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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畢兒子的愛情

2022-11-11 16:34楊亦頔
核桃源 2022年1期

楊亦頔

江水永流,日月不變,每一個阿畢都有打破血界,越過眾山的識見。

大地有眼,生死無辜,每一個阿畢都是站在長河渡口的解結(jié)人。

事與愿違,生殺種種,每一個阿畢都在為別人或自己寬慰那些人為和命定的割舍。

我們同時擁有著最沉郁深刻的太陽和最喧囂不安的夜晚,跑向終點,是墜入死亡抑或擁抱新生。

1

人中第十種,

那是出自匏瓜人,

我族叫臘羅。

臘羅這一族,

羅夷這群人,

逐草牧畜興,

習(xí)慣穿厚衣;

五谷豐產(chǎn)區(qū),

習(xí)慣溫泉浴。

請神神降臨,

祀神有了人。

——畢摩經(jīng)·祭祀日月

阿畢兒子其實是早就死了的。

滇西擠褶的群山是活物,壯實的根系透吸了千百年來每一針落地的雨,每一片卷土的風(fēng),每一聲驚腔的雷,甚至還有萬物生靈的魂,當(dāng)然,僅僅是那些不得歸回祖界的孤魂。

如果你聽到丑可里人講他來自尊貴的孜目家族,千萬莫信,因為這里世世代代只包藏著一只夷人弱細(xì)的支流。算了,你只消看江邊回水灣那只環(huán)抱的“手”,執(zhí)筆飽蘸江墨,村里人都說是出大畢摩(彝族有知識的長者)的山形水勢。偏生江對岸的蛇馬人是不認(rèn)的,他們在阿畢獨子的葬儀上發(fā)難,是短刃剌開粗白的布幡,丑可里人是北方的遷客,血管里淌著異族的血,司祭作畢是對臘羅人最大的羞辱。蛇馬人對每一個丑可里人說,你們會撞上無休無止的厄運。

阿畢兒子死于三天前。當(dāng)時,他繃著一層薄皮的骨架子還在動,挪靠在臘婢詩蜜的胸脯上,那個自愿沖疴的女人。

十七天前,阿畢兒子從省城的軍校被拉回丑可里,阿畢沒有作法驅(qū)鬼,他第一次因著自己的“人識”而感到深徹的哀慟。他跟阿畢說,阿爹,門外有人。臘婢詩蜜的眼珠是凝凍的棕色流體,里面貯藏著他蜷曲微黃的頭發(fā),雕挺稍勾的鼻子,烏紅半闔的唇皮。是怪兆,丑可里的男人都是英雋的生相,女人卻是黑丑癡啞的,不知是否是另一種冤孽。

她說出了阿畢決難啟口的話,給他沖疴罷。

十三天前,阿畢提了公雞割喉放血,一把撒地米是白色的雨點子,一道矮搭的青松毛門,緣上掛著干黑的倒鉤刺。如果阿畢親手扎的草人生出眼睛,一定會看清臘婢詩蜜臉上粗密的毛孔;鉆過退喜神的門,穿著阿畢兒子衣衫的草扎人就歇靠在木凳上,她抱起草人緩步出門,阿畢的聲氣,苦了你了,小詩蜜。

十天前,阿畢兒子的新墳種在了白燭山上。如果草沒有死透,如果沒有調(diào)適的雨水,墳里的“人”應(yīng)該還會一直生長。它是阿畢兒子病體的替身,被新婚的妻背葬到山上。

四天前,阿畢兒子跟臘婢詩蜜說了太多的話,他說,小時候我覺得你是丑可里最漂亮的姑娘,到城里以后才知道那是因為我的見識還沒有人眼皮上生的睫毛長。她說,我只是嫁了你的魂,等病好了,你的肉身子還可以去找個城里的女人。他干烈的喘咳,但我的身子已經(jīng)葬在你這片吉地了。

在他活著的最后一天,她成了真正的女人。

葬儀上蛇馬人的詛咒是將斷未斷的季流,應(yīng)驗在一個隱秘的時點。

日子是雜亂的荒草在生地上倒伏,阿畢兒子的兩個墳堆在肉眼可見地膨脹,它們被大地接納,以另一種方式活著。

將晚山坡上陰啞的風(fēng),空氣成了有質(zhì)的吹毛,硌了臘婢詩蜜的眼。有青黑的一小截樹枝桿往鞋底子下鉆,她跳踏幾步避開,又像繡鞋上脫的線一徑尾隨,未完成的對峙,花頭小蛇貼擦幾步,打轉(zhuǎn)身子去了。

她看到蛇的腳,細(xì)的,肉黃的,像生在地上的細(xì)根,暗默地滋養(yǎng)著畸怪的夢魘。臘羅人都曉得,蛇是無腳的,一旦有人見了它的腳,必會終生噩運傍身。

一天后,怪誕的妖云自蛇馬飄來,準(zhǔn)確地說,是一個秀致嫩弱的女人借道蛇馬而來。她兜抱著不滿周歲的嬰兒,叩阿畢家的門,她說要送他回來。

兩個女人靜默的對峙。

陌生女人說娃娃是癸未年生的,臘婢詩蜜說他庚辰年就死了。

臘婢詩蜜赧然于進(jìn)門客的饑勞。雞血滴淌在土瓷缽頭的沿上,生出帶著微弱哀叫的紅色飛蓬花,點花飛升暈染,最終引發(fā)了濃重持久的哭聲在空氣里彌漫。

陌生女人像柴火煙子一樣消失了,或者是縮變成了板凳上懵然嚎哭的娃娃,臘婢詩蜜不會抱嬰兒,只小心地彎臂托捧著,滿心滿腦灌的卻是對不住了,雞都?xì)⒎苏€能空著肚子就走。

娃娃的包布里裹著一張薄透的紙,安從崗幾個字她是認(rèn)得的,阿畢兒子漢名。

阿畢瞇眨著眼瞧清了紙上的字,這個叫陸軍戰(zhàn)時死亡官佐士兵乙種證明書。他消失了兩天,回來時只說了一句話,小詩蜜,山上的野核桃樹也掛果了,這個娃娃就叫塞密尕(臘羅語,核桃果果)罷。

阿畢去了蛇馬。

那天的早霧在水面上積聚堆積,成了固硬的鏡子,蛇馬是丑可里的虛像。竹筏過江是銼刀擊碎了水霧鏡,蛇馬的房舍愈發(fā)顯形,阿畢心囊里錯生的希冀在慢慢消沉。

蛇馬確有一個阿畢兒子的“鏡像人”。

當(dāng)年,阿畢兒子報考省城軍校,因怕考不上報了兩次名,偏生蛇馬村那個“無名鬼”錯了報名的期限,只得借了阿畢兒子的身份名額考試,都考上了。就恨阿畢的兒子命不好得了治不好的惡癆,學(xué)校都沒上幾天就被遣返,那個蛇馬人倒是頂著名字忝占了幾年,只到倒在戰(zhàn)場上。

他們都死于國難。

阿畢不再開口。無怪小塞密尕的生父成了謎,臘婢詩蜜堅信阿畢兒子還活著,那個攪爛丑可里靜凝時日的外鄉(xiāng)女人,可憐到頭了也曉不得讓自己困守牽繞的到底是誰。

阿畢死前是臘婢詩蜜接的氣,他最后一次開口,記住,塞密尕也是阿畢的兒子。

江水永流,日月不變,每一個阿畢都有打破血界,越過眾山的識見。

2

阿畢無罪過,

廚師也沒錯;

屠者沒屠錯,

割者沒割錯,

不是偷宰的;

要怪怪銀刀,

但沒偷宰過。

那是上天下令錯,

白發(fā)務(wù)易錯,

灑易解結(jié)錯。

說順天意去解結(jié),

就來說解結(jié)。

——畢摩經(jīng)·解結(jié)

跟塞密尕絞繞瓜葛的三個女人,一個死了的,兩個活著的。

阿轆媲說,你們渡筏子回來那天,我就在灣潭里首褪澡。她是黃果,糙賴的皮子,剖開是厚瓤苦酸的肉。

筏上的塞密尕望著漸遠(yuǎn)的蛇馬渡,耳后吹飄過丑可里濃綠的吐息。他的眼是奪眶飛出的幼鳥,在灘涂兀生物的頂上盤桓,是雜石間不可能長出來的一朵白雞樅,她的頭發(fā)是貼服未開的菌傘,亭立的身子散著有形色的香氣,她是他訂過雞酒的女人,雖然是臘羅人講的不該嫁娶的上上合婚。

省城中等農(nóng)業(yè)學(xué)校專業(yè)下放,月前取消辦學(xué),塞密尕與同為農(nóng)家子弟的同窗回鄉(xiāng)參加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

粘坨的山和稠沉的天讓他生出稍逝的陌生,山腰路上密匝的劍麻在他眼前無限放大,他對上一雙沒有眼珠的黃眼睛,家狗四眼眉心兩緣的雜色毛,放在她寂黑如夜的額首就是山間圓小的月亮。

不期的怪事發(fā)生在一群年輕人第十一次見到丑可里的月亮那天,一直持續(xù)到第十四個月亮。

年輕人們被無聊與莽撞各執(zhí)一手,背后還有邪魔的推搡。一地踩得稀碎的月光吃了晨露照了日光必定會在第二天變成嗡嚷的蟲,以吞吐無盡的流言為生。

靜夜里的腳步和人息啃咬著狗的耳朵,急促的撕吠拌著阿轆媲的笑聲,幾個讀書娃娃扎實犟(方言,指英俊帥氣且頗有本事),莫去啦,再走就是山神廟子了,進(jìn)來阿姐家歇。靛藍(lán)的大衽衫空罩著垂大的乳房,襟扣往上只瞧見顯眼的鼻子,鼻梁鼻頭是將塌的土石堆,眼是山壁上的洞穴,洞口生了雜亂的野草,還有她接續(xù)開口時擠露的牙,叫人想起后山上伏立的墳碑,埋著不得歸葬白燭山祖塋的野鬼。

在丑可里人晦默的字句里,幾個年輕人得知連續(xù)四天的響動來自廢棄山神廟旁的亂葬地,準(zhǔn)確地說是一宗女人的新墳,她連帶著腹中胎兒死于難產(chǎn)。

墳前樹的大帛紙色還未褪盡,零散掉落的青松毛是吹亂的額發(fā),幽咽斷續(xù)的風(fēng)落在地上就是山間夜出鳥獸輕快的腳步聲。他們的賭約,敢把一只土瓷碗倒扣在墳頭上的人能替其余幾個人夜守生產(chǎn)隊的水磨房——毋須明言的“肥差”。

臘羅人說,人死后的靈將長久地在葬身之地附近逡巡徘徊,瓷碗在墳上反扣是讓鬼靈永不得安生的惡毒詛咒。

石碑上的字是灰黑的蟲尸,塞密尕蹲身像在辨認(rèn)蟲的觸須,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算了,還是莫整了。

我們是在解救被封建思想凌辱迫害卻毫無階級意識和反抗精神的無產(chǎn)階級!同行人的手掌在塞密尕肩膀上將放未落,服不服?

塞密尕起身狠撣開那人的手,是掰斷一枝雜生的樹杈,我不準(zhǔn)!

“憑什么”是塞密尕透恨的三個字,是以弱吠強的惱羞成怒,或是以強欺弱的赤裸凌辱,現(xiàn)在更像是第二種情況。

同伴在質(zhì)疑他阻攔的“資格”,他理所當(dāng)然地想到自己血管里流著的血,這種被前輩血統(tǒng)所牽制決定但又異常迷離模糊的“遺傳”,恰恰是最無用和最有用的。

塞密尕的眼睛看向它處,內(nèi)里有月光融化產(chǎn)生的復(fù)雜流體,他說,她是我媳婦,給我生娃娃時候難產(chǎn)。

他的肩頭被人捏拍了幾下,是無聲的致歉。

塞密尕報以笑,你們先回去,我跟她說說話。

形質(zhì)不一的雜木是夜昧的具象,休眠的葉子是另一個世界生靈緊閉的嘴。他對著墳堆講,對不起。

混沌的記憶是粘稠的漿糊注滿他的大腦,糙礪的山風(fēng)讓他的神經(jīng)出現(xiàn)細(xì)微的褶皺。他的阿佬阿爹都?xì)w葬在對面的白燭山,而他的阿媽卻說,到大山外面去,一定要走出去,去找你的阿爹,那條長腳的蛇預(yù)示著你阿爹一定還在某個地方不得解脫,他的劫是我的結(jié)。

不合時宜的風(fēng)聲裹挾著沒有頭尾的話,我聽見你叫妮曲、妮曲。是小貓的細(xì)毛往他的耳朵里鉆,他墜落到一個啞癢的夢境中,他攀爬在樹上,使勁晃動枝桿,妮曲抖開圍兜接了簌簌落下的野橄欖。熏黑的灶膛,糙澀的碎橄欖粑粑,他在見到橄欖肉上一塊淡淺紅斑的同時,喉舌間泛起彌散的回甘,紅的是喜床下七星燈渺動的焰,或者是染紅深秋落華的血污。

妮曲只是他幼時的玩伴,他在山外得知她死去的消息。

我連著四天聽見你叫妮曲、妮曲。小貓墊著肉足在樓板上走過,他伸手捋著貓額的短毛,可感的溫軟是可數(shù)的童稚時光,他急中開口的謊言是放生在陽光里的一粒微塵,是融合了憐惜和憶念的另一種愛情,對妮曲,對遠(yuǎn)在時間對岸的故鄉(xiāng)。

冷濕的空氣是肥厚的土壤,有指掌在他肩臂上生長,他在淺睡中耳觸到復(fù)活生靈游離的吐息。他的五感是落地稀碎的生雞蛋,是龐大或扁長的人形,是循環(huán)往復(fù)的妮曲妮曲,是野艾蒿彌留的香氣,是苦涼的茶果,是肉暖血熱。

太陽走了又來,一個單有腿腳沒有身子的怪人從丑可里的廢廟坡一直跑到了蛇馬,這兩條腿都關(guān)于塞密尕,其中一條在奔跑的過程中崴掉了,但大隊的人只關(guān)心那條獨剩的腿——天將亮,放牛的路過廢廟坡,生生看見老女人阿轆媲和阿畢家的塞密尕滾睡攏在草窠里,阿轆媲眼睛瞇眨開就破聲哭叫,被羞祖宗的死崽子占了便宜!

塞密尕被扭送到大隊時候一直盯著梁下盤的燕子窩,像黑黃的牛屎直直逼垂到他的口鼻里,空氣成了漫灌的水肆無忌憚地沖進(jìn)他的體內(nèi)。

大隊密匝匝的人,有年長的開口,阿轆媲,記得你男人不是早就死掉了?

她的手背上長了瘡,手節(jié)子上繞了一圈用碎發(fā)搓捻的線,像透黑的腌臜條,我又認(rèn)不得他是死是活,他在社上食品組走馬馱貨,一下下沒得音信也是常事。

曉不得是哪個吸吃了半口氣,她是沒男人的,阿尕尕跟她只是自由戀愛,不算亂搞男女關(guān)系。

阿轆媲撇嘴斜翻眼皮,我個女人家,那東西是生在男人身上的,顛來倒去我說了又不算。

還有,還有另外那只被忘了的腿,最終體力不支倒在蛇馬村那個跟塞密尕訂過雞酒的女人面前,這個年輕的代課老師夢曉般獲知塞密尕曾讓別人懷孕并因此身亡,她像誤摸了鍋底后又拉看象征婚約的紅綢布,終是在上面留了圓黑的指印,它像火咬得破洞,即使在她心里不是真的破了,但在別人眼中也是不能要了。

他化了那個死去女人的劫,卻成了自己的結(jié)。

七個月后,阿轆媲生下一個男娃娃,她抱到塞密尕面前,如果你不認(rèn)他,他就只會是我那個跑了沒影子的男人回來下的種,那天你跟我就是亂搞男女關(guān)系。

她聽到他嚼穿齦血說滾的時候爛笑出聲,好嘛,如果是鬼的兒子,就是不該活在世上的冤結(jié),我把他順江漂了自生自滅。

空身的阿轆媲消失在丑可里陳舊的月光里,再沒人見過。

一個月后,那張輕飄飄的紙是無底筏,再難把他載離丑可里,關(guān)于65 年新生塞密尕所犯錯誤及處理意見。

他解了那個老女人的結(jié),換來自己的劫。

大地有眼,生死無辜,每一個阿畢都是站在長河渡口的解結(jié)人。

小莫惈領(lǐng)不到大隊的“人頭糧”,是,阿畢家塞密尕的兒子小莫惈。大隊文書講,我是沒喝到你們一口喜酒吃過你們半顆喜糖,你跟阿轆媲的娃娃算不得數(shù)嚒。

文書的右耳廓上有天生的畸余,麻子大,雖然小但人說那是他比別人多出來的福氣,起碼他幾句話就能安排哪個去夜守大隊的水磨房。

耳朵,要命的耳朵救命的耳朵。

偏生無人在意公社食品小組零星丟失的豬耳朵,在臘羅彝區(qū)誰會去偷豬耳朵,尤其是娃娃,造孽,吃了就注定是一輩子的下等人。

3

說解殺生罪,

論說解罪道。

陽間不解罪,

死去到陰間,

罪將不得脫。

陽間解一罪,

死去到陰間,

可抵九條罪。

……

殺死白狗那一天,

獵神白狗獨生女,

死去到陰間,

怕來報你仇,

抓給三把火星去。

——畢摩經(jīng)·解殺生罪

莫惈這輩子就真切地怕過兩次,殺狗之前和殺人之后。

他殺了一條狗。

廁所邊的空地,他把一碗拌著肉絲的白飯放在地上,望著它細(xì)慢吃下,石英表是長在手背上的心臟,跳了五百一十七下,比這條白狗的心率慢些,假設(shè)它的搖尾代表了脈搏。

鐵棍垂提在右手上,他的左邊手僵著,是凍斃鳥尸的指爪,黑狗身子拱動,一頭蹭貼在他的掌心上兀自摩挲。

他極快地用眼皮滿裹住眼球,眼皮子卻像是有破洞,他真切地看到過期的影像——男人接過紙箱,輕撫著探頭的狗,溫聲帶笑,阿克、阿克(臘羅語,狗)。

他還是縮卷起無用的眼皮,棍子狠砸在狗的鼻頭上,是失了骨頭的一堆爛肉,黑狗在世上留的最后一聲嚎叫是暗黃色的,是微末的路燈光滴入漆黑的夜海。那天中午的太陽辣,男人抱狗帶扯起幾片墊窩的破布,不想底下竟還有篾片搭架的未明空間……

他用繩子綁緊犬牙,把它掛吊在樹干的釘上。它只是暫時性昏死,脈管里的血還是熱的,他用刀割開它的趾,偏生久不見血,刀刃摩擦毛和皮肉有癢異的鈍感,掩飾了手的顫抖。無數(shù)往返抽送之間不起眼的一刀穿透了生死的界點,它的血靜緩滴落,是暗夜里幾不可聞的噪音,比如續(xù)斷的哭聲。男人扯開篾片,見到一張圓小的臉,他在哭,聲氣像欲言又止,或者是無力地積攢和無由的釋放。與棄狗藏身在同一個紙箱里的棄兒被男人抱起來,四目相對,小手摳探男人的眼眶,像在眼門外扒望,遠(yuǎn)深處有土墻裂口滲進(jìn)的那折光,男人在笑,阿克惹、阿克惹(臘羅語,狗的兒子)。

莫惈和他的一狗一子是寄居在城市工地上的砼,輪回往復(fù)的建造和摧毀都與他們有關(guān)而無關(guān)。

七點,莫惈在將含未露的早光中拆解人和狗的影子,阿克惹背上扁方的書包投了影就是矮小的背架,摞著虛無的豬草。嚴(yán)格講,阿克惹身上并未流著臘羅人的血,但天意般地承繼了丑可里男人挺偉的骨架,俊健的皮相,盡管他只有十歲。

阿克惹抬腳上了路邊的花臺,沿著細(xì)窄的臺緣走,整個人虛凌于狗身子之上,行道的地磚上散落著狗頻快的步子,它會把他送到學(xué)校,是無聊又深情的習(xí)慣。

校門口“家長及車輛到此止步”的移動指示牌被值日生舉著,阿克惹踩了值日生的斜影子,他見到影子上有裂開的豁口,像一張狂笑變形的嘴。毫無預(yù)兆,他疾快轉(zhuǎn)身,攆上那只原路返回的狗,照著它的屁股狠狠踹下一腳。

狗驚嚎出聲直接失重?fù)涞诘厣?,呆滯幾秒旋即亂叫轉(zhuǎn)身亮出尖白的牙齒。阿克惹拔腿落跑之前眼見著狗呼扇聳動的耳朵漸漸倒伏扁塌,它的眼球是他前天無意滾落到坑里的玻璃彈珠,隨著松陷的洞口埋進(jìn)無際的黑暗。

狗瘸拐的腿讓他有倏逝的失神,背后燒燙耳朵的炸笑,有個小雜種踢他媽的屁股嘍!

自記事開始,阿克惹都莫名地憎惡黃昏。

阿爹把這條不高不矮的狗抱坐在桌子上,用炭黑的眉筆細(xì)細(xì)勾畫它眼眶上的毛綹,用膩紅的唇膏輕輕涂抹它的嘴瓣。他余閑的手掰開蛤蜊油,油亮的手背連著指峰,凸起的指節(jié)控動著指腹,劣質(zhì)的膏體是烈日落山的余燼,它的眉心上生了一顆帶著指紋的痣,他對上一只布滿血絲的紅眼睛。

綠海公園,阿克惹抱膝坐在那棵固定的梧桐樹下。

七點,莫惈和狗在欲起還抑的晚風(fēng)間飄進(jìn)人群。他安置好那臺破舊的錄音機(jī),腔子里是盜版的童安格磁帶,A 面第一曲,耶利亞女郎。他的臂彎是圓的殘弧,圓心是蹲坐在前面的狗,踢腳伸手,快三吉特巴跟周遭格格不入。惡毒的“玩笑”是在空間中高低錯落懸掛的鏡子,折射著新舊強弱的光,它們停留在莫惈臉上,讓這個年過四十的男人擁有了非同一般的神采,他的鼻尖開始出油,眉骨上出現(xiàn)淺弱的紅印。地面上鋪著形狀不規(guī)則的大理石,是獸的鱗甲,他在猛烈晃動的獸背上瘋狂起舞,極致的雙重運動引發(fā)了時間的移位和碰撞,他說,別人跟他開玩笑,狗就是他養(yǎng)的女人。

他進(jìn)家門前問了身邊的阿克惹,阿爹是不是老了?

阿克惹眼中,那些“玩笑”就是吊在樹上長在草里漂在水中隨處可見的嘴,嚼吃著他將將破土出芽的自尊心。

七點不到十五,莫惈下工回家,日光燈管像一只白長的手,掀開床上的被角:阿克惹的雙手交疊在胸前,扭股的腰桿改變了腿的方向,腳趾抵頂墻體,僵硬張開,極度后仰的頭逼近拱翹起的屁股。蛇,莫惈想到了蛇!只能是蛇!

出自阿爹的嘴,那年年輕的阿奶在山上見到蛇的腳,他不相信,噩運會以這種丑陋而直白的方式降臨。

他又慶幸,阿奶不是唯一一個在丑可里見過蛇腳的人,阿克惹也不是他見過的第一個身染“蛇病”的人。

十三歲罷,他眼睜睜望著自己的同學(xué)阿魯蜷折在地上,他的阿爹遵詔經(jīng)文的諭示,觸犯了臘羅的禁忌,殺掉家養(yǎng)三年的狗,狗的骨剔筋刮肉風(fēng)干燒灰是阿魯?shù)木让帯?/p>

引著狗出門的時候,他想起阿克惹向他提出的關(guān)于“玩笑”的質(zhì)問,他記得自己說了一句,至少,我可以好好護(hù)著它。

防盜門關(guān)攏又彈開,他故意多用幾分鐘檢查了一下內(nèi)鎖箱,綠色箱蓋上的那片銹斑像變色的月亮,跟十幾年前他離開丑可里頭天晚上在山梁子上看到的一樣。

他殺了一個人。

十九歲的莫惈有生以來第一次坐上汽車。被車輪子馱著顛簸在通向風(fēng)城的路上,他的足底貼著鼓噪的江心石,涼冷的江水濺在他的膝頭上,留下尷尬的水漬——褲子上不同色的補疤,腳底板下是布鞋的毛毛底,之下是高凸的鐵皮,再下是車輪轉(zhuǎn)動。

他折長的腿強調(diào)著膝上補丁,他反方向彎靠雙腿繞開窗子滲透進(jìn)來的燒燙陽光就像躲避人們生辣的目光。

哎哎,是不是要耍流氓?兀生的手正正落在莫惈的膝頭上,順勢把他的身子推搡到車窗方向。

腳下“江水”的聲音消失了,眼前這個年輕女人只有嘴在動,右頜骨稍稍往上有顆小痣。他想起深冬堂屋的火塘,是沒有澆過的新土罐,他照著阿爹的樣子顛抖罐中米茶,條粒膨脹焦黃,他拿起提壺沖進(jìn)一股滾燙的水,罐底頃刻間炸裂,棕黃的液體從幾不可見的縫隙中擠竄殆盡?,F(xiàn)在,他的顱骨就是那個短命的土罐,內(nèi)里熱燥碎裂狼藉一地,面皮上還是顏色不變,他天生是個不會臉紅的人,阿爹講就這種人是最沒良心的。

同車的幾個年輕人聞聲站起,準(zhǔn)備合力把這個“流氓”扭送到派出所。倒是那個女人起身坐到了對面的空座上,算了,出門在外。畢了只扭頭看窗外逃遁奔退的群山。

莫惈看到女人挺刮的襯衣領(lǐng)子,淡黃底五瓣花,他曉不得那個叫的確良。

他沒有去師范學(xué)校門口看張榜,準(zhǔn)確地說他是刻意迷路了,他在仁民街第二糕點廠門市部旁邊追上她。

悶頭攔擋在身前的男人讓她心上驚跳了幾秒,未及她繞走開就被兜頭蓋臉澆過來一句話,對不起,但我真的不是流氓。

她有細(xì)淺的疑惑和不安,你追我那么遠(yuǎn)就為了說這個?話尾梢上笑了,我曉得的,你也莫放在心上。順著把手上拿的一小包“佳制細(xì)點”遞給他,送給你吃。

莫惈接了油紙包也不說謝,只問師范學(xué)校在哪條路上。他未問自答多余的話像糕點多余的滲油在紙上印出矮小的山,我考了鄉(xiāng)上第二,按往年慣例雖然還夠不到師范的分?jǐn)?shù)線,但會取各鄉(xiāng)前兩名招進(jìn)民師班,今年久也沒消息,我就直截來城里等等看看,是第一次來。

她說師范在文化路盡頭的橋西面。懸鈴木喜光,密匝匝縫補行道,街心的交通崗?fù)ば律饬?,馬路上汽車不多,對面是風(fēng)城旅舍,里頭的油炸花生米量足價廉。她講了腦子里彈出來的半句電影臺詞,生活,總是美好的,越來越好。

???他既沒聽懂也沒聽清。黃色的人形繞過行道邊半人高的瓶形郵綠護(hù)欄,蒸發(fā)在中午兩點的光籠里。

幾年過去了,只有兩個時點在莫惈的記憶里異常清晰,一個是初踏風(fēng)城的午后,另一個是簽字的那天早上。

師范民族班停招,合該是另有際遇,莫惈在不遠(yuǎn)處的報刊欄看到人纖廠的招考啟事。他立在隱性門檻之外,管招工的人看著他蜷曲微黃的頭發(fā),直挺的鼻梁,游移的視線戛然而止,對這個農(nóng)村戶口的年輕知識分子笑了笑。叫一個老工領(lǐng)莫惈去辦手續(xù),先帶著介紹信去轉(zhuǎn)自理糧戶口。

老工說,聽說你家在丑可里,我家是蛇馬的。將將要落字在紙,老工隨口講了一句,大地方當(dāng)然是好,只是這個名字簽下去,你跟那塊祖地的根連就斷掉一半了。

莫惈這支尖細(xì)的筆也是刀,完成自己生命中第一次生殺宰割。

曉不得是哪個起的頭,幾個人堆在宣傳欄前看工廠喜報時候說起了歌舞廳,他們講定,今晚上七點,帶莫惈去建設(shè)路上開開洋葷。

莫惈跟工友講,水晶宮,這個名字叫得真好。

又是被笑,說他沒見過世面,縣里市上大省城,怕是全國的歌舞廳都叫水晶宮。

莫惈不敢再吭聲,像胎記一樣形影追隨的自卑并未因為數(shù)年的城市生活得到些微的稀釋。他發(fā)自內(nèi)心羨慕那幾個將風(fēng)城方言講得比母語更流暢的工友,是求之難得的天賦異稟。

彩燈瞎了幾顆,邊上纏著塑料葡萄和葉子,舞池里有幾對男女在跳交誼舞,他盯著轉(zhuǎn)動攪光的迪斯科球,蓬生起無端的親切,他誤以為這個從未見過的“新式武器”在唱歌,耶利亞神秘耶利亞,耶利耶利亞。

他認(rèn)定,這首歌是用丑可里話唱的。

莫惈叫住同伴,低聲哼唱,你聽聽瞧,這曲子唱出來跟我的口音像不像?

像,越聽越像!同伴一把摟住他的脖子,半真半假開口,喏,這個是港臺金曲,你最好回去老家打問打問,你的親生老爹指不定現(xiàn)在不在臺灣就在美國啊,過幾天要給你匯美元回來啰!臨了把他推出卡座,來這就是要跳舞嘛,來來來,哥哥給你介紹一個。

未及反應(yīng)莫惈被掮到一個女人跟前,工友拿腔變調(diào)的聲音,阿蘭小姐(電影《英雄虎膽》中美女特務(wù)),誠摯邀請您跟這位“海外關(guān)系人士”共舞一曲。

他在昏昧的燈光中看到女人的肩膀,蝴蝶領(lǐng)結(jié),右襟三色花,收腰,闊短裙擺,乳白玻璃絲襪,銀色魚嘴小跟涼鞋。

漸快的鼓點是曲子開口前的舔唇音,她說,預(yù)備,吉特巴。

他避開她的手,我不會。

沒事,先拉著我的手。她無顧他的窘態(tài),“帶”得極為潦草,兀自抻環(huán)繞位、踢足擊地,他像一棵落葉光桿的死樹扎在舞池正當(dāng)中。

他只看到她右頜骨微微偏上有痣,是隱翅的飛蟲在暗夜里亂飛。

莫惈又進(jìn)了水晶宮。昨晚回去的路上,同伴無名指跟拇指搓攏,笑得曖昧,喜歡她吧,只要給這個,她可以“一把抓”。

他捏著她溫軟的手,你見過我的。

是嗎,不太記得了。她笑得不算做作,用男步俯就他笨拙拘謹(jǐn)?shù)膭幼鳌?/p>

幾天后,他終于趕上了晚場的第一曲。她跟他隔著起伏綿延的沙發(fā)山和時空交織的燈光海,她擺好慢三交誼舞的站步等他過來。

他的指掌葉落在她的腰肢上,是亂起的怪風(fēng),場上響起漸快的曲拍。在短暫的凝滯后她先笑了,算了,那就吉特巴。

葉子飄飛打轉(zhuǎn),堅定而小心地蟄伏在她的手上。

舞池里潮漲漫灌的曲子里跳出不諧的人聲,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音樂放錯了。

音浪退潮,只有眷眷不走的細(xì)浪試探海岸,很遠(yuǎn)地方有個女郎,名字叫做耶利亞,她的眼睛,她的擁抱。

身邊幢幢轉(zhuǎn)過雜色人影,他和她失神相對。

莫惈猛抓過她將伸未伸的手,算了,反正都是不倫不類了。

伴隨著慢三的曲子,他們不踩節(jié)奏踢腳換位,雙進(jìn)雙退,甚至興奮于別人的側(cè)目,鄙夷猜測疑惑歆羨激賞或者不屑一顧。

莫惈失足跌進(jìn)一種持續(xù)眩暈燥熱近似于醉酒的迷離狀態(tài)中,直至身邊的人離開,直至不可數(shù)的分秒急速流過,直至舞池右下方卡座燃起的超乎常理的笑聲狠狠撞擊他的耳膜。

可能才過了一分鐘甚至幾秒鐘,跟他忘情共舞的女人早已仰躺在軟座上,地面有一灘裹著濃重酒氣的嘔吐物。他想扶她起來,但他的手始終夠不到。

美蘭,來,再喝一小杯。高低幾腳歪過來的醉漢精準(zhǔn)地捏住了她的肩頭。

莫惈本能地側(cè)身護(hù)住她,一手猛推開醉漢,烈酒腌泡過的死豬被搡出卡座,餅干高的卡臺也是無底的懸崖深淵。舞池地板上的滑石粉加快加重了他砸落的速度,一堆爛肉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徹底地保持了安靜。

莫惈的鞋觸到地面的輕顫,眼中有地上躺倒的人形的鏡像,他聽到尖利的驚叫,可是在這一刻,這些外感種種跟他又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呢,就像剛才和她跳舞,音樂節(jié)拍還有周圍的人全都不重要了,甚至舞的本身也沒有意義,對了,是的,他在反復(fù)跟自己確認(rèn),原來她叫美蘭。

美蘭死于嘔吐物窒息,莫惈因過失致人死亡罪被判有期徒刑五年零六個月。

這一生他與她相識僅僅七天,準(zhǔn)確地說是整七天不到兩個小時,按照他的說法是三年零若干天余二十二小時十九分鐘。

刑釋那天,莫惈仰著頭讓陽光在他的臉上結(jié)結(jié)實實地親了一口,他好像又看見了那年她過馬路時的背影,還有無頭無尾的話,現(xiàn)在他知道了電影的名字。

“在我的生活中,忽然間闖進(jìn)了這樣一個善良的人,我好像等待多年的這一天終于來到了……”

哎小伙子,我在前首垃圾桶旁邊撿的狗,要不要?給你了。路邊的拾荒老人叫住莫惈。

他接過墜手的紙箱,慢慢打開。

事與愿違,生殺種種,每一個阿畢都在為別人或自己寬慰那些人為和命定的割舍。

4

一年設(shè)祖靈,

十年祖莫遷;

百年設(shè)祖靈,

百年莫遷祖。

一萬二千年,

有棵常青樹;

一萬五千年,

結(jié)了一個果。

一萬二千年樹下,

去做三年一覺睡。

糯米地上去,

白米地上住。

叩首!

——畢摩經(jīng)·歸祖

學(xué)生處在四號公寓樓的二樓,徐洋佳進(jìn)門之前已經(jīng)通過公示欄確認(rèn)了眼前這個窄方臉戴眼鏡的帥氣小哥哥姓肖。

肖老師好。她站在距離辦公桌約半米的地方,我是來領(lǐng)取丟失物品的。

肖老師取出失物領(lǐng)取登記表,食指點爬在紙上,寫明丟失物品,姓名班級。

徐洋佳只寫了個人信息,17級藥學(xué)3班。開口描述失物,是銀行卡大小的卡片,黃色。

肖老師彎身打開左手邊由上往下數(shù)的第三個抽屜,找出一張卡片,他看一眼徐洋佳,同學(xué),請把口罩摘掉。

老師不用吧,那卡上又沒有頭像。她還是脫了口罩。

身份證看一下。他眼睛盯著電腦屏,手指在滑動鼠標(biāo)滾輪,余光在遞過來的身份證上逡巡,對不起同學(xué),這個卡片你不能領(lǐng)走。末了又添上一句,這件失物是包含個人信息的卡證,你無法證明你的所有權(quán)。

徐洋佳也不急,只半真半假央求,老師您通融一下,這張卡真是我的。見他面上不動,滾鼠標(biāo)的手也停了,她吐出半口氣,好吧,老師,我還想打印一下學(xué)科成績單。

他的視線又重新游到電腦上,把姓名班級寫下來。

哎老師,您要不要這么官僚?我剛剛才寫過的個人信息,才過了這幾分鐘應(yīng)該不會發(fā)生變化吧。

他沒想到會被反嗆,只虛推了一下眼睛,報考崗位類型,名稱,還有面試時間,一項項寫下來,沒有這些信息學(xué)生處不蓋章的。

崗位類型三支一扶,報考地點云南省漾水縣,面試時間十月二十七日,徐洋佳像填表樣直念了一串。

打印機(jī)磨牙咬齒吐出的兩張紙,他極快地簽字蓋章放在桌面上,好了。

她還沒出門又折轉(zhuǎn)身子,問了句無關(guān)的話,不好意思肖老師,請問下學(xué)校集中的核酸檢測在哪?

他的頭側(cè)了一下,學(xué)校南門左邊大禮堂,怎么你們輔導(dǎo)員沒通知?

她的嘴稍勾,老師,收費會不會很貴?

到現(xiàn)在他才開始細(xì)看眼前這個女生,身高不高,臉上做了半永久看不出眉形,眼睛是封緘在冬日冰湖下的兩尾游魚,有生的暖意,嘴角有天生的翹弧,她的笑叫人想起山間的晴雪。

他的聲氣稍緩,是免費的。

徐洋佳從包包里掏出手機(jī)點觸,挨攏他把手機(jī)遞過去,哎老師你看這條新聞,笑死人哦,做完免費核酸檢測,美國女子收到天價賬單。

呵呵呵有什么好笑的,他仿著她的樣子干笑出幾聲,又稍稍撇了撇嘴,外國的月亮比較圓,看一眼要錢。

徐洋佳抑制不住的大笑倒是激出肖老師一句話,說罷,還有什么事。

她停頓了半刻,緩抖著抬起右手指向自己的眼睛,您說我無法證明,它可以證明。

我是先天性角膜變性患者,高考前一年幾近失明,那張人體器官捐獻(xiàn)志愿登記卡的主人叫阿克惹,他的角膜就在我的眼睛里。她動用了全身的氣力調(diào)撥這句不長的話,有微喘。

肖老師起身倒了一杯水遞過來,示意她坐下。按照現(xiàn)行器官捐獻(xiàn)的雙盲原則,你不可能知道是誰給你捐了角膜。

徐洋佳手托杯底,像是無濟(jì)于事的取暖。大二那年吧,有公益組織聯(lián)系到我,我和五個陌生人一起參加一個活動,我們排練了歌,算是樂隊吧,名字就叫“他樂隊”,我們生命得以延續(xù)都因為同一個人。

天陰,白晝的電燈在辦公室里投下冷涼的光影,她的聲音被沾染上冷涼的低哀,一如她從未見過的那條流經(jīng)漾水縣丑可里的江水。當(dāng)時,前排靠邊坐著一位老人,也可能不是很老,但他發(fā)間的黑色已經(jīng)所剩不多了。他還把阿克惹生前的日記本和志愿登記卡給了我。

阿克惹,可惜我們結(jié)識的時候他已經(jīng)死了,我居然有點喜歡他。徐洋佳望向肖老師,他日記里寫的一段話,我可以完完整整地背出來。2009年9月7 日,晴。因為突發(fā)的甲流疫情,封校隔離已經(jīng)兩周,平靜一如往常。我身處的這座千年古城上空懸掛著最沉郁深刻的太陽,也有最喧囂不安的夜晚。飯后,與舍友在操場打球,突然看到宿舍樓教室食堂以及每一個未知的角落釋放出雜亂的人群,他們尖叫著向北門狂奔,我們不明就里地沖進(jìn)人群,跟著他們一起奮力向前瘋跑,沒有理由。有人講,剛剛聽到有人喊解封了,也有人講,有明星在后街現(xiàn)身拍攝抗擊甲流的公益廣告。對了,下午還聽到消息,同班的一個女生確診甲流,因為病情危重被轉(zhuǎn)到校外治療,所幸最近一周都沒有跟她在同一間教室上課。我還在跑,像一截短小的枯枝被人流沖漂著,沒有終始。我在想,我們掙命往前跑的終點在哪里,是墜入死亡還是擁抱新生,或者說過程和結(jié)果到底哪一個更值得追緬?記得聽阿爹說過,他的阿祖是丑可里百年一有的大阿畢,他在山在岸在城看見無盡的生死,曉不得對這個問題會不會有答案。

徐洋佳更像是在講自己的故事,他還在日記里寫,他曾經(jīng)假裝得了“蛇病”,一條與他們父子朝夕相伴卻不討人喜歡的狗因他而死。她頓了頓,其實,那叫錐體外系綜合癥,是地域性疾病,都是可治的。

肖老師叫她在失物領(lǐng)取表簽字,她打開錢包把卡片塞進(jìn)夾層。其實,阿克惹的爸爸還說,他們臘羅人有一種說法,軀體殘缺的亡魂無法回到祖界,盡管如此,他還是尊重阿克惹的決定。

如果是這樣,就讓我陪他一起回去吧。徐洋佳這次是真的走了,肖老師再見,謝謝您。

昆明到漾水縣有多遠(yuǎn)?他的話她沒聽見,我不姓肖,也不是老師,一星期后考場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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