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穎
到了三月’很多事物一夜間就回來了。
它們’喜歡打破沒有謙虛的心。
比如綠色’它手執(zhí)印章’到處確認春天;
比如河水’鋪開絲綢的涼意’還有什么松開的聲響。
春天有大脾氣’陽光說開荒就開荒。也有小動作’藍天望麻雀的黑眼珠’白云繞青山。
而我最喜歡的眼神’是野桃樹上尚有一點薄雪。
所有的光都是心懷善意的。角落里的光’也一樣。
在我們老家的上元夜’一年一次’父親用蘿卜和菜根制作蠟燭燈。它’簡陋到只擁有燈光’還被放在低矮之處。但’雞窩和馬槽卻有了神靈。
它’也在石榴樹下照看葉子返回的路。
最高處的’在廂房頂迎接從天上返回的親人。
那時’夜晚黑得稠密’仿佛世間情義浩蕩。父親總坐在暗處’好像他本身就是一個角落。
他臉膛黧黑’十指黝黑’卻是我一生用不完的光。
榆木桌子紋理粗糙’疤痕歷歷’如同榆樹倒下后’直接搬進來的。
墻上的舊鐘指向多年前的3點鐘。
它沒有聲響’不與未來交流。
布門簾上’稻草金黃’轆轤無聲’而汲水的人正要從畫面深處走出來。
蒲團坐墊空著’等待故人。
馬燈昏黃’護送夜晚。
這是異鄉(xiāng)的客?!恍├衔锛摇枢l(xiāng)相認。我在時間中反復淘洗自己’直到現(xiàn)出陳舊的紋理。
夜色越黑’卻越明亮。
姐姐’我們就這樣坐著。不說話的’還有曠野里的風。我們并排坐在高高的干草上’旁邊還坐著一只從唐朝回來的青鳥。
我們走了那么久。
你從花開花落的經緯中’我從山寺回蕩的鐘聲里。
我們走了那么遠的路。
你從無字的尺素中’我從青布長衫里。
我們走得那么慢。
腳步一程’馬車一程;泥濘一程’溪水一程。卻從不刻意尋找。
雪落了’滿天都是蘆花。
姐姐’我們依然夜空一樣深的沉默??墒恰菽灸嗤恋鸟薨櫪铩际俏覀兊脑捳Z。
我們用單純的眼睛’和雪花一起’愛著這又輕又美的人生。
不表白什么。
南風來了’它點一下頭;雪花來了’也是。
祖母80歲的時候’活成了墻頭草。
酷愛太陽和沉默’人間的事’看與不看沒什么兩樣。她甚至已不屑于占有空間’終日坐在角落里’堆起雪白的光陰。
而我每次披著雨水向她望去’都能獲得一個渡口’名叫:
“此身”。
在時光的海洋里穿行’我是曉風中的一葉帆’動作潔凈。
修煉20年’我已經學會丟掉干燥的思想’像卵石放棄棱角的無用。
也能順從命運鋪好的彎路’以流水的氣質走下去。
有時候’被安靜的事物所激蕩’我捧出詩經里所有的月光。
當談及生命所余下的’誰也看不出來’我還是’悄悄愛著身體里漩渦般危險的那一小部分。
我是一只蝴蝶。我知道花朵開放的全部秘密。
香雪蘭的幽香迷離了月光??墒恰覅s不能親吻任何一朵。看’一只藍蝴蝶飛來。她深深地看了看我’就迷惑地飛走。
不能出發(fā)的’究竟算不算生命?
草地上’走來一個糖果般的小女孩。晶瑩的眼睛能看懂溪水和羊群的對白。我想飛到她的睫毛上’跟隨她一起看干干凈凈的人類。
我是蝴蝶’可是’我只是一只繡在裙裾上的蝴蝶??!
我擁有春天’卻不屬于春天。
于是’我日夜對著清風端坐。
一直在飛。
你看’在屋頂上修補時光裂縫的那個人’是我的父親。
他拱起的身體’就是一塊陳舊的青瓦。
有時候’他也會貓一樣爬上屋脊’扶起被嗆住的炊煙。
我的父親拒絕挺拔。他總是麥芒一樣彎在麥田里’斧子一樣在院子里劈柴。他還把自己和夜晚一起卷進煙葉里。
他的人間很矮’只夠得著膝下的我們;
他的人間很簡單’從來不知道追問靈魂。
仿佛他只是一個影子的替身。
像影子一樣彎曲地附身于繁忙的生活’而不在意自己的去向。
一身灰藍的16歲’不像新娘的26歲。
石碾子般推磨自己的56歲。
中藥鋪一樣’身體需要羅列各種苦草的66歲’第一次去公園的76歲。
這一年’她的人生終于擁有兩處細節(jié):
一處是’出發(fā)前反復換衣裳’仿佛那些花草唯一要見的’是她。
而另一處是’她在公園里蕩秋千。一個76歲的孩子’她的一生’被蕩得好疼。
如果可以’請拿走我歲月里閃光的一部分’粉碎成最篤實的土壤’讓她暮年的簡歷’開滿奔跑的花朵。
一片落葉滑倒了;一陣風也滑倒了。
馬路上的積雪有羞愧之心。更擔憂的一幕是’遠遠地’一輛三輪車正穿過北方厚厚的十二月。
他用力彎下自己’如同一個舊輪子在薄冰上’拖著沉重的命。車子越來越慢’像不小心倒出來一顆大藥丸’扭動在泥濘里。
它的顫抖’稀薄了站牌下一群人的呼吸’包括我。
我們一齊望過去’用目光扶著他’好像所有人的目光合起來’是一條坦蕩的大道。
漸漸地’他遠了。
背影鍥進蒼茫里’像一個世紀走了過去。
我這個膽小的人’在X光照射下’終于顯示了堅硬的部分。
膠片上’小石子遍及我的雙手、雙足及膝蓋關節(jié)處’小如砂礫’大如鵝卵。是它們導致關節(jié)活動受限’錐心的痛’時常逼迫我彎曲自己。
我知道’這些結石是悲傷超過飽和度而析出的晶體’附在關節(jié)、椎體處。
我常常隨水流走自己’躲在真相身后’低下眉去。
甚至有一次’我途經一場漏雨的表演’也加入了贊美。雖然聲音小如觸角’但我確定它發(fā)源于我的膽汁。
我還為水月上過釉’以繩索當律令’這些’都是導致我悲傷結晶的主要原因。
草色把窗戶推開’木棉花把風打開’風鈴草把朋友們的音信打開。
我在細草微雨的橋邊’把你們趕來的方向’拼寫在琴弦。
我們的裙角已不再能飛成漩渦’眼睛也不再是5點的晨露’甚至’我們的鬢發(fā)’也已寫在秋菊的最后花瓣。
但是’天空結麥浪結鳥鳴’結那么多那么好的事情。
我們’不能不對人世一往情深’手握清晨和最初的遇見。
我們橘色的話語’就是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