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驚濤
我看見從前的自己,手里拎著兩條母鯉,前去探望好友杞梁。楊柳風(fēng)吹面不寒,正像我那時那刻的心情。那是史官記載的齊莊公四年,列位看官的公元前549年。后來名滿天下的至圣孔子,當(dāng)時已經(jīng)快兩歲,開始在魯國陬邑的家門口學(xué)著用泥巴演周禮了。
如您所知,我是華周,亦稱華州、華舟、華還;我的好友杞梁,也稱杞植、杞梁植,后世還被稱范杞梁、范喜良、范紀(jì)良、萬杞良、萬喜良等,不一而足。我去探望杞梁的前一天,好友賈舉在國君姜光面前舉薦了我,讓我心里暖洋洋的,就像三月里的艷陽天。
賈舉是國君器重的武士。他告訴我,姜光即位已經(jīng)三年多,很想有所作為,主要緣于他爹靈公在平陰之役中吃了不小的虧。當(dāng)時晉齊爭霸,晉平公姬彪率十一國聯(lián)軍,在平陰重創(chuàng)了齊軍。要不是楚軍攻打鄭國為齊國解圍,結(jié)局還不知道有多糟糕呢?,F(xiàn)在姜光接替他爹上了位,適逢晉國有個叫欒盈的下軍佐前來投奔。他是在國內(nèi)和大夫范宣子爭權(quán)鬧別扭,負(fù)氣出走的。齊王姜光收留了他。為報收留之恩,他和姜光謀于密室,計劃偷襲晉國。他弄了架帶篷蓋的馬車,施了個列位看官知道的特洛依木馬計,悄悄鉆進去,回國起兵內(nèi)應(yīng)姜光。
大夫晏嬰知道了姜光的計劃,自然覺得兇多吉少;但苦勸無果,只能憂心忡忡地目送國君姜光揮師伐晉。姜光攻下晉國軍事重鎮(zhèn)朝歌后,分兵兩路,企圖借太行山與王屋山之勢,高屋建瓴,合圍晉國的都城絳。我這里說的“高屋建瓴”,用的是這個成語的本義,即在我之后、列位看官之前的司馬遷原意:“地勢便利,其以下兵于諸侯,譬猶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痹谖疑畹拇呵飼r期,說話作文時語言文字可不像現(xiàn)在這么豐富,意思也不盡一致。比如“春秋”這個詞,列位看官用它來說我曾經(jīng)高光的時期;而我口中說的“春秋”,則是指歷史。
繼續(xù)說姜光伐晉。欒盈本來和我們國君說妥,回到晉國后策動好友魏舒,從內(nèi)部起兵相助,不料被范宣子從中作梗,把魏舒給勸住了。這樣,欒盈便無法助上姜光一臂之力。我們的齊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面子上有些掛不住,畢竟是一國之君嘛。伐晉未功,勇士甚至死士自然是最缺的。就是這個時候,賈舉向齊王舉薦了我。
賈舉頭天得到國君首肯,次日便來找我,向我轉(zhuǎn)述姜光如何看重勇士;說只要是勇士,在軍中都可以享受“五乘之賓”待遇。
五乘之賓?我撇著嘴問,何謂也?
賈舉剛從國君身邊來,滿口雅言,自以為說的是周語,我這樣的武士就會習(xí)慣。其實未必。我的意思是,說話別跩文或賣關(guān)子,可以樸素和直接點。列位看官,他要跩文賣弄,能跩過我嗎?自盤古開天、倉頡造字以來,各位通過溫故知新,了解、掌握的詞匯自然少不了。我雖一介武士,自且于門一戰(zhàn),溫車歸國以至當(dāng)下,耳聞目睹,知道的比列位看官也差不了多少。比如我前面提到特洛依木馬計,各位可能會一愣。嗯?華周怎么會用這個典故的?實際上我用它,都拜作者信馬由韁所賜。這話說著,好像我在推諉什么或不太謙虛似的。其實我想說的是,后世的很多詞匯我都會拿來說前朝的事兒。就像我用“高屋建瓴”這類詞,圖的只是個表達方便,還請列位看官多多諒解。
賈舉并不在意我的揶揄,告訴我說“五乘之賓”就是國君視勇士為上賓,享受五乘爵祿。他雙手晃動著我的肩膀,說勇士有五輛戰(zhàn)車加持,披掛上陣時該有多威風(fēng)??!
我聽了,當(dāng)時眼睛便放出光來,興奮地告訴賈舉說我還有個好友,也是個了不起的勇士。賈舉很好奇,忙問是誰。我說那人是杞國流亡貴族后裔,眼下就隱居在臨淄一帶。賈舉聽了,心生疑慮,覺得杞國流亡的貴族后裔,未必會愿意為齊國打仗。
我聽后很不厚道地笑了,告訴賈舉說他純屬多慮。杞國哪里還算有國?商湯擊敗夏桀、滅了夏朝后,將夏王室姒姓的一些遺族遷到杞國,即列位看官知道的河南杞縣一帶,后來曾經(jīng)數(shù)次廢掉杞國封號。周武王倒是有情有義,滅了商朝后便開始尋找夏朝開國君主夏禹的后裔,結(jié)果找到東樓公,將他封到杞地,延續(xù)杞國國祚,主管對夏朝君主的祭祀。周厲王當(dāng)政時,杞國第四任君主謀娶公將杞國從杞縣一帶遷到山東。因為他曾先后受到宋國、淮夷、徐國等夾擊,實在無法在河南立足,只得暫到山東滕縣附近的邾國避難,而后又遷徙到新泰一帶。杞成公在位時,又將杞國遷到緣陵,就是列位看官知道的山東昌樂縣附近。不停地遷徙造成的國將不國的境遇,迫使杞國一些存有上古遺勇的貴族后裔,流落或隱居在齊國腹地。我所結(jié)識的武士杞梁,便是其中一位。
我告訴賈舉,打算游說好友杞梁一起覲見姜光,共創(chuàng)功名。賈舉聽了非常高興,表示會向國君力薦,讓我務(wù)必勸杞梁出仕齊國。也許是出于好奇,他對杞梁似乎格外期待,拍著胸脯說姜光最好勇士,給的待遇絕對差不了,希望盡快聽到我回復(fù)的好消息。
勇士之于國也,他說,多多益善!
辭別賈舉后,我便備了兩條母鯉——那是臨淄一帶走親訪友的禮數(shù),步履輕快地前往杞梁家拜訪。兩條母鯉離水不久,在我手里還活蹦亂跳的,就像我即將見到好友時的心情。不料到了杞梁家,他卻不在;只有老母親在。老太太身體很好,頭腦清楚,目光如炬,見我手里拎著鯉魚,知道我是個知禮的人,卻不接魚,只說杞梁和媳婦到山林里去了;習(xí)射還是狩獵呢,她也不知道,讓我到林子里找他們。
我將母鯉遞給老太太,表示那是上等鯉魚,正值時令,十分肥美。
杞梁母親眼神慈祥地望望我,笑著說,春食雌魚,不知其可也。
我聽了,大為慚愧。我知道杞梁母親說得對,她是在勸我不要食用三月母鯉,因為母鯉肚子里魚子很多,能夠繁衍更多后代,也就是成百上千條小鯉魚。我們這些武士可真是顧頭不顧腚啊——顧得上訪客禮數(shù),顧不上仁愛之心。我答應(yīng)她老人家,在去找杞梁的路上會順河放生母鯉。
在距離杞梁家千尋左右的一片山林里,我找到了杞梁夫妻。他們倆正伏身在土坡后面,丈夫張弓搭箭,瞄準(zhǔn)前方;妻子則備餌引獵,負(fù)責(zé)瞭望。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依稀看見前面林子里有只梅花鹿,正警覺地諦聽四周,仿佛察覺到危險,卻沒有逃走。杞梁還在等什么?我見他一直不松弓弦,悄聲催促道,引而不發(fā),何故也?
杞梁聽了,回頭見是我,又驚又喜道,何故……不告而至?孟姜見過。
他口中所稱的孟姜,即是他的妻子,我得稱嫂子。孟姜,在我們齊國原來是指國君長女,后來逐漸成為貴族長女的通稱。也就是說,齊國王公貴族的長女都可稱“孟姜”。后來有人說,嫡長曰伯,庶長曰孟,其實未必全是。因為《呂氏春秋》里便列孟為長。杞梁娶的是世族長女,無論伯孟,與他杞國流亡貴族后裔的身份都很般配。我知道杞梁通文武、守古禮,所以稱自己妻子為孟姜。孟姜起身向我施禮,全無小家碧玉的扭捏。她與我們國君是同姓,又是貴族長女,所以進退示人均合禮節(jié),舉手投足落落大方,令我肅然生敬。我還了禮,問杞梁剛才何故張弓而不射鹿。
母鹿妊娠,杞梁道,焉可射殺?
我聽了,知道他和母親一樣都懷有仁慈心腸。況且距離獵物那么遠(yuǎn),他都能辨出公母,我不禁自慚而又自嘲地笑了。我告訴他,此番前來拜訪,是想請他出仕。因為齊國行將開戰(zhàn),國君正在招徠天下勇士。杞梁聽了,興趣似乎不大,表示年年歲歲戰(zhàn)亂頻仍,打來打去的,看都看厭了。我聽了,知道不用激將法,恐怕要白跑一趟了。
我說,見義不為,是無勇也。
晉齊爭霸,向來少仁而寡義。杞梁說,春秋無義戰(zhàn),是之謂也。
無義戰(zhàn),非無戰(zhàn)。我說,齊既有戰(zhàn),惟恃勇耳;勇士之于國,縱暴虎馮河,死而無悔。
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杞梁邊收拾弓箭邊笑道,若臨事而懼,好謀而成也。
人固有一死。我和杞梁并排走著,繼續(xù)激他,死何足懼?必也一死成名,百世流芳!
杞梁聽我末了那幾句,似有所動。他回身看了一眼默默跟在身后的妻子。我看見孟姜望著杞梁,卻刻意不去對接他的目光,只將視線落在丈夫前胸。杞梁有點失落。
仁者不憂,智者不惑,勇者不懼。杞梁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他的意思是,自己懷仁懷智,又有勇氣加持,自可無憂無惑,就別和他提什么怕不怕死了。但關(guān)于可否與我一同出仕齊王這件事,他仍然沒有表態(tài)。
勇而無禮則亂。孟姜忽然在我們身后接了丈夫的話,說,若不遜以為勇者,下妾敢惡之。
孟姜謙稱下妾,并那樣說話,乍一聽似乎是針對我的。但是我比較了解他們夫妻倆,知道不完全是。孟姜是齊國貴族長女,嫁的是杞國貴族后裔。他們均守夏朝古禮,相敬如賓,較長時間過著隱居山林的生活,是我心目中的賢能之人。在那種語境里,我不能接嫂子孟姜的話,更不能反駁她,因為她只是在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而已。說話間,我們到了杞梁家里。杞梁母親已經(jīng)整治了瓜果放在席間小木桌上。杞梁放好弓箭,吩咐孟姜下廚做菜,請我上席端坐。
有朋自臨淄來,不亦樂乎。他豪爽地招呼我道,若必數(shù)觴,醉而后歸也!
孟姜很快烹制好時蔬肴肉——素的無非葑菲芹韭之類,葷的則有蒸束脩和燉罝兔。作為禮數(shù),我和杞梁夫婦先舉觴敬過杞梁母親,方才對飲。她老人家微飲一口,便開始了老人常見的絮叨,說來到齊地,幸有我這樣的好友時常看顧,即使幽居山林亦聊可度日,只因天下無道,戰(zhàn)多無義,杞國早已復(fù)國無望。
老太太終究是貴族媼嫗,雖然年邁,想事情和說看法,卻令人感到深明事理。她說讓她深為感慨的是,自夏而商,至于周朝,天子本來澄懷觀道,廣施仁義,反而讓列國諸侯們?nèi)找嫘∮U,打來打去的,每戰(zhàn)必殺;而殺生越多,便越無義。
雖如此,我對杞梁的母親說,不仕無義。我知道后來孔子門下七十二賢人中,子路也曾持有類似觀點。我不是說他拾我牙慧,只能說所見略同。我繼續(xù)說,長幼之節(jié),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吾不取也。
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杞梁的母親嘆息了一聲,似乎認(rèn)同了我的說法。她認(rèn)真地看了我一眼后,轉(zhuǎn)而對杞梁道,道之不行,汝知之矣,慎之、惕之、誡之、勉之可也。
杞梁自然深明他母親的話意。他端起酒觴,對我高高舉起,神情堅毅地說,吾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今從汝!
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孟姜見丈夫決心已下,低眉道,夫君取節(jié),可也。
列位看官,春秋戰(zhàn)國時女性地位雖遠(yuǎn)高于后世的明清時期,但還不到能夠阻止男人立功揚名雄心的地步。孟姜明白丈夫杞梁即將出仕,心里雖然萬般糾結(jié),卻也無可奈何。因為她早已知道我拜訪杞梁的意圖。剛才自山林回家的路上,她已經(jīng)間接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但是,她也只能表態(tài),卻不能代丈夫拿主意、做決策。我的娘子又何嘗不是如此。當(dāng)她知道我答應(yīng)賈舉將為國力戰(zhàn),便哭個沒完沒了。她自小和我一起長大,就是個好哭鬼。用后世李白的話說,我們可算是青梅竹馬,我太了解她的淚腺有多厲害了??梢鞘裁词虑槿犇镒拥模笳煞蛞皇烙⒚之?dāng)如何建立?幸好,我終于說服了杞梁一同成行。
就這樣,杞梁為我接風(fēng)洗塵的酒,隨即變作我們倆的壯行酒。飲了數(shù)觴后,我已經(jīng)面紅耳赤,有了醉意。想到身為武士,即將與最好的朋友共有用武之地,我不覺豪情萬丈,在杞梁家的小木桌上擊箸而歌——
杞梁望著我,并沒像往常那樣來和我的歌聲。他是兄長,酒量也比我大,對我酒后的縱情放歌似乎若有所思。孟姜早已離席,默默地為丈夫準(zhǔn)備著行囊。她的婆婆知道兒子即將與好友一同出仕,已經(jīng)先行移步到院門口,也許是想目送兒子和我遠(yuǎn)行吧。
送別時,杞梁的母親在院門口殷殷望著兒子,眼神溢滿期許,口中并沒多說什么。嫂子孟姜依依不舍地抱著行囊,遲遲不肯交給丈夫。待杞梁硬生生地從她懷中扯過行囊時,她已經(jīng)淚流滿面。
我見了,忽然心有戚戚焉。莫非此番成功游說杞梁出仕,竟會帶給他們夫妻不祥嗎?
如此這般,在勇士賈舉鄭重引薦下,我和杞梁來到齊王面前。姜光接見我們倆時,并未像賈舉事前煽惑的那樣禮敬有加。在我們向他行過君臣大禮后,他只是將目光從我身上掃到杞梁身上,便仰起頭來,對立在身后的武士州綽輕聲嘀咕了一句。州綽立即俯首帖耳,聽取國君指示,弄清姜光意圖后,便對我和杞梁高聲宣示道——
勇士獻藝!
原來齊王是要察看我們二人的武藝,即啟動列位看官知道的所謂考查環(huán)節(jié)。站在我和杞梁身邊的賈舉,看上去非常緊張,忙問我道,孰先?孰后?執(zhí)射乎?執(zhí)御乎?
我知道,考驗我和杞梁的時候到了。賈舉之所以緊張,是因為他舉薦了我們。如果我們表現(xiàn)平平,便是他欺君;如果我們能令齊王驚艷,便是他舉賢有功。自周以降,貴族教育體系中所謂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惟射藝和御術(shù)涉武。所以,我們必須在姜光面前展示執(zhí)射與執(zhí)御的本領(lǐng)。
我看了杞梁一眼,示意我先來。我走下臺階,走向校場射藝區(qū)。說到射藝,不是我華周自詡,那是我的強項。我膂力與定力均好,張弓搭箭迅捷,引弓如滿月,飛矢如流星,目標(biāo)常常尚未警覺,便箭鏃抵眉了。我知道射藝是君子之德,我率先表現(xiàn),可能會陷杞梁于被動。但是我也知道,杞梁射藝更佳。不僅百步穿楊不在話下,單是他的“蹴射”,即在躍進中準(zhǔn)確射殺目標(biāo)的本領(lǐng),便足以令齊王眼界大開。想到這里,我伸手拿起軍士放在射臺前的弦弓,拉了拉,還算趁手。我從箭壺中抽出一枝響箭搭在弓上,瞄準(zhǔn)前方箭靶,用力扯滿弓弦。就在我凝神屏息想要射個靶心讓齊王開眼時,一只蠓蟲突然不合時宜地飛進我的右眼。我只好將弓箭放下,用手揉眼。但是,越揉越澀,越揉越辣,最后右眼幾乎睜不開了。真所謂時也,命也,天也。我左眼瞟見齊王在點將臺上狐疑地看著我,知道不可久拖,只好再次張弓搭箭,憑自己的經(jīng)驗射出了那枝響箭。那箭呼嘯而去,直擊箭靶,惜乎未中靶心。用列位看官現(xiàn)在的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大約只有七至八環(huán)的樣子。
齊王姜光見了,并未流露聲色。他在等我執(zhí)御,也就是駕駛戰(zhàn)車??上覉?zhí)御水平一般,上了戰(zhàn)車,只一味鞭策轅馬。速度倒是有了,但越障并不出色,車身一度斜立起來,險些翻倒。好在我及時平衡身體重心,終于將車穩(wěn)住,安全返回起點。我下了戰(zhàn)車,有些沮喪,將轡繩交給軍士,向杞梁抱歉地拱拱手,意思是讓他好好表現(xiàn),看他的了。
國君姜光看了我的射藝和御術(shù)微微頷首。我知道那種頷首方式并非表示肯定,只是表明他對我武藝的水準(zhǔn)已經(jīng)了然于胸。這讓我對杞梁以一己之力扳回齊王印象尤為渴望。但是,我沒料到杞梁展現(xiàn)武功時,并不像我那樣積極。他僅僅展示了他的執(zhí)御能力,并未展示射藝,便向點將臺上的齊王深施一禮,示意武功展示完畢。
杞梁明明箭術(shù)最強,為何偏偏僅只執(zhí)御——也就是駕車?而且他執(zhí)御過程中的表現(xiàn),看上去只能算差強人意,真是匪夷所思。當(dāng)然我更知道,在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藝中,杞梁御術(shù)最強,他卻故意表現(xiàn)得一般化;而射藝固然可以體現(xiàn)君子之德,他卻故意放棄,究竟是何用意呢?也許,他是為了我剛才并不出色的展示免于被他碾壓,想在齊王面前襯托我吧。他這個人就是這樣,永遠(yuǎn)恪守夏朝古禮,為成全他人,不惜委屈自己,始終忍讓為上,立德永遠(yuǎn)重于立功。這也許就是夏禮中的武士道吧,杞梁真是得了真髓了。后來的達巷黨人,不是曾經(jīng)以無比崇敬的口吻贊美孔子說,大哉孔子,博學(xué)而無所成名嗎?孔子聽后,對他的門人說,吾何執(zhí)?執(zhí)御乎?執(zhí)射乎?吾執(zhí)御矣。不知孔子是不是知道杞梁在齊王面前執(zhí)御的典故,學(xué)習(xí)了他的做派,才會那樣不要虛名、成人之美的。能夠達到那種境界,我覺得杞梁完全是自自然然,一點都看不出刻意的樣子,還真是值得我們齊人好好效法的。
齊王姜光見杞梁執(zhí)御平平,更加意興闌珊。但礙于賈舉積極舉薦的面子,他輕輕揮了揮手,就像撣去沾在衣袖上的灰塵似的,對立在他身后的州綽指示說,可以給我和杞梁一輛戰(zhàn)車,兩人合用,讓我們隨軍立功就好。然后,一國之君姜光立起身來,倒背雙手,再也沒看我和杞梁一眼,扭動著他那據(jù)說是受了箭傷的屁股,頭也不回地走了。
賈舉的臉上沁出汗來,小步蹀躞著來到我和杞梁面前,像個現(xiàn)代歐洲人似的,兩手一攤說,舉賢薦能,吾盡心力焉而已。
他的意思是他已經(jīng)盡力,既然國君意見如此,也只好和只能讓我們倆受些委屈了。至于原來拍著胸脯說過的“五乘之賓”待遇,他再也不提了。
無乃辱人太甚!我說。
我說這話的時候,已是午膳時分。我和杞梁被招呼到普通士兵的軍帳中就餐。大家五人一組,不消說,飯食中沒什么油水,不外乎高粱饃和蘿卜湯之類。這倒也沒什么。因為戰(zhàn)端不開,很少有牙祭可打。但是想到賈舉和州綽享受著“五乘之賓”待遇,而杞梁和我同為勇士,卻只能憋屈在一輛戰(zhàn)車?yán)?,我氣就不打一處來。列位看官,你們用現(xiàn)在的換算方法幫我算一算,我們倆豈非只享受了賈舉和州綽待遇的十分之一?我拿起高粱饃看了一眼,實在吃不下去,把筷子往桌子上猛一拍。
君之立“五乘之賓”,以勇故也;君之召我二人,亦以勇故也。我對杞梁說,彼一人而五乘,我二人而一乘,此非用我,乃辱我耳。
杞梁聽了我的牢騷話,也把饃饃和筷子放下了。對于齊王給予的帶有羞辱意味的待遇,他顯然是同樣的感受,卻并沒把喜怒形于顏色,只是貌似平靜地看著我。
盍辭之他往乎?我鄭重地問杞梁。
杞梁明白我想拂了姜光的“美意”,另找地方施展抱負(fù)。他很慎重。想必他母親“慎之、惕之、誡之、勉之”的提醒,讓他覺得辭掉君命非同小可吧。
家有老母,他說,梁當(dāng)稟命而行之。
我知道杞梁不僅孝順,且重古禮,只好同意。向駟車庶長打過招呼后,我們回到了杞梁家。但是我沒有陪他進院子,只讓他一人走入家門。我在他家附近一棵歪脖子老槐樹前蹲下,研究起螞蟻搬家來。不是我半道撂挑子,實在是因為前番在他家又吃又喝又放聲高歌,好像擁有齊王“五乘之賓”待遇已經(jīng)不在話下,把牛吹大了,我覺得沒臉再見他的母親和妻子。
我在老槐樹下等了大約三個時辰,杞梁從家里出來了。我急切地迎上去,問他請示結(jié)果。他默默地朝前走著,好像沒有聽見我的問話似的??瓷先?,他在回味母親給的訓(xùn)誡,抑或在思考何去何從。我略知孝悌之道,兄不言,弟不語,只能亦步亦趨跟著他。出村很遠(yuǎn)了,來到一條河邊,杞梁這才站住,望著一河春水,把他向母親請示的情況和妻子孟姜臨別的贈言告訴我。
原來,杞梁把我的想法當(dāng)作自己的想法向母親稟報后,被老太太訓(xùn)誡了足有兩個時辰。他開始并未向母親說起我們倆的“單車之辱”,只是說齊王似不待見,想另尋明君出仕。他母親聽了,面露不悅,問他出仕目的是什么。他說男兒生世,當(dāng)以不朽立命。母親問他何以不朽,他說了我的想法向他母親討教,無非是建功立業(yè)、保姓受氏、封妻蔭子那些內(nèi)容而已。
可想而知,我那些想法并未得到杞梁母親認(rèn)同。她轉(zhuǎn)述給兒子一個段子,說曾聞晉國大夫范宣子,就是欒盈的那個對頭星,問穆叔孫豹說,保姓受氏,祿之大者,是否可以算作不朽?結(jié)果被穆叔否定了。穆叔告訴范宣子說:“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若夫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絕祀,無國無之;祿之大者,不可謂不朽?!辫搅褐溃赣H是借穆叔孫豹的話間接否定了我,意在打消他的顧慮,不要在意那些“無國無之”的俸祿待遇。但是實際上,在穆叔孫豹所謂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中,杞梁和我能夠做到的,唯有立功一條道路可走??墒俏覀儌z在齊王那里均被小覷,又何以立功呢?迫于無奈,杞梁只好向母親訴說了齊王給我們倆“單車之辱”的事情。
沒想到,杞梁不說還好,一說竟引得母親生了氣,大聲斥責(zé)道——
汝生而無義,死而無名,雖在“五乘之賓”,人孰不笑汝?汝勉之,君命不可逃也!
杞梁見母親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這才說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稟母親,他說,舍生取義,固兒所欲也。
杞梁母親是真正的杞國貴婦,可謂胸懷大義,義薄春秋。她聽了兒子的話,終于放下心來,轉(zhuǎn)而述說起杞氏先祖的歷史,那些曾經(jīng)的輝煌與磨難。她告訴杞梁,他的父親早年即死于戰(zhàn)事,并未辱沒列祖列宗。作為夏王室后裔,他們杞家雖然心存夏禮,致力道義,也只能隨不斷興滅存續(xù)的杞國向東搬遷。她用先祖遺訓(xùn)告誡杞梁,說既然出仕,便以建功為要,應(yīng)該謹(jǐn)記穆叔孫豹的話,不必在意祿之大??;以道義成名,才是真正的不朽。
我的嫂夫人孟姜一直陪杞梁接受婆母訓(xùn)誡。她憂心忡忡,知道婆母的話語讓杞梁有了輕死之志,但又難以勸阻,只能暗自傷心。杞梁領(lǐng)受母命,又和妻子用了大約一個時辰執(zhí)手相看淚眼,依依惜別。
德音莫違,孟姜邊哭邊對丈夫說,及爾同死。
因為她知道,杞梁此番一去,必是抱著決死之心離開自己的。
我聽完了杞梁的轉(zhuǎn)述,深感慚愧,覺得自己覺悟太低,幸虧沒去和杞梁的母親、妻子相見,否則臉朝哪兒擱?同時,我也被杞梁母親的話語激起一腔壯志豪情,在心里暗暗對自己說,一個婦道人家,尚且不忘君命,我就敢忘了嗎?
我和杞梁重新回到齊軍營帳,向駟車庶長報到后,接受了兩人合用單車的待遇,成了齊王麾下的武士。聽駟車庶長說,國君姜光屁股上的箭傷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軍隊也休整了不少日子,就要開戰(zhàn)了。
齊莊公四年暮春,國君姜光對主帥留王孫下達了作戰(zhàn)命令,讓他指揮大軍屯扎在莒國邊境,并專選精銳軍士三千,臥鼓銜枚,準(zhǔn)備襲擊莒國。我和杞梁原本以為是對晉國開戰(zhàn),現(xiàn)在目標(biāo)卻成了位于齊國東南方向不過巴掌那么大的莒國,不免感到詫異。賈舉解釋說,莒國與晉國結(jié)盟,曾經(jīng)不義于齊國,齊王伐莒,自有其戰(zhàn)略考量,讓我和杞梁不必多慮。原來是這樣。既然是這樣,作為國君“單車之賓”,我和杞梁主動請命愿做先鋒。
國君姜光問我們,汝用甲乘幾何?
我說,臣等二人只身謁君,亦愿只身前往。
杞梁也說,君所賜一車,已足吾乘矣!
齊王笑著答應(yīng)了。我知道他那一笑是什么意思。不是笑我們倆傻,只不過是想試試我們倆到底驍勇到什么程度罷了。但是單車合用,無疑既要駕車又要打仗。為避免顧此失彼,我們倆商量好,我打時他駕車,他打時我駕車。列位看官明察,這種有駕有打的權(quán)宜之計,實際上等于削弱了戰(zhàn)力。臨出發(fā)時,我們倆都覺得要是有個人駕車,兩人就可以同時開打,便向隊伍喊話道——
更得一人為戎右,可當(dāng)一隊矣!
有個小卒在隊伍里挺身而出,朗聲道,小人愿隨二位將軍一行,不知肯提挈否?
我問他,汝何姓名?
小卒回答道,某乃本國人隰侯重也,慕二位將軍之義勇,是以樂從。
隰侯重,這是一個足以讓我銘記千年的名字。杞梁和我見他生得面相赤誠,體格壯碩,是個有膽有識的好小伙子,便答應(yīng)了。隰侯重從駟車庶長那里領(lǐng)了戰(zhàn)旗和戰(zhàn)鼓,嫻熟地在車上裝好,一輛設(shè)施齊備的戰(zhàn)車很快被他裝備停當(dāng)。我們?nèi)说擒嚥唏R,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中風(fēng)馳電掣而去。
到了莒國城郊,我們仨先露宿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杞梁早早起身,吃罷干糧,登上一座高坡觀敵料陣。我知道杞梁是有智慧的勇士,習(xí)慣在戰(zhàn)前觀氣,即后世墨子所謂望氣。他曾經(jīng)跟我說,氣亦分大將之氣與小將之氣,須觀氣而后斷,斷而后戰(zhàn);戰(zhàn)時須一鼓作氣,以免再而衰、三而竭。我之所以愿意結(jié)識杞梁,便是出于對他足智多謀的服膺。
不久,便見有一隊軍馬從遠(yuǎn)方漸行漸近。那是莒國黎比公親率甲士三百人巡邏城郊。杞梁通過望氣,知道隊伍遠(yuǎn)非殺氣騰騰,士氣并不旺盛。他告訴我和隰侯重,說巡邏莒兵雖約有三百之眾,不過外強中干,隨即面授破敵之法:隰侯重先執(zhí)御,他和我執(zhí)射,以便用射藝遠(yuǎn)距離箭殺莒軍;將入莒軍車陣時,則讓我執(zhí)戟,隰侯重?fù)艄?,他自己?zhí)御,以便其施展御術(shù)沖垮莒軍車陣;深入敵陣后,則讓隰侯重持續(xù)擊鼓,由他和我一起執(zhí)戟沖入莒軍,以膂力肉搏甲士護隊。杞梁深諳兵法,勇謀俱佳,我和隰侯重聽罷安排,頻頻頷首,深為敬服。
率軍巡邏的黎比公并不知道他那三百人的隊伍將要遭遇到什么,忽見遠(yuǎn)方飛矢呼嘯而來,甲士紛紛中箭。待他們反應(yīng)過來,我們的戰(zhàn)車已至跟前。黎比公正要盤問,我和杞梁早已怒目圓睜,大聲喝道,我二人,乃齊將也。誰敢前來決斗?
黎比公吃了一驚。但看到我們只是單車獨騎,并無后繼人馬,便放了心,隨即命令甲士把我們重重圍住,將三人困在垓心。杞梁按事先的商量對隰侯重說——
汝為我擊鼓勿休!
我和杞梁按照事前計劃的戰(zhàn)術(shù),各挺長戟,跳下車來,左沖右突,遇者輒死,三百甲士被我們倆殺傷了大約一半,剩下的哭爹喊娘,丟盔棄甲,曳兵而走。
黎比公知道遇上了狠角色,連忙遠(yuǎn)遠(yuǎn)稽首道,寡人已知二位將軍之勇矣,不須死戰(zhàn),愿分莒國與將軍共之!
我們倆異口同聲地回道,去國歸敵,非忠也;受命而棄之,非信也;深入多殺者,為將之事。若莒國之利,非臣所知!
黎比公的想法,不過是要利誘我們倆。但是他怎么可能得逞?我和杞梁相處日久,深感他身上有很多我沒有的東西,那便是貴族的武士精神。一方面,他從他母親那里獲得的訓(xùn)誡是君命不可違;另一方面,杞梁也曾多次向我表明,自己是以道事君、事君行義。所以杞梁的精神品格讓我深為欽敬,并希望與他生死為伍、勠力同心。我們倆拒絕了黎比公的言和提議,奮起長戟,繼續(xù)戰(zhàn)斗,真正當(dāng)?shù)闷鸷笕怂^以勇服義的評價。黎比公和剩下的那百十號人馬抵擋不住,大敗而走。
說話間,齊王的大隊人馬到了。當(dāng)國君姜光聽說我們單車獨騎與三百莒兵作戰(zhàn),竟然擊殺逾百,首戰(zhàn)即告大捷,下巴頦差點驚掉,立即派賈舉到我們戰(zhàn)車前傳話,說寡人已知二將軍之勇矣,不必更戰(zhàn),愿分齊國,與將軍共之!
看來做君王的眼里,永遠(yuǎn)是只有利益;永遠(yuǎn)是察人失據(jù),前倨后恭;永遠(yuǎn)是以君王之心,來度武士之腹。我和杞梁不約而同地讓賈舉回去向姜光復(fù)命,并這樣傳話——
君立“五乘之賓”,而吾不與焉,是少吾勇也;又以利啖我,是污吾行也。深入多殺者,為將之事。若齊國之利,非臣所知!
說罷,我們揖別傻在原地的賈舉,下車徒步,快速進逼且于門。當(dāng)時我們并沒有想到,作為春秋武士,我們舍生取義,殺身成仁,千古流芳,只因此門,只在此門,只有此門。且于門,可以說是杞梁、隰侯重和我三個人的命運之門。
黎比公率領(lǐng)那百十號殘兵敗將退進且于門,隨即命令兵士在城墻外挖好的壕溝中放進燒紅的木炭。炭火“噼噼啪啪”地燃燒起來,熾熱逼人。我們那輛戰(zhàn)車的轅馬再也無法前進一步。我和杞梁下車察看,均被壕溝里騰起的烈焰逼退。隰侯重望了望火紅的壕溝,忽然對我和杞梁開了口。
吾聞古之士能立名于后世者,惟捐生也。他說,吾能使子逾溝!
說罷,他把仗楯架在炭火溝上,自己的八尺之軀迅速趴在上面,讓我和杞梁踩著他的身體越溝。我們倆都沒有來得及反對,炭火已經(jīng)開始在他身下燒著,并冒出赤藍(lán)相間的火苗和煙霧。容不得多想,我和杞梁的雙腿已經(jīng)踩著隰侯重的身體躍過了炭火爆燃的壕溝?;剡^頭來,看見隰候重已經(jīng)燒成焦炭,我們倆不禁號啕大哭起來。我怎么也沒想到,隰侯重只是為我和杞梁做戎右,也就是駕駛戰(zhàn)車的,卻先于我們倆戰(zhàn)死,為齊捐生。戰(zhàn)斗仍在繼續(xù),身后炭火熊熊。我的哭號尚未止住,杞梁已經(jīng)收住哭聲,揮淚吼道——
汝畏死耶?何哭之久也!
吾豈怕死者哉?我說,此人之勇與吾同也,乃能先吾而死,是以哀之。
隰侯重是為了我們倆通過且于門壕溝,伏炭而死;但他能夠率先捐軀,更是為了齊莒之戰(zhàn)的勝利。杞梁勇而知禮,哭隰侯重是發(fā)于情懷,止于禮儀;我哭他則完全是情不自禁,由著性子,所以哭得稀里嘩啦,沒完沒了。杞梁的一吼,讓我瞬間清醒起來,收了哭號,和他一同揮舞戟矛,向且于門猛沖過去。
黎比公見到我們二人已經(jīng)越過炭火壕溝,急忙召了上百個善射的弓箭手,埋伏在且于門左右兩邊。等我們倆靠近了,隨即命令箭弩攢射。頓時,百箭齊發(fā),如雨而下。我和杞梁冒死突戰(zhàn),奮勇搏殺,沖向且于門。守城軍士環(huán)立城上,箭雨如注。杞梁不幸中箭,重傷倒地,卻抓起莒軍死去士兵的弓箭,用他的“蹴射”箭術(shù),近距離射殺守門士兵。轉(zhuǎn)瞬間,又有二十七名莒兵倒在了杞梁和我面前。杞梁的“蹴射”箭藝令城墻上的弓箭手大為震驚,不約而同地把箭雨傾瀉到他身上,讓他很快變成全身插滿箭鏃的稻草人。我在揮戟死戰(zhàn)的同時,看見札梁在血干力盡之前,仍在拉滿弓弦,試圖射出最后一支羽箭。但是,他最終沒能射出去,頭顱便重重地撞在地面上,再也沒有抬起來。隨后,我身上也連中幾箭,很快失去了知覺。
多年以后,明代的馮夢龍和蔡元放寫詩贊美杞梁、隰侯重和我,詩曰——
但是,我并沒有當(dāng)場殉義,隰侯重和杞梁卻先于我在且于門下捐軀。我身中數(shù)箭,昏厥過去,卻沒有斷氣。黎比公命手下兵士將我擒住,捆綁起來,放進車?yán)铮M且于門。我經(jīng)過門洞時依稀瞥見,且于門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之后便兩眼一黑,被扔到城牢里去了。
后來我聽說,齊王得到他派去召回我和杞梁的賈舉回話,知道單車直逼且于門的我們已有必死決心,遂引大隊人馬直撲過來。但是,他們來到且于門下時,已經(jīng)遲了,并沒見到我們仨抵死血戰(zhàn)的慘烈,只是聽說我們?nèi)司褢?zhàn)死。齊王勃然大怒,下令即刻攻城。黎比公見齊國大軍兵臨城下,知道形勢不妙,馬上派遣使者來到齊軍陣前謝罪,說他黎比公“徒見單車,不知為大國所遣,是以誤犯。且大國死者三人,敝邑被殺者已百余人矣。彼自求死,非敝邑敢于加兵也。寡君畏君之威,特命下臣百拜謝罪,愿歲歲朝齊,不敢有貳。”
齊王怒氣正盛,哪里肯聽使者解釋,下令先扣押起來,不準(zhǔn)其回去復(fù)命。黎比公只好又遣使者前來求情,說打算送還受了重傷的我和杞梁的尸體,并以金帛犒軍。齊王姜光仍然沒有準(zhǔn)許。他主要是氣沒理順,哪里肯輕易撤軍。
然而,也許是天意使然,當(dāng)天夜里,姜光忽然接到秘密軍報,說晉侯和宋魯衛(wèi)鄭各國君主正在夷儀開會,謀伐齊國;國都臨淄的謀臣們請他趕快班師,急商防務(wù)。姜光得了那個十萬火急的報告,方才按捺了怒氣和欲望,應(yīng)允了黎比公的請求。
天明班師。他干巴巴地說了四個字,便兩手別在腦后,朝軍帳臥榻上一躺,發(fā)出了一聲重重的嘆息。
退進且于門的黎比公,在莒國城里終于松了一口氣。他只知齊王姜光是個小心眼兒,既狡且詐,又狐疑多變,卻不知盟國在夷儀召開的軍事會議早已幫他解了圍。為了堵住姜光張得比河馬還大的嘴巴,黎比公忍痛出血,獻出幾車金帛,并用溫車裝載著半死不活的我,用車輦載著杞梁的尸體,伴以有模有樣的儀仗,送至齊軍陣前。當(dāng)然使者也向齊王表達了某種遺憾,說隰候重的尸體已經(jīng)在壕溝火炭中燒焦,化成灰燼,雖然他們盡力,但已沒法收拾了。
軍帳中,我們的國君姜光高高在上,擺足了派頭,用睥睨的眼神睇了下莒國使者,算是接見了。接著他命令州綽清點那幾車金帛,又讓賈舉陪他察看溫車中幾乎沒有反應(yīng)的我,據(jù)說還用手撫摸了一下我的額頭,最后看了一眼車輦中裝載的杞梁尸體。再次回到軍帳時,他見莒國使者和幾個隨從還像木頭樁子似的杵在那里,忽然感到心里很煩,像撣蒼蠅似的向莒國使者揮了揮衣袖,意思是讓他們立即消失。隨后,他下令班師回朝。
滿載而歸的齊軍隊伍浩浩蕩蕩回到臨淄。入城之前,國君姜光忽然想起有件事情要辦,命令部隊停止前進,然后讓賈舉和州綽去把杞梁安葬在齊國城郊。就在這時,有人向他報告,說路邊有個女子,跪在塵埃里已經(jīng)不短時辰了,自稱是杞梁妻子,前來為丈夫收尸。齊王姜光捻著有限的幾根胡須想了想,叫回賈舉和州綽,讓他們倆代表他去見一下杞梁妻子,以示吊唁。
賈舉和州綽不敢怠慢,小步趨前,來到杞梁妻子孟姜面前,見她一身縞素,淚流滿面地跪在地上,遂向她傳達了國君姜光對杞梁犧牲的哀悼和對她新寡的慰問。令他們感到費解的是,杞梁妻子雖然悲痛欲絕,卻仍不失禮數(shù),對作為國君使者的兩位代表拜了兩拜,然后字字?jǐn)S地有聲地說——
梁若有罪,敢辱君吊?若其無罪,猶有先人之敝廬在。郊非吊所,下妾敢辭!
賈舉和州綽聽了,面面相覷。他們怎么也沒有想到,杞梁妻子竟然敢于拒絕他們代表國君的吊唁。但跪在面前的女子所說的話有禮有節(jié),讓他們無言以對,只好扶起未亡人,答應(yīng)回稟國君。齊王姜光聽了賈舉、州綽的回話,瞬間愣住,繼而大為慚愧,嘆聲說道——
寡人之過也!
賈舉和州綽聽了,再次面面相覷。他們當(dāng)然無法理解,國君之所以那樣說,實際上另有隱情。因為齊王心里不僅有愧,而且有悔。愧的是,作為一國之君,他竟然沒有一個勇士的妻子慮事周全,顯然已經(jīng)失禮。由于杞梁是為國捐軀,當(dāng)謚烈士,讓使者在城郊路邊憑吊,無疑太過草率和隨意,有失莊重,于禮不符?;诘氖?,只因他一時意氣用事,想多討點便宜再回國,結(jié)果竟讓兩位真正的猛士一死一傷,他以后到哪里還能找到千古難覓的大將杞梁?
如今,我當(dāng)然理解齊王姜光的懊悔,因為那是他內(nèi)心的真正痛點。原來他揮師伐晉時,是相信欒盈能夠起兵內(nèi)應(yīng),可以穩(wěn)操勝券的。孰料由于范宣子作梗,導(dǎo)致欒盈坐蠟,令他伐晉未功,進退兩難。但時間就那樣空耗著,也確實不是個事兒。他只好做了些表面文章,貌似風(fēng)光地班師了。實際上,作為國君,他心里郁悶得很,咽不下那口氣。快進臨淄時,他朝東瞥了一眼,忽然想起一件令他更加郁悶的心事來,就是他爹靈公疲于應(yīng)付平陰之役時,那個巴掌大小的莒國,居然斗膽策應(yīng)十一國聯(lián)軍,趁機從背后搗蛋,襲擊齊國。此仇不報,更待何時?他決定先不忙班師回朝,想順帶給莒國點顏色瞧瞧。不料剛一開戰(zhàn),他屁股上便中了一箭,受了輕傷。他摸了摸屁股,甚痛,下令暫時休整,擇機再戰(zhàn)。正是在那個節(jié)骨眼兒上,賈舉向他舉薦了我和杞梁。
本來,作為一國之君,他姜光確實沒把賈舉推薦的兩個勇士看在眼里。一方面是因為我們兩個在校場面試時表現(xiàn)平平;另一方面,是他認(rèn)為沒有理由把被薦者和薦者置于同一個等級,所以根本沒放在心上。但是他萬萬沒有料到,杞梁和我會如此驍勇過人、如此糞土利祿、如此視死如歸。所以,他最大的懊悔是,像我們倆那樣萬里挑一的勇士,本該好鋼用在刀刃上,卻被他殺雞誤用牛刀,讓我們死傷于收拾小小的莒國這種摟草打兔子的小事上,豈不可惜?尤其是,眼前最為急迫的是,晉侯又在夷儀集會謀伐齊國,大戰(zhàn)在即,正是需要杞梁和我這樣的勇士的時候,他卻不能不眼睜睜看著兩位頂級勇士,因為他的傲慢與偏見,因為他對莒國的小心眼兒和不必要的小孩脾氣,一死一瀕死。值得嗎?不值??!
惜哉,痛哉!坐在御輦里的姜光心里既悔且痛,多次拊膺長嘆,天喪予!天喪予!
所以,聽了州綽和賈舉報過杞梁妻子的說辭,國君姜光心里滋味更加復(fù)雜,愧悔、負(fù)疚和疼痛摻和在一起,那句“寡人之過也”才脫口而出。
如此這般,杞梁全村的老百姓,接下來才看見了令他們大為震驚、經(jīng)久難忘的場面,就是作為一國之君的齊王姜光,下了御輦,快步趨至杞梁家里,低下了他那一直高昂的頭顱,彎下了他那一向挺直的腰板,向著杞梁先人的靈位長揖一禮,繼而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嘴里“嗚呼哀哉”,最后身子趴在地上,不起來了。
杞梁的母親見齊王姜光親臨敝廬,隨即倒身叩拜君主。之后見國君為死去的兒子向杞家族上靈位行此大禮,不免深受震動。她撫摸著兒子的棺槨,在先人靈位前老淚縱橫,顫巍巍地說——
國兮君兮,義兮道兮,夫兮子兮,生死已矣。
伏在地上的齊王姜光聽了,更加愧恧。幸有賈舉、州綽一左一右攙起他來,陪他揖別杞梁妻母,扶他走入御輦,雜沓簇?fù)碇?,倉皇離去。
裝載我的溫車,隨著國君姜光的大隊人馬,迤邐進入都城臨淄。那以后的事情,因為我時常處于昏死狀態(tài),必須承認(rèn)了解不多。但我彌留之際,還依稀記得我娘子在身邊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訴和絮叨,所以要說我對后情并不完全知曉,也不符合實情。
據(jù)說國君姜光走后,嫂夫人孟姜護著杞梁的棺槨,將她的丈夫葬到城外的梁山,并露宿三天三夜,撫摸墳塋,長歌當(dāng)哭,悲慟欲絕,涕淚俱盡,繼之以血。后世有個叫劉向的,是西漢人,在他的《列女傳·齊杞梁妻》里寫道:“杞梁之妻無子,內(nèi)外皆無五屬之親。既無所歸,乃枕其夫之尸于城下哭之,內(nèi)誠動人,道路過者莫不為之揮涕。十日而城為之崩?!睎|漢的蔡邕在《琴操》中也曾說:“莊公襲莒,殖戰(zhàn)而死,妻嘆曰:‘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外無所依,內(nèi)無所倚,將何以立?吾節(jié)豈能更二哉?亦死而已矣!’于是乃援琴而鼓之,曰:‘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Ц谢侍?,城為之墜。曲終,遂自投淄水而死?!庇蓾h而魏,曹植在他的《精微篇》里寫道:“杞妻哭死夫,梁山為之傾。”至于唐代,謫仙人李白在《東海有勇婦》里這樣寫道:“梁山感杞妻,慟哭為之傾。金石忽暫開,都由激深情。”
列位看官,戰(zhàn)國以降至于漢唐,我的杞梁嫂子孟姜哭夫,經(jīng)過歷代史官和文人演繹,哀慟迫切,精誠所感,以至城傾山崩的說法,已經(jīng)被廣泛接受。最為家喻戶曉的傳說是,杞梁由齊而秦,被傳為范姓杞梁,甚至范喜良、范紀(jì)良、萬杞良或萬喜良等,化身書生,被征徭役,為筑長城凍餒勞累而死。他的妻子復(fù)姓孟姜名女,為送寒衣,到長城尋夫,卻聽聞?wù)煞蛞呀?jīng)死掉,并被筑進城墻。孟姜女頓時哭絕在地,醒后手扒城墻,痛哭七七四十九日,長城因此崩塌。“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自此位列中華四大愛情神話之一,成為千古絕唱。
如今,即使是我華周,也無法向列位看官指證上述傳說哪一個才是真相。但是我知道,真相只有一個。只是我在杞梁葬后不久,也追隨他魂歸西天。如果讓我像列位看官一樣,在眾多說法中擷取一個,相對而言,我更傾向于選擇曹植和李白的說法,那就是,被孟姜哭夫所感并崩塌的,應(yīng)該是我們齊國的梁山,而不是什么齊城墻或秦長城。因為在我死撐活挨的那幾天里,我是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好像在彌留之際,娘子俯在我耳邊說,嫂夫人孟姜自葬夫之后,撫塋慟哭三天三夜,淚盡泣血。當(dāng)時我娘子就在現(xiàn)場。她親眼看見,因感應(yīng)孟姜哀慟,天也哭了,淚飛頓作傾盆雨,以致河滿、湖平、海涌,最后大地陷,梁山崩。列位看官知道,梁山崩陷的事情,史官沒少記載?!蹲髠鳌こ晒迥辍芳从小傲荷奖馈庇浭?;《國語·晉語》里也曾說,“梁山崩,以傳召伯宗,遇大車當(dāng)?shù)蓝?。”那是晉景公十四年,也就是列位看官的公元前586年的事情,梁山發(fā)生崩塌。不說歷史記載,單說齊莊公四年,即公元前549年,蒼天為孟姜哭夫所感降下豪雨,梁山隨后在我娘子面前崩陷。山崩之后,我娘子耳聞目睹了令她更加驚訝的現(xiàn)象。她親耳聽見雨聲中有仙樂傳來。由于她善歌詠、通音律,知道樂與天通,見原本伏地哭泣的孟姜,在雨聲和樂聲繚繞中緩緩起身,隨雨飛升起來。我娘子遂抬眼望天,但見孟姜縹縹緲緲,羽化成仙,在她的視野中慢慢變成一縷輕云,消失在云雨空蒙的天際。
所以,我敢說事情可能不像東漢蔡邕所說的那樣,孟姜是投淄水而死。蔡邕生活的年代,和我在世時距離已很遙遠(yuǎn),他說的會比我娘子親眼看見的更加可信?有時候我想,一個靠譜的詩人顯然比一百個不靠譜的史官更加靠譜,因為詩人更加懂得天性人心,不會隨帝王意旨用春秋筆法胡寫。事實是,自我娘子目睹孟姜隨樂羽化成仙后,齊國人誰都沒有再見過杞梁妻子孟姜。自那以后,她在塵世里確已消失不見,無人知其所終。
當(dāng)然,佐證我娘子說法的還有文獻記載,即齊莊公四年,大水,谷水與洛水斗,黃河泛濫成災(zāi),平地大水深逾尺許。晉侯在夷儀集會的伐齊動議,也因此中止。齊王姜光在臨淄城里忽然得以奉天承運,松了一口氣。慶幸之余,對于錯失杞梁和我這樣兩員大將的事情,他開始痛定思痛。
這就要說到我和娘子了。自溫車歸齊以后,因為傷勢過重,我并沒有挨過幾天,便步了杞梁后塵。我娘子哭得昏天黑地。我說過她從小就是個好哭鬼,嫁給我后,動輒哭泣,我都習(xí)慣了??勺屛覜]想到的是,她的慟哭絕對不輸杞梁的妻子孟姜。那兩個女子的哭夫之慟究竟達到了怎樣的程度?我愿意借鄒國孟軻的說法來說明。作為后世的亞圣,他在《孟子·告子下》中寫道:“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绷形豢垂?,孟子說的不是杞梁妻子孟姜哭夫而致城傾山崩,而是說她和我娘子的哭夫改變了國俗!
誰能夠想象,她們姐妹兩個得是怎樣的哭聲,才能夠如此感天動地、風(fēng)化人心;誰能夠懂得,她們倆的哭聲里,蘊涵了多少失去親人的疼痛,多少男女情愛的不舍,多少河清海晏的渴望,多少對男耕女織的流戀……后世南朝的蕭統(tǒng)在他編的《古詩十九首·西北有高樓》中,收有這樣的句子:“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我想那高樓弦歌的聲音之悲,也許揭示了她們倆的哭夫能夠穿越千年并成為千古絕唱的原因。
當(dāng)然,有的時候我也會自責(zé),覺得自己在春秋無義戰(zhàn)的年代勸杞梁出仕齊王,確實是坑了他。但是想到孟姜和我娘子的哭夫絕唱得以千古流傳,我心里也就慢慢平復(fù)了。此外,我還想為自己再開脫兩句。如果說杞梁的隱居以求其志,是為了光復(fù)杞國,那么我得說,事實上在我們倆離世五年后,也就是公元前544年,杞文公又把杞國遷到了淳于,即如今山東省濰坊市坊子區(qū)黃旗堡街道的杞城村;又九十九年后,也就是公元前445年,杞國最終在楚惠王進攻之下滅國,杞簡公成了杞國末代君主。因此,杞梁為杞復(fù)國的大夢當(dāng)時不醒,后來也終將破滅。所以,我想說的是,他能夠和我共赴且于門并捐身取義,應(yīng)該是遂了他行義以達其道的愿望的。
列位看官,您生活的是現(xiàn)實的世界,展開于具體的時空,因此是一個有限的世界。兩千五百多年前,我和杞梁、隰侯重因為一道且于門,早已生活在精神的世界里,可以超越時間和空間,因此是一個永恒的世界。但是這并不妨礙在未來,某個人在某一天會發(fā)現(xiàn)我們。大約是前年夏天,有位哲學(xué)博士,叫林孝瞭,在披覽文獻時和我們相遇了。他曾隨父兄練過八極拳,血脈中流淌著勇士的尚武精神,認(rèn)為血性之于族群的生存與發(fā)展十分重要。他由顧頡剛、顧炎武一路溯源,直至明宋唐漢,最后抵達先秦,來到且于門下,發(fā)現(xiàn)我和杞梁、隰侯重是在那里陷入了共同的命門。他看后甚為感慨。恰好他的同事中有個作家,也就是本文作者。他便帶著整理的文獻和創(chuàng)意構(gòu)思,深夜拜訪,希望作家能把杞梁和我這樣的上古武士寫成小說,讓我們身上失傳已久的遺勇得以復(fù)活,進而滲入當(dāng)世人心。作家聽了博士的想法,也很感奮,便開始嘗試用文字讓我復(fù)活。但是,他也碰到諸多難處,特別是春秋時期的人物語言,令他頭大,只能借助經(jīng)史子集中的吉光片羽,并觍顏用了馮夢龍和蔡元放筆下不少話語,才得以成文。
您必須開口說話,華周。作家在構(gòu)思和行文中對我說。您可能得說一些現(xiàn)代人能夠聽懂的話。為此,允許您借用一些古今中外的詞匯和典故,偶爾也可以像現(xiàn)代人那樣思考事理。
那您是否也該多了解些我們生活的那些年代呢?我有樣學(xué)樣地對作家說。
這個自然。他說,您已經(jīng)復(fù)活了,就讓我們彼此多些了解吧。
如此這般,列位看官便在他這篇名為《復(fù)活》的小說中,看見我出現(xiàn)在公元前549年3月;而我也在齊莊公四年春天,看見從前的自己,手里拎著兩條母鯉,前去探望好友杞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