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圓圓
(武漢大學(xué) 湖北 武漢 430072)
方孝孺,明初著名儒臣,字希直,一字希古,浙江寧海人,生于元至正十七年(1357), 卒于明建文四年(1402)。自幼警敏,資質(zhì)過人,被宋濂稱贊為孤鳳凰“喧啾百鳥中,見此孤鳳凰”?!秾幒?h志》稱:“諸儒所長,互有得失,孝孺卓然為一世儒宗?!泵髑迨咳褰宰鹌錇檎龑W(xué)和讀書種子。
朱允炆即位后非常器重方孝孺,“及惠帝即位,召為翰林侍講。明年遷侍講學(xué)士,國家大政事輒咨之?!?/p>
方孝孺堅定支持建文帝削藩,但燕王朱棣兵破南京后,方孝孺作為建文帝遺臣而殉難。
朱棣以藩王身份起兵奪位,一直重視塑造自身的合法性。自起兵以來,朱棣以“清君側(cè)”為旗號,著力將靖難之役爆發(fā)、發(fā)展等理由歸結(jié)為建文帝身邊“奸臣”挑撥宗室矛盾,強調(diào)自己是被迫維護祖訓(xùn)。朱棣即位后,先后組織臣下編寫了《奉天靖難記》,重新編修《太祖實錄》,丑化建文君臣。由于方孝孺始終主張削藩,且堅決不肯投降,明朝前期官方對于方孝孺的歷史書寫基本奉承“春秋筆法”的主旨,重點強調(diào)方孝孺的各種過失,以達到抹黑建文君臣、美化朱棣的目的,從而為靖難之役和朱棣奪權(quán)篡位的行為制造合法性依據(jù)。下文從《明太祖實錄》、《明太宗實錄》中選擇部分有代表性的記述加以討論。
《明太祖實錄》、《明太宗實錄》中方孝孺被塑造成頑固好戰(zhàn)、專橫迂腐、貪生怕死的形象。
建文二年七月,李景隆屢敗燕軍,退至濟南之際,建文朝便派李得成與燕軍講和,朱棣借機讓李得成帶回他愿意罷兵息民的消息。這時候突如其來的一場承天門災(zāi)挑動著不少人的神經(jīng)?!熬旁氯尚缢?,先是承天門災(zāi),朝臣多言宜罷兵息民以答天譴,翰林文學(xué)博士方孝孺獨言:‘諸侯當(dāng)滅之應(yīng)’”?!睹魈鎸嶄洝酚浭隽朔叫⑷婷鎸ν蝗缙鋪淼某刑扉T災(zāi)禍的反應(yīng),他不光沒有聽取朝臣的建議罷兵休戰(zhàn),還力排眾議、堅持戰(zhàn)爭,將此災(zāi)解釋為是諸侯將滅的應(yīng)召。
承天門災(zāi)事件在《奉天靖難記》中也有記載:
九月壬戌朔。先是承天門災(zāi),占者以為天示警戒,欲勸允炆息兵。方孝孺獨言:“承天門災(zāi),應(yīng)在諸侯滅之象?!甭?wù)咔旋X。
《明太祖實錄》的內(nèi)容多來源于《奉天靖難記》,但是關(guān)于承天門災(zāi)事件,《奉天靖難記》指責(zé)的色彩更加濃烈一些?!斗钐炀鸽y記》中勸說建文帝偃兵息民的對象不再是群臣而是占卜者,方孝孺反抗的不光是群臣議論還有上天的旨意?!睹魈鎸嶄洝穼τ诔刑扉T災(zāi)的記敘態(tài)度更加緩和一些,沒有直接貶低方孝孺的詞匯,而是通過羅列群臣和方孝孺的態(tài)度來襯托方孝孺的獨斷專行。雖然同基于抹黑建文君臣、對其事跡進行丑化的修史基調(diào),但是《明實錄》由于本身的修纂范式問題,所以對于對方孝孺的直接抨擊更為克制。
此外,《明實錄》中多次提到了燕王、建文帝都試圖議和,而遭方孝孺阻攔。
朱棣發(fā)動靖難之戰(zhàn)的旗號是清君側(cè),建文三年齊泰、黃子澄被黜,朱棣上書商議罷兵:“初聞齊、黃被黜,即以遍告三軍將士曰:‘明天子已洞察我之非辜,而去權(quán)奸矣。且夕必下寬貸洗雪之恩,吾與若等可以解甲而休帖席而臥矣?!薄睹魈趯嶄洝贩Q:“建文君善其策,遂命孝孺草詔宣言,欲罷兵”。但方孝孺反對議和并寄希望于緩兵致勝,“我方將怠之此奏之來止,宜令各處兵已多集,獨云南兵未至,燕軍久駐大名,暑雨為沴,不戰(zhàn)將自困”。
《明太宗實錄》又載,燕王希望吳杰平、安盛庸撤兵,建文帝想讓燕王繳械,于是燕王繼續(xù)派使者武勝上書:
雖臣將士不能無疑于權(quán)奸之欺,臣之父子蓋已欣戴陛下之仁矣……此皆奸臣之所為,而陛下深居九重有所不知不聞耶。臣之所恃者,陛下至尊至親也。今為奸臣所惡,陛下雖有憐之之心,而不能見疵,則臣所以自救之計,敢一日而忽之哉?……斯臣亦有保全之望,臣無任戰(zhàn)兢俟命之至。
而《明實錄》中建文朝臣對此的反應(yīng)則是:
書進,建文君覽之,益感悟有罷意,以示方孝孺曰:“其詞甚直,奈何?”孝孺未言。建文君曰:“此孝康皇帝同產(chǎn)弟,朕叔父也,今日無辜罪之,他日不見宗廟神靈乎?”孝孺曰:“陛下果欲罷兵耶,天下軍馬一散,即難復(fù)聚,彼或長驅(qū)犯闕,何以御之,騎虎之勢可下哉?且今軍馬畢集不數(shù)日,必有捷報,毋感其言?!毙⑷娉?,矯命錦衣衛(wèi)執(zhí)武勝系獄。
《奉天靖難記》也當(dāng)中收錄了燕王信件,還記載了建文君臣的反應(yīng):
允炆見書,頗有感動,方孝孺在傍力爭曰:“今軍馬四集,不數(shù)日必有捷報,毋聽其言?!彼靾?zhí)武勝系獄。
《奉天靖難記》與《明實錄》都強調(diào)了朱允炆見朱棣上書之后,都有所感動,但是《明實錄》更加明確,指出了建文帝也有罷兵之意“益感悟有罷意”。兩者都在行文上表明了罷兵的可能性,且都把最后的責(zé)任歸咎于方孝孺從中作梗,而使得燕王與建文帝君臣之義徹底絕裂,靖難之役必不可免。其實無論方孝孺如何抉擇,燕王并不會因此而罷兵,兩書的敘述都將拒絕息兵的罪責(zé)歸到了方孝孺身上為燕王不愿罷兵而繼續(xù)征戰(zhàn)找了借口?!睹魈趯嶄洝愤@樣塑造方孝孺頑固好戰(zhàn)、禍國殃民的形象,有助于將戰(zhàn)爭責(zé)任推給方孝孺。
《明實錄》也存在利用方孝孺為建文帝決策失誤做替罪羊的現(xiàn)象。在任命薛嵓一事上,《明太宗實錄》記載:“建文君善其策,遂命孝孺草詔宣言,欲罷兵。建文君覽詔曰:‘既欲怠之,則當(dāng)婉辭,庶幾肯從’。孝孺曰:‘辭婉則示弱矣’。遂令大理少卿薛嵓赍至軍中密散之,以懈我將士心,嵓竟匿宣諭不敢出?!薄斗钐炀鸽y記》調(diào)整了敘述任命薛嵓和討論言辭是否需要委婉的討論的順序,“允炆善其策,乃以大理少卿薛嵓等赍詔至軍,陽言休兵?!薄睹鲗嶄洝分邪褦⑹路旁诜叫⑷嬲f“辭婉則示弱矣”之后,讓人聯(lián)想到是方孝孺任用的薛嵓。而《奉天靖難記》里面明確地說明了在朱允炆同意方孝孺計策之后,朱允炆任命薛嵓辦理此事?!睹魇贰し叫⑷?zhèn)鳌樊?dāng)中亦延續(xù)的是《奉天靖難記》中的敘事方式。
雖然在承天門災(zāi)事件上面《明實錄》對方孝孺的態(tài)度更加緩和委婉一些,但是一旦涉及皇帝的是非對錯之時,《明實錄》會通過一些粉飾和模糊,將責(zé)任推卸給方孝孺的剛愎自用和決策失誤,以維護建文帝背后的朱明王朝顏面。
隨著戰(zhàn)事的進一步發(fā)展,在面對連連敗績、德州餉道又絕的情況之下,方孝孺獻上了離間計:
“燕世子孝謹仁厚,得國人心,燕王最愛之,而其弟高燧狡譎,素忌其寵,屢讒之于父不信。今但用計離間其世子,彼既疑世子,則必趣歸北平,即吾德州之餉道通矣,餉道通即兵氣振,可圖進取也?!苯ㄎ木唬骸昂我灾涓缸有值苤ぃ俊毙⑷嬖唬骸俺贾接辛旨伍嗾?,燕王嘗召至府中居久,故得之悉?!苯ㄎ木唬骸按瞬吖躺疲缸隅姁奂壬?,恐未能間之?!毙⑷嬖唬骸翱尚??!彼炝钚⑷娌輹O世子,令背父歸朝,許以燕王之位,而令錦衣衛(wèi)千戶張安赍詣世子,世子得書不啟封,并安遣人送軍前。時中官黃儼奸險,素為世子所惡,而高燧深結(jié)之為己地。及安持書至,儼已先遣人馳報上曰:“朝廷與世子已通密謀?!鄙喜恍?,高煦時侍上,亦替儼言非謬,上亦不信。語竟,世子所遣人以書及張安皆至。上覽書嘆曰:“甚矣,奸人之險詐。吾父子至親愛,猶見離間,況君臣哉?”
《明實錄》對于離間計的記載非常詳細,尤其是方孝孺分析燕王二子關(guān)系、性格等處在《奉天靖難記》中無所考。這里存在一些可疑之處,既然方孝孺深知燕世子為燕王最愛,那燕王的藩王之位于朱高熾而言乃是囊中之物,信中勸燕世子背叛朱棣的條件是“許以燕王之位”,其實對于朱高熾而言并沒有什么誘惑力,方孝孺為何要明知而行呢?其實燕王最愛的也并非燕世子,而是朱高煦。朱棣曾在靖難途中對朱高煦直言:“吾病矣,汝努力,世子多疾病”,暗含著對朱高煦作為繼承人的認可。朱高煦常常隨父出征,戰(zhàn)功赫赫,“屢瀕于危而轉(zhuǎn)敗為功者,高煦力為多”。
《明太宗實錄》對于方孝孺分析燕王兒子關(guān)系的描述放在這里有許多抵牾之處,但是回到《明太宗實錄》的修纂背景來看,便可以有所理解?!睹魈趯嶄洝窞橹扉Φ睦^任者朱高熾遣人修纂,正是因為朱棣對朱高煦的偏愛,使得朱高熾多次處在皇位動搖的邊緣。為了維護自身統(tǒng)治,明仁宗朝在實錄修纂時進行了許多美化,直言朱高熾最受先皇寵愛與信任,并在離間計當(dāng)中能夠果斷處理,抬高明仁宗的同時還不忘記敘朱高燧、朱高煦對明仁宗的不斷誣陷,有利于幫助明仁宗塑造其光輝形象和正統(tǒng)地位。
建文四年,建文朝敗績連連,許多將士率眾投降、六部大臣皆圖自全朝廷派郡主與朱棣交談,《明實錄》對此的記載是:
上見郡主,慟哭曰:“我父陵土未干,我兄弟頻見殘害,人之忍心,有如此乎?且一入讒臣之言,即如膠漆不可解。至親之言,縱傾吐肝心,如水洗石。今我之來,豈其得也哉?”
《明太宗實錄》控訴了方孝孺的“讒臣”性質(zhì),在打壓方孝孺的同時為建文帝粉飾,也掩蓋朱棣篡位奪權(quán)的昭然之心。
燕軍抵近南京時,方孝孺揚言:“長江可當(dāng)十萬兵。江北船已遣人盡燒之矣,北兵能飛度?況天氣蒸,易以染疾,不十日,彼自退。若遽度江,祇送死耳。”從《明太宗實錄》這段記載看,方孝孺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燕軍的強大和局勢的危急,《明太宗實錄》這樣書寫意在表達方孝孺在軍事方面的無知與無能?!斗钐炀鸽y記》還特意記載了人們對于方孝孺這番言論的態(tài)度:“其言繆妄,識者笑之”,諷刺了方孝孺的大言不慚、紙上談兵之舉。
建文四年六月,燕王率軍橫渡長江直達南京,朱橞開門投降,燕王軍“按兵而入,城中軍民皆具香花夾道迎拜,將士入城肅然,秋毫無犯,市不易肆,民皆按堵”。在《明實錄》的筆下,不光守城將領(lǐng)愿意投降迎接燕王朱棣,城中百姓也歡喜迎接,一派民心所向的景象。朱棣馬上見了周王、齊王。周王曰:“天生大兄,戡定禍亂社稷,保全骨肉,不然皆落奸臣之手矣?!薄睹鲗嶄洝方柚芡踔?,將靖難之役的謀權(quán)篡位粉飾為燕王掃除奸臣、勘定禍亂、保全骨肉的義舉。
最后靖難之役以建文帝闔宮自焚宣告結(jié)束,方孝孺的命運也隨著發(fā)生改變。方孝孺從朝廷重臣變?yōu)榱吮痪凶锍迹?/p>
時有執(zhí)方孝孺來獻者,上指宮中煙焰,謂孝孺曰:“此皆汝輩所為,汝罪何逃?”孝孺叩頭祈哀。上顧左右曰:“勿令遽死?!彼焓罩瓐?zhí)奸臣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等至闕下。上數(shù)其罪,咸伏辜,遂戮于市。
《明實錄》的敘述下,建文朝輔弼大臣齊泰、黃子澄、方孝孺一起被列為奸臣。朱棣以“清君側(cè)”為名,策劃靖難之役,僅將齊泰、黃子澄視為奸臣?!睹魇芳o(jì)事本末》記載:“癸酉,燕王誓師,以誅齊泰、黃子澄為名,去建文年號,仍稱洪武三十二年?!薄睹魇贰份d:“上書天子指泰、子澄為奸臣,并援《祖訓(xùn)》‘朝無正臣,內(nèi)有奸惡,則親王訓(xùn)兵待命,天子密詔諸王統(tǒng)領(lǐng)鎮(zhèn)兵討平之’。書既發(fā),遂舉兵。自署官屬,稱其師曰‘靖難’”。
為了繼續(xù)為這場政變找合理性,方孝孺和齊泰、黃子澄一樣成了燕軍的眾矢之的,也被加入了奸臣的行列。在《明實錄》的記敘中方孝孺被抓捕之后并沒有慷慨赴義、為國殉難而是“扣頭祈哀”。方孝孺之死在《奉天靖難記》中的記載與《明實錄》相似:“時有執(zhí)方孝孺來獻,上指煙焰處謂方孝孺曰:‘今日使幼君自焚者,皆汝輩所為也,汝死有余辜?!叫⑷婊渍郯驊z,遂命收之”。兩者的記敘大部分文字相同,部分更改,都強調(diào)孝孺面對燕王叩頭乞哀的情形,塑造了方孝孺罪惡滔天而又乞憐求饒的宵小形象。
《明實錄》中方孝孺形象的構(gòu)建充斥著永樂君臣的政治利益訴求。《明太祖實錄》、《明太宗實錄》對于方孝孺的記載大部分皆為奸臣形象。當(dāng)只談及方孝孺時,《明太宗實錄》比較克制,刪減了《奉天靖難記》當(dāng)中對方孝孺評論、貶低的直接記述,通過委婉、反襯的方式烘托方孝孺頑固好戰(zhàn)、禍國殃民的形象。但是,一旦涉及皇帝是非對錯之際,《明太宗實錄》對方孝孺的態(tài)度就會改變?!睹魈趯嶄洝吠ㄟ^粉飾、主語模糊化等手段將方孝孺塑造成專斷獨行、挑撥離間的奸佞,建文帝在整個戰(zhàn)爭過程中只能聽之任之。在面對敵軍時,方孝孺十分輕敵,決策上迂腐無能。城破失敗后,方孝孺折哀乞憐,塑造了方孝孺迂腐無能、貪生怕死的形象。
《明太宗實錄》著力將靖難之役爆發(fā)、發(fā)展等理由歸結(jié)為建文帝身邊的“奸臣”所致,削弱建文帝作用。實際上不僅僅是太宗實錄的歷史書寫,早在燕王起兵之初就編織了這樣一種“清君側(cè)”的說法,朱棣即位以后更是把這種邏輯作為他合法性的重要論據(jù)。太宗實錄的編修者很可能是出于政治原因,在這個問題上嚴(yán)守旨意。朱棣需要給自己的行為做出合理的解釋,但又不能直接攻訐建文帝之過,便通過丑化方孝孺等建文帝身邊大臣來推脫罪責(zé)。所以明朝前期對于方孝孺的書寫基本奉承“春秋筆法”的主旨,以達到否定建文帝的正統(tǒng)地位、歪曲歷史、抹黑建文君臣、美化朱棣的目的,從而為靖難之役和朱棣奪權(quán)篡位的行為制造合法性依據(jù)。
注釋:
①(明)宋濂:《送方生還天臺詩并序》,收錄于宋濂著,徐光大校點:《遜志齋集》,寧波出版社1996年版,第867頁。
②(明)宋奎光:《寧??h志》,成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479頁。
③(清)張廷玉等:《明史》卷141,中華書局1974年版。
④《明太祖實錄》,臺灣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
⑤《奉天靖難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齊魯書社1997年版。
⑥《明太宗實錄》,臺灣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
⑦(明)谷應(yīng)泰:《明史紀(jì)事本末》卷27,中華書局,201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