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凱 秦舒婭
后疫情時代,中國面臨著更加復雜的國際輿論環(huán)境,部分西方政客和媒體針對中國的污名化論調甚囂塵上,而中國在全球協(xié)作抗擊新冠疫情中的巨大貢獻則被忽視與遮蔽。當下國際傳播格局中西方輿論話語仍較強勢,如何講好中國抗疫故事,向世界傳遞真實的中國聲音,成為我國對外傳播的重大課題。中國故事往往遵循著自述與他述兩種敘事模式,前者在國際傳播中容易被認為不夠客觀而難以擺脫自負之嫌,從而削弱了話語的說服力和感染力,獲得認同的難度較大?;谒咭暯堑墓适轮v述,以差異性為前提,直接呈現(xiàn)表達事實,能夠規(guī)避話語表達與交流中意義的消解。日籍導演竹內亮在中國疫情發(fā)生后拍攝了《南京抗疫現(xiàn)場》《我們的“疫”天》《好久不見,武漢》《后疫情時代》等紀錄片,聚焦疫情下普通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呈現(xiàn)經歷疫情的武漢的“浴火重生”,以及探究疫情后中國經濟的逆勢增長,在社交網絡上引發(fā)了國際社會的廣泛關注。
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在其著作《對話錄》中提出了“同者與他者”的關系。19世紀后,黑格爾和薩特進一步發(fā)展了“他者”概念。黑格爾認為,“如果沒有他者的承認,人類的意識是不可能認識到自身的”。薩特指出,“他人”是“自我”的先決條件,即他人意識的出現(xiàn)是自我意識成立的前提。無論是黑格爾還是薩特,他們均認為“自我意識的獨立和依賴”過程中需要“他者”的參與。拉康在“鏡像理論”中強調一個“他者”對“自我”成熟的意義。
“他者”是相對于“自我”而言的概念,“自我”通過確立“他者”來認識自身。文化的意義只有在與“他者”的互動交往與對話中才得以實現(xiàn),中國形象的意義交集需要通過與“他者”敘事的互動才能更加完善?!八摺睌⑹录瓤蓱{借“他者”的文化身份拉近中國故事與國外觀眾的距離,也能在文本內容和形式上超越“常境”,獲得“陌生化”的審美效果,引起國際受眾的興趣,為詮釋中國抗疫故事提供新視角。
“他者敘事”,即以他者的文化視角講述中國故事,在與“他者”的對話互動中不斷生成文本意義。作為在中國經歷過新冠肺炎疫情的外籍人士,竹內亮通過紀錄片以細節(jié)化、生動化的敘事方式賦予“中國抗疫故事”延伸感和縱深感,為海外受眾提供了一個觀察、認知中國的獨特視角。
參與模式是紀錄片的一種生產方式,其敘事特征體現(xiàn)為創(chuàng)作者除了是敘事者之外,還是敘事對象。創(chuàng)作者不需要刻意隱藏其與拍攝對象之間親密互動的關系,也無須在敘述故事和觀察生活時假裝不在場,為了推進敘事不吝于使用訪談等形式。
《南京抗疫現(xiàn)場》是竹內亮制作的第一部聚焦中國抗疫的紀錄片。在片中,竹內亮搭乘地鐵、坐出租車、購買外賣、陪孩子上網課、配合社區(qū)的防疫要求復工,以親身參與的方式體驗、記錄了南京嚴格細致的防疫措施和市民因疫情而改變的生活習慣。在《好久不見,武漢》中,竹內亮更是全面介入拍攝過程,與采訪對象進行即時互動,與街巷偶遇的市民交談合影,同一線護士面對面交流,聆聽失去親人的采訪者飽含傷痛的傾訴,去雷神山的建設者家了解當時的建設情況。因為突發(fā)疾病,深夜就診的竹內亮更是深刻體會到了疫情期間武漢人的艱難?!逗笠咔闀r代》里,竹內亮走進物流倉庫、大學校園體驗了機器人的無接觸式高效物流配送,來到生產車間了解工廠如何做到零感染快速復工,在義烏直擊商家們的直播帶貨,見證了中國經濟的生機蓬勃。竹內亮既是紀錄片制作者,也是訪談者、觀察者、參與者,通過在場式的講述,直觀地傳達真實的感受,拉近與受眾的心理距離,避免了中國故事的奇觀化,賦予故事說服力與可信度。
聚焦普通人群,捕捉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個體視角,呈現(xiàn)生活中的感性內容,富有真實感和親切感,更能引發(fā)受眾的情感共振。在竹內亮拍攝的紀錄片中,這種敘事的視角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記錄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呈現(xiàn)疫情下中國人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二是聚焦疫情之下普通個體的經歷,展現(xiàn)普通人的情感體驗和共有記憶。
《好久不見,武漢》中竹內亮來到此前封城76天的武漢,用影像記錄了武漢市民的疫情記憶??鞓?、悲傷是人類的基本情愫,受訪者的語言、神態(tài)、動作均以顯性與隱性相結合的方式,將對生命逝去的悲痛、對現(xiàn)實的無奈、對未來的憧憬、遭遇打擊的低落、重啟生活的勇敢等具象地呈現(xiàn)給受眾。這些富有強烈人情味的生活細節(jié)讓受眾真切地感知到人物的心理與情感變化,消解了“觀看”的意味,拉近了國際受眾的心理距離。共通的人情世態(tài)、相似的生活境遇讓個體的故事更易觸發(fā)人們的同理心。相比“信息”,“故事”因其敘事過程中隱含的“共通”的生命體驗而更具有觸發(fā)情感的柔性力量。情感是人與人之間聯(lián)系的紐帶,它既是個體社交的基本需求,也是社會聯(lián)結的有力工具。不同個體因文化背景的不同,容易產生解讀偏差,但情感作為一種無形的、內在的直接體驗,往往能夠突破文化、社會制度的差異引發(fā)情感共鳴。因此,建立在共情基礎上的敘事能夠打破民族偏見與群體隔膜,推動跨文化語境的調和與溝通,淡化跨文化傳播中可能存在的意識形態(tài)抵觸,最終消弭文化邊界達到“普遍共情”。
戈夫曼認為,貼近群體的情境展現(xiàn)會拉近自我與他者的關系,這時人們對特定群體的分類態(tài)度會淡化,取而代之的是對其的理解、同情和務實評價。如何阻斷疫情蔓延,盡快恢復生活生產秩序,是全世界人們關切的問題。從此情景出發(fā),中國的抗疫經驗無疑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
在竹內亮的紀錄片中,他試圖從新的視角解讀中國的抗疫故事,以新的象征符號構建起海外受眾對中國的全新印象。無接觸移動支付、在線教學、直播帶貨,中國利用現(xiàn)代科技保障了人們的生活生產?!逗笠咔闀r代》中呈現(xiàn)了大數(shù)據技術、網絡技術在中國抗疫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健康碼”成為出入公共場所的必備工具,由智能化實現(xiàn)的“無人化”物流配送大大降低了感染新冠的風險等。片中所涉及的具有中國科技強盛隱喻的象征性符號,反映了新數(shù)字文明時代下的中國智慧,突顯了中國抗疫的獨特性。正如竹內亮所強調的,拍攝抗疫紀錄片并不是讓其他國家模仿中國的防疫措施,而是提供一個參考?!八摺敝v述中國抗疫故事的本意并不在于評判各國抗疫政策的優(yōu)劣,而是以另一種視角來看待不同文化體系下人們的抗疫生活,力求從更深次理解并給予尊重。
中國故事的“他者講述”,一定程度上通過“他者”的文化視野觀照實現(xiàn)語境置換,貼近海外受眾的文化心理,從而消減彼此的文化距離感,促進不同文化主體間的對話與理解。竹內亮拍攝的紀錄片融合了不同話語系統(tǒng)與文化視野,在內容的選擇、紀錄片制作上關注海外受眾的信息接受習慣,減少信息誤讀實現(xiàn)多方對話,為我國對外話語表達提供了新思路。
愛德華·霍爾的“高低語境”理論認為,依賴語境理解含蓄信息的中國、日本被認為是高語境國家,而信息置于清晰編碼下的英美等國則被認為是低語境國家。對同一媒介產品而言,處于不同文化語境下的受眾,他們理解內容的方式、程度各不相同。因此,在文化交流的過程中,不僅需要考慮各國受眾語境的差異,也需要充分了解其對同一事件不同的信息需求?!八摺币暯堑慕槿胩峁┝苏Z境調和的機會,“他者”的“旁證”能夠提高傳播內容的可信度。竹內亮的外籍身份,是他能夠以他國文化語境解讀中國抗疫故事的天然條件,也使他能夠充分把握海外受眾的認知需求和興趣點進行內容生產。
語境為外國人講述中國故事提供了一種天然的限定性,即他的講述必須是在語境中的講述,總是按照自身語境的理解能力、價值觀對另一語境中的文化內容進行篩選、選擇、改造,由此形成不同于中國人自我講述的他者視角。在這一過程中,“我”與“他者”的視角進行了語境的調和。在竹內亮的紀錄片中,一位外賣騎手對此前美國駐華大使館在微博上將新冠病毒稱之為“武漢病毒”進行了回應,他認為:“你把它摻雜到政治里,我覺得就不對?!绷晳T于從政治意識形態(tài)來解讀中國的一些社會現(xiàn)象,是西方國家看待中國的思維定式,而采訪對象堅定而明確的態(tài)度,會觸發(fā)海外受眾的換位思考。竹內亮的紀錄片基于“他者”視角,從不同話語系統(tǒng)與文化視野出發(fā),但又并非完全基于自己的話語邏輯描述中國,體現(xiàn)出某種程度的主體間性,提升了國際受眾對中國抗疫敘事的認知、認同。
對話是雙方意義交流的重要方式,觀點的交鋒與碰撞有助于實現(xiàn)價值觀的傳遞與共識的達成。
竹內亮的紀錄片忠實地紀錄與采訪對象的對話過程,在一問一答中受訪者親歷疫情的創(chuàng)傷記憶及其精神體驗、心路歷程被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在鏡頭前,遠比單向傳播和說服的傳播形態(tài)更能觸發(fā)國際受眾的思考。此外,紀錄片也從不同國家文化背景出發(fā),對是否需要戴口罩的不同認知進行了探討。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后海外亞裔因戴口罩受到歧視,在英文版《南京抗疫現(xiàn)場》中,制作者發(fā)出了“歐洲的朋友,不要歧視亞洲人戴口罩”的呼吁,這也是不同文化價值觀進行對話與交流的一種方式。向世界講述中國故事必然涉及兩個不同文化系統(tǒng)的表征碰撞。對話不是說服對方,而是通過交流減少誤讀以實現(xiàn)相互理解,借由“他者”的文化身份,完成對事物語義以及文化上的解讀,是多方對話的開始。中國的抗疫經驗,雖然有著特定的社會文化背景,但同時也包含著可被其他國家借鑒的可能性。
差異性是間性存在的前提,但主體之間、文化之間也存在著通過對話和協(xié)商達到相互理解、溝通的可能,這是跨文化傳播得以實現(xiàn)的基礎。在跨文化敘事時,平等、客觀和相互尊重的態(tài)度決定著是否能在不同主體間、不同文化間實現(xiàn)理解與認同。西方媒體在涉及中國議題時往往習慣從既有的價值框架出發(fā),選擇性地進行媒介話語建構,加深了西方受眾對中國的刻板印象。竹內亮的紀錄片秉承平等、尊重的態(tài)度,較為客觀地展現(xiàn)了中國的抗疫故事,為不同文化主體間對話構建了可理解性的前提。
首先,淡化傳播主體的主觀意識,使中國的抗疫故事能夠以較為自然客觀的樣態(tài)面向國際受眾。竹內亮在制作節(jié)目的過程中行走于中國不同的城市和不同的場景空間,通過個人的所見所聞所思展現(xiàn)疫情中和疫情后的中國社會。與不同身份的采訪對象接觸、交流,激發(fā)中國人自己講述有關疫情的記憶,同時以相對客觀的限制性解說進行必要的補充介紹,向觀眾還原了一個自然、真實的中國。
其次,貫穿始終的跨文化傳播意識,促成不同文化的彼此共通,從而實現(xiàn)觀點和意義的共享。在制作節(jié)目之前,竹內亮通過網絡收集、篩選了外國網民對于中國抗疫的代表性疑問,基于海外受眾的好奇與關切,有針對性地進行內容生產。在制作《好久不見,武漢》時,竹內亮通過中國社交平臺招募并最終確定了十名“外國人也想看的人物”,如在華南海鮮市場進貨的居酒屋老板、曾奮戰(zhàn)在抗疫一線的護士、雷神山醫(yī)院的建設者、感染新冠病毒離世者的家屬等。《我們的“疫”天》更是如實記錄了普通中國人疫情下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反映出中國人堅強樂觀的民族性格。
此外,力求貼近傳播對象的語言習慣和接受心理,以減少傳播過程中的意義流失。例如,用中文和日文字幕相結合的方式進行內容標注《南京抗疫現(xiàn)場》在日本雅虎播出時改名為《新增感染者為“0”的城市——南京》,以達到更佳的傳播效果。在英文版中,導演特意強調戴口罩的重要性,對日常生活中如何避免交叉感染的細節(jié),以回應戴口罩的亞裔在歐洲遭遇的歧視。在電梯里準備餐巾紙、隔桌就餐、異地返回在酒店隔離等建議對西方觀眾而言更實用,也更容易理解。
后疫情時代,中國面臨著嚴峻的國際輿論環(huán)境。在資源受限和話語空間被擠壓的條件下,傳統(tǒng)的對外話語方式已經無法適應新的國際輿論,亟需吸納多元主體參與,創(chuàng)新對外傳播的話語表達方式,以應對當下的挑戰(zhàn)。中國抗疫故事是中外文化之間的對話載體,“他者”視角可以通過參與式敘事、聚焦個體、話語創(chuàng)新等敘事路徑,適應海外受眾的信息接受習慣并減少信息誤讀,用以實現(xiàn)語境調和、主體間和多方對話的價值創(chuàng)新,為我國對外話語表達提供新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