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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桃記

2022-11-08 04:19:31菱曉
野草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福貴阿爸孩子

菱曉

杏珠蹲在屋后河邊想心事。

河岸兩旁的樹蔭合力遮蔽了天空,河水被樹影染成了綠色,杏珠蜷在這一大片綠蔭之間,怔怔地望著平靜的河面,她的腦中不斷回想著剛才阿琴對她說的話:

“我娘說你是童養(yǎng)媳。”

“什么是童養(yǎng)媳?”

“就是從別人家里抱來的女娃,養(yǎng)大后給兒子做老婆的?!?/p>

“做誰的老婆?”

“大榮?!?/p>

“大榮?大榮是我阿哥哎!”

“又不是你親阿哥,等你長大了就成他老婆了?!?/p>

杏珠不響,她還是不太明白“童養(yǎng)媳”的意思,她問阿琴:“你是童養(yǎng)媳嗎?”

“我怎么會是童養(yǎng)媳呢?”

“你不也有阿哥嗎?”

“我可是我娘親生的!”

“那我也是我娘親生的!”

阿琴挑起水來憤憤地走了,她覺得杏珠不識相,自己明明是出于好心才告訴她這個事情,卻不料對方殺過來一記回馬槍。但是杏珠的反問卻令她當真有些疑心起來,她想起家里人對阿哥常林的各種偏袒來,阿哥摔破一疊碗,家里沒人說他一句,她打破一只碗,祖母就大喊“前世作孽”,這么想著,阿琴也有些惴惴了,腳步隨著心跳快了起來,桶里的水晃蕩了出來,她要趕快跑回家去問個清楚。

杏珠依舊蹲在河邊,她不相信阿琴的話,自己明明是爹娘的女兒,怎么就成了童養(yǎng)媳了呢 阿爸說家里的三個孩子都是從漁船上撿來的,這話是不用當真的,因為全村的大人都是用這句話來戲弄小孩子的。

“不聽話就把你送回到漁船上去!”小娃娃常常會被這樣的威脅給震懾住。大人們最喜歡觀察這個時候小孩子的表情變化,那受了騙的小臉蛋涌上來一股熱乎乎的潮氣,小嘴一直往下癟下去,眼睛眨巴了兩下然后就冒出大滴淚珠來,有的小孩會張開嘴巴大哭起來,哭得小身板一抖一抖的。杏珠一度以為大人們都這么說是因為漁船上有很多人家不要的小孩,她還特地跑到碼頭上去看過每一條停靠的漁船,卻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棄嬰的蹤影,原來“漁船上抱來的”這個說法就跟“小孩是從地里長出來的”或者“是從西瓜里鉆出來的”一樣,是大人們瞎編的?!澳敲础B(yǎng)媳’這個東西會不會也是瞎編出來的呢?”從別人家里抱來的?給大榮做老婆?杏珠想不通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她有很多疑問,想去找阿琴她娘問個清楚,可又退卻了,她想弄清楚又不想弄清楚,為什么要費力去弄清楚一個瞎編出來的東西呢?可是萬一這不是瞎編而是真的可怎么辦呢?

平靜的河面泛起一道道漣漪,杏珠循著水波望去,只見一群野鴨悠閑地游了過來。一棵楊柳樹橫臥在河面上,柳條垂入水中,有幾根柳條在微風的吹拂下輕輕搖曳著,鴨群游進了柳叢中,幾只鴨子似乎是想上岸,但憚于杏珠的存在始終保持著警覺的距離。它們在柳叢間徘徊了一會兒,然后嘎嘎地叫了兩聲游到別處去了。杏珠想起了阿爸,他搖著一條船出去賣栲栳,不知道現(xiàn)在船走到哪里了,這次出船阿爸帶上了阿哥,說是讓阿哥在船上幫襯著點,兩人走了已經(jīng)快兩個月了,一船的栲栳走了兩個月還沒有回來,看來生意是不好。

杏珠家所在的這個村子,名叫泉家潭,村里家家夾柳條,戶戶做栲栳,是遠近聞名的柳編之鄉(xiāng)。做一只栲栳,分“前道”和“后道”,夾白、曬干、浸泡、編織這些前道工序常由女人完成,而劈竹、烘烤、撐圈、安底這些后道工序都是體力活,基本由男人承擔。阿爸不在家的這段時間,娘做出來的栲栳都只完成了前道工序,所以全是半成品。

杏珠看著娘那兩只長滿老繭的手非常靈活地操作著,心里想著阿琴剛才對她說的話,她想問問娘這事是不是真的,她是不是從別人家抱來的?是不是童養(yǎng)媳?可是到底還是沒問出口,她對于這個未知的答案有些害怕,萬一娘說“是”的話那該如何是好?

“小榮去哪了?”杏珠問。

“家里沒米了,剩幾個銅板全給他去買米了?!蹦镎f。

南邊來了一個人,衣衫襤褸,破洞不補,裂縫不縫,猶如披了一身垃圾皮,所以人稱“垃圾皮茅大”,是個收舊貨的。

“福貴嫂,最近可好呀。”茅大笑嘻嘻地走上前來,他比梅珍和福貴都大了不止一輪,卻稱福貴為阿哥,稱梅珍為阿嫂。

茅大問起上次那個毛竹罐頭。梅珍說東西還在,只是福貴不在,她一個人不好做主。茅大伸出三根指頭來,意思是愿意出三塊錢買這個罐頭,杏珠記得這人上次只肯出兩塊,阿爸沒有同意。

梅珍雖然嘴上仍說著自己不好做主的話,但口氣明顯軟了下來。杏珠知道娘是有些動搖了,三塊錢換個毛竹罐頭,不少了。

“后塘村的胡道士說這個罐頭至少值十塊洋鈿?!毙又榈穆曇羰呛茼懙?,表情是很堅定的,好像的確是有胡道士這么一個人存在似的,但她把不準十塊錢是不是說得太多了,所以暗自有些發(fā)虛。

“你這個丫頭肯定在嚼舌頭,后塘村哪個人我不認得,弄出來個胡道士咯,還十塊洋鈿,三塊洋鈿都天上彈個洞了!”茅大激動地作勢要走,見沒人留他,拉過旁邊一條板凳便坐了下來。

這么快就被戳穿了,杏珠心里打著小鼓,嘴上仍堅稱確有胡道士這樣的一個人。茅大坐在那里,一個勁地游說著,梅珍卻只顧編手上的栲栳,沒怎么理他。從三塊一路升到五塊,梅珍總算頓了一頓,看得出是有些松動了。茅大便乘機說要再仔細看看這個罐頭,說不定有什么裂紋上次沒有注意,如果品相沒有問題可以再加一點。梅珍讓杏珠去屋里把東西拿出來。杏珠雖然很不情愿,但還是忸怩地進屋去了。

杏珠知道這個毛竹罐頭肯定是個寶貝,她還記得茅大上次來的時候說這是個筆筒,她把罐頭從柜子里拿出來,細看罐面上的雕刻,山巒之間有一葉扁舟,在她看來就是阿爸的那一條小船,旁邊有幾個字,杏珠不識字看不懂。她真舍不得把這罐頭交出去,在屋里立了半晌,才把罐頭握在胸前,走了出去。

茅大把罐頭接過去仔細盤看著,一會兒說這邊有一點磕碰,一會兒又說那邊有一條干紋。他伸手去摸腰袋,另一只手仍抓著那罐頭,兩只爆眼珠子就像粘在上頭似的,難分難離。他摸出一個臟污發(fā)膩的藍布帕裹,也不打開,只將手伸進去,將錢握在手心里遞與梅珍:“喏,銅鈿拿牢?!?/p>

梅珍接過來一看,頓時有些發(fā)蒙:“???怎么只有三塊?不是說好了五塊的嗎?”

茅大滿臉堆笑,鼓起的褶子里似乎藏著積年的污垢。他懷抱筆筒從板凳上站起來,一面說著“就這樣了,就這樣了,三塊錢很好了……”,一面轉(zhuǎn)身急急往外溜。梅珍是那種最老實的農(nóng)村婦人,明知被敲了竹杠也不曉得怎么咒罵對方,何況現(xiàn)在還有三塊錢在手里,也不能說對方是騙子,只好眼睜睜看他走掉。誰知這時杏珠一個箭步?jīng)_上去,眼睛一霎,已經(jīng)把罐頭奪回來了。

茅大先是一驚,沖口一句罵娘的話,但隨即又擠出笑容來,重去摸他那裝錢的帕裹。

杏珠看見弟弟小榮從遠處走來了,他的身后還跟著黑狗。杏珠說:“娘,要不就算了吧。你看,小榮回來了,他最喜歡這個罐頭了,要是被他曉得要賣罐頭,他肯定不肯的!”

茅大有些發(fā)急,硬把兩塊錢往梅珍手里塞:“喏喏喏,銅鈿拿牢,罐頭給我,快點快點?!?/p>

杏珠緊抱著罐頭,作勢要往屋里去。

“好了好了,再加一個銅鈿?!泵┐蠛暗溃傲鶋K洋鈿總行了吧!”。

聽見娘應(yīng)了一聲,杏珠便止住了腳步。茅大罵罵咧咧地又把帕裹從腰袋里掏出來,這次是光明正大地將帕子的四個角展開,嘆了一口氣,拿出一塊錢來,交與梅珍。

梅珍將手心里的六塊錢數(shù)過來又數(shù)過去,仿佛一不小心就會憑空少了一塊似的。杏珠抱著罐頭遲遲不肯交出去,見娘向她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讓她把東西給人家,卻仍是遲疑地倒退了兩步。但她捧著罐頭的兩只手到底是放松了,茅大見勢便上前一把將罐頭拉了過去。此時小榮離家只有十來步路的距離了,茅大趕緊把罐頭塞進了自己的隨身布袋里。

走的時候他回頭望了一眼杏珠,朝梅珍蹺起大拇指:“這個丫頭,值得的!”

梅珍掂了掂手里的銅鈿,她明白茅大這句話的意思,但是她并不在意,她認為杏珠還小,是不會懂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的,可是杏珠偏偏就聽懂了,她把阿琴對她說的話和“值得的”這三個字連起來她就明白了——茅大是在說:這個童養(yǎng)媳養(yǎng)得值得。

小榮買回來的米倒在米缸里只有淺淺一層,勉強把缸底覆蓋住,將這點米燒成稀粥再攪進麩皮也最多只夠他們?nèi)顺陨蟽商於?,要不是今天將那毛竹罐頭換了錢,接下去的日子恐怕只能靠賣一只栲栳換一點米來度日了。

杏珠知道家里的米缸空的時候多,滿的時候少,她知道家里窮,但并不以為苦,她似乎從來沒有受過精神上的苦,在她看來,挨餓和干活都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什么苦不苦的,大家都是這樣過日子的,沒有一戶人家的米缸是永遠滿著的,沒有一個小孩是不用干活的,沒有誰比誰優(yōu)越,也有沒有誰比誰低賤,大家都是一樣的??墒恰巴B(yǎng)媳”這個東西卻令她很是不安,她覺得這不是個好東西,有一種低人一等的感覺。

下午,娘從柴房里取了兩只庫存笆斗,讓杏珠上街去賣。杏珠用一根兩頭翹的桑木扁擔一頭挑一只,喚了一聲黑狗就出門去了。

到街上去的這條路杏珠是再熟悉不過了,路兩旁是大片的桑樹地,杏珠是眼睜睜地看著樹上的桑果子由青轉(zhuǎn)紅,再由紅變紫的。杏珠家沒有桑樹地,只有一小塊籬笆地,但杏珠是不缺桑果子吃的,因為一到這個時節(jié)左鄰右舍都會送桑果子到家里來,有的鄰居還會叫她自己去桑樹地里摘果子吃。昨天她還和弟弟小榮一起去了隔壁炳發(fā)家的桑樹林里,兩人吃到嘴巴和雙手全都變成了烏紫色,一笑,牙齒也變成紫色的了,舌頭伸出來,也是紫的。

走了桑樹地,穿過一條大路就到了街上。所謂“街上”就是一條三百多米的沿河長廊,在這條長長的廊街上,開著各式各樣的店鋪——茶館、米店、布行、點心鋪、雜貨店……再看那輪船碼頭,有停滿鸕鶿的魚鷹船,有去往大城市的客船,有裝滿沙石的扁平貨船,也有搖到外婆家的搖櫓船……早晨是這條長廊最熱鬧的時候:農(nóng)民們在地攤上叫賣著自家地里剛摘的新鮮蔬果;漁民們劃著載滿魚蝦的小船到碼頭上來交易;茶館里坐滿了喝茶聊天的茶客,很多老頭天不亮就到茶館里來了,一直要坐到午飯時候才走,對于他們來說,在茶館里一邊呷著茶一邊聆聽著各路小道消息是最愜意放松的了。

杏珠經(jīng)過茶館的時候總要往里面瞅一眼,看看阿爸是不是也在里面,今天也是如此,從茶館門口走過的時候不自覺地停了腳步,往茶館里面望望,即便明知阿爸此刻人在外地,是不可能悠閑地坐在茶館里喝茶的,但她還是要往里面看一眼。當然她這小小的希望肯定是落空的,雖然也是在她意料之內(nèi)。

午后的河街相比起熱鬧的早市來就顯得清淡許多了,但廊棚下來往的人還是不少的。杏珠卸下扁擔,把兩只笆斗放在地上,在靠河的廊椅上坐了下來,黑狗在她的腳邊趴下了。黑狗是很乖的,杏珠覺得它是全村最乖順的一條狗,每次出門,它都靜靜地陪著她。杏珠坐的位置靠近輪船碼頭,上下碼頭的人都從她面前經(jīng)過,穿過廊街的人也都能看到她的笆斗。她每次出來都是坐這個位置,不吆喝,也不把笆斗端到人家面前去,只是坐在那里,等別人來買。她想著需要的人看見了自然會買,不需要的人說再多也是不會買的。

一個老漢在笆斗跟前立住了,那么精瘦矮小的一個人,拄著扁擔的手卻是粗大異常,像一只樹精。問過價錢,是七角錢一只,心里暗想便宜。他彎下腰來去摸笆斗的邊緣,接著把臉貼著內(nèi)壁仔細研究起來,這瘦老頭原本就有點駝背,有可能眼睛也不太好,所以幾乎是要將上半身都投進這笆斗里去了。

廊椅上還有兩個老頭對坐在那里聊天,都蹺著二郎腿,將手交叉在膝蓋上,看人來人往。見那老漢從一只笆斗里出來,又鉆進另一只笆斗里,反復(fù)幾次,似乎難以定奪,便也湊過來幫他一起挑選,可是這兩位軍師的意見很不一致,一個說這只好,一個說那只好,弄了半天仍舊定不下來。

“五角洋鈿么也差不多了?!崩蠞h斜眼望望她。

杏珠只是搖頭。她不會跟人還價,所以干脆給個底價,但即便是底價了還是免不了各式各樣的還價,所以她只能搖頭。

“五角洋鈿賣只給他么算了?!币晃卉妿煄颓坏?。

“你實在選不好么干脆兩只都買去?!绷硪晃卉妿煂蠞h說。

老漢似乎接受了這個建議:“一塊錢兩只,都給你買去?!?/p>

“七角最低了,爹娘交代的?!毙又榇鸬?。

老漢不耐煩起來,皺眉喊道:“你這個小姑娘怎么這么倔的,真不會做生意。”

兩位軍師見買賣雙方都僵在那里,便又出手相助。

“這兩只笆斗做工是蠻好的。”一位軍師說。

“嗯,七角洋鈿不算貴的?!绷硪晃卉妿熣f。

老漢朝兩位軍師翻翻白眼,又將那佝僂的身子重新投入到一只笆斗中去了。

半晌終于挑定一只,扁擔一挑走了。杏珠看他的背影有些滑稽,像是長著兩條腿的笆斗在走路。

杭州班客船從南邊緩緩駛來了。

船在碼頭停穩(wěn)后下來了十幾個乘客,有一個穿旗袍的女人相當引人注目:一張白凈標致的臉孔;燙著鬈鬈的波浪頭;身穿深色雪青短袖旗袍,腳踩粗跟黑皮鞋,在周圍一片黑藍布衫的映襯下更顯風姿楚楚。杏珠覺得這個女人很有城里人的派頭,想著肯定是從杭州來的,便一直注意著她。但慢慢就發(fā)現(xiàn)她不像自己想的那樣:手拎小包輕松前行,行李自有別人幫她拿。這女人帶著個孩子,還有不少行李,全靠她自己一人帶動。她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拎一只長方形皮箱,肩上還背著一個包袱,這個包袱因為過于龐大,所以不停地從她肩上滑下來,導(dǎo)致她走走停停,有些狼狽。

從碼頭走上廊街有好幾級石階,女人把抱在懷里的孩子放下來,空出一只手來牽著小孩慢慢拾級而上,這小孩還很小,走得很慢,每上一步臺階女人就夸小孩一聲。杏珠坐在石階旁的廊椅上,看著這一大一小兩個人一步一步往上走。女人的頭發(fā)有些亂了,有一撮直挺挺地翹在外面。她手拎肩扛地拿了這么多東西,竟然還有心情慢悠悠地牽小孩上樓梯,杏珠不能理解她的做法,想著先把行李拿上來,再把小孩抱上來不就快多了嗎?

女人一抬頭看見杏珠在看她,就朝杏珠微微一笑,杏珠怔了一怔,一下不知如何回應(yīng),只是面無表情地僵在那里,過后又覺得沒有回她個笑容,有些虧欠了似的。突然她捧起剩下的那只笆斗,向那女人遞了過去,此刻她只想著幫忙減輕些負擔,至于到底是“送”還是“賣”,她沒有去想。

“謝謝你啊,小姑娘?!迸藢⒓缟系拇蟀胚M笆斗里,再把手里的皮箱也放了進去,“你真是幫了我大忙了!”她解開那小孩衣服口袋上的別針,掏出一個墨綠色針織錢包,“多少錢???”

杏珠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不像是在幫忙,而像是硬要人買,她覺得有些難為情,輕聲答道:“嗯,七角洋鈿。”

對方付過錢,把裝著皮箱和大包的笆斗背在肩上。杏珠還沒見過有人既穿旗袍又背笆斗的,覺得這樣的搭配有點滑稽。

“這樣就輕松多了!”女人把身邊的孩子抱了起來,對孩子親熱地說:“跟姐姐再會。”

這孩子的頭被一件薄衣服松松地包著,杏珠一直沒有留意這個孩子的臉,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包在衣服的小臉有些異樣——這張臉是白色的!眉毛也是白色的!連睫毛都是白色的!——這孩子是一個“羊白頭”!

“再會?!焙⒆幽搪暷虤獾卣f,說完就轉(zhuǎn)過身去趴在母親的肩上了。

穿旗袍的女人背著笆斗抱著孩子走了,杏珠在廊椅上坐了一會兒,她努力地回想著那張被包裹起來的小臉,孩子半睜半閉的眼睛看不清是什么顏色,但肯定不是黑眼珠子,雖然整個頭都被衣服包住了,但不難看出是一個女孩子。杏珠以前聽人說起過“羊白頭”,說得了這種毛病是治不好的,她今天第一次見到了“羊白頭”,除了驚訝之外,心里還有一些別的東西,說不清是同情還是悵惘。

黑狗跟著杏珠走在回家的小道上。

今天把兩只笆斗都賣掉了,這樣的事情是不大有的,以往常常是等到天黑也賣不出去一只。經(jīng)過阿琴家桑樹地的時候,杏珠看見阿琴正在里面摘桑果子吃,她快走幾步,不想讓阿琴瞧見她,因為她預(yù)料著阿琴又要跟她說“童養(yǎng)媳”這件事了。

“杏珠——”阿琴的聲音怎么這樣響,整片林子都回蕩著她的喊聲。

“杏珠——快來吃桑果子——”阿琴朝杏珠揮著手。

時間還早,去吃一會兒吧,杏珠這么想著,也朝阿琴揮了揮手,鉆進了桑樹林里。

兩人在一棵桑樹上摘果子吃。黑狗在草地上自顧自嬉鬧著。

“我娘說了,我是親生的,不是抱來的?!卑⑶僬f。

阿琴說話的腔調(diào)和她娘冬平嫂一模一樣,簡直就是她娘的翻版,那姿勢那神情那語氣,要說不是親生的都沒人信。

“你問過你娘沒?”阿琴問。

杏珠不吭聲,只往嘴里塞那紫色的漿果,她覺得阿琴家的桑果子比炳發(fā)家的甜一些。

“我娘說天底下的童養(yǎng)媳就數(shù)你最好命了,別家的童養(yǎng)媳都是又打又罵,你看玲子,從早到晚地干活,還要被她娘扭著頭發(fā)打,以后還得給炳發(fā)做老婆。”

杏珠暗暗吃了一驚,她并不知道玲子是童養(yǎng)媳,只曉得她娘是經(jīng)常打她的。

“玲子真可憐,所以我不愛上她家去玩。”阿琴說。

“你娘還說了什么?”杏珠摘著果子,盡量裝出不在乎的樣子。

“我跟你講哦——”阿琴向杏珠移近了些,低聲附耳道,“我娘說你是從姚家墩上抱來的?!?/p>

“姚家墩?”

“嗯,姚家墩!我娘說那戶人家前頭已經(jīng)生了四個女兒了,就希望有個兒子,結(jié)果生出來一看又是女兒,他們家老太婆當場就把你扔到馬桶里去了?!?/p>

“馬桶——!”杏珠大叫一聲。

“你難道沒聽說過嗎?很多女娃娃一生出來就直接扔馬桶給淹死的?!?/p>

“為什么要給弄死呀?”

“窮呀!養(yǎng)不活呀!”

“那為什么還要生出來?”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要是個男娃娃,就給留著;要是個女娃娃,就扔馬桶或者送人。”

“為什么呀?”杏珠早已停了摘果子的手,腦子里跳出來無數(shù)的“為什么”。

“因為男娃金貴!女娃不頂用!”

“誰說女娃不頂用了?我看玲子就比炳發(fā)頂用!”

“反正大人都是這么說的。”

“那,那我怎么沒死呢?”

“說是你阿爸正好從這戶人家門前經(jīng)過,就把你要了去,帶回家了。”

杏珠出了桑樹地,手和嘴都已染成了紫色。如果說之前她對這個事情還抱著半信半疑的態(tài)度,那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信了七八成了。

“謝謝你,阿琴?!毙又樵谛÷飞虾?。是在謝阿琴請她吃桑果子,還是告訴她關(guān)于童養(yǎng)媳這件事?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用謝——”阿琴在林子里喊。

杏珠還未踏進家門就聞到了香味,她知道飯桌上肯定放著一碗香噴噴的炒螺螄。走進家門往飯桌上一瞧,果然有一碗炒螺螄正冒著熱氣,螺螄碗旁邊是一小碗醬菜,還有盛在小碟子里的一塊腐乳。

娘正在灶頭上盛粥,小榮已經(jīng)把三雙筷子發(fā)好了。杏珠把賣笆斗的錢交給娘,接著從水缸里舀了一勺水沖洗自己那兩只紫色的手。

一家人坐下來吃晚飯,小榮得意地告訴她螺螄是他從水塘里摸來的,杏珠摸摸他的頭夸他能干。杏珠是吃螺螄的能手,一吸一吐非常老練,而小榮卻需要一根繡花針把螺螄里面的肉挑出來。

杏珠一邊吃螺螄一邊說著今天賣笆斗的經(jīng)歷,她是很愿意做這樣的匯報的,一只笆斗是怎么賣出去的,買主是個怎樣的人,都是很有說頭的,當然要是沒有生意的話那也就沒什么可說的了。今天兩只笆斗都賣出去了,于是就有兩個經(jīng)頭可以講了。杏珠模仿那駝背老漢是如何把上半身投到笆斗里去的,還模仿著兩位軍師是怎么幫腔的,當然她也提到了那個穿旗袍的女人和小羊白頭。小榮一邊用繡花針挑著螺螄肉一邊聽著,阿姐的講述讓他覺得出去賣笆斗倒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會生出一個羊白頭來呢?”杏珠問。

“那誰曉得呢?”娘說,“北邊丁老六那樣聰明的一個人,養(yǎng)出來的兒子是個傻子喏,真是天曉得?!?/p>

“那我是你生出來的嗎?”阿小突然發(fā)問,眼睛斜斜地瞄著娘。

“你們?nèi)齻€都是從漁船上撿來的?!蹦锕瘟艘幌滦s的鼻子,笑道:“誰不乖就把誰送回到漁船上去?!?/p>

杏珠吃螺螄的時候發(fā)現(xiàn)幾乎每一個螺螄里都有很多的小螺螄。現(xiàn)在正是螺螄繁殖的季節(jié),這些小螺螄讓她突然想起阿琴說的一生下來就被扔進馬桶里的女娃娃,那些女娃娃不就是和眼前的這些小螺螄一樣嗎?都是沒有長大就死去了的。

杏珠和小榮很快把一碗螺螄消滅掉了,娘在一旁笑吟吟地看著兩個孩子吃,她自己不吃,說是大肚子不能吃螺螄,其實只是為了留給小的吃。

飯后杏珠把碗洗了,和小榮在門前的空地上逗了會兒狗,鄉(xiāng)村的夜晚是沒什么娛樂的,除非有人來家里串門或者去別人家串門,不然的話七點鐘之前肯定都已經(jīng)躺在床上了。躺在床上也不睡覺,常常是玩一會兒,聊一會兒才睡。

弟弟小榮和杏珠睡一張床,娘大著肚子一個人睡一張床。小榮還不想睡,赤著腳跑到娘的床上讓娘給他講故事。杏珠在黑暗中睜著雙眼,她想起阿琴在桑樹地里對她說的話。那些話是多殘忍荒唐:把剛生出來的娃娃扔進馬桶里淹死?杏珠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小毛頭在糞水里掙扎的情景,不由猛地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頭。

在被子里杏珠聞了聞自己的兩只手臂,想著身上是不是還帶著糞水的臭味,她使勁地聞了許久,并沒有聞出臭味來。她聽見娘用非常輕柔的聲音在講故事,她又覺得整個事情沒有自己想的那樣壞。如果阿琴說的是真的,那么她也比別家的童養(yǎng)媳幸運多了。不知怎的,杏珠又想起了碼頭上遇見的小羊白頭,那穿旗袍的女人對那孩子是多么親切,她的眼里滿是愛意,一點兒也沒有嫌棄的意思,她怎么就沒有把小羊白頭送給別人或者扔進馬桶里去?為什么有人會把自己健全的孩子送掉或者弄死,而有人卻疼愛著身體有殘缺的孩子?

這許許多多的問題,她是怎么想都想不通。她睜眼望著黑暗的虛空,漸漸有些困了,倦意阻止她繼續(xù)思考下去,她的眼皮慢慢合上,她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杏珠被窗外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喚醒了,她知道娘是和鳥兒起得一樣早的,而她自己是不必這么早就起來的,她還可以再睡一會兒。杏珠翻了個身,繼續(xù)往黑甜的夢里沉下去,可那醒了一半的耳朵卻突然捕捉到了一陣呼嚕聲。屋里有人在打呼嚕。

杏珠猛地睜開眼睛,見身旁的小榮還在熟睡,絲毫沒有受到呼嚕聲的影響。她仰起脖子向另一張床望去——是阿爸!是阿爸回來了!

杏珠跳下床,輕手輕腳地走到阿爸跟前,阿哥大榮也在里邊睡著呢。杏珠有些惱自己睡得太沉,連他們回來都沒有聽到。

阿爸阿哥回家了!在他們離家的日子里,杏珠經(jīng)常想起他們,擔心他們,她知道在外面跑船賣栲栳是很辛苦的,她和娘一樣,怕他們遇到壞天氣,怕遇到壞人,她的心里有很多的怕,但她也知道阿爸是一定要出去的。這艘船是用攢了很久的錢買下的,有了這艘船,阿爸就能到遠一些地方去賣栲栳,就能賺更多的錢。可是阿爸每次出去跑船都要一兩個月才能回家,有時候還會帶回來很多沒賣出去的栲栳,現(xiàn)在看到阿爸和阿哥都安穩(wěn)地回來了,杏珠就放心了,她輕輕將門掩上,進了灶間。

娘在灶臺邊燒粥。

“阿爸什么時候回來的?”杏珠問。

“半夜里回來的,”娘說,“兩個人到了家里也不上燈,我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還以為是賊骨頭進來了,黑里摸了個榔頭準備拼命,結(jié)果一聽是你阿爸和阿哥的聲音?!?/p>

娘給杏珠盛了一碗粥:“以前從來沒有在半夜里回來過,哪有在半夜里回來的?我覺得不對。父子倆進屋倒頭就睡,我也沒法問。”

杏珠看得出來娘很憂愁。

“你阿爸的錢袋子是空的,我去河邊看過了,也不見我們家那條船。兩個人出去兩個月,回來了沒見到錢,也沒見到栲栳,連船也不見了,就回來空落落兩個人,其他啥都沒有,該不會被強盜搶了吧?!?/p>

杏珠到橋頭去洗衣服。天剛亮,霧蒙蒙的橋頭還沒有人。杏珠把臉盆放在臨水的石階上,對岸傳來公雞悠長的打鳴聲,東一處西一處,彼此呼應(yīng)著。在這長鳴聲中,裹在綠樹與河流間的村莊醒過來了。

有輕微的腳步聲過來了,有人在旁邊石階上蹲下來,杏珠偏過頭去望一眼,是炳發(fā)家的玲子。

“玲子你來了啊?!?/p>

“杏珠你這么早?!?/p>

“我阿爸阿哥回來了,都是他們的衣服?!?/p>

杏珠將阿爸的一件衣服放進河水里來回漂蕩幾下,突然瞥見旁邊一只手臂上有幾道青紫的淤痕。

“你的手……”

“被我娘拗的?!?玲子的口氣倒是非常平淡。

杏珠輕輕哦了一聲,心想玲子她娘可真狠心,拗得那么厲害。

“有什么辦法呢?誰叫我是童養(yǎng)媳呢?”

杏珠呆了一呆,她沒想到玲子就這么坦然地說自己是童養(yǎng)媳。一件衣服在水里漂過來漂過去,都忘了要去洗它。

“你說,我會不會,也是抱來的呢?”杏珠的聲音壓得很低,仿佛在說給她自己聽。

“你咋會是抱來的呢?”玲子非常確定似的,“你不會是抱來的?!?/p>

這時又來了兩個洗衣婦人,扯著嗓子嘰里呱啦地在那兒高聲攀談著,她們的到來使得杏珠的沉默合理了些。清晨的橋頭只聽見那兩個婦人響亮的聲音了。

杏珠抱著臉盆回到家里,把洗好的衣服在屋前空地上一一晾好,一進屋見娘坐在竹椅上拭淚,便連忙放下手中的空盆,跑過去問娘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娘光是抹淚不語。

杏珠跑到里屋一看,阿爸不在,大榮和小榮還睡著。她打開碗柜找尋阿爸的茶罐頭,茶罐頭果然不在那里,可見是上茶館去了。杏珠拿了板凳坐在娘的身邊,問阿爸的船是不是真的沒了。“船被搶走了,船上的栲栳也統(tǒng)統(tǒng)被搶去了?!闭f完便嚶嚶地哭起來。

杏珠覺得背上有一道汗,簌簌地沿著背脊淌下來。

“你剛?cè)蝾^你阿爸就起來了,稍微扒了兩口粥,拎著茶罐頭就出去了,問他么他也不肯多講,他心里肯定也難受。”

“阿哥——阿哥——”突然響起小榮的叫聲。

杏珠和娘進去一看,小榮正光著兩只小腳丫子站在大榮床前,一邊推搡著大榮,一邊叫著“阿哥”。大榮被弟弟的叫聲喚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伸出手來摸摸小榮的頭,翻了個身又睡過去了?!鞍⒏纾憧炱饋?,快起來和我玩。”小榮繼續(xù)推搡著他哥哥,半晌,大榮終于伸了一個懶腰,從床上坐起來了,他親了一下弟弟的臉蛋,小榮便爬到他懷里去了。

杏珠立在旁邊,感覺阿哥兩個月沒見似乎是有些變化,可細看之下又說不出變在哪里。梅珍只是心疼兒子,覺得大榮黑了瘦了,在外頭風餐露宿那么多天,肯定吃了不少苦。

大榮一端起粥碗,梅珍就盤問起他來,問他船是怎么沒的,是在哪兒丟的。大榮只顧著往嘴里扒粥,直呼醬瓜好味,梅珍想著兒子肯定是餓壞了,便等著他吃完再問,誰知大榮一喝完粥,放下碗筷便一個箭步?jīng)_去門去,梅珍見狀立刻叫杏珠去追,小榮也跟著跑了出去,黑狗趴在門口,見小主人們一個個都往外跑,便噌的一下站起來,急急地追了上去。

大榮跑得快,本是能擺脫“追兵”的,見杏珠一直跟著他不罷休,想想到底還是要面對的,于是垂了個頭,訕訕地回去了。

“船開到南潯碼頭,阿爸上岸去買點東西,讓我留在船上看著,我……”大榮支吾著。

“你怎么了?你睡著了?”梅珍急道。

“嗯,我也不知道怎么的,稀里糊涂就睡著了。”

大榮是個老實孩子,這種事情要是發(fā)生在隔壁常林或炳發(fā)身上,他們必定會把責任全推到那偷船賊的身上去,絕不會承認自己的疏忽。

“哎呀!”梅珍一下站起來,非常激動,揚手在大榮的頸背上重重拍了一記。她是從不對孩子動手的,這次卻沒有忍住。

“船是一定要看牢的呀!怎么能睡著了呢!”梅珍恨道。

大榮伏低做抱頭狀,見娘在那氣得直跺腳,便不敢作聲了,只怯怯地望著她。梅珍氣呼呼地坐下來,將一只手肘擱在桌上,把臉轉(zhuǎn)向窗外,仿佛不愿再聽下去。杏珠和小榮眨巴著眼睛,望望阿哥,望望娘,都不敢出聲。

“等我醒來的時候船已經(jīng)在江面上來,但還不遠,能看見碼頭。我聽見兩個男人在說話,可是一句話也聽不懂。我知道是碰到偷船賊了,想著我一個人也打不過他們兩個人,所以也不敢出聲?!?/p>

“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你嗎?”小榮問。

“栲栳一摞摞堆得很高,他們沒看見我。”大榮答道,“我在那想著逃脫的辦法,可是江面上忽然刮起了一陣大風,我沒忍住,打了個噴嚏?!?/p>

杏珠和小榮屏住了呼吸,娘把臉轉(zhuǎn)了回來。

“然后呢?壞蛋發(fā)現(xiàn)你了?”小榮問。

“嗯,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p>

“你跟他們打起來了?”小榮露出非常期待的神情,他最近聽了孫悟空打妖怪的故事,總是拿了根木棍當金箍棒揮舞著,他倒是很希望阿哥跟壞人打起來。

“沒有,沒跟他們打?!贝髽s說,“這兩個人塊頭倒是都不大,手里各拿著一支船槳,朝我逼過來,我有些害怕,就轉(zhuǎn)身跳到河里去了?!?/p>

“打都沒打怎么知道打不過呢?” 小榮似乎不能接受阿哥這種不英勇的行為。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蹦镟畹?,“是不能跟他們打的呀!這種人是下得去狠手的!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然后我就游回去了,幸好離碼頭不遠,和阿爸也遇上了。”大榮說。

“阿爸有沒有揍你?”小榮笑道,似乎有些幸災(zāi)樂禍。

“沒揍,他說我能撿回一條命已經(jīng)不錯了,不過我寧愿他揍我一頓。”

“你們怎么回來的?”杏珠問。

“幸好阿爸錢袋里還有點錢,我們就搭別人的船回來了?!?/p>

梅珍在旁聽得心驚膽戰(zhàn),原來不止船沒了,連兒子也差點丟了。她簡直不能想象大榮和偷船賊對峙的場面,因為一想就覺得十分后怕,心就突突狂跳起來。兒子出門在外,為娘的最怕的不就是這個嗎? 她雖對大榮仍然有氣,但望著他卻有種失而復(fù)得的感覺。

梅珍決定今天要燉只雞,她不好說出真實的緣故,只說自己近些日子來嘴巴苦沒胃口,趁著今天家里人口齊了,燉只雞給肚里的娃娃補一補。兄弟倆聽見娘叫他們?nèi)ルu窩抓雞,立刻歡呼著撒腿沖了出去,他們知道雞窩里的那幾只雞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吃到的,連過年都不一定會殺雞。

福貴回來的時候快到飯點了,平時他可不會這么晚回家,早上四五點出門,坐到差不多七點來鐘也就回來了,家里有一堆活要忙,哪能凈泡在茶館里呢?福貴和村上的大多數(shù)男人一樣,茶館是每天早上必定要坐一會兒的地方。福貴丟了船,心情自然糟,口袋里也沒有錢,可茶館還是照去不誤的,似乎不走這一趟就缺了什么。對于丟船這件事情,福貴不想多說,今天他在茶館里只是默默地喝著自己的茶聽著別人講話,一句話都不想說。但這只是一開始的場面,茶友們見許久未見的福貴回來了便紛紛圍攏過來搭話,想聽他說說這兩個月在外頭跑船有什么新鮮事,福貴擺擺手不愿多言,旁邊的人看他這副頹喪模樣覺得蹊蹺,定要他講講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被那么一館子的人慫恿著,他只得開口了:“船被人劫去了?!?/p>

只這么說一句,茶館里就炸了鍋了,一陣唏噓過后眾人便催他講怎么丟的船。福貴原本是不愿意回想這件糟心事的,可是被一茶館的人圍著,似乎也起了說一說的勁道,于是他從頭開始講事情的來龍去脈,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從茶館里路過的人一看里面這幅場景也好奇地走進來。平日里喧鬧的茶館一下子安靜下來,只聽得福貴一個人的聲音。等他說到發(fā)現(xiàn)船不見了可兒子還在船上的時候大家都長吁短嘆起來,擔心這兒子也一同被劫走了;等說到大榮自己從河里游了回來的時候,眾人都松了口氣。大家的反應(yīng)給了福貴講下去的動力,他似乎成了一位說書先生,在說一部關(guān)子書。

福貴不知不覺忘記了時間,等把這件事情說完,茶館里的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感嘆一番,已過十點了。聽客們心滿意足,各自回家了,眾人對于這件事情的總結(jié)是“船沒了可以再買,錢沒了可以再賺,只要人沒事就好了”,至于買船的錢要攢多久,賺不賺得到錢,吃不吃得飽飯,他們是不在意的,人人都覺得這一上午過得值得,他們決定明早還是要早點過來,說不定還有這樣的故事在等著他們。

眾人散去,福貴也回家了。還沒到家門口,遠遠地就聞到了燉雞的香味。

飯菜都還在灶上,福貴便在梅珍身邊的竹椅上坐下來與她一起編栲栳,對著自己的妻子,他沉默了,剛才在茶館里的勁頭也沒了,但他想起了他人的勸慰“船沒了可以再買,錢沒了可以再賺,只要人沒事就好了”,他想用這句話來安慰梅珍,可是梅珍并沒有提起船的事情,只是說:“那個毛竹罐頭賣掉了,六塊洋鈿賣給茅大了?!?/p>

“哦,六塊也不錯了?!备YF道。

“家里柳條不多了,要買了?!?/p>

“好,吃好飯我去買?!?/p>

梅珍在六月里生下了一個六斤重的兒子,小名喚作阿寶。

杏珠非常疼愛這個小弟,總是將他抱在懷里,怎么看都看不夠,她感覺世間所有的美好全都凝聚在了這張小臉蛋上。透過那兩顆烏黑的瞳仁,她似乎看到了一個仿佛很遠卻又近在眼前的純凈無瑕的世界。

很快,村里都知道福貴又添了一個兒子。福貴去茶館喝茶,茶友紛紛向他祝賀,有人向他討教生兒子的秘方,他說前頭已經(jīng)有兩個兒子了,想著再來個女兒,結(jié)果又是一兒子,有人便問:“你不是已經(jīng)有一個女兒了嗎?”

福貴笑笑,呷口茶不接話,旁邊有人壓低聲音替他解釋道:“那是他家童養(yǎng)媳?!?/p>

對方一聽似乎很不相信:“真的?那是看不出來的。”

福貴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說一句:“兒子女兒都一樣,小孩子我都喜歡的?!?/p>

福貴喜歡坐在臨街的位置,因為比較方便看行人聽市聲,有時見到熟人,也能聊上兩句。這些天他在茶館里的時間越來越短了,有時候稍微坐一會兒就起身回家去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像有些老頭子一樣,一坐就坐到飯點。家里又添了一張嘴,他得早點回去干活。夏收時節(jié)馬上要來了,村里的栲栳佬都在日夜趕工,等夏收一過,就是秋收了,秋收是栲栳最為暢銷的時節(jié),對于做栲栳的人家來說,夏收秋收是一年當中最重要的當口??墒歉YF沒有船,這個時候家家要用船,很難租到船,即便租到了,租錢也高得離譜。

這天清早,福貴在茶館門口臨街而坐,恍惚地望著碼頭上一船船的栲栳往外運。從南邊過來一個人。這人本是面無表情地走在青石板路上,一眼瞥見了福貴便立刻堆笑道:“哎喲,福貴阿哥么?!?/p>

福貴覺得這人面熟,但一時想不起對方名字來,只好敷衍道:“長久不見?!?/p>

“聽說你又得了一個寶貝兒子,恭喜恭喜呀!”那人作揖道。

福貴笑著道謝,腦子里不停地轉(zhuǎn)著,想搜出這人的稱呼。

“你那只毛竹罐頭我剛剛轉(zhuǎn)手賣掉,潤錢不過一只銀角子?!?/p>

福貴這才想起來原是垃圾皮茅大,便道:“我就知道你趁我不在鉆空子呀,要是我在家,我肯定不賣的?!?/p>

茅大嘿嘿笑笑。

福貴看茅大這幅喜滋滋的樣子就知道那個毛竹罐頭的潤錢絕對不止一只銀角子,便道:“你曉得我老婆心腸軟,敲她竹杠啊你?!?/p>

“哪里敲竹杠呀!我是割肉哎!跟你說過了嗎,就進賬一只銀角子!”

福貴笑著搖搖頭,低頭吃了一口茶。

“家里還有沒有這樣的東西了?”茅大問。

“就這一件,被你訛去了?!备YF答道。

“要是什么時候?qū)こ龊脰|西了記得要跟我講的哦?!?/p>

“哪里來的好東西呀?跟你說過了么,就這一件,再也沒有了?!?/p>

“有么肯定是有的,就不曉得你舍不舍的了……”

福貴略怔了怔,蹙眉望望他。

“嗯……”茅大囁嚅難道,“嗯……你們家那個童養(yǎng)媳蠻厲害的哦,這丫頭靈光的?!?/p>

“你想都不要想!”福貴把臉一沉,別過頭去。

“哎呀,誤會了誤會了,我是說這個童養(yǎng)媳養(yǎng)得好養(yǎng)得值,沒有別的意思。”

福貴不作聲。

“哎呀,這個嘛,這個……”

福貴站起身來要走,被茅大拉住了。

“我說了你可別生氣,要是不同意就當我沒說?!?/p>

“你說吧?!备YF并不坐下。

“你這下有三個兒子了是吧?”

“你想抱個去?。俊?/p>

“對對對,我正是這個意思。上次買毛竹罐頭的時候看見你家老二了,哎呀,小孩子大起來可真快呀……”

這話倒是令福貴相當意外,他原本以為茅大要的是剛出生的阿寶,沒想到他竟看中了小榮。孩子多的人家送掉一兩個是常有的事,但福貴從來沒有動過這個念頭,雖然現(xiàn)在家里已經(jīng)窮得叮當響了。

“你看你三個兒子一個丫頭,要養(yǎng)大四個小孩不容易的。我呢,沒有成家,以后叫誰來給我送終呢,所以我就尋思著抱養(yǎng)一個,剛生出來的小孩我是弄不來的,像你家老二這么點年紀是最好不過了……”

福貴擺擺手:“我不舍得的?!?/p>

“我也曉得你不舍得,所以我也不特地去尋你,喏,今天正好碰到,那我就問一聲看看?!?/p>

福貴的眼前浮現(xiàn)出小榮的小臉來,小榮常常喊餓,大榮和杏珠雖然也餓,但他們是不會說出來的,可是小榮還小,他餓就要說出來。

“本來我也想算了,可這不聽說你又得了個兒子嗎,所以才跟你開這個口?!泵┐蟮馈?/p>

“我不舍得的?!备YF仍是這一句話。

茅大自顧自道:“你們家老二我一看就知道是個乖孩子,我就喜歡乖的,鬧騰的我是不要的。老二叫什么來著?”

福貴依舊不響。

“哦,想起來了,你家老大叫大榮,那么老二就叫小榮,對對對,小榮小榮?!?/p>

福貴要走,茅大連忙跟上幾步:“你也不用急著拒絕我,回去跟阿嫂商量一下,要是你們肯的話那是最好不過了,要是不肯也沒有關(guān)系,我再去問問別人,反正這個年頭生得多養(yǎng)不起的人家多得是?!?/p>

“不用商量的,我不舍得的?!?/p>

“富貴阿哥啊,你也要為小的想一想呀,等他們大起來吃得還要多,靠賣這么幾只栲栳能喂飽這么多張嘴嗎?你要是肯把小榮給我,我肯定讓他吃飽,不光吃飽,我還讓他到學堂里去讀書!”

“讀書”兩個字在福貴耳邊噼啪響了兩聲。

“我這個人你不要看哦,會看相的!我光看小榮兩只眼睛就知道他是個聰明人,他要是讀了書,以后出來就是個文場先生,如果運道好,說不定還能當官。”

福貴知道讀書是好事情,雖然他自己從來沒上過學堂,他也不是沒有想過讓孩子去讀書,但家里這么窮,連肚子都填不飽哪里有錢去讀書呢?

“我不舍得的?!备YF還是這一句話。

福貴回家后并沒有跟梅珍提起這件事,把自己的兒子送給別人去養(yǎng),他是一千個一萬個舍不得,可是米缸里那少得可憐的米實在喂不飽這一家子人,一鍋粥煮好先給孩子們盛,盛完了往鍋里倒點水加點麩皮再煮一煮,夫妻二人就喝那稀薄的米湯水度日,如果一只栲栳都賣不出去,那么連這樣稀薄的米湯水也喝不到了。送,是舍不得的,即便他肯,梅珍也不會肯的;不送,茅大的話猶在耳邊——生出來養(yǎng)不起,這說的不就是福貴他自己嗎?

福貴從走出茶館的那一刻就在想這件事,一直到了晚上躺在床上了他還在想著這件事。

夜里,一家人習慣在熄燈后聊會兒天,一開始是孩子們的主場,因為他們覺得在黑暗中聊天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只聽得見聲音而看不見人,就跟玩游戲似的,要是誰在黑暗中放了一個響屁,那可就不得了了,一連串各式各樣的假屁聲此起彼伏地響起來了,在滿屋的歡笑聲中,肚子因為饑餓而發(fā)出的咕嚕聲就聽不見了。

小孩子的入睡是一瞬間的事情,剛才還在黑暗中忽閃的亮眼睛一會兒工夫就合上了,一個孩子不作聲了,另外的很快也就跟著安靜下來了,像是約好了似的,一道入夢鄉(xiāng)去了。接下來就是大人的聊天時間了,福貴和梅珍在靜謐的夜里閑聊著,說的都是一些不要緊的瑣事,比如今天阿寶的上嘴唇被蚊子咬了一個大包以至于整個嘴都腫起來了,又比如天井里的茉莉花出了好多小花苞,過兩天就香得很了,當然有一些在白日里已經(jīng)講過的事情還是可以拿到夜里來嚼一嚼的,這些舊話常常能嚼出一些新的味道來。有時候一件事情講完之后是一段長久的沉默,以為對方已經(jīng)睡了,可黑暗里忽然又過來一句話,于是新的一輪對談又開始了。

今晚福貴常常走神,只管“嗯嗯”地應(yīng)答著。梅珍見他今天不怎么作聲,想著也許是累了,便也沉默了。屋里靜悄悄的,只有孩子們均勻的呼吸聲。

“今天遇見茅大了?!备YF到底還是說了。

“茅大啊,有講起我們那個毛竹罐頭嗎?”梅珍還沒睡。

“他說轉(zhuǎn)手潤錢一只銀角子,我看是不止?!?/p>

“一只毛竹罐頭居然這樣值錢,真是想不到?!?/p>

“茅大沒有生養(yǎng),他想抱我們小榮去做兒子?!币驗榭床灰妼Ψ降纳袂?,所以膽子就大了一些,話就這樣說出來了。福貴豎著耳朵,想要捕捉那黑暗中任何輕微的消息。半晌沒有動靜,但福貴知道,梅珍的眼睛是睜著的。

“你怎么說?”梅珍問。

“我回頭他了,我不舍得?!?/p>

天上一輪大月亮,明晃晃地照著大地。

“茅大這個人我們不了解,”梅珍說,“如果肯對小榮好,那我也舍得的?!?/p>

福貴吃了一驚,他本以為梅珍是絕對不肯的,“他說,要是肯把小榮給他養(yǎng),他會讓小榮去讀書?!?/p>

梅珍不作聲,福貴也不再說什么了,從他這個位置能看到窗外的月亮,非常圓滿的一輪。

阿寶吃奶的時候總是非常悠閑地搖晃著外側(cè)的一條腿,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但實際上梅珍的奶水是非常稀薄的,因為沒什么營養(yǎng)的東西吃進去。

有鄰居送來一袋鍋糍。鍋糍是糯米蒸熟后攤在大鍋里做成的,對于坐月子的產(chǎn)婦來說,一碗“糖滾雞蛋鍋糍湯”是很補元氣的。梅珍舍不得吃這袋鍋糍,對于任何可以吃的東西,她總千方百計地節(jié)省著,想著萬一家里沒米了可以拿出來充饑。家里母雞生的雞蛋她也舍不得吃,因為留著可以賣錢。

這天早晨,福貴摸了兩個雞蛋,解開鍋糍袋上的紅繩,做了一碗“糖滾雞蛋鍋糍湯”給梅珍吃。梅珍嘴上說“不要吃”,但在孩子們的簇擁下還是坐了下來。她拿起調(diào)羹舀出一只糖滾蛋,輕輕吹兩下,送到進旁小榮嘴邊,讓他來吃。小榮微微張著嘴,很有一口吞的趨勢,但到底還是忍住了,說讓娘先吃,大家都笑,夸他孝順,他便更要做出樣子來,直把那調(diào)羹往娘嘴里塞。梅珍推讓不過,一口咬下去,紅彤彤的蛋黃就現(xiàn)出來了。

梅珍非常驚喜:“家里這幾只雞,也沒什么東西喂它們,生出來的雞蛋竟然這樣好?!?/p>

福貴笑道:“家里這幾個娃,也沒什么東西喂他們,一個個的都挺靈光的?!?/p>

梅珍瞪了他一眼:“人跟雞怎么好比呢?”

“我是說,我們家家風好?!备YF笑道,“我是說,你持家有方?!?/p>

梅珍抿嘴瞪他,但掩不住嘴角的笑意,她想福貴這個人,有時候嘴笨到三錘子敲不出個屁來,有時候又會文縐縐地蹦出些四字成語來。梅珍把咬了一口的雞蛋又送到小榮嘴邊,這次他非常自覺地張開嘴巴,啊嗚一口把整個雞蛋含進了嘴里。梅珍又找出另一個糖滾蛋,用調(diào)羹將它切成兩半,一半送到大榮嘴里,一半送到杏珠嘴里。杏珠抱著阿寶,梅珍舀起一點鍋糍湯,吹吹熱氣,送進阿寶嘴里,阿寶似乎很喜歡這個味道,張開嘴奮力向前拗著,意圖再來幾口。

門前空地上堆滿了新買的柳條,上面鋪著稻草,大榮和杏珠正在往上頭澆水。與上次買的成條不同,這些新條是每天需要澆水的,等到來年春天發(fā)了芽,就要夾白了。

“鍋糍湯可真好吃啊!”杏珠說。

“要是能天天吃上一碗就好了?!贝髽s說。

“要是能頓頓吃上一碗就更好了?!?杏珠笑道,“每次都放兩個雞蛋。”

“兩個哪夠?”大榮說,“放六個吧,家里每人一個?!?/p>

“六只糖滾蛋?那得用多大碗去盛呀?”杏珠簡直不能想象一碗鍋糍湯里放六個雞蛋。

“再多抓兩把鍋糍進去,燒得稠稠的?!贝髽s說。他頓了頓,又說:“我有一次吃了一碗很稠的鍋糍湯,可好吃了!”

杏珠一只手端著半盆水,另一只手往鋪在地上的柳條輕輕潑著水。

“你什么時候吃的呀?”她問。

“就那天跟阿爸去姚家墩買柳條?!贝髽s答道。

杏珠略怔了怔,潑水的手停在那里。姚家墩。姚家墩?她默念了兩遍。

“那天走出來一個大嬸,端了一碗鍋糍湯叫我吃?!贝髽s在那兒回憶著,“那碗鍋糍湯又甜又稠,放了兩個雞蛋,可真好吃!”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那碗鍋糍湯來,滿滿一大碗,裝在描花洋瓷碗里,兩只紅心糖滾蛋,藏在厚厚一層鍋糍底下。

“她為啥給你吃鍋糍湯?”

“她叫我毛腳女婿,說我是她的女婿咯。真是奇怪,我根本就不認識她?!?/p>

毛腳女婿,姚家墩,童養(yǎng)媳,這些詞飛快地串在一起,在杏珠的腦袋里碰撞著,她似乎有些明白了,明白了大榮還不明白的一些事,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相信自己就是一個從姚家墩上抱來的童養(yǎng)媳。那女人是她的生身母親嗎?她給大榮吃鍋糍湯,難道是因為她對這個當初被扔進馬桶的女兒還有感情嗎?杏珠似乎想通了一些事,但更多的問題隨即又冒出來了。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那個拋棄她的家,那個地方凈是些冷血的壞人,會把剛出生的女嬰投到馬桶里去。

“阿爸怎么說?” 杏珠問。

“阿爸說那大嬸家里有四五個丑姑娘,說要許一個給我,我才不要呢?!贝髽s自己也笑了,他見杏珠蹲在那兒不作聲,稍稍有些詫異,因為在平時她肯定要取笑他了。

半晌,杏珠方道:“那個大嬸,她還跟你說什么了嗎?”

“還說了什么?”大榮偏過腦袋想想,“那我忘了,當時我就顧著那碗鍋糍湯了?!?/p>

“姚家墩離這兒遠嗎?”杏珠問。

“在西面,走走個把鐘頭?!?/p>

杏珠不敢細問下去,弄得像是她要去那兒似的。大榮卻在那兒自己提起來了:“大通橋往西,一直走,穿過一片楊柳林……”

杏珠的心里活動起來,但又立刻覺得自己荒唐,到那個地方去做什么呢?去找尋自己的生身父母嗎?去向他們要個說法嗎?一個當初被投到馬桶里的棄嬰現(xiàn)在又尋了回去,這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嗎?

杏珠斷定自己是絕不會去姚家墩的,她不敢去也不能去,她不知道怎么去,一直往西走真的能到嗎?到了那兒以后要怎么辦?即便找到了又能怎樣?站在那戶人家的門口望望?還是進屋去問個清楚?不不不!杏珠簡直能看到厭惡的驅(qū)趕,聽到鄙夷的嘲笑,要是阿爸和娘知道了,他們會怎么想?他們肯定要難過的。

下午,打過中覺,福貴和大榮各自挑了一擔栲栳又上街去了。杏珠背了一只笆斗也出門了。這只三斗笆是杏珠自己做的,雖然撐圈安底這些后道工序是阿爸幫忙的,但到底是她自己編起來的,而且樣子十分精巧,所以她非常得意。這樣小巧的笆斗杏珠一共做了兩只,昨天背到街上賣掉了一只,今天打算再去碰碰運氣看。黑狗趴在門檻里面,并沒有要跟去的打算,它的肚子已經(jīng)鼓出來了,它也要做母親了。

杏珠走出桑樹地,來到大路上,對過就是廊街了。她朝西面望望,能看見大通橋。

“大通橋往西,一直走,穿過一片楊柳林。”大榮的話在她的耳邊響起。

她不自覺地朝西走了一段,來到大通橋下。橋堍上有一間土坯小屋,杏珠走過去朝里頭望望,只見一尊人來高的橋神菩薩,坐在蓮花石座上,黑乎乎的看不清面目,菩薩前頭一個蠟燭架,一只方形香爐鼎,鼎上有五個大字:奉敬大通橋,杏珠雖不識字,也能猜到是與供奉橋神菩薩相關(guān)。

杏珠雙手合十,對菩薩拜了拜,在心里問道:“菩薩,你說我能去嗎?”

抬頭細看那菩薩,黑著一張臉,似乎不是很同意,又說:“我去去就回來?!?/p>

檐上落下來一只烏鵲,翹著尾巴在地上立住了,杏珠立刻閃過一個念頭:它要是叫出聲來,那就是菩薩同意了,它要是不出聲就飛走了,那我就不去了。

杏珠盯住那烏鵲,只見它翹著尾巴在那兒蹦跳了兩下,張開翅膀就飛走了。

“看來菩薩也不要我去?!毙又樾南?。

正要往回走,突然頭頂屋檐上傳來嘎嘎兩聲,是烏鵲的叫聲!杏珠往外退兩步仰頭向上看,果然是那鵲子停在上面,它低頭朝杏珠望望,又嘎嘎地叫了兩聲,仿佛在催她快走。

杏珠對菩薩再拜了三拜,低頭看見那香爐鼎里頭的竹香一律向西傾著,不禁更確定了菩薩的旨意。

杏珠坦然了一些,她不是去尋自己的親生父母的,只是去一個陌生的地方走走罷了。她的心里有了一個非常簡單的計劃,那就是沿著腳下的這條路一直往西走,到了姚家墩以后隨便逛逛,看看那兒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然后再沿著這條路走回來,她是不會跟姚家墩上的人說一句話的,更不會去打聽那戶人家,所以不會有人知道她走了這一趟,這么想著她就覺得安全了,于是邁開步子往前去了。

遠遠地迎面來了一輛牛車,杏珠突然緊張起來,她怕那趕牛車的人是認識她的,如果那人跟她家里人提起來,說是在這條路上看見她了,那回去要怎么說呢?杏珠想找塊布把自己的臉包起來,可是她只穿了一件單布衫,沒有東西可以用來包臉。她想到可以把背上的笆斗套到頭上去,可是這樣做太傻了,說不定更加引人注意。路的兩旁是水塘,沒處可躲,只好面朝水塘,免得那人看到她的臉。

那牛車慢慢走近了,杏珠的心怦怦跳起來,她害怕聽到那人喊她名字,問她怎么在這里,又不敢把臉偏過去,看看那人是不是她認識的,所以只好用手捂住兩頰,對著水塘傻站著。見到那牛車走得遠些了,杏珠旋轉(zhuǎn)身來。她覺得自己剛才的行為十分可笑,傻里傻氣的,又惱自己過于膽小,沒有看清楚來人就慌了手腳,她決定接下來不能這么傻了,一定要等看清楚了再說。

迎面又陸續(xù)走過兩三個人,杏珠老遠就張望清楚了,都是陌生面孔,于是漸漸放心下來。她想著再走下去應(yīng)該是不大會遇到熟人了,因為已經(jīng)走了這么久了。一路過去,只是稻田,水塘,桑樹地。杏珠想著大榮說的那片楊柳林,她想盡快看到那片楊柳林,到了林子也就快到姚家墩了,到了姚家墩她就立刻回來。可是楊柳林一直沒有出現(xiàn),杏珠覺得已經(jīng)走了一個多鐘頭了,也許兩個鐘頭也可能有了,但她不能確定自己到底是走了多長的時間,說不定半個鐘頭都還沒到。

楊柳林一直沒有出現(xiàn),杏珠開始懷疑是不是大榮記錯了,她開始覺得去姚家墩的路不是這么簡單的,也許并不像阿哥說的那樣一路往西就能到的,也許是要轉(zhuǎn)幾個彎的,也許過了楊柳林還要再走很長的路才能到,杏珠有些害怕自己如果一直這樣走下去天都要黑了,她看見旁邊的田埂上站著一個老伯,于是就問他姚家墩是不是就在前面,老伯說一直往前走就能到,杏珠問前面是不是有一片楊柳林,老伯說對的,穿過楊柳林就是姚家墩,于是她就放心大膽地走下去了。

那壓得低低的巨大的銀元寶一樣的云朵下忽然顯出一片綠色的林子來,是楊柳林嗎?杏珠朝前快走了幾步,如果不是因為背上還背著個笆斗她早就奔跑起來了。

“穿過楊柳林就是姚家墩了?!贝髽s的話又在杏珠的耳邊響起來了。

楊柳林里盡是楊柳樹,杏珠走進了這片林子,就像是走進了一個綠色的夢。林子一眼望不到頭,前后左右轉(zhuǎn)一圈,除了楊柳樹沒見著別的。腳下原來還算寬敞的道路變成了一條細細的林中小路,杏珠想,還好有這么一條小路在指引著她,不然在這片楊柳林中她肯定要迷失了方向。

杏珠在楊柳林里走著,她覺得這林子美,比桑樹林美多了,她抬起頭看天,長長的柳條從上空垂掛下來,被風吹動的柳條在她頭上拂過,像是在跟她打招呼。杏珠放下背上的笆斗,把下巴抵在一棵樹的樹干上,沿著樹干往上看,她喜歡從這樣的角度看一棵樹,一棵并不高的樹用這種方式看就會顯得特別高,簡直要聳入到云霄里去。

杏珠靠著一棵樹坐下來,她并不覺得累,她只是想在這個綠色的夢里多待一會兒,她覺得今天這一趟沒有白走,這片美麗的楊柳林是她最大的收獲,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楊柳樹聚在一起,她看看放在青草地上的笆斗,再看看身邊的楊柳樹,她想這笆斗不認識柳樹,柳樹也不認識笆斗,可是它們本是同一個東西。杏珠想到了自己,她不認識自己的親生母親,那女人見了她也未必能認出她來,可是她們原本是一體的。這么想著,杏珠從地上站起來了,這片林子不是她的目的地,她的目的地是姚家墩,雖然她知道那個地方并不會比這林子更有看頭,可是她還是要去的。

杏珠背著栲栳沿著地上若隱若現(xiàn)的小路往前走,她低頭看看路,再環(huán)顧一下四周,除了她一個人都沒有,好像這林子是她一個人的似的,她喜歡這兒,她想永遠待在這綠色的夢里,可是她又想趕快看到林子的盡頭,因為她不能太晚回家。

林子里只有鳥叫聲和蟬鳴聲,杏珠似乎還聽見了非常微弱的貓叫聲,她想起以前她總是把貓叫聲當作是嬰兒的啼哭聲,她的心隨著那啼哭聲揪著,到處去找到底是哪家的小毛頭在啼哭,直到有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是竹林里的貓在叫,后來聽到這樣的聲音,她就不再憂心了,她知道那不過是貓咪的游戲罷了。

林子里的知了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起停止了鳴叫,于是那微弱的貓叫聲就顯得清晰了起來,杏珠覺得這一陣陣的貓叫聲可真是像極了嬰孩的啼哭聲,以至于她真的有點懷疑附近是否真的有那么一個小毛頭在哭泣著。杏珠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圈,林子里不見一個人,她佩服起那只在暗處叫喚著的野貓來,竟能發(fā)出與嬰兒啼哭一模一樣的聲音來。

越往前走,這聲音越加清晰起來,杏珠細細辨認著這聲音到底是貓叫還是小孩的哭聲,她的心開始拎起來了,這不是野貓的叫喚,這是嬰兒的哭聲!

杏珠知道聲音的來源就在自己的前方,她背著笆斗跑了起來,哭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是一個毛頭!有一個小毛頭在林子里!

杏珠看見遠處正前方有一只籃子一樣的東西,哭聲就是從那籃子里傳出來的。難道籃子里裝著一個嬰兒?杏珠顧不得想那么多了,她趕緊朝著那籃子跑過去,往籃子里一看,果然是一個襁褓中的毛頭!

這孩子的左半邊臉從額頭一直到嘴角有一整片烏青的胎記!

這拼命哭喊的孩子已經(jīng)將襁褓掙散了,露出了嬌嫩的上半身,兩只緊緊握著的小拳頭似乎在抗爭著什么。杏珠解開已經(jīng)松了的襁褓,看了一眼又重新將它包好。

是一個女嬰。

一個被拋棄了的女嬰。

一個生下來就是陰陽臉的女嬰。

杏珠把孩子從籃子里抱起來,像平時哄阿寶那樣輕聲哄著她。這娃娃止住了哭聲,用亮晶晶的眼睛盯著杏珠看,杏珠也盯著她看,她覺得這小東西的眉眼生得很好,要是沒有那半臉胎記肯定是個漂亮孩子。兩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就這樣互相對視著,小東西咧開小嘴朝杏珠咯咯一笑,杏珠也笑了。

一個活生生的小孩在自己手里。

怎么辦?

她不敢把孩子抱回家里去,她知道家里的情況,即使抱只小貓小狗回去也不一定養(yǎng)活的了,更不要說是一個人了。

那就讓這孩子在這林子里等著?等著那愿意抱養(yǎng)她的人來將她帶走?

或是那狠心將她拋棄的父母改了主意,回到林子里來把她抱回去?

姚家墩就在前面了,可是杏珠不想再往前走了,她現(xiàn)在只想著趕快出現(xiàn)一個好心人,把這可憐的孩子帶走,然后她就能放心地回家去了。

西邊好像有人來了。杏珠立刻把孩子放回籃子里,躲在一根粗壯的樹干后面。她突然想到這小孩的父母也有可能和她一樣,正躲在哪棵樹后面靜觀其變,于是扭過頭去細看了一遍周圍的楊柳樹,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的蹤影。她在樹后站了一會,手摸著肩上的背帶,突然想起自己還背著一個笆斗,鼓鼓地凸在外面,簡直讓人一眼識破,幸好不遠處有一處矮矮的灌木叢,她趕緊背著笆斗躲進了灌木叢的后面。

小路西邊過來了一個斯斯文文的年輕人,他從裝的籃子面前經(jīng)過的時候就只轉(zhuǎn)過頭往籃子里望了一眼,他的腳步?jīng)]有停下來,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像是這路邊的棄嬰對于他來時已經(jīng)是見怪不怪的事情了。

那男人剛走,籃子里的孩子就又開始哭起來了,杏珠正要跑過去看看,發(fā)現(xiàn)路的東面來了一個人。是一個五十來歲的矮胖大娘,她聽見了嬰兒的啼哭聲,快跑了幾步來到籃子跟前,朝那籃子里一看,露出了十分驚訝的神色。她把手松松地捂在自己嘴上站了一會兒,然后猶猶豫豫地朝西面走了兩步,她邊走邊回頭,走了幾步之后又小跑回來,杏珠見這大娘閉著眼睛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想必她定是在念阿彌陀佛。

她到底還是沒有把孩子帶走。

杏珠來回跑了幾趟,有人來了她就躲起來,人走了她就立刻回來。來去幾個人,每次都抱著希望,每次都希望落空,沒有一個人愿意要這小孩。

太陽已經(jīng)斜下去了,再不走的話夜要來了。

一只蟬叫了起來,林子里的蟬全跟著叫了起來,杏珠心更亂了。

等了許久,也不見人來,這個時候大家都各自回家了。

“再等等,再等等,說不定下一個路過的人就要了這孩子了,再等一個人,就再等一個人?!毙又檫@樣對自己說。

東邊走來了一個人,杏珠趕緊躲起來。

那人在籃子跟前停住了,他彎下腰去看籃子里的孩子,他彎得如此之倒,以至于要投進那籃子里去了,是個駝背。杏珠想起來了——是那個曾經(jīng)跟她買過笆斗的老伯!

只見那人把籃中孩子抱了起來。

杏珠長舒了一口氣。

總算是碰到好人了!

她想起這老伯曾經(jīng)跟她討價還價。早知道就不收他錢了,她想。

只見這老漢把手上的孩子放在了泥地上,然后拎起那只裝孩子的空籃子,將籃子左右打量一番,然后拎著籃子走了。

杏珠呆住了。

杏珠踏上了回家的路,背上的笆斗里裝著一個嬰兒。

她轉(zhuǎn)過身看身后的楊柳林,林子在落日的照耀下變成金色的了,每一片柳葉都變成了金葉子。一片金色的樹林,仿佛一個金色的夢。

杏珠扭頭看看背后笆斗,只見這小毛頭就這樣實實在在地躺在那里,這不是一個夢,這是真的,她真的撿了一個孩子。

天色已經(jīng)不早了,她得趕緊回家。

杏珠覺得腿酸,但是她不能停下來,她知道家里人肯定在擔心了,說不定已經(jīng)到處在找她了,她想起有一回迷了路,很晚才回到家里,阿爸以為她被人販子拐去了,娘以為她掉河里了,從此她只要到遠一些的地方去就一定留心著回去的路,再不讓自己迷路了,可是眼前回家的這條路是那么的漫長,估計走到天黑也才走掉一半的路程,杏珠恨不得背上長出一對翅膀來,好讓她快點飛到家里去。

可是回到家里以后要怎么說呢?怎么面對爹娘呢?撿來的孩子不會憑空長大,這張嘴是要喂東西進去的呀。

杏珠的兩只腳在不停地往前走著,她的心是退縮的,是膽怯的,是恐懼的,因為她帶回去了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她不害怕被打罵,她怕的是阿爸的沉默,娘的哭泣,她想到自己是一個童養(yǎng)媳,一個童養(yǎng)媳撿了一個女娃娃回家,多么荒唐!

她知道這孩子是一個燙手的山芋,是誰也不要的一個負擔,可是她實在不忍心撇下這個小毛頭,讓她孤零零地躺在楊柳林里。那個老頭竟然狠心到帶走了那個裝孩子的籃子,讓一個襁褓里的嬰兒就那樣躺在泥地上。人竟然能無情到這個地步。

一個毛竹罐頭都能換六塊錢,一個活生生的孩子竟然沒有容身之地。杏珠不能不管她,黑夜的柳樹林會把她吃掉的。杏珠覺得她背著的不是別人,而是幼時的自己,她這個曾經(jīng)被扔進馬桶里的孩子撿了一個同樣被扔在路邊的女嬰,一個被拋棄的孩子撿了一個被拋棄的孩子,她把她自己給撿著了。

眼睜睜地看著天黑下來了,杏珠的心更焦急了,她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了,她只盼著趕快回到家里,天要是全黑了那就什么都看不清了,路上沒有燈,村里的人家都睡得早,在一片漆黑當中她要怎么回家呢?

晚風徐徐吹來,這風吹在杏珠身上倒是恰到好處,她已經(jīng)走得滿身是汗了,好像整個人都快燒起來了似的,她的兩條腿已經(jīng)不是她自己的了,只是在機械地輪流往前交替行進著,她的心好似也起了變化,她好像變得無所畏懼了,不管怎么樣,先回了家再說。她在心里一直念叨著“回家”兩個字,以至于別的什么都先拋在腦后了。

突然間,她想起來躺在栲栳里的孩子已經(jīng)很久沒有發(fā)出聲音了。從走出那片楊柳林到現(xiàn)在為止,這小毛頭一點聲音都沒有發(fā)出過,她是睡著了?還是餓昏過去了?不會是死了吧?杏珠停下腳步,把栲栳輕輕地放在地上。一停下來她的兩條腿就直打戰(zhàn),晃得她都快跌倒了。她定了定神,讓自己站穩(wěn)了,然后把頭轉(zhuǎn)過去看那娃娃。小東西的眼睛是閉著的,像是睡著了的樣子,她把手輕輕地搭在孩子的臉上,臉是溫熱的,她把右手的食指放在小鼻子底下,有氣息的流動。這孩子的確是睡著了,不是死了。杏珠放心了。

杏珠重新背起裝著孩子的笆斗來,她突然覺得這小不點兒可真乖巧懂事,要是她一路哭喊著,那杏珠可就真的要頭大了,像是她從別人家里硬生生地劫了一個娃娃回來似的。

前面就是大通橋了,過了橋就快到家了?;氐郊依镆趺凑f呢?難道說,是漁船上撿來的嗎?不,不行,那么是從哪里撿的呢?

杏珠剛才還勇敢著的心現(xiàn)在又怦怦跳起來了,她實在想不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答案來。她像是犯了什么罪,怕人曉得,在那臨時編著謊話,但因為過度緊張,腦袋只是一片空白,什么謊話都編不出來。

橋神菩薩的香火堂口掛著一只燈籠,杏珠邊走邊合起手來,朝那菩薩拜拜,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兩只手抖得不成樣子。

走進漆黑的桑樹地,杏珠伸長了脖子往家那邊望去,有燈光在那頭亮著。

家就在眼前了,可是杏珠卻放慢了腳步。她還沒想好要怎么說。要怎么說呢?她很想逃走,鉆進桑樹地里躲起來,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已經(jīng)有人迎上來了。

“回來了!回來了!杏珠回來了!”

沖出來很多人了,簡直像是整個村的人都來了似的。自己的晚歸必定已經(jīng)驚動了左鄰右舍,她不知道要怎么走到這些人當中去,更不用說她還撿了個孩子回來。

杏珠硬著頭皮往前走,覺得前頭有一場暴風雨在等待著她。

“哎呀你總算是回來了呀!我們已經(jīng)出去尋過一輪了!”冬平嫂第一個迎上來。

“你到哪里去了呀?”

“這么大個人了還拎不清,弄到這么晚才回來,你娘都心焦死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是不是碰見壞人了呀?”

“你再不回來,我們要出去尋第二輪了!”

……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杏珠低著頭一聲不吭往屋里走,她能想象著剛才滿村燈籠火把的景象,這場面越大,她越是害怕,像是舉全村之力通緝逃犯,現(xiàn)在被他們找到了。她默默祈求著背上的小毛頭千萬別在這個時候哭出聲來,她雖然非?;艁y,但是還在那兒計劃著,先把裝著孩子的笆斗藏到哪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去,等到眾人散了再提這個事情。

“嗯啊——”一聲嬰兒的啼哭聲讓一切全都靜了下來。

梅珍低頭看她懷里的阿寶,她第一反應(yīng)是阿寶哭了,可是阿寶好端端地在朝她笑著。

杏珠的心狂跳著,簡直就像要從胸腔里蹦出來似的。

“哎呀!”有人驚呼起來——杏珠背上的笆斗里躺著一個小毛頭!

這小毛頭的臉有一半是烏青的!

“哎呀哎呀——”一屋子的人驚愕到只會說“哎呀”兩個字了。

“哎呀哎呀哎呀——杏珠啊杏珠——”冬平嫂把小毛頭從笆斗里抱出來,“哎呀哎呀——前世作孽哎——”

一屋子的人都圍著這個如同小怪物一般的嬰兒,也不管她渾身散發(fā)著排泄物的臭味。冬平嫂把襁褓打開,看了一眼這孩子是男是女,然后兩三下又給包了回去。

“我就知道是個女娃娃?!彼f。

杏珠把笆斗放下,站在角落里不作聲,她偷眼望了一眼阿爸,阿爸坐在桌邊的長板凳上皺著眉頭盯著地面,杏珠又偷偷朝娘望去,只見娘正皺眉看她,趕緊低下頭去。

“哪里撿來的?”有人問。

杏珠不響,直把頭垂下去。

“是不是碼頭上撿的?”

杏珠緊閉著嘴唇,她絕不能說出來,要是讓人知道這女嬰是在姚家墩那頭的楊柳林撿來的,那就亂上添亂了。

“問你話呀,哪兒弄來的?”梅珍突然厲聲問道。

“就,就路邊。”杏珠把頭縮了一縮,仿佛將被打似的。

“哪條路邊呀?”阿琴奶奶問。

“我,我迷路了,不認得路?!?/p>

“哪里撿來的還到哪里去。”梅珍啞著喉嚨。

炳發(fā)娘瞟了一眼身旁的玲子,說:“杏珠啊,我看你是昏了頭了,去撿了這么個陰陽臉回來,要是我們家玲子到外面去撿個小孩回來,那肯定要被我打死了。”

“哪里撿來的還到哪里去。”梅珍把這句話重復(fù)了一遍,杏珠不敢看娘,她覺得在場的人都變得很大很大,只有她自己縮得很小,千萬條冰冷的目光從上頭射下來,把她牢牢釘在地板上。

“你們不要動氣,今天這么晚了就算了,明天再做打算?!崩罴掖鬆攧竦?。

杏珠怯怯地看了一眼阿爸,阿爸仍是緊鎖雙眉,垂眼不響,他一只手握著桌上的茶罐頭,將它微微地旋來旋去。杏珠將目光偏了一偏,看見阿哥和阿弟趴在里屋的門框上偷偷看著,只露出兩個頭。

“明天去問問看,誰家要就送給誰?!?/p>

“有誰會要?老實說,這個毛頭是很難送出去的?!?/p>

“是的呀,誰家要個陰陽臉做童養(yǎng)媳呀?!?/p>

“不要說做童養(yǎng)媳了,做丫頭都沒有人要的?!?/p>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梅珍的眼眶紅了,杏珠是不忍看娘哭的,于是自己也落下淚來了,而那滿身臭味的小毛頭越哭越來勁了。

“她肯定是餓了,要么先讓她吃點奶?”有人提議。

梅珍顯然是不肯,抱著阿寶起身進里屋去了。

冬平嫂突然意識到手上抱著的這個孩子奇臭無比,于是滿臉嫌惡地把她甩給杏珠了。杏珠抱著這臭烘烘的孩子一動不敢動,她不敢貿(mào)然給這個小東西洗干凈,也不敢給他換上阿寶用的尿布,什么事都得等大家伙散了再說。

鄰居們又哎呀來哎呀去了一番,把一些話翻來覆去說了好多遍,比如杏珠是多么多么不懂事,這長著一副陰陽臉的毛頭是多么遭人嫌。最后散場的時候大家都勸慰著福貴和梅珍,讓他們不必過于擔心,因為這個小東西自會有出路的,沒有人要就把她扔掉,要么偷偷放到漁船上去,要么扔到荒野里去,只要不放在家里就行。

鄰居們一走,杏珠趕緊打了盆溫水給這臭烘烘的娃娃清洗身子,洗完之后偷偷地拿了一條阿寶的尿布給她包上,再用自己的一件衣服給她裹上。她知道這小毛頭肯定是餓得慌了,想著給她弄點米湯,可終究還是不敢。

家里是死一般的寂靜。她不敢把撿來的孩子放到床上去,只能抱著孩子到柴房里去。她用柴房里的稻草打了張地鋪,把小娃娃放在稻草上面,自己悄悄走到門口,想聽聽阿爸和娘說些什么,可是黑暗中一點聲音都沒有。

杏珠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身旁的孩子不見了,自己身上蓋著一條薄被子。昨天半夜里,這孩子哭鬧了好幾回,想必肯定是餓壞了,可是杏珠沒有辦法,全家人都睡了,她不敢再發(fā)出什么響動,只能來回搖著她,哦哦地哄著她。

娘在灶臺忙活著,杏珠輕聲叫了一聲“娘”,梅珍也不去理她。杏珠貼著墻,慢慢移進里屋,看見那小毛頭正和阿寶躺在一張床上,她已經(jīng)醒了,兩只眼睛滴溜溜地盯著旁邊的阿寶,伸出手來要去抓他,但是因為離得遠,所以努力半天也夠不到。她一見杏珠,仿佛是認識她似的,哦哦地跟她打招呼。杏珠把她從床上抱起來,望著她粉撲撲的小臉蛋,覺得這臉真像是一個大桃子,雖然這個桃子的表皮有一大塊黑斑,但那并不意味著這是個爛桃子,桃子還是個好桃子。

“阿桃,你是一個好桃子?!毙又檩p聲對懷抱里的孩子說,小阿桃好像聽懂了杏珠的話,咧開小嘴朝她笑。

這天家里來了很多人,都是來看阿桃的。有些人上午來過一趟了下午又跑來了,包括昨天晚上已經(jīng)見過阿桃的鄰居們。茶館里的茶客們聽聞了這件事也跑來看西洋鏡了。

杏珠抱著阿桃坐在凳子上,被登門拜訪的人們團團圍住,如同罪犯接受著嚴刑拷打。

“哪兒撿來的?”每個上門來人都要問她一遍。

“走著走著迷了路,路邊撿來的?!彼茸蛲硪?zhèn)定多了。

“可還找得到是哪條路呀?”

“天黑了,看不清,不知道是在哪兒。”她小心地抬起眼睛望望眾人的表情,仿佛并沒有人疑心。

又來了一批人。

“哪兒弄來的?”又有人問。

旁邊便有人替答道:“說是路邊撿來的,天黑了,記不清哪條路了?!?/p>

一個謊重復(fù)來重復(fù)去,讓杏珠感到十分煎熬,她又非常害怕,覺得隨時有被戳穿的可能,如果恰巧來了一個當時的過路人,那不就全部穿幫了嗎?

“會不會還有別的什么毛病呀?可別是個傻子喲!”

“那倒不像,你看她兩只眼珠子,滴溜溜的,不像是傻子。”

杏珠坐在板凳上,猶如坐在一塊燒紅的鐵板上,但即便她萬般不情愿,孩子是她撿來的,她就要負起責來。有幾個昨晚在場的人又上門來了,見到阿桃就像是第一次見到那么吃驚,有幾個人原本有點想法把這孩子抱去做童養(yǎng)媳,一看這女娃臉上的胎記那么大一塊就徹底打消了念頭,還有一些人是純粹來磨嘴皮子的,說來說去就是這孩子是不該撿的,誰撿著誰倒霉。一天下來,來來去去好幾撥人,卻沒有一個愿意要這孩子的。

“小毛頭給你做老婆,你要不?”有人逗小榮。

“我才不要呢!”小榮兇道。

小阿桃暫時留了下來,她好像知道自己在這個家里是不受歡迎的,所以非常識相,不哭不鬧。杏珠大部分時間都抱著阿桃,連出去賣栲栳也帶著她一起走,杏珠覺得除了她自己,沒有人愿意多看這個孩子一眼,她希望盡快有好心人來把阿桃抱走,可是她又害怕阿桃被稀里糊涂地送掉。

福貴和梅珍托人去打聽鄰村有沒有人家愿意抱養(yǎng)女嬰,來的人一看阿桃的臉后都搖搖頭走了。左鄰右舍都說得趕快把這孩子送掉或者扔掉,時間長了就更難辦了。杏珠一聽這樣的話,就抱著阿桃往外走,她不想這孩子再被拋棄一次,要送也要送給心地善良的人家,可是哪里有什么心地善良的人家愿意要這個小怪物呢?雖然這小怪物在杏珠的眼里一點兒也不怪,那閃亮的眼睛明明流露出一股子機靈勁來。

家里的栲栳做出來的多賣出去的少,米缸又見底了。

這天下午,杏珠和大榮一起出去賣栲栳,桑樹地里一條小道,大榮走在前面,杏珠走在后面,阿桃躺在杏珠背上的笆斗里。杏珠現(xiàn)在不管到哪兒都要帶著這孩子,一來是怕給家里人添麻煩,再就是怕她被隨便處置了。阿桃與這只笆斗是老相識了,躺在里面覺得很舒適,所以一聲不吭。

走出一段路,還沒出桑樹地,垃圾皮茅大迎面來了。

“呦,大榮么,到街上去?。俊泵┐笮Φ?。

“嗯?!贝髽s老實應(yīng)答,他與茅大自然是不熟的。

“聽說你妹子撿了個小孩啊?”

杏珠恨恨地翻了他一個白眼。

茅大豎了豎大拇指,笑道:“我咋就撿不到呢?”接著伸長了頭頸往杏珠這邊湊了湊:“在哪撿的?我也去撿個來?!?/p>

杏珠一開始只當茅大是在取笑她?!拔艺蛽觳坏侥??”茅大的話猶在耳邊,“在哪撿的?我也去撿個來?!毙又樵较朐接X得不對,他想撿個孩子嗎?難道他是來要阿桃的?這條路不就是去她家的路嗎?該不成……?

杏珠有些慌了,雖然今天她把阿桃?guī)С鰜砹?,但是如果爹娘?yīng)允了,那該怎么辦呢?她扭過頭去,想看那人是不是往自己家里去,只見他在路邊停了下來,解開褲帶預(yù)備撒尿,杏珠立刻把頭扭回去了。

杏珠和大榮到了河街之后就分頭去賣各自的栲栳,平日里阿爸也和他們一起出來的,三個人占三個地方,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阿爸今天沒有出來,他今天像是童心大發(fā),一直在跟小榮耍著玩,還和小榮一起抽陀螺,連午睡都抱著小榮一起睡,真是有些奇怪。

杏珠和往常一樣,在靠近碼頭的廊椅上坐下來,她把阿桃從笆斗里抱出來,用一條手絹蓋著她的小臉,只露出她的鼻子和嘴巴,小阿桃不愿意臉上遮這么一層癢癢的東西,所以總是把頭甩來甩去,企圖擺脫蓋在臉上的這條手絹。她把手絹頂開一些,杏珠就給它重新蓋回去,她不想路人看見阿桃臉上的胎記而大驚小怪問東問西的,現(xiàn)在她終于能夠理解以前那個旗袍女人的感受了,就是總想把孩子帶在身邊,以免她受到傷害,可又想把她給藏起來。

認識杏珠的人從她面前經(jīng)過的時候,總要把那手絹掀起來看阿桃兩眼再走,人們已經(jīng)不像一開始那樣,對于這孩子只有驚愕了,那一大塊胎記看多了也就習慣了。小毛頭亮晶晶的眼睛和咧著笑的小嘴要比烏青的胎記可愛多了。雖然阿桃在人們的眼中仍是一個長著陰陽臉的小怪物,但大家對她的態(tài)度好了很多,總有人伸出手來要抱她。阿桃雖然不喜歡蓋在臉上的這塊手絹,但是她很喜歡別人跟她玩捉迷藏的游戲?!澳愣愕侥膬喝ダ玻吭趺纯床灰娔阊??”手絹一掀開,“哦,原來你藏在這兒呀?!边@個時候阿桃簡直樂極了,咯咯地露出半顆小白牙。

回家路上杏珠走得很慢,她總覺得茅大肯定是上家里去了,說不定這個時候了還坐在家里等著呢。

杏珠把賣栲栳的錢交給娘,她發(fā)現(xiàn)娘的眼眶紅紅的,鼻頭也是紅的,像是哭過的樣子。

“娘,你怎么了?”

“沒——沒什么——”

“今天茅大有沒有來過?”

“???沒有啊。”

杏珠不見小榮,以為他跑出去玩了,于是站在家門口大聲喊他回家吃晚飯,平時只要杏珠這么一喊,不一會兒小榮就會從某個地方鉆出來,可是今天杏珠喊了好一會兒,卻不見小榮的蹤影。福貴叫杏珠不要喊了,他說小榮跟著國紅阿姐走了,到鎮(zhèn)上去住一段時間。

國紅阿姐是村長的女兒,今年十九歲了,剛到鎮(zhèn)上小學當老師。她是村里的孩子王,不管多小的孩子都能和她玩到一塊。以前杏珠和大榮常去她家玩,小榮也非要跟去,去了又不肯回家,哭著嚷著要在那兒過夜。

“國紅阿姐來過了?”杏珠問。

福貴只是嗯了一聲,沒有再多說什么。

杏珠還有很多問題想問,比如阿姐是什么時候來的,她怎么想到把小榮接走了,難道是小榮纏著她一定要跟她走的?可是一看爹娘的臉色,她就不作聲了。杏珠知道他們舍不得小榮,但小榮跟國紅阿姐去,那是沒什么可擔心的。

“那他什么時候回來呢?”大榮問。

福貴輕微地嘆了一口氣,說:“想回來了就回來了?!?/p>

杏珠有些羨慕小榮,竟能跟著國紅阿姐到鎮(zhèn)上去了,她想小榮肯定開心極了。

“說不定他到時都不想回來了?!毙又樾Φ馈?/p>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小榮果然沒有回來。

“小榮怎么還不回來呢?”杏珠問阿爸。阿爸站起身來,出門去了。

“小榮什么時候回來?”她問娘,娘轉(zhuǎn)過身去,不響。

杏珠想起以前小榮總愛賴在國紅阿姐家里,現(xiàn)在會不會也是賴著不肯走了。

“小榮會不會在那頭過得太好,不想回家了呀?”她問阿哥。大榮說不會的,國紅阿姐待他再好,他也是要回家的呀。

夜里杏珠做了個夢,她夢見小榮跟著一個人走了,他邊哭還會回頭看。杏珠心想,你哭什么呀?這不是你巴不得的嗎?她定睛看那牽著小榮的背影,那背影怎么不像是國紅姐姐的呢?那背影好像是在哪里見過的,可怎么就想不起來了呢?哎呀,不是國紅阿姐,是個男人!小榮怎么跟個男人走了呢?不會是拐子吧?

杏珠慌了,拼命往小榮跑去,嘴里喊著“小榮——小榮——你快回來——快回來呀——”那牽著小榮的人聽見了杏珠的喊聲,突然回過頭來。哎呀,是茅大!怎么是茅大呀!杏珠嚇得停住了腳步,茅大也停住了腳步,突然他回轉(zhuǎn)身來,向著杏珠沖過來了!杏珠掉頭就跑,拼命往家里跑,眼看著快到了,敞著的那扇門突然“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她在那兒使勁敲門,喊著:“開門呀,快開門!”沒有人開門,茅大追上來了!追上來了!他伸出一只手來抓她了!

杏珠的眼睛猛地睜開了。

是夢。

不知道是為什么,這夢在杏珠心里生了根了。

小榮真的是跟國紅阿姐走了嗎?

怎么走了這么多天了還不回家?

他該不會是跟別人走了吧?

會不會被茅大領(lǐng)走了?

“在哪撿的?我也去撿個來,我也去撿個來,我也去撿個來……”

杏珠緊緊地捂住了耳朵。

不!不會的!不要亂想!小榮怎么會跟茅大走呢?他是跟著國紅阿姐去的。阿姐肯定把他照顧得很好,等他回來的時候肯定比以前胖一圈了。

半個多月過去了,小榮還沒有回家,阿寶和阿桃一天比一天大起來了。

杏珠越來越不安了,她覺得小榮真的是跟別人走了,至于這個別人是誰,杏珠不敢確定是國紅阿姐。她常常望著家門口朝南的那條小道,她希望那桑樹林中突然出現(xiàn)一大一小兩個人來,那是阿姐領(lǐng)著小榮回來了,可是無論她如何望眼欲穿,她希望看到的場景都沒有出現(xiàn)。

時間的流逝讓杏珠有些確定了,小榮恐怕是真的跟別人去生活了,不會再回來了。阿爸和娘總是回避著提起小榮,杏珠知道自從她把阿桃撿回家的那天起,家里的氣氛就和以前不太一樣了,似乎總有一種悲傷的氣息彌漫在空氣里,她想會不會是因為她撿了個孩子回來,所以爹娘就把小榮送給別人去養(yǎng)了,要是送給國紅阿姐也就罷了,可萬一不是國紅阿姐而是別的什么人那可怎么辦呢?

家里的黑狗生下了一窩四只狗崽子,其中一只明顯弱于其他三只,每次喝奶的時候都被擠在外面,所以它總是垂著個頭,好像是害羞,又有些打不起精神來的感覺。三只壯實的狗崽子陸續(xù)被人要走了,只剩下那只垂頭喪氣的小黑狗無人問津,于是這唯一留下來的小黑狗就成了阿寶和阿桃的玩伴,這兩個小娃娃每天記掛的只有這只小狗,只要看見了這只小黑狗,別的什么都不要了。

杏珠覺得這只小黑狗是幸運的,它能天天和它娘待在一起,還有兩個小娃娃,那么誠摯地喜愛它。杏珠覺得有時候人還不如一條狗,有時候一個小孩還不如一條小狗。

看著小黑狗的時候杏珠就想起了小榮。

黑狗還沒生的時候,小榮就在猜黑狗的肚子里有幾只狗寶寶,剛開始他猜只有一只,后來黑狗的肚子大一些了,他就猜是兩只,他還常常一本正經(jīng)地問黑狗,“你肚子里有幾個娃娃呀?”

小榮不知道黑狗生了四只小狗,他要是現(xiàn)在回家看到這只小狗,還以為黑狗只下了一個崽。

“小榮啊,你什么時候回來呀?”杏珠在心里呼喚著。

深秋已至,大榮和隔壁常林一同到北邊的山頭上去拾柴火。常林是阿琴哥哥,比大榮大一歲,已經(jīng)跟著一個打金銀的師傅學手藝了,這天師傅難得放他半天假,他就叫上大榮一起去拾柴。

兩人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路旁高高的葦草隨風搖擺著,常林跟大榮說了一些他在銀匠鋪子里的事情,他建議大榮也去拜個師傅學門手藝,不管是木匠還是石匠,多門手藝多條活路。常林是個靈光角色,他覺得光靠做栲栳是不行的。

“你們家小榮還沒回來?”常林問。

大榮點點頭。

“他該不會是被茅大騙走了吧?”

“茅大?這跟茅大有什么關(guān)系?”

“那天我看見小榮跟著茅大走了,他還跟我揮了揮手呢!”

大榮停住了腳步,轉(zhuǎn)過頭來,帶著懷疑的表情看著常林。

“我問他到哪里去,他說去看戲,說看戲還有糖吃?!背A终f。

大榮似乎有些想起來了,小榮走的那天他好像是見過茅大的,但是他不能確定,他有些記不清了,大榮的性子就是不記事兒的,過去的事情他總是糊糊涂涂的。在他眼里,過去了的事情就過去了,他是不愿意費腦子去回憶的,除非那些印象特別深刻的,比如姚家墩上的那碗鍋糍湯。可是小榮這件事情是馬虎不得的,小榮是他的親弟弟呀!他到底去了哪里?到底跟誰走了?為什么還不回家?這些問題他平時是不想的,即使起了那么一點念頭,他也立刻不去想了,既然阿爸說了,小榮是跟著國紅阿姐到鎮(zhèn)上去了,那難道還有假嗎?可是常林居然說小榮是跟著茅大走的,這是怎么回事呢?常林的話如同一個大鐵錘,在他的頭上猛敲了一下,把他給敲蒙了。

“小榮跟著茅大走了?”大榮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道。

“嗯。”常林點點頭,非常確定似的,“茅大的肩上還背了一個包袱。我覺得有些蹊蹺,心想會不會是茅大把小榮騙走了,可是朝著你們家一看,你爹娘都站在門口望著他們呢,所以我也沒多想了。”

“小榮跟著茅大走了?!贝髽s將這話又重復(fù)了一遍,他轉(zhuǎn)過身飛快地往家里跑去。

他看見杏珠坐在門口竹椅上,手里拿著一只五斗笆,他氣喘吁吁地站在杏珠面前,問:“小榮,小榮走的那天,我們,我們是不是,是不是碰見茅大了?”

杏珠一驚。

大榮的話像一縷黑煙,有什么東西燒著了。

小榮,茅大,那可是她夢里的猜測呀!怎么大榮也把他們聯(lián)系起來了呢?

杏珠朝大榮點了點頭,她看見阿哥眼里滿是焦急和擔憂。

大榮沖進屋里,杏珠放下手上的笆斗,也跟了進去。

屋子里的哭聲是一點點起來的。

起先是大榮的嗚咽聲,后來這哭聲漸漸大起來,似乎還夾雜著梅珍的號啕聲,大榮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放聲大哭了,他都已經(jīng)幾乎忘了他自己還能這么肆無忌憚不管不顧地張開嘴巴大哭起來。原來常林說的是真的!小榮真的跟著茅大走了,弟弟再也不會回來了,弟弟就這樣被送人了。哭聲驚動了里屋的兩個毛頭,阿寶阿桃也跟著啼哭起來了。杏珠感到心窩子一陣酸疼,仿佛一顆心被鉆頭攪著,令她不得不彎下身來,蹲到地上去。她承認是自己錯了,如果當時沒有把阿桃撿回來,那么小榮就不會被送掉,是她讓小榮離了家。

一個月后,阿寶生病死了。

冬天來了。

家里的栲栳已經(jīng)堆得很高了。福貴想租一只船出去跑跑看,但因為某種畏懼心理,一直沒有向人打聽。這天清早,福貴在茶館里只坐了一會兒便起身要走,一旁的洪三伯拉住了他:“怎么這么早就回去了?再坐會兒。”

福貴說:“還得回去做栲栳呢。”

隔壁桌的水根把頭湊過來說:“現(xiàn)在栲栳生意不好做,做出來,賣勿掉?!?/p>

福貴不作聲,只用兩只手撐住頭。洪三伯看他那樣愁苦,勸道:“生人頭吃人飯,天無絕人之路?!?/p>

“賣勿掉,賣勿掉。”福貴喃喃道,“沒有船,也出不去。”

“哦?!焙槿粲兴赖攸c點頭,呷一口茶,把聲音低了一低,“要么,我的船借你?!?/p>

福貴抬起頭來,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洪三伯嘆口氣,道:“不過福貴呀,只能借你三天,初一又要用船了?!?/p>

三天也可以,能到最近的鎮(zhèn)上去。

“今天家里還要派些用場,明天一早給你,冬至夜里要還我了,因為跟村里那幫燒香老太婆說好了,初一要載她們?nèi)R里燒香?!焙槿忉尩馈?/p>

福貴連連道謝,約好:明日五點,碼頭交船。

第二天一早,三點不到福貴就起來了,他躡手躡腳地在灶臺上弄了點東西吃,都是昨夜梅珍已經(jīng)準備好了的,番薯、芋艿、麩皮塌餅,稍微熱下就能吃了。

福貴走進了漆黑的夜色中。他沿著桑樹地里的小路往碼頭走去,寒風吹在他的頭上令他的兩只耳朵凍得嗡嗡作響,他突然想起來帽子忘記戴了。

福貴站在碼頭上等船,河街上冷冷清清的。福貴知道這條街等再過兩個時辰面貌可就完全不同了,他的眼睛注視著河的北面,因為船會從北面過來。洪三伯住在漾北村,搖船過來要一刻多鐘的時間。河街上的店鋪只有茶館一間剛開了門,時間還很早,茶館的小伙計在店門口生煤爐,看見福貴,便招呼他到茶館里坐著等。福貴擺擺手拒絕了,他問伙計幾點了,伙計看了一眼店里的西洋鐘,說快到四點半了。福貴在碼頭上站了一會兒,船遠遠地來了。

“我就知道你會早到,所以我也早一點。”洪三伯笑道。他把船頭纜繩交在福貴手里,福貴心里十分感激,但礙于嘴笨,只是握住對方的手,接連道謝。

“今天我是茶館第一人。”洪三伯揚著大步往茶館去了。

福貴跳上船,將竹篙一撐,離了碼頭,往家的方向去了。

福貴出門后不久梅珍就起床了,自從阿寶死后她臉上的兩塊巴掌肉就直挺挺地削了下去,她吃不下也睡不好,憂愁總是圍繞在她的眉頭,可是生活還是得繼續(xù)過下去,該做的事情該干的活一件都不能落下。今天福貴要出船去,這可是一件要緊的事情,怠慢不得。她把大榮杏珠叫起來吃早飯,三人吃完早飯之后就開始把家里的栲栳一趟趟地背到屋后的河邊。

冬日的天亮得晚,河面上仍是黑乎乎的。梅珍提著一個紅燈籠,在岸邊等著福貴。

船緩緩地靠了岸,一家人將河邊的栲栳全部搬到船上,福貴叫大榮回屋幫他拿一下他的帽子,大榮很快就把帽子給取了來。杏珠和大榮把能穿的衣服穿上了,兩人都戴上了平時不怎么戴的帽子,他們將要跟著阿爸一起出船去。讓杏珠也跟著一起去是娘提出來的,她說多一個人就多一個幫手,娘說光是水路就去掉半天,掐頭去尾,實打?qū)嵕蛢商鞎r間而已,一定要抓緊時間多賣掉一些栲栳。杏珠從來沒有出過這個村子,她倒是很想出去鎮(zhèn)上看一看。

梅珍把鋪蓋交給福貴,另外還有一個包袱,包了些番薯、芋艿、麩皮塌餅之類的食物,讓他們帶在路上吃。

船離了岸,福貴搖著櫓,杏珠和大榮坐在船頭,朝岸邊的娘揮手,河面上籠罩著一層白茫茫的薄霧,娘的身影漸漸地消失在那白霧之中了。

船轉(zhuǎn)了個彎,杏珠熟悉的河街就出現(xiàn)在眼前了。這條幾百米的河街此時正是熱鬧非凡,廊椅上坐滿了人,不時有人在那兒向福貴打招呼,福貴高聲回應(yīng)著。

過了這條長長的河街,村莊就落在后頭了,前面是更加寬闊的水域了。

江面上時不時出現(xiàn)一兩個土墩子。經(jīng)過一個大土墩時,阿爸淡淡地說:“這是孩兒墩,專門埋死掉的小孩的,我們阿寶就在這里?!?/p>

杏珠和大榮立刻回過頭去,幾百平方米的一個土墩,覆著焦黃的雜草。

杏珠緊緊盯住這江中的墓地,想將它牢牢記住。她的眼前浮現(xiàn)出阿寶的笑臉來,她那么寶貝的弟弟竟在這里!杏珠想起阿寶被裝進棺材之前的場景,她哭著輕吻了那冰冷的小臉,樂呵呵的阿寶不笑了,他的臉是青紫色的。杏珠原本以為弟弟是被帶到附近哪座山頭上去了,哪里曉得他竟在離家那么遠的一個孤島上。這孩兒墩離家那么遠,他能找到回家的路嗎?

孩兒墩遠去了,它漸漸變成了江面上的一個小點,消失不見了。

家里只剩下梅珍和阿桃了。

梅珍在等一個人來。昨天她到街上去賣雞蛋的時候,聽見豆腐店的王大娘說起有一個楊寡婦,說是愿意收養(yǎng)阿桃,梅珍問那寡婦知不知道阿桃臉上有一塊很大的胎記,王大娘說知道的,人家說了不介意,于是娘今天就在家里等那楊寡婦上門來要孩子。梅珍知道杏珠舍不得阿桃,所以就便讓她跟船去了。

楊寡婦說要來,但到底什么時辰來是不知道,有可能上午來,有可能下午來,也有可能改了主意不來了。

為了等那楊寡婦來,梅珍是一刻都不敢踏出家門。難得遇到一個愿意收養(yǎng)阿桃的好心人,可不能錯失了這次機會。梅珍也曾想過就讓阿桃在這個家里留下來么算了,但這個家實在是太窮了,阿寶生病了沒錢看醫(yī)生,借錢看了醫(yī)生又付不起藥費,好不容易把藥湯給阿寶灌下去了,沒多久孩子的頭就垂下去了。阿寶的死讓梅珍覺得當初把小榮送走是明智的決定,養(yǎng)不活孩子就舍給別人吧。梅珍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什么奶水了,她取出月子里別人送的那袋鍋糍,抓了一把,加水煮化了,用調(diào)羹喂給阿桃吃:“阿桃啊,你多吃點吧,多吃點?!?/p>

梅珍在屋前空地上編栲栳,她時不時地往南邊的小路上瞥一眼,只要路上有人出現(xiàn),她就探著脖子仔細辨認著——如果是男人,她就不費這個眼神去看了,如果是個女人,那她要站起身來,好好研究一下來人是不是王大娘說的那個楊寡婦,雖然她也不曉得那楊寡婦長什么樣。

遠遠地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仔細一看,是一大一小兩個人。梅珍最近常是淚水漣漣的,所以視線總覺得有些模糊,但她還是能看得出那個大人不像是一個女人的模樣,便把頭低下去繼續(xù)編栲栳,這時耳邊突然響起了“娘——娘——”的呼喊聲,那不是小榮的聲音嗎?她猛地抬起頭,只見一個小孩朝這邊奔來,是兒子小榮!

小榮回來了!

娘趕緊放下手中的栲栳,站起身來向兒子跑去。

小榮裹得嚴嚴實實的,身上穿著厚厚的棉衣,這棉衣是娘給他做的,頭上戴著絨線帽,也是娘為他織的。梅珍發(fā)現(xiàn)小榮的臉瘦削得像一只小猴子似的,門牙缺了一顆,兩只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層灰霧,失了以前的活潑靈氣,看著這張小臉,梅珍的心頭一陣酸楚,可是當著茅大的面她不能說什么,她既不能說兒子你瘦了,也不能責問茅大怎么把孩子養(yǎng)瘦了,送出去的兒子猶如潑出去的水,心疼只能藏在心里,嘴上還是要對茅大千恩萬謝的。

茅大進屋喝了茶,說他要出趟遠門,來去大概十天,不方便把孩子帶在身邊,也不放心把他一個人留在家里,沒有辦法,只好把他帶來。小榮一直跟著娘,娘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娘一坐下來他就依偎在娘的身邊。

直到茅大走后,小榮才到處去找家里其他人。娘告訴他,阿哥阿姐都跟著阿爸出去跑船了,小榮既不問阿寶去哪兒了,也不問船是哪里來的,他好似是忘了這個家里的很多事情。他看見家門口的小黑狗就跑出去跟狗玩了,也沒有問起那黑狗到底生了幾只狗崽子。那唯一留下來的小黑狗長得很快,它已經(jīng)褪去稚氣了。梅珍覺得小榮跟著茅大過了幾個月似乎有些木訥了,以前這孩子每天都有很多話的。

還沒到飯點,梅珍就開始做飯了。她本想煮飯,但看看米缸里少得可憐的米,還是加水做了粥。打開碗櫥,一碗咸菜蠶豆瓣,一碟子腐乳,于是想著給小榮煎個荷包蛋。她走到放雞蛋的洋瓷盆前,伸手摸了一個雞蛋,往回走的時候頓了頓,轉(zhuǎn)身回去,又摸了一個。

兩個荷包蛋盛在小碗里,放在小榮跟前,小榮端起飯碗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梅珍不吃,就看著兒子吃:“慢點吃,等會兒娘去掘點薺菜來,裹薺菜餛飩給你吃,你說好不好?”梅珍覺得現(xiàn)在只有在“吃”上下功夫才能彌補對兒子的虧欠了。小榮把臉埋在碗里,不住地點頭。

梅珍突然想起來今天有人要來,于是就走到屋外去張望一下,看看那南邊的小路上有沒有她等的人來。

小榮已經(jīng)吃完了一碗粥,他火速沖到灶臺邊,以最快的速度添滿了碗,他的手在盛粥,眼睛卻一直盯著娘,像是在做賊似的,他的眼睛里只有食物,卻忘記了這已經(jīng)回到自己家里了。梅珍在家門口站了一會兒,見路上沒人過來,就又回進屋里去了。她一踏進門檻,小榮突然把飯碗往桌子底下一塞,眼中滿是驚慌。

梅珍一愣,瞬間眼淚就涌上來了,一把抱住兒子,跪在地上傷心地哭起來。

小榮這時也放聲大哭起來。小榮一哭,梅珍愈加不忍,只將他再摟緊些,哭得再大聲些。

“不走了,娘再也不讓你走了——就算餓死,我們也死在一起——”

梅珍親兒子的臉蛋,突然發(fā)現(xiàn)孩子的腮幫子處有幾道細長的抓痕,她把小榮的衣領(lǐng)解開,發(fā)現(xiàn)脖子上也有這樣的傷痕,便問小榮這傷是怎么弄的,小榮說是貓抓的。梅珍掀起小榮的衣服來,看到小榮的后背上有數(shù)道被貓爪抓過的痕跡。

“茅大阿爹叫我燒一碗飯,我用一只碗舀了一碗米,結(jié)果燒出來的飯就多出來很多,茅大阿爹很生氣,他說我連一碗飯和一碗米都分不清,他把我套在一個麻袋里,還放了一只貓進來,他把麻袋口子綁牢了連我和貓一起打,我赤個膊,就被貓抓成這樣了。”

梅珍輕撫著兒子臉上脖子上的傷痕,眼淚又撲簌簌掉下來了。她不能去想小榮被裝在麻袋里挨打的場面,放一只貓到麻袋里連同孩子一起打,從沒聽說過這樣殘忍的打法!

“不是人——不是人——是只畜生——畜生都不如啊——”

梅珍不管不顧地坐在地上,捶胸頓足,她一只手狠命地拍自己的額頭,捶自己的胸口,懊悔自己當初把孩子送進了火坑。小榮見娘這副樣子,用力去拉她的手,拉不住,便又去抱住她的頭。

下午,梅珍總算平靜了些,但只要一想起剛才小榮藏碗那一幕,又會忍不住落下兩行淚來。

小榮倒像是忘了所有這些事似的,樂此不疲地跟兩只黑狗嬉鬧著,時不時地發(fā)出笑聲。

“娘,你剛才不是說要裹薺菜餛飩給我吃嗎?”小榮問。

梅珍笑了,這話連她自己都忘了,小榮卻還記得。

“好,娘給你裹薺菜餛飩。”梅珍笑道。

小榮提著個籃子到出門挖薺菜去了。別看他那么一丁點大,挖野菜他是老手了,薺菜艾蒿馬蘭頭,與他都是老熟識了?,F(xiàn)在這個季節(jié),屋前屋后的桑樹地上全是野薺菜。

“就在附近挖一些,可別走遠了。”梅珍在門口囑咐著,她不能和他一起去,因為要等那楊寡婦。

楊寡婦終于來了,她塊頭蠻大,滿臉堆笑。

梅珍把阿桃抱給她看,這楊寡婦把孩子接過來舉著面前,一面端詳,一面嘴里發(fā)出嘖嘖聲:“真是可惜了,如果沒有這塊記,還真是……”

“是的呀,”梅珍說,“樣子蠻好的?!?/p>

“她是前世作孽,閻王老爺把印蓋到她臉上去了?!?/p>

梅珍問:“這孩子抱去是自己養(yǎng)嗎?”

“嗯,自己養(yǎng)?!?/p>

終于有人肯把阿桃?guī)ё叩牧?!梅珍如釋重負?/p>

“是當童養(yǎng)媳嗎?”梅珍問。

“是啊,給小兒子的。”

“哦,小兒子多大了?”

“六歲。”

“哦,六歲,六歲好,我小兒子也六歲了。”

楊寡婦問這毛頭身上有沒有別的毛病,梅珍說沒有,但她不肯相信,三兩下便把阿桃脫得精光。這么冷的天氣,阿桃只管在那兒擎著拳頭瑟瑟發(fā)抖,都不知道要哭出聲來。梅珍看著不忍,拿了一條小被子,將她一把裹住。

“那他大了,要是不肯咋辦?”梅珍小心翼翼地問道。她本是不用擔心以后的事情的,給了別人就是人家的事情了。

“他不會不肯的?!?/p>

梅珍一聽非常疑惑,便問:“這孩子的臉,以后……”

那女人像是被梅珍的這么多問題問得有些不耐煩了,便道:“我這個人是直腸子,實話跟你講,我這個小兒子是個瞎子,瞎子么也不在乎什么好看不好看的,你說是吧?我覺得姑娘家好不好看無所謂,只要聽話肯干活就是實惠?!?/p>

“瞎子總比傻子好?!泵氛湓谛睦镞@么安慰自己,“要是瞎子人好,那也能過上好日子。”

“不瞞你說,之前也領(lǐng)過一個九歲的小丫頭,那小丫頭脾氣倔得不得了,一打她就逃出去,罵她么兩只眼睛橫過來就這樣瞪著你,被她氣啊氣死了,所以我把她送回去了,還是抱個小一點的好,從小養(yǎng)到大,就不會跟我作對了?!?/p>

梅珍有些遲疑了:“前頭這個丫頭,你是怎么打她的?”

梅珍的這句話挑起了楊寡婦的勁頭,她以為是在向她討教打孩子的手段。

“哎喲,小人是一定要打的,不打哪能知道規(guī)矩呢?不聽話就綁起來打吊起來打,拿根針戳手指頭,套在麻袋里扔只貓進去打……”

梅珍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從不知道打孩子會有這么多花頭,還都是這么殘忍的打法,梅珍覺得這楊寡婦和那茅大倒是很對頭的。

“哎呀,又不是自己生的,有什么舍不得的呢?我敢說,就憑這張陰陽臉,除了我沒有一個人會要她的?!睏罟褘D斜睨著雙眼,觀察著梅珍的臉色。

要是錯過了這次機會,恐怕真的沒人要她了!

可是擺在眼前的明明又是一個火坑哪!

這楊寡婦看梅珍遲遲不吭聲,就想著再敲一記重錘,讓梅珍自覺自愿地把孩子交給她。

“哎呀,你們家的事情呢我也曉得點的?!睏罟褘D晃了兩下腦袋,頗為得意地說,“我聽說這個小孩撿回來不久之后,你們家小兒子就沒有了,我就在想啊,會不會是這兩個小人八字相克,你小兒子被給她克死了呢?”

楊寡婦很有把握自己這一招定會讓梅珍下定決心,把自家兒子克死了,那不是仇人嗎?難道要把仇人留在家里嗎?

不出所料,梅珍果然下了決心。

她想到了她自己,小時候約莫七八歲的樣子,家里的兩個哥哥掉到河里溺死了,算命的說是她把兩個哥哥克死的,說她是克兄弟的命,于是家里就把她送掉了。

“你回去吧,孩子不送了。”梅珍冷著臉把阿桃抱進屋去了。

這楊寡婦沒料到事情會急轉(zhuǎn)直下,她本來確信今天是要抱個孩子回家的,可現(xiàn)在竟然空手而回了,她一向?qū)ψ约旱恼f話水平很有把握的,便琢磨著自己哪句話講錯了,可想來想去似乎每一句都是說得在理的。

“讓你白跑一趟,難為情?!泵氛淞⒃陂T口說道。

“你要想清楚啊?!睏罟褘D說,“我出了這扇門,你再要懊悔,那就來不及了?!?/p>

“不懊悔?!泵氛涑πΑ?/p>

穿過西柵的安瀾橋,船緩緩地駛進了凌波鎮(zhèn)。

過橋洞的時候,阿爸一本正經(jīng)地說:“要過橋了啊,小孩子不能講閑話,嘴巴閉牢,誰要是在橋洞里講閑話,誰就會變啞巴?!?/p>

杏珠早就聽過這個說法,所以在過橋洞的時候一直抿著嘴。

過了橋洞,大榮對杏珠說:“小孩子過橋洞的時候要對橋公橋婆跪拜?!?/p>

杏珠立馬回道:“那你剛才怎么沒有跪拜?”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都十四歲了?!贝髽s說。

進了鎮(zhèn)子,全是水路,一爿接一爿的橋迎面過來,簡直應(yīng)接不暇。杏珠心想還好沒上阿哥的當,這么多橋,要是每過一個橋洞就要跪拜一次,那怎么跪得過來?

杏珠的眼睛沒有閑著,她一會兒看看河道的左邊,一會兒看看河道的右邊,其實兩邊也不過就是些白墻黑瓦的臨水民房,或是落不到雨雪的沿河廊街。不過這河街可真夠長的,前后望望,都看不到盡頭,只沿著河道一路跟出去。

福貴一邊慢悠悠地在河上劃著船,一邊朝著河道兩邊喊:

“賣栲栳唻——栲栳——有人要伐——”

有人駐足往河面上瞅一眼,然后繼續(xù)往前走了。在石階上洗衣服的婦人眼看著一船的栲栳從她面前經(jīng)過,也沒有動一下要買的念頭。一群小孩子趴在石橋上,笑嘻嘻地看著船從遠處慢慢向著橋的方向駛來,他們在猜測堆得那么高的一船栲栳到底過不過得了這矮矮的石橋。當船平安無事地從橋底下穿過去的時候,這群孩子蹦跳著歡呼起來,像是在慶祝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臨河的一扇開著的窗戶里倚出來一個老太太,她朝河上招招手,福貴就把船往窗邊搖過去了。老太太要買細柳條編的裝針線的鞋扁,福貴就拿出一只鞋扁來給她,她瞇著眼睛將手中的鞋扁翻來覆去地看,冷不丁地突然朝天喊出一串名字來,為的是呼喚左鄰右舍的女人們也來看這精巧的針線鞋扁。這一連串名字的主人們聽見了喚聲,全部嗡嗡地擠進了這扇不大的窗戶里,爭相傳看著十幾只相同樣式的鞋扁。這些在福貴眼里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鞋扁,在女人們的眼里卻能分出個高低好次來。最后每個女人的手里都拿了一只自認為是最好的鞋扁,團結(jié)在一起同福貴討價還價,嘰嘰喳喳地非要一個很低的價錢,還擺出一副要是不同意就全都不買了的陣勢,福貴是不善于同一群女人還價的。得逞了的女人們像是打了一場勝仗似的,心滿意足地從窗口消失了,這筆開門生意看似是賣出去了好幾只,但實際上根本就沒有什么賺頭。

“賣栲栳唻——栲栳——笆斗——鞋扁——有人要伐——”

離了這扇臨河的窗戶,福貴又開始吆喝起來。

杏珠也學著阿爸喊起來:“賣栲栳唻——栲栳,笆斗,鞋扁,有人要伐——”

她剛這么一喊,河邊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就扭過頭來,往她這邊看,杏珠覺得有些難為情,她覺得自己遠沒有阿爸喊得自然,甚至還很別扭,似乎是出丑了,她把頭轉(zhuǎn)向河道的另一邊,不敢再喊了,等她偷偷瞄一眼那河邊的小姑娘是否還在看她時,河岸上已經(jīng)沒有人影了。

廊棚下有人喊“栲栳佬,過來過來”,福貴趕緊把船朝著廊棚靠攏過去。這個人胖得很,挺著一個大肚子,看上去像是一個有錢人,福貴從河邊的石階上了岸,胖老爺要了幾只栲栳和笆斗,讓福貴直接送到家里。福貴挑起扁擔跟著那老爺走了,大榮和杏珠在船上等他回來。大榮把留在岸上剩下的栲栳重新收好放回船上,杏珠覺得這個胖老爺派頭很大十分傲慢,但比起剛才那些討價還價的女人們還要好一些,因為他買東西爽氣。過了一會兒,福貴回來了,他說這個胖老爺蠻大方的,沒還價。阿爸笑了,大榮和杏珠也笑了,這個鎮(zhèn)子在杏珠的眼里變得可愛起來了。

船從西到南,從南到東,從東到北,從北再到西,沿著這條河繞著鎮(zhèn)子走了一個“口”子。

船??吭诶麧鷺蚯懊娴男〈a頭,這里是鎮(zhèn)上最熱鬧地方,從橋堍到上孫街下孫街,商鋪林立,早晚市集各路小攤販搶著占位。福貴挑著一擔的栲栳上了岸,他讓大榮留在船上,讓杏珠跟著他走。

大榮留在河上繼續(xù)搖船,他跟阿爸來過鎮(zhèn)上幾次,對這座無船路不通無橋路難行的小鎮(zhèn)也算是熟悉了,他知道除了眼前這條貫通東西南北柵的大河外,鎮(zhèn)子里面還有好多縱橫交錯的小河道,有些河道雖然窄到容不下兩條木船同時并排行進,但為了做生意還是要把船搖進去吆喝幾聲的。三人說好天黑以后在西柵輪船碼頭會合,福貴交代大榮一定要把船看好了,可不能再讓別人把船給偷去了。

杏珠跟著阿爸尋了一塊路邊空地,把栲栳放下來,兩人坐在一旁的石階上。街上人來人往,并沒有人對他們的栲栳多看一眼,倒是旁邊一個賣烤番薯的,生意相當好。這樣冷的天,聞到烤番薯的香味,的確會勾起饞蟲來的。有一個人蹲在福貴邊上,手捧一個斤把重的大番薯,吃得齜牙咧嘴的,杏珠忍不住直勾勾地盯著那番薯看,福貴偏過頭去不看,他怕一見杏珠那樣子就會忍不住又要掏錢。

那人把番薯吃得差不多了,用門牙一遍遍地刮著番薯皮。他把屁股朝福貴這邊移了移,問他是不是從泉家潭來的,當?shù)玫娇隙ǖ幕卮鹬笫值靡猓f他就知道賣栲栳的十有八九就是從泉家潭來的?!澳銇硗砝?。”那人說,“夏收秋收的時候來,栲栳生意才好呀?,F(xiàn)在要買的人家都買完了,去賣給誰呀。”

福貴只是苦笑,不做解釋。

父女倆回到西柵碼頭,大榮已經(jīng)把船停在岸邊,啃著家里帶來的冷番薯。福貴在那兒計算著今天總共賣了多少錢:“今天生意雖然清淡,但至少沒有吃白板,明天要早些起來,盡量多賣掉些?!?/p>

碼頭上有一個候船室,福貴讓孩子們在這里過夜,自己就睡船上。這候船室的門是關(guān)不緊的,只用門后的一塊磚頭抵著。屋里左右兩邊靠墻各兩條靠背長椅,兩條長椅拼在一起就成了一張小床,能睡下一個人。兩個孩子和衣躺在長椅拼成的床上,身上蓋著家里帶來的小被子,長椅上有靠背,所以人不會從上面翻下來,但要是翻來覆去,那兩條長椅中間的縫隙就會變得越來越大,人就會從那縫隙中掉下來。雖然阿爸用繩子把兩條長椅綁住,但是禁不住反復(fù)動彈的。

冷風直往門縫里鉆,躺在這冰涼的木椅上,杏珠覺得冷,她把身上的被子裹裹緊,打量著眼前這小小的候船室。屋里倒是有一盞洋油燈,燈光本來就弱,加上厚厚積塵的緣故,只幽幽地照著一角。墻壁上有大片烏黑的霉跡,三個等夜班船的乘客蹲坐在地面上,彼此沒有交談,似乎是不想打攪兩個孩子睡覺。杏珠覺得很對不起這三個人,原本他們還可以坐在長椅上等船,可現(xiàn)在一共四條長椅都被她和阿哥占了去,他們就沒地方坐了。那等船人并不覺得那兩個孩子占了他們的位子,他們只覺得孩子可憐,住不起棧房,只在這冷颼颼的候船室里過夜。杏珠倒并不覺得自己可憐,她反而覺出一種趣味來,她還從來沒有在離家那么遠的地方過夜呢!可是風颼颼的,當真是冷,杏珠又把被頭緊了緊,她想著只要睡著了就不會覺得冷了,便閉上了眼睛。

屋外的西北風拉著極悠長的調(diào)子,嗚嗚地掃蕩著江面。

第二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福貴已經(jīng)帶著杏珠在早市上蹲了兩個鐘頭了。早市上的人可真多!似乎整個鎮(zhèn)子的人全都集中到這里來了。杏珠的耳邊充斥著各式各樣的叫賣聲,賣河蝦的漁民扯著喉嚨吹噓著今天的外港河蝦又大又新鮮;賣小白菜的農(nóng)民讓每一個經(jīng)過他面前的人看一看他的小白菜是多么的水靈;昨天那賣烤番薯的又來了,把一個番薯扳開,讓對方看看到底是黃心還是紅心;旁邊一個餛飩擔子,一屜屜餛飩流水似的下到鍋里,鍋蓋也不見蓋上,滾滾地向外涌著白汽,將整個攤子團團包裹住。

人人都在叫賣著手中的貨物,阿爸也喊起來了:“賣栲栳唻——栲栳——有人要伐——”

“賣栲栳唻——栲栳——有人要伐——”杏珠跟著阿爸喊起來,她覺得在這么喧鬧的環(huán)境里喊一喊是沒什么可難為情的。

早市一過,杏珠便跟著阿爸挑著擔子走街串巷走了。他們穿過鎮(zhèn)上一條條弄堂和一座座小橋,高聲吆喝著:“栲栳——賣栲栳嘞——栲栳有人要伐——”

經(jīng)過一家生面店,那店老板正站在店門口抽煙,面前系一塊藍布圍裙,沾滿白花花的面粉。

“老板,栲栳看看吧?!备YF放下?lián)印?/p>

那店老板往前走兩步,把煙叼在嘴里,空出兩只手,捧起一只栲栳來:“這兩只栲栳倒是不錯?!?/p>

“老板眼光好,我們家的栲栳做工很講究的?!备YF忙道,“你看這經(jīng)線,拉得多緊?!?/p>

對方似乎動了心,朝店里喊:“阿芳,栲栳要買兩只伐?”

“不要不要?!崩习迥锛饴暯械?。她坐在那兒吃瓜子,邊吃邊把瓜子殼吐到地上去。

“這兩只栲栳做工蠻好的?!崩习宀⒉涣T休,這倒是給了福貴一線希望。

“不要呀?!崩习迥锖懿荒蜔┑財[擺手:“舊的用用么好了呀,這種東西很經(jīng)用的,用不著買新的?!?/p>

店老板被這強盜婆似的女人壓迫著,只得作罷。

午后的小鎮(zhèn)靜悄悄的,大家都去打中覺了。路上行人寥寥,福貴和杏珠一前一后走在寂靜的長巷里,吆喝的聲音顯得異常響亮。

“賣栲栳唻——栲栳——笆斗——鞋扁——有人要伐——”

那高墻的小窗里突然伸出一個頭來,氣鼓鼓地罵起來了,怨這栲栳佬喊得那么響,攪了她的午夢。杏珠把頭低了又低,仿佛那罵聲直沖到她臉上來。她見阿爸加快了腳步,便也急急地跟在后面,悶聲不響地走出這條細窄的弄堂。

過了兩點鐘,人們陸續(xù)從午覺中醒過來了,拖著竹椅板凳到弄堂口曬太陽的人也多了起來。杏珠終于又敢大聲喊起來了:

“賣栲栳嘞——”

不知怎的,她突然就不難為情了,就算那曬太陽的一群人中有和她年紀相仿的孩子盯著她看,她也沒覺得不好意思了。她把每一個字都拖得長長的,恨不得讓整個鎮(zhèn)上的人都聽到。

有個老婆婆佝僂著腰,走過來瞧了瞧,問道:“泉家潭來的?”福貴說是。她說她也是泉家潭人,以前也是做栲栳的,后面跟著兒子媳婦到鎮(zhèn)上來了,就不做了。旁邊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像是她的重孫,自顧自捧起一只五斗笆來,眾人都稱贊他力氣大。小男孩走了兩步,一個不當心,笆斗就掉在了地上,那老婆婆笑著彎下腰去將笆斗底朝天翻了個身,讓那孩子站在笆斗底上去跳兩跳,說道:“就算壓上四百斤也不變形?!焙喼毕袷窃趲兔汉取E苓^來幾個小孩,都爭著要站到笆斗上去,有個黑壯的小胖子,用力在上頭蹦跳著,仿佛非把這笆斗踩塌不可,杏珠在旁看著,覺得非常心疼。

鬧了一陣,并沒有人買去一只,兩人只好繼續(xù)往前走。從中午一直走到天黑,杏珠跟著阿爸將鎮(zhèn)上的街道和弄堂走了個遍,生意實在是清淡。大榮在遠處的河上邊劃著船邊吆喝著,他已經(jīng)把鎮(zhèn)上的河道都過了幾遍。

天黑之后,三人重在碼頭會合。大榮垂頭喪氣,他那頭也沒有什么生意。明天就得回家去了,可是帶出來的栲栳在船上堆得高高的,這一趟出來看來定是折本無疑了。

晚上,杏珠躺在冰冷的長椅上,她不再覺得睡在這碼頭候船室里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了,她想念家里暖和的被窩,想念打滿補丁的被單,想念摻了麩皮的米粥,她想回家了。

清早,杏珠依稀聽見人聲,有一人說:“這雪可下得真大呀!”另一人說:“今天我已經(jīng)摔了兩個跟頭了,屁股到現(xiàn)在還在疼呢?!苯又慵氄f這兩個跟頭是怎么摔的,說得很有噱頭,引出很多笑聲。杏珠睜開眼睛,入眼的是霉黑的天花板,她一下子不知身在何處,過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旁邊有人說:“這么大的雪,不知道輪船會不會停班呢?!毙又槿嗳嘌劬?,朝聲音來處望去,看見有幾個人挨挨擠擠地坐在對過的兩條長椅上,外面的天已經(jīng)亮透了。

“阿哥呢?阿哥去哪兒了?”杏珠頓時清醒過來,從長椅搭成的小床上骨碌爬起來,跑到屋外去找大榮。屋外是白茫茫的一片,碼頭被白雪覆蓋了,鵝毛般的雪片正密密地從天上落下來,杏珠見大榮正在外面雪地上踩著雪,卻不見阿爸和船的蹤影。原來阿爸一大早就自己搖船出去了,交代大榮留在碼頭等他回來,下雪天人少路滑,生意難做,他自己出去轉(zhuǎn)一圈,看能不能再賣掉一些。

雪越下越大,大榮和杏珠一起回了候船室,把剩下的一個麩皮塌餅分著吃了。杏珠把留在長椅上的被子疊好抱在懷里,坐在長椅上等阿爸回來。大榮倚在門邊望著江面,期盼著看到那熟悉的小船從這漫天大雪中浮現(xiàn)出來。

小鎮(zhèn)的街道空蕩蕩的,在這樣的風雪天里,能不出門的人都不出門了,大家都捧著圍在自家暖爐邊,任憑屋外的大雪下得再大也隨它去。不得不出門的人都小心翼翼地走著,邁一步打兩個趔趄,橋上間或有人像坐滑梯似的直接滑了下去。孩子們是不怕摔的,打雪仗的,堆雪人的,可是杏珠和大榮完全沒有玩雪的興致,他們掛念著那獨自在風雪中搖船的阿爸。這樣的天氣,還會有生意嗎?杏珠想象著阿爸在這漫天飛雪中高聲喊著“賣栲栳——賣栲栳嘞——栲栳有人要伐——”

已經(jīng)過了午時,阿爸還不見回來,杏珠有些發(fā)急,裹著被子走到門邊去,與大榮一同望著那飄雪的江面。江面上一艘船都沒有,只有大雪在紛飛著。

“大榮——杏珠——”

遠遠地傳來了阿爸的喚聲。

“欸——阿爸——”

大榮和杏珠大聲回應(yīng)著,兩人沖到碼頭邊上朝江面上滿天的飛雪中望去,一只小船影影綽綽地駛來了。

“大榮——杏珠——”阿爸穿著蓑衣戴著斗笠向著岸上的兩個孩子揮手,“賣完了——全部賣完了——”阿爸的聲音中滿是喜悅。

一船的栲栳全部賣完了?在這樣的一個大雪天里?大榮和杏珠面面相覷,不敢相信這突如其來的好消息。

船慢慢靠近了,船上的栲栳果然都沒了,杏珠看見阿爸在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阿爸笑得這么開心了。

船靠岸停穩(wěn),大榮和杏珠跳上了船,各自裹了一塊油布擋雪。福貴笑道:“都餓了吧?”說著便從懷里掏出一個冒著熱氣的箬葉包,遞給杏珠,又掏出同樣的一個,遞給大榮。兩人各自打開一看,不禁都“呀”地叫出聲來,在那綠油油的箬葉里,躺著兩個青團子,一個圓滾滾的,一個上頭尖尖的像是帶了根小辮!杏珠雖然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過青團子了,但還是隱約記得圓的是甜的,便往圓團子一口咬下去,果然是甜甜的豆沙餡,大榮倒是先咬了那尖頭的,是咸咸的雪菜餡。

“阿爸,你吃過了嗎?”杏珠問。

“我吃過了,跟你們一樣,一甜一咸?!备YF看他們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覺得非常歡喜,可是還是要問一句,“好吃嗎?”

“太好吃了,我能一口氣吃十個?!毙又檎f。

“我能吃二十個。”大榮爭道。

福貴笑著轉(zhuǎn)過身,將竹篙用力一撐,高喊一聲:“我們回家啦——”

白皚皚的碼頭漸漸遠去了。

小鎮(zhèn)漸漸落在了身后,面前只有紛紛落下的雪花。

福貴在船尾一邊搖著船一邊說:“今天運氣真好,一船栲栳全部賣給糧站了,一只不剩!這樣的天氣能做成這樣的生意,我是真沒想到??!”頓了一頓,又道,“對了,還有一個好消息,那站長告訴我呀,我們村里馬上就要成立栲栳社了!”

一船的栲栳全部賣完了!村里要有栲栳社了!杏珠和大榮高興極了,雪花積在頭上,冷風吹在臉上,也不覺得冷,心里都熱烘烘的。

小船在風雪中走著。杏珠仰頭望著漫天的雪花,雪花紛紛下落,她的手掌上接了好多雪花,只不過已經(jīng)融化成雪水了。杏珠看著手心里的雪水,覺得這一場雪真是為他們帶來了好運。不過這么大的雪,阿桃該是好好的,和娘待在家里吧?娘不會在這幾天里把阿桃送人了吧?這么想著她有些急了,想著船快些走,快些回家去。

風疾雪大,船走得很慢。杏珠走到船尾,從油布里抽出一只手來,幫阿爸搖動櫓索。

“到了碼頭,先去米行。”福貴說,“要十公斤的一袋的,大榮你先挑一袋回家。我把船還掉,再挑一袋回去。”

“我也能挑?!毙又闋幍馈?/p>

“就兩根扁擔,你咋挑呀?”福貴笑道,“你呢,到了以后就趕緊回家去報信,讓你娘把夜飯燒起來?!毖┮呀?jīng)止住了,但天差不多全黑了,不知道是走到哪兒了。

前方依稀有火光點點,再靠近了些,是長長的一條光帶,是河街!前面就是河街了!

“福貴——福貴——”有人坐在廊椅上朝他們揮手。是船主人洪三伯,已經(jīng)在碼頭上等著了。

“哎——洪三伯——你等得久了吧——”福貴也朝他揮手。

“我也剛來——”說著便跑到碼頭上來。

船在碼頭停穩(wěn)了,杏珠先跳下船去,把船上的一些行李接下船,洪三伯也伸出手來幫忙。

“呀?一船栲栳全賣掉了?”洪三伯問。

福貴嘿嘿一笑:“我跟你說個好消息……”

兩人在那兒攀談著,大榮挑著空擔子去米行買米了,杏珠則是背著她的小笆斗,往家里去了。

長長的河街因為有廊棚遮擋,所以幾乎沒有落雪的痕跡,出了河街,路就不好走了,一不小心就會撿個大元寶。杏珠在桑樹地間的小路上慢慢走著,她已經(jīng)滑了一跤了,褲子沾了污泥,她踩著路邊那些沒人走過的積雪往前走,這樣就不容易摔跤,可是棉鞋的頭上很快就被雪水浸濕了,腳趾頭在濕答答的鞋頭凍得失去了知覺。杏珠走不快,可是她想快點到家,她想快點告訴娘所有的栲栳全部賣完了!村上要有栲栳社了!

當然,還有阿桃,阿桃在不在家?會不會已經(jīng)被送掉了?

馬上就到家了,已經(jīng)能看到家里的燈光了,杏珠喊起來:

“娘——我們回來啦——娘——我們回來啦——”

家里兩只黑狗歡騰地朝她奔過來。

“阿姐——阿姐——”

一道熟悉的聲音從前方傳來,一個小孩從那微光里跑出來,大聲地朝著杏珠喊:“阿姐——阿姐——你們回來啦?”

杏珠怔住了,眼睛里噙著淚水。

是小榮!

是小榮在叫她!

小榮回家了!

“小榮——”

杏珠往前奔去,顧不得腳下結(jié)著冰的泥路有多難走了。

小榮也朝著杏珠跑來了,可是沒跑幾步,就撲通一下滑倒了。他從地上爬起來,癟癟嘴似乎是在忍著痛,只站在原地喊著“阿姐”。

杏珠一見到娘,就迫不及待要把好消息說給娘聽,她一邊跟娘說栲栳全部賣完了,一邊跑進屋里去尋阿桃。

阿桃正乖乖地坐在床上,一見到杏珠,就抬起兩只手來要她抱。

杏珠抱起阿桃,跟娘說阿哥去買米了,阿爸在還船,估計馬上就能回來了。梅珍立刻淘米燒飯,她今天向魚販子阿金買了兩條將死的鯽魚,殺了稍稍抹點鹽,埋在雪里,預(yù)備晚上洗了燉魚湯。

大榮買米回來了,一袋米倒進米缸里,米缸滿了。梅珍一直在旁說:“這下好了,能吃到開春了?!边^了一會兒,福貴也回來了,一進屋就說:“洪三伯真是個好人,怎么都不肯收我錢?!泵氛浔阏f:“過兩天我裹些粽子,你給他送去。”福貴應(yīng)聲說好,他把另一袋米扛到米缸邊,叉著腰在那兒看了一會兒,仿佛很滿足似的。

梅珍燉了一鍋鯽魚湯,蒸了幾個小番薯,還有一碗咸菜蠶豆瓣。杏珠在那兒盛飯,小榮從她手里一碗碗地接來過端上桌,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那碗最淺,便嘟著嘴向阿姐表示抗議。家里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上結(jié)結(jié)實實的米飯了,印象里頓頓都是稀薄的米湯水。

一家人圍坐在飯桌前,光是聞著飯菜的香味,杏珠就覺得非常滿足。

屋外又開始簌簌地下起雪來了。

“早上起來看見天上落雪我的心就涼下去了,哪里曉得竟然有這么一筆大生意在等著我啊?!备YF說,“那個人哦,根本看不出來是糧站的站長,他問我要一只栲栳看看,我就拿一只給他看,誰曉得他看了以后,說一船的栲栳全要了,我一聽么就呆掉了呀,還以為他跟我開玩笑呢。所以說呀,質(zhì)量好才是關(guān)鍵,要是東西不好,人家就不要。以后成立了栲栳社,我們也要把栲栳做到頂好……”

杏珠看著阿爸既得意又較真的模樣,料想他明早到茶館里去準定也是這么說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閑聊著,小榮突然說:“我也有好笑的事情?!?/p>

“哦?你有什么好笑的事情呀?”

“有一天我走到廟里,看見那坐著的菩薩突然立了起來,我嚇死了,趕緊往外面跑,可是我兩腳發(fā)軟,在廟門口的門檻上絆了一腳,結(jié)果把這顆門牙給磕斷了!”

小榮呵呵笑起來,眼睛彎成兩道月牙,他現(xiàn)在六歲,過了年就七歲了,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跟阿哥阿姐一樣,是大孩子了,可竟然還會被廟里的菩薩嚇到,真是太可笑了。

“坐著的菩薩怎么會立起來呢?”杏珠不解。

“因為我太餓了,餓昏了頭呀!”小榮說。

梅珍聽了,呆了一呆,眼眶有些泛紅了。她看看身邊這一桌子人,仿佛不太真切,有些疑心自己是在夢里頭。她用做夢人的眼光仔細地打量著桌上的這幾個人,小孩子們的眼睛黑亮黑亮的,翹起來的頭發(fā)絲在火油燈的照射下成了金頭發(fā)了,她扭過臉來望著福貴,發(fā)現(xiàn)福貴黑紅的臉上多了好幾道皺紋。她回想當年兩人剛認識的時候福貴才只有大榮這般大,眼睛一霎,現(xiàn)在已經(jīng)上到四字頭了。她想伸出手去摸摸那幾道皺紋,可又怕自己一動彈夢就醒了,所以盡量克制著不動。如果眼前是個夢,也讓這個夢做得久一些吧。

杏珠也覺得像是做了一場夢,只不過現(xiàn)在夢醒了,又回到現(xiàn)實里頭來了,所以很是興奮,一桌人里頭數(shù)她最忙活,一會兒幫忙添飯,一會兒抱起桃子踱兩步。她現(xiàn)在對自己很有信心,對這個世界也多了一些把握,只覺得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能辦得成。

屋外又黑又冷,無限的黑暗包裹著這間小屋所散發(fā)出來的一丁點微光,黑暗中的一張大嘴,只要輕輕吹口氣就將這一點微光熄滅,但在杏珠眼里,整個天地都隨著眼前的這間屋子亮堂起來了,如果現(xiàn)在打開門去外面瞧瞧,必定是個春暖花開的艷陽天了。

【責任編輯 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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