上沉重地邁步行走。黃河跟著他發(fā)出呼嘯,拴娃和村民們也都跟著他挺起了脊梁。一個潑壯的嬰兒正在他懷抱里大聲啼叫,那是一支悠遠(yuǎn)而嘹亮的兒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