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棹

我們?nèi)驹诩装迳?，等一片足夠?qū)掗?、強勁的風(fēng)。很曬，但沒有人躲進船艙。岸在遠處搖晃。我們已在星列的島嶼間兜轉(zhuǎn)數(shù)日。熟悉的事物，陌生的距離，后者將前者拖拽得認不出了。

古銅色的教練說：你們的運氣用完啦。他不再需要大喊大叫，因為不再有風(fēng)把他的聲音搶走。聲音筆直落下，痛砸甲板。這種風(fēng)我還是能跑一跑的，古銅色的教練說，但你們是沒戲了。

風(fēng)已經(jīng)成為一個問題，前所未有地具體。在時間和島嶼當中，我們努力適應(yīng)一種被風(fēng)主導(dǎo)的生活。我們重溫這一失勢的力量，它曾是統(tǒng)御地球的龐然大物，它曾吹透我們的詞語、留下回音?，F(xiàn)在世界是它的遺跡。島嶼間的我們一次次目睹，當風(fēng)過來的時候，作為框架的時間和其中一切如何不加抵抗地振動起來。

現(xiàn)在我們需要風(fēng)。需要前幾日那樣的風(fēng)：晴風(fēng)、好風(fēng)——前幾天一天天串起來，叫好風(fēng)一股腦吹穿了膛?！澳銈兊倪\氣用完啦?！蔽覀冃枰谝淮蠓⒁徽B續(xù)、均勻的風(fēng)中做動作：繞索，插搖把，拉索，換舷，轉(zhuǎn)舵。我們要盯緊主帆曲線，趕在船被壓翻之前協(xié)助它把風(fēng)的強壓卸掉。我們要像避開烈火一樣避開死風(fēng)區(qū)。我們的皮膚和眼睛要學(xué)習(xí)區(qū)分真風(fēng)和視風(fēng)。我們要發(fā)號施令或服從命令。

在這一切之初，我們學(xué)習(xí)詞語。我們擠在船艙，圍成一圈，學(xué)習(xí)如何指稱這個陌生世界：這片海域，這些風(fēng)的方向，這艘船的每個細部，那些保全我們性命的動詞，那些使我們靜止或飛馳的動詞，那些在我們之中建起結(jié)構(gòu)和秩序的動詞。詞語支撐起這個世界，又將我們牢牢敲打在位，穩(wěn)固這個世界。

但是風(fēng)息了。碎陽光在海面彈跳，船左右搖擺。教練從左舷望出去，望向開闊海域，尋找風(fēng)，同時提防著船、漁網(wǎng)和不明漂浮物。我們需要風(fēng)?？諝庹谧儧觥⒆兝?。碎陽光將融化成漿。太陽墜落之前將變得可以直視、引人憐惜。海水將變得幽藍，向東天倒灌。接著將升起天狼星，指引我們注意繡滿神話的深空。接著玫瑰色的疆域收縮。我們將收卷兩面帆，手臂手掌并用，抹平每一道皺褶，使帆收卷得平平整整的，再細細扎好帆繩。在舵的一側(cè)，有人會蹲下，推電閘，點火，啟動馬達。我們將鉆探夜色，學(xué)習(xí)夜海的語言：星的、燈的、機器的。我們學(xué)習(xí)光點如何指代遠洋巨輪，如何指代運動和靜止。我們學(xué)習(xí)閱讀漁網(wǎng)、島嶼、燈塔、航道、星座的邊界。我們還要學(xué)習(xí)“非標”語言：夜間作業(yè)的漁民夫婦和他們的燈泡樹，走私快艇的轟鳴，一束探問的、直刺我們雙眼的強光。到那時，陸地將成遙遠的星閃，碎散不成句。到那時我們將明白，誕生于陸地的記憶擁有腳掌，用肺呼吸。在夜海中，我們的感官失效，我們成了文盲。我們聽說，海的兒女只需附耳在底艙傾聽，就能辨認近旁魚群的種類。

沒有風(fēng)。我們遙望那片沙灘。我們望見在時間的開端，有一個人正制她的獨木舟。古人講“刳木為舟，剡木為楫”。以大樹主干制作而成的獨木舟，在世界各地的史前人類遺存中都很常見，浙江“跨湖橋獨木舟”(松木，距今七千到八千年)、荷蘭“庇斯獨木舟”(松木，距今九千到一萬年)、尼日利亞“杜夫納獨木舟”(柚木，距今八千到八千五百年)，以及北佛羅里達龐大的古獨木舟群(四百多個記錄，距今七千年至四百年不等，以松木及柏木為主)是典型。它們都來自制作者最為親近的樹林，它們身上都留有被火和石器痛吻的痕跡。文學(xué)可以穿透時空，照亮那些時刻：人在林間漫步，頭仰望著，手輕拍著，挑選可以成舟之木；海在不遠處響著。

被選中的樹會倒下。它的枝葉在茸茸樹冠間抓出傷口，那是它最后的表達。它不大會知道接下來的事了，那將是人的故事：船匠的故事，船塢的故事，造船廠的故事，漁人的故事，水手的故事，“探險者”恩里克和哥倫布的故事，鄭和和達·伽馬的故事(二人生命的終點在印度西岸的科澤科德重疊)。樹不再知道了。它的心材里儲滿了成百上千年的，海灣的風(fēng)和風(fēng)景，那是人不大會知道的事。

人用火和泥塑造樹的記憶，直到樹變成獨木舟。人是帶著樹的、大地的記憶駛出去的。在海途中，這些記憶會是她的慰藉。大海，生物學(xué)意義上的“阻限”，早已做好被超越的準備。人類并非有能力超越生物阻限的唯一物種：一只好奇心過剩的耗子，聞著嗅著，趴趴站站，不小心上了遠洋船；一只餓昏了頭、被船上食物香味吸引的耗子；一只被惡貓追殺的耗子——好奇心、欲望、求生本能，偶然和必然，推促個體超越物理阻限——高山，沙漠，大海，大氣層，引力……最后的阻限是“時間”。我們不得不想起李白，一個尤其熱衷于遠望的人。流傳至今的近千首李白詩，協(xié)同連綴出一條悠遠、壯闊的天際線，構(gòu)造出一種迷戀遠景的人格。飛瀑、行人、風(fēng)帆、流云是小小參照物，提醒讀者“別忘了時間仍在流動”。一次又一次，詩人的目光擊穿巨型尺寸的詩歌空間，捕捉天盡處倏忽而過、川流不息的淡影。詩人也許已經(jīng)自信地預(yù)知到，那正是后世千秋萬代讀者的身影，永續(xù)無窮地來到他的詩前，同他遙遙相望。世代更迭，詩人永恒。

現(xiàn)在我們繼續(xù)看向沙灘上的人，那個制獨木舟的人——她身前橫亙的不再是獨木舟了，而是一條獨桅帆船。航行所需之帆，她正在編織?！昂昧?，”人們說，“她終于開始干她該干的事了。”在漫長時光里，相比造船、出海，制帆被認為是更適合她的活。借助她腳邊材料以及所制帆型，我們能判斷她是波利尼西亞人、埃及人、波斯人抑或廣州人。植物不會缺席。這一次，是那些柔韌的成員或器官，獻身在她靈巧的指間：露兜樹屬，遍生波利尼西亞人星羅棋布的海島故鄉(xiāng)，從低伏的草本(露兜草)到高達十五米的大型支柱根木本(林投)，和海風(fēng)的親密關(guān)系始自遠古，猶如翠綠長發(fā)的柔韌簇生葉就是證據(jù)，波利尼西亞人割采這些翠綠證據(jù)，使它們和水分、海風(fēng)分離，直至翠綠顏色完全流逝，直至它們悲傷地收縮、蜷曲起來，再將它們編織成帆；埃及莎草()扎根于尼羅河三角洲溫熱的河泥，于炎夏盛放的、星光般的花簇獻給眾神，莖葉用于編舟、織帆、書寫、制作生命之符；在松軟的棉花之前，棕櫚科植物一直為阿拉伯傳統(tǒng)單桅三角帆船提供強健的纖維，幫助這些以逆風(fēng)行駛聞名的輕舟對抗逆風(fēng)。

同樣的，在棉花之前，棕櫚科、香蒲屬(典型如東方香蒲)、麻屬(典型如漢麻)等本地植物成為中式帆的首選原材料。傳統(tǒng)中式帆獨特之處，在于支支平行的橫向竹骨所構(gòu)成之帆架。隨即，我們能夠看見水霧中竹林，甘清香味和簌簌聲響將回蕩在帆幕上，竹骨將總領(lǐng)草木的織物——那些被鄉(xiāng)愁浸潤的草木，那些晃動在《詩經(jīng)》深處的草木。跟隨這張帆，我們記念的樹林和城市也要吹向大海。

——更多的樹林、城市、記憶將要吹向大海，吹向蠻荒海岸、無人島嶼、陌生人的故土。它們使大地變色、變樣，有時，使大地流血。詩和故事——“文學(xué)”——既是海旅的安慰，也是海戰(zhàn)的誘因。當航線越繞越密，海中詞語也日益密集。海中詞語被潮流推向南北極，它們的熱度軟化冰川，它們殺死海鳥海龜、填塞深海魚腹。我們應(yīng)對詞語之海抱持什么希望？如果時間能在虛構(gòu)中延續(xù)、沙灘上的水手永遠造不完她的船、小說開頭和結(jié)尾間的阻限終能消除，我們又該對現(xiàn)實之海抱持什么希望？水手的愿望和作者的愿望沒有什么不同。在極端情況下，她們會遭遇彎曲的時間，成為兩種層面的時空遷躍者。她們被海市蜃樓欺騙、被幽靈船洞穿，她們神秘失蹤。失蹤的水手不再歸來，歸來的作者帶回一些見聞、一個世界、一把灰燼。

對初學(xué)者來說，世界聚集在“初”字之上，但“初”字不重，反而輕；它未被壓沉，反而升起。當“運氣用完”、久等無風(fēng)，我們被靜止吸引。我們發(fā)現(xiàn)，在靜止時刻，且只在靜止時刻，會有新的詞語自世界的孔洞噴涌。

當“運氣用完”、久等無風(fēng)，我們被靜止吸引。我們發(fā)現(xiàn)，在靜止時刻，且只在靜止時刻，會有新的詞語自世界的孔洞噴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