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正林
“袁臺長好!”喊出這句話時,你就覺得對方的臉色與往日不一樣。先前你是不想喊的,遲疑了下,走近了,面對單位一把手,當下屬的不打招呼是不禮貌的吧。
袁臺長正與劉蘭蘭并排走著。劉蘭蘭說著話,略微偏著頭,袁臺長聽她說著,眼光不時向著路邊,嘴唇不時動著,很輕聲。從袁臺長向著路邊閃忽的眼神,與平時在單位上聽家長里短的心不在焉沒啥兩樣。
你偏過頭,袁臺長眼睛向著正前方,不可能沒看見你,一臉的莊重在你眼里就是不自然。往天,路上老碰見,袁臺長都要喊你一聲汪老師的,臉上浮起一絲淺笑,商標樣貼上去的樣,但表示他對下屬的尊重。今天的袁臺長與往天碰見你時的臉色不僅大不一樣,與你對眼的一瞬,還有些冷。越往后,那眼里的冷越在你后腦勺里加深,起初的冷就變成了陰雨天膝蓋上加重的風濕疼一般。仔細想,袁臺長當時的嘴唇是否動了,鼻子是否嗡過一聲?現(xiàn)在的你越想,越覺得是飄忽的。
心里咯噔了一下,是不是自己昨天下午說的一句話,一句后來想起不該說的話,引發(fā)的那眼光的冷轉(zhuǎn)化成的風濕痛呢?
昨天下午,電視臺召開每月中心組擴大學習會,除非在外采訪的,全體干部職工務必參加。什么叫除非?歷屆電視臺臺長的一句口頭禪,除非是與市委四套班子相關的采訪。還有就是除非家里死了人。誰愿意詛咒家里人死了來逃避一次會議呢!昨天下午的擴大學習會主要是觀看一部廉政教育警示片,袁臺長傳達和學習市委中心組貫徹吸取葉濤案教訓。
是的,如果是往天,他是不會說這句話的。對于葉濤的一些作為,在中紀委處理之前,作為市人大代表的你曾以建議形式向人大反映過。當時葉濤還在本市任市委書記,你反映的當然不是貪腐問題,一個小編輯怎么會了解官員的貪腐問題呢!你反映的是葉書記上任后造城修街問題,包括電視臺門前的綿遠街和長江路。對一個地級市的書記來說,那不算事;可對市民來說就是大事。五黃六月上下班,噪聲刺耳,灰塵紛揚。你感覺眼睫毛上、頭發(fā)上有好多小小的毛毛蟲在爬,癢癢的;這些毛毛蟲還爬進了鼻孔里,蠕動著,那個難受,與步入沒環(huán)保裝置的水泥廠紛揚的粉塵雨里有什么兩樣呢!更難受的還在后頭,街頭巷尾叮當?shù)拇蚪致?,挖掘機和打樁機混合的刺耳聲,尖銳地扎進耳朵里。尤其是在半夜。白天不敢施工啊!市民和離退休老干部要去圍堆堆,要去咒罵。加上來往車輛如流水,白天無論如何都不敢施工,一旦交通堵塞就是幾公里十幾公里乃至整座城市,包括公務上班都會受影響。葉書記在電話里對城管局局長吼道,活人給尿憋死了!你就不敢發(fā)揚白加黑精神,晚上施工嗎?城管局和環(huán)保局就同意工程隊晚上施工了,并派了警察和城管上街執(zhí)勤,保證深夜鉆地打街安燈和地板磚燈工程的順利進行。
這可苦了市民們,尤其是睡眠不好的老年人。你這位人大代表反映的就是深夜打樁修街嚴重擾民的事。挖掘機、打樁機、錘釬叮當至天明,連續(xù)一周,那些臨街的住戶,還有讀書的學生,真的是就差沒整成精神病了。你在建議上說,每屆政府都在挖街造街,五年就推倒重來折騰一番。能不能物盡其用?家里的勺子和碗都有個使用壽命,何況鋼筋混凝土新筑的一條街,至少也該管幾十年吧。但是,反映了等于沒反映。屆屆修,一城人年年罵。罵也沒用,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提建議也沒用,統(tǒng)一回復是城市提檔升級需要,社會發(fā)展需要。
會場從未有過地清風雅靜,袁臺長在會上講,葉濤早年就離了婚,有兩個非婚生子女,中紀委查實的7126萬元中,有5900多萬是打麻將、砸金花贏來的。這當然是一年半前葉濤還在本市任市委書記時大家所不知道的。
袁臺長揚起手中的藍色封皮書:“去年中紀委專案組找我了解過葉濤沉迷打麻將和砸金花賭博。當時我還在政研室。說是我在一些場合講過。我對專案組如實說,不是我講的,是葉書記在一次飯局上自己講的。微醺的他當時是想說他不好色,卻露出了自己好賭成癖?!彼贐市任市長時,先有人摸不清他的嗜好,有位女干部假以晚上匯報思想為名,到他的辦公室,匯報至深夜,頭碰頭、臉挨臉至凌晨兩三點,他也不中招,就是坐懷不亂吧??催@女干部用心良苦,葉書記說,對面天鵝賓館開個麻將廳,泡兩杯濃茶,你再找兩個搭子,打局麻將吧。第二周這位基層女干部就被提拔了。
以前無論開什么會,會場上總是刷屏、交頭接耳說話的。奇怪!這次會風卻出奇地好,連喝茶水聲音都很小,甚至沒有一個人去上衛(wèi)生間。平常開會,不到半小時就有人陸續(xù)去衛(wèi)生間,或佯裝去外面接打電話的。這次卻沒有,連從來坐不住的你也坐在第一排——平常開會沒有人愿意去坐的位置,一動不動。每逢有市上領導出席,袁臺長總是在主席臺上搖著手,后面的坐前排來,先把前排坐滿,會場整齊,好拍照。即使主持會議的黨政辦人員喊“配合一下,配合一下”,仍然沒人起身到前排去。人們把坐前排挨主席臺近當成是領導席,有人笑說是怕臺上講話者的口水濺到臉上。實際原因是離領導們越近,越不敢嘀咕耍手機刷屏。
可你今天一進會場就直端端走到第一排,把你那個加了燒瓷蓋,蓋蒂上拴了根白線,一頭系在玻璃杯把手上的,泡了撮竹葉青的茶杯,蹾在了正中的一張桌上,接著是黑色的筆記本、圓珠筆、開了振動模式的手機。那一蹾,手上的一點點兒動作,帶有女詩人激揚的個性,用藍貓的話說是有些老大做派,只有袁臺長要發(fā)貓威時才會有這個動作。啥叫貓威?罵人唄。你花未開,女詩人,耍大牌。
藍貓是誰?《旌城心語》情感欄目的女主持藍林,女孩子取男孩子名,歷來見怪不怪。電視臺與紙媒一樣在萎縮,各種情感類節(jié)目早已是明日黃花。這個辦了十年的電視欄目現(xiàn)在卻還在辦,之前叫《情動旌城》,吸睛攆時髦,跟著各大衛(wèi)視辦相親節(jié)目。眾所周知的情感欄目被普遍詬病,風起云涌的相親節(jié)目一夜間停播后,改了二字“心語”,變身為心靈分享欄目,包括情操名言、名人故事和書與人生的啟智開悟等,本土人士優(yōu)先。你參與策劃、撰稿,自認為內(nèi)容的寬泛靈活不比央視的《朗讀者》差。袁臺長的意思還是藍林主持,并任欄目部主任、制片人。但藍林提了個不算要求的要求,要繼續(xù)與她的那只藍貓出鏡。出鏡就出鏡吧,袁臺長把正端在手里的紫砂壺在紅漆大班桌上蹾了下說。后來他對花未開,就是編導、欄目副主任的你說,本來就是社會性欄目,人與動物性情相同,現(xiàn)在不是提倡尊重動物嗎,早晚的寵物狗不是滿街遛嗎?有人卻說不嚴肅,談話類節(jié)目要那么多嚴肅干啥?你由此認同這個在市委書記身邊工作過的臺長還真有些文藝眼光。有一期藍林要公休,另一個播音員臨時主持一下,現(xiàn)場的觀眾就不依了,舉著手大聲喊著“藍貓、藍貓”,藍貓由此被觀眾喊開了,每周四下午的《旌城心語》節(jié)目,藍貓與她的貓就成了現(xiàn)場觀眾的熱切期盼。
第一排就你一個人,你心里想的是,剛被單位聘了副高職稱的編輯,要在各個方面起帶頭作用,為領導分憂,不要袁臺長一會兒又像往常一樣站起來,搖著手,苦著臉喊,坐在后面的,前面來。殊不知就是你在這從未坐過的第一排就坐出了問題,袁臺長今天對你的冷眼,就是你自覺性強,主動分憂惹出來的。
先前主席臺上坐著五個人,三個副臺長、一個機關黨委書記兼紀檢組長,每個人傳達了近期上面的重要會議和文件,輪到觀看警示教育片就都下到第一排來了??赡苓@也是今天袁臺長在會議開始前沒有像往日一樣搖著手叫大家朝前坐的原因吧。妖嬈的小喬出來了,手里提著電燒水壺來給大家添水。臺長副臺長們開會都是要端個茶杯的,那叫格式。袁臺長是不改的牛屎黃紫砂壺;方書記是磁性保溫杯;李副臺長、劉副臺長則是一般的玻璃杯;侯副臺長是唯一的女副臺長,她端的是白燒瓷杯,以前賓館飯店常用的那種,上面一般是梅蘭竹菊等國畫小品。你看見她端起白燒瓷杯喂到嘴邊噓了口,啄頭的一瞬,風動窗幔的折光把她臉泡子上的酒窩映進你的視線。四十好幾的人了,酒窩還沒被臉上的贅肉湮沒,想起第一次與她在辦公室相見,她酒窩給你的親切感,現(xiàn)在卻沒有了。
你眼睛隨著小喬往方書記的磁性保溫杯里續(xù)水,方書記從主席臺下來恰好緊挨著你坐。這樣嚴肅的會場,前面的白色屏幕上正播著旌城市水務局局長如何利用中間公司操控沙石和水庫提灌站招投標受賄得好處的片子。這種時候也只有辦公室人員小喬敢在會場隨意走動,其他人都是不合時宜的。
正襟危坐著的你,連同肩膀和齊肩短發(fā)頭,這種自當母親以來的發(fā)型就沒有改變過。別人介紹這就是詩人花未開,那瞬間變換的眼光里是對筆名與詩人形象的對不上號。是的,你覺得這樣才是女詩人的特質(zhì),內(nèi)心的澎湃與外表的平庸,甚至古板形成反差,這才是女詩人的真面目,蝴蝶一樣在臟污和淤泥甚至臭氣包圍里熱情舞蹈的存在剪影。小喬右手提著壺,左手揭開方書記未旋緊的磁性杯蓋,舒緩地,放下,左手扶著壺底,又挪開了,手指并未觸著,傾斜的壺嘴就吐出一股細亮的水,淌進高長的杯里。你偏頭,蜷縮在臉上的頭發(fā)也與眼睛上的魚尾紋般緊張地向著小喬,想小喬應該給你倒水的,她不可能沒看見。你面前這個茶杯里的茶葉已巴著杯底了。可是,旁邊的有心人都看見,藍貓散會就與你咬耳朵:“這個小喬,太狗眼看人低了,居然當你不存在。”你也曉得說這話多是挑撥離間,入耳中聽的話往往就是添油加醋,挑起無名火,加深加速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扇藚s都是明明曉得而要入甕。
是的,小喬當你不存在,連看一眼你的茶杯也沒有,從你桌前邁過,幾步走到袁臺長桌子前,隨著牛屎黃紫砂壺當?shù)囊宦暣囗?,編鐘樂響般。小喬手中傾斜的茶壺更舒緩,左手扶住壺底的翹指更優(yōu)美。
你眼睛繼續(xù)溜著小喬。袁臺長正在講,平時不能稱單位一把手為老大、老板、大哥、大爺、大拇指等帶江湖習氣的操哥袍哥稱謂,葉濤就喜歡拉圈子、講義氣,稱呼他為老大、大哥,迎合他的都加以提拔重用。紀委多次重申,黨代會期間一律稱同志,人代會期間為代表,記者們采訪都要注意哦,現(xiàn)在的作風整改是動真格,不是以前的走過場哦。要是小喬到第二排第三排,或是后面任何一排去給有茶杯的編輯記者倒了水,那都說明這樣的倒茶是為會議服務的,不是為幾位臺長、副臺長等人服務的。也就沒必要生氣了,小喬只是不小心落掉了你汪老師而已。你的瘦臉偏著,睨著小喬從副臺長們的茶杯上摻過去,一路熱氣裊裊。侯副臺長很領情地端起茶杯,肉嘟的嘴吮了口,即使隔著臺上臺下,你耳邊也有一聲水響,不是肉嘟的嘴發(fā)出的,是那渺若指甲蓋大小的酒窩,腮上的酒窩發(fā)出的。那是旋渦嗎?你在心里說。
小喬摻完侯副臺長的白瓷杯,側(cè)身向后。侯副臺長是班子中的唯一女性,即使她平時的做派不讓員工們長記性,小喬也是不會落掉的吧。小喬走到第三排檔頭上,那里有個空位,往里數(shù)坐著新聞中心的程主任、新天地多媒體的鐘總經(jīng)理,他們面前擺著大肚形的玻璃茶杯,喝普洱茶紅茶的,有一層玻璃壓縮片,茶葉可在蓋子上輕輕壓下去,金黃或酡紅的茶水冒出杯子上格,分泌出茶梗,再慢品。這樣的茶杯體現(xiàn)出飲茶人的級別,據(jù)說他倆每月喝的茶錢比他人抽的煙還貴。這樣的茶杯亟待的是鮮開水,里面的茶才泡得好。你彎過頭睨了眼,兩個人的大肚玻璃杯里水都不充足,一個三分之一杯,一個半杯。你想,有可能自己真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你的眼珠子不敢眨一下,如舉著的快閃相機,害怕因為一剎那的恍惚就錯過了千載難逢的好照片。好像水邊歇在草尖上的蜻蜓因風吹波紋的漾動也會驚飛。手中倒水的動作沒有看見或因之而改變,連會場的整個音響都在你的耳邊凝固了,抬起水壺的手腕卻在胸前的時空中改變了你慣性思維的軌道,火車般在她面前的空桌位上停下來,水壺被擱置在桌面上,如一個疲憊的人在石頭上坐下了便再也莫有起身。在你不斷的凝目下,有時刷下手機,有時微抬起頭,盯著前方的屏幕,美白臉上的濃眉下是不確定而游弋的眼波,心不在焉地游離于屏幕背后的某種虛無。
你血糖偏高,一位醫(yī)生朋友說,多喝茶水有利于稀釋血糖,與適當體能鍛煉一樣能降血糖。所以你就愛喝茶水,愛喝茶水的人愛跑衛(wèi)生間。你有開會比平常還愛上衛(wèi)生間的習慣,是一種逃避和抵抗。警示片播完后,袁臺長上主席臺講話,你就往衛(wèi)生間去。想不到袁臺長話講得短,以前都是一二三四五,幾大點講完至少要一小時。你剛從衛(wèi)生間出來,小喬就提著電水壺從二樓的天橋過來了,樓梯轉(zhuǎn)彎處顯示出腰條的側(cè)影。你輕輕喊了聲:“小喬——”她就站住了,大波浪卷發(fā)下的白嫩臉蛋向著你。
“會場上就想喊你一聲的,給我杯子里摻點水,又覺得不妥。”
她的黑眼珠子快速愣了下,小嘴花骨朵般噘了下,動作雖小,很短,但細微的表情怎逃得過女詩人敏銳之眼呢?你接著說:
“你只給臺長副臺長他們倒水?”
“領導嘛,開會就是……”
“莫有領導,開會都是代表。剛才會上不是講了嗎,形勢變了,不講特殊性?!蹦惚緛硐胝f官僚主義的,出口變成了特殊性?,F(xiàn)在的你,近五十的你,畢竟不是以前的你了,迂回一點兒比直杠杠性子好呢。小喬估諳不到你會用今天以案促改警示教育大會的警示片來說事,但片刻的愣神后馬上轉(zhuǎn)變了話鋒:“我倒水都是從第一排倒,再到……”顯然她是根本沒看見你坐在那兒,也就是眼里睨著的只有頭頭腦腦,沒有你。你沒容她說完就打斷了,“我就坐在第一排,你給方書記倒了,給侯副臺長倒了,直接就跨過了我……”
小喬眉頭一皺:“你去給吳主任說嘛——”你沒估計到,她會頂你這一句,還反應得這么快。
后面的人過來了,顯然是散會了,這樣扯起陣仗不好,大家肯定要說你不對的,無論如何你是汪老師,臺里德高望重的汪老師,小有名氣的女詩人,還是臺里唯一的人大代表。一下子驚醒過來的你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開玩笑的哈,小喬,莫認真?!钡谝粋€看見你與小喬在樓梯間說話的黨政辦的小李子笑著看了你一眼。
如果不是這蹊蹺的一天,如你人生中許多好與不好的事皆在這樣的一天中相遇而打斗湊,上面的事也如你人生中無數(shù)次的不如意般就過去了,往事的難堪誰愿意再去揭開呢?但就是這一天,從這一天下午快下班開始,也就是觀看廉政警示片后的五點五十分開始,許多事情在某一瞬突然從過去的迷蒙中顯出清晰的輪廓來,如暴雨將至的黑云壓城一陣風吹出亮光顯出藍天的一角來。你一個人安靜下來曾輾轉(zhuǎn)思忖過,難道心靈的某一刻為他人著想,與他人那一絲絲善念也會剝開人心的層層繭縛,汲取心靈的病垢。
電視欄目與報紙版面一樣,即使是節(jié)假日也得你去張羅節(jié)目的,沒人安排你周末上班的,沒人要求你非得八小時坐班的,如其他媒體一樣,記者編輯的欄目和版面出版就是需求就是時間就是上班?!皩Π妗笔墙陙砻襟w的一個新名詞,有時等上級的通稿要到凌晨一兩點鐘的,中途編采可以自己安排自己。五點五十分你挎著包往家里走,到大風車最清靜的湖邊了,幾棵大榕樹還要幾天才爆出新葉,玉櫻花剛剛謝了,清明節(jié)剛過,一地的白色落英,心里閃出“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的詩句。你摸出手機,給藍貓打電話。
之前你在臺里的林蔭道上遇到了小李子,擔任黨政辦人事科科員的她對你說:“你的副高職數(shù)和績效組織部已批下來了,從三月一日起,你的績效就按副高系數(shù)1.5起算?!钡牵±钭诱f你們部門可能要第二次考核,即使這樣,你的績效至少也要比往月上調(diào)800元左右,工資打你卡上后你要注意一下,不對的話就找她。
本來這幾天心里已釋然的你一下就爬了條毛毛蟲,怎么也不是滋味了。從去年八月一日省人社廳下發(fā)你文學創(chuàng)作二級任職資格文件起,到今年二月,電視臺黨委班子研究是否續(xù)聘,從打報告到組織部申請啟用職數(shù),過宣傳部黨委會同意啟用,電視臺職工大會征求群眾意見,張榜公示,等等,其間折騰了半年多時間。用臺機關管人事的方書記的話說是嚴格走程序,避免過去人事調(diào)動升遷中的一人說了算。比方說,臺里的一些副主任是要干滿四年,才能升任正主任的,有的直接從記者編輯就升任了,而且臺里竟然沒有一份文件,更不要說黨委會紀要,個人檔案里連一個字也沒有,工資績效卻是早就上去了的。這樣的任性提拔和任性作為現(xiàn)在是再也行不通了,紀委查出的話是要撤銷任職追回所領薪金并追究當事人責任的。去年四月市紀委巡視組巡察電視臺,新聞部程副主任和總編室尹主任就是寫過檢討的,程副主任是連續(xù)三年的工作總結(jié)照抄自己上年的,連數(shù)據(jù)都莫有改動一個;尹主任是在電視報發(fā)行部任職期間失職,與郵政局的上萬份廣電報發(fā)行居然沒有合同。程副主任直接影響了轉(zhuǎn)為正主任的可能,臺里一朵花的她幾天就老了,憔悴得不堪入目;名牌大學畢業(yè)參工頗有優(yōu)越感的尹主任一向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的額頭一個早晨就布滿了皺紋,四十多年都一頭油亮黑發(fā)一夜間就白了,恍若地震后廢墟上貧瘠的芭茅花。過去,碰見臺里諸如你這樣的在編人員都愛理不理的他倆,現(xiàn)在連臨聘人員在路頭路老碰見都不會招呼他們一聲了,且老遠就往一邊走,仿佛見著瘟神似的。
臺里端鐵飯碗的紅人也有今天哪!想起程副主任和尹主任即使造防洪值班表也要故意把你劃拉掉。不就一晚五十元錢嘛,又不是領他們私人包里的錢,都不愿意給下面的人一丁點兒好處,他們今天的落魄,真還有些不敢相信。這世風真的是在變了,你的眼前由此明光水亮。
走到那棵黃葛樹下了,下面有涼椅,上下班你常常喜歡在那兒小憩一會兒的。你就想給藍貓打個電話,藍貓的二級播音員也正在走程序,她是正科級主任,與你還是處得好的,她喜歡喊你花未開,不喊汪老師,這樣你會覺得年輕些,關系也更近些。至少這么多年你與她沒紅過臉,在一個部門共事或路頭路老碰見了,她都是含笑地喊你一聲“花未開”的。絕對不是侯副臺長背后的譏諷,人的情感表達從那一絲絲語氣里是感知得到的。雖然藍貓把社會部主任兼著,兼管著你的電視散文、詩歌等文藝欄目,但那對頭不在她,在侯木蘭副臺長,她寧愿要其他任何人當,也不會要你這個專業(yè)強的當。藍貓至少是尊重你的,不像有些才進臺里幾年的青屁股,走來撞見了鼻子都不會嗡一聲的。你與她都是去年申報的副高,你是文學創(chuàng)作,她是新聞采編;你先她申報,所以先批下來。方書記說,要汪興玉程序走完,臺里才會報第二個。
即使職稱任職資格下來了,單位還不一定就聘用的。方書記講,比方說秦小艷,她在黨政辦上班,是副主任,副科級,2014年評了個檔案管理副研究員,副高,申報材料時陳臺長是同意了的,也是公示了的??墒琴M了九牛二虎之力評下來后,煮熟的鴨子卻飛了,被侯副臺長等人在黨委會上起哄否定了:“檔案管理副研究員與電視臺莫有關系,與秦小艷從事的黨政辦工作莫有關系,臺資料室管理員是小沈,聘用秦小艷不是作假嗎?”當時正在作風整頓,黨委會的決定已開始嚴格會議紀要,陳臺長第一次嘗到了自己說話不作數(shù)的滋味,又遭遇了另外幾件事,第二年就病退了。
秦小艷在單位職工大會上罵侯副臺長等人心太毒了,有意見你們當時申報材料公示時為啥不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你們卻來黑屁兒。侯副臺長雖是女性,據(jù)說在會上挨罵比男人還沉得住氣,連一句都不爭辯,下來也未說過一句話,但秦小艷的副研究員職稱不聘用卻是板上釘釘。
你與秦小艷藍貓在一起時表露過態(tài)度:“又不是領他們包里的錢,享受政策,不曉得他們反對個啥?!?/p>
“心病呢!這人呢都不愿別人比自己好,你哪怕討口飯,他們寧愿施舍一點點給你,都不愿你比他過得好的。”秦小艷咽著嗓子說。
你就想把臺里擬將職稱調(diào)資部門二次分配的事告訴藍貓。之前的兩天藍貓對你說過本月起你的副高職稱系數(shù)調(diào)了,你的績效咋莫有啥變化呢?你當時看了她一眼,想的是四月幾日工資卡上才會有反映,她或許是看的上個月的吧。還有你一貫的思維是小李子拿到職稱調(diào)資審核文件后,將蓋有電視臺、宣傳部、組織部三方印鑒的文件報給黨政辦和財務科,由財務科核算,而忽視了藍貓說這話的實際內(nèi)容。當時藍貓沒再多說,你也沒再多問,想的是不著急,半年都過來了著什么急呢?
副高職稱評審下來了,這可是你的人生大事。這么多年來,你中級職稱任職聘用在崗十一年,工齡二十四年,績效工資待遇卻還當不了一個聘用上崗五六年的欄目部主任呢。當不了歲數(shù)比你小七歲的藍貓呢。人生有許多看得開,許多放下,把一條魚與一群各方面都不如你的魚放在一個池子里,強迫不給予你搶食的機遇,不把你安排到該你履職的崗位,請問你能淡定能放下嗎?
可是你得活下去,為了一家人,為出門時一歲五個月的外孫兒走到門邊叫聲姥姥——你小心點兒,你得抗爭活下去。現(xiàn)在,想起是上天在照看你,恰恰就走到這棵平常你最舒心的黃葛樹下,你萌生了要給藍貓打電話的念頭,把部門二次分配的事告訴她,或許二人齊心對抗逆境比一個人的力量大吧。
然而,你開口竟然說的是“我要告侯木蘭”,而不是平時一貫稱呼的侯副臺長。
后來你想自己為啥沒有以職稱績效兌現(xiàn)直接進入主題呢?而是以往事塵埃浮泛的心血來潮切入了話題,可能還是事物因果冥冥之中有定數(shù)的吧。在反腐和作風建設成為各級單位干群最走心的當下,大凡一說到要告單位的頭頭腦腦們,再事不關己,再昏聵的人都會打了雞血般來了精神。藍貓起先還有些蔫聲蔫氣,懶洋洋地接你的手機,當你一說出你要告侯木蘭,一下子“唵”了一聲,聲音就變了:
“為啥嘛?”
“這與你也有關?!?/p>
對方屏聲靜氣,連一根針掉下的聲音也聽得見似的:
“聽小李子說,我的副高職稱,包括你馬上也要面對,我們的績效系數(shù)要下到部室二次分配。這都是侯木蘭做的好事!”
涉及自身利益,藍貓果然中招:
“我不曉得侯副臺長以前為啥要這樣做?不過,周副臺長上任已明確表態(tài)不能動職工的職稱系數(shù)了?!?/p>
侯副臺長本人也從未想到過,就在臺里上周召開以案促改警示教育大會后的第二天,電視臺的副臺長就與日報社的副總編輯進行了輪崗,是市委組織部的作風建設新動作,建市三十多年來電視臺從未輪過崗,雖然組織上早就有這個規(guī)定,只是在極少數(shù)單位和極個別干部身上兌現(xiàn)過,從未像這次一樣大面積推行。這樣,侯副臺長就去了報社任副總編輯,報社的周副總編輯就到了電視臺任副臺長。你要告侯木蘭與她被輪崗去了報社,再也管不了你、壓不住你有直接關系。
“就是嘛,她又不把自己的職稱系數(shù)拿出來與大家一起二次分配;采編中心也不是所有的中干和有職稱的都拿出一定的系數(shù)出來二次分配的。村看村戶看戶,群眾看干部。她不拿出系數(shù)來,卻叫我和簡一水拿出來,太坑人了?!?/p>
“但侯副臺長與周副總編輯交接時說,是與你和簡一水說過的,你倆同意了的。”
“同意個屁。當時我就與她鬧起來了?!?/p>
“她這人太不講規(guī)矩,當時說的還有吳穎也拿點兒系數(shù)出來,結(jié)果并未拿出來?!睋?jù)說是侯副臺長換奧迪車時,吳穎買了她原來的高爾夫,比其他人多給了一萬五。
“可只拿了0.05,你們中級職稱享受的是1.3的系數(shù)。”藍貓說,“每個月績效分值不一,但相差也不是很大。每個月你和簡一水也就拿了六七十塊,瓜分給了大家?!?/p>
你氣憤得很,說話時短發(fā)都在顫動:“是不高,分到二十來個人頭上就幾塊錢。但是太欺負人!”
“可是事情都過去多年了,你當時為啥不告?”
“當時有當時的原因?!?/p>
侯木蘭當時說不拿出一定職稱系數(shù)出來就按欄目期數(shù)算,但每期只能算400元。也就是不按臺上核的每期節(jié)目600元算。這樣一對比,她的所謂拿出系數(shù)來就比按版算的每月績效還要高一些。想到縣官不如現(xiàn)管,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自己還要在她的管轄下工作到退休,也就委曲求全。沒再鬧還有一個原因是其他幾個中級職稱都裝啞巴,你去鬧他們巴著得利,還不會說你半句好話。
話到嘴邊,你終究沒有說出當時的紀委書記范睿是侯木蘭的姐哥。還有當時老百姓狀告地方官,不會過問不說,告狀人還莫有回到單位,誰告誰的消息就已傳到了被告人的耳朵里了,不被收拾才怪。
“可是侯副臺長已經(jīng)輪崗到報社去了,你告她又有啥用?”
“我要叫侯木蘭掏包包把扣我的0.05系數(shù)拿出來?!币粋€月六七十,一年還是八九百,六年還是五千多塊,對于一個事業(yè)單位的員工也不少了。
“哎呀——糟了——汪老師——”
你靜聽著。
“糟了——全是我的錯——對不起——汪老師——全是我的錯——”
你語氣緩和,心情卻緊張,急于聽下文。
“我算錯了,我把你的副高職稱系數(shù)落掉了——”
你心情一下子明朗了,剛才臺里碰見小李子給你說了職稱績效已經(jīng)上調(diào)了的事后,你還給管人事的方書記發(fā)了微信,說本月職稱上調(diào)系數(shù)財務工資單上沒有反映,數(shù)字還是以前的數(shù)字。方書記卻回復說這個月才起算,報表要經(jīng)他簽字審核,不會落掉的。你聽說副高職稱要在部門進行二次分配,你堅決不同意。他微信反問,你什么意思?你聽到什么?本來對他已經(jīng)有一些信任的,這樣的話愈到后來,特別是藍貓說出“算錯了”以后,你對他建立起來的一點點信任水沙般沒有了。以前管人事檔案的小李子,與你一直很友好的高挑女性小李子就說過,你的事你自己要抓緊,這個方書記二得很!川話口語中的二得很就是水得很,辦事不力,水分重,還不懂業(yè)務。從五年前他到單位的第一面,你就覺得這人不正。但你還是請他吃了一頓,有藍貓一起作陪,他接了你遞上的兩包寬窄煙。現(xiàn)在看來,你向來閱人一個準沒有錯。當時在飯桌上是覺得對方好,現(xiàn)在看來,他方書記不僅沒有在審核工資單上操一點兒心,而且還在后來碰見你時為自己開脫,說是部門上的二次分配他不便于細問??墒撬{貓誤把三月的職稱系數(shù)按侯副臺長過去扣除的0.05系數(shù)算成了665元,比以前中級職稱系數(shù)還少了36元,還與你在臺里一起時自言自語過,她都沒反應過來,說明藍貓不是故意的。后來才曉得藍貓是在為她的副高沒及時申報上去而揪心,不只是出了你這個錯,還把其他人的績效也算錯了的。
你說:“莫啥!”
心里無名火陡起都壓著說的:“莫啥,我曉得你不是故意的?!?/p>
“我把數(shù)據(jù)搞錯了,全是我的錯,我的錯?!?/p>
“莫關系,你給財務打個電話,更正過來就行了。只要本月工資還莫有打到各自的銀行卡上?!?/p>
藍貓應著,但只隔了兩三分鐘,你還沒有走出大風車湖畔,她的電話就來了:
“汪老師,不得行了。只有下月給你補上了,財務已經(jīng)打卡了?!蹦慊氐郊液竺鍪謾C放桌上,上面就有一條銀行短信,顯示4968元已到賬,藍貓說的是實話,你的微信上顯示出藍貓所發(fā)的微信:“你的三月職稱系數(shù)1696元,實際到賬665元,還差你1031元。一萬個抱歉!”
天哪!在4968元基礎上漲1031元對于自己的待遇是多么大的實惠,這是自己奮斗了24年朝朝暮暮盼望的數(shù)字,可是卻因為藍貓這段時間的心事重重而暫時延長了到來的實惠,就如女人在家里聽著久別勝新婚的男人親切的聲音都異常興奮得不能抑制時,男人卻說才剛剛上火車,三天三夜才能到家,那是多么牽腸掛肚,多么長夜難熬。
后來你們在電視臺的林蔭道上相見,藍貓又說:“汪老師,對不起!”你說:“莫再內(nèi)疚了,一切都是緣,我昨天好心把從小李子那里聽來的二次分配消息漏給你,你也馬上要經(jīng)歷副高聘用調(diào)資,我們一起來想辦法的,這是好心帶來的好報。如果我不打電話與你談這事,我也就不曉得上周新來的周副臺長已經(jīng)取締了侯木蘭的苛刻分配,也更不會因為我要到紀委告侯木蘭而使你驚醒,一下子發(fā)現(xiàn)把我的職稱系數(shù)搞錯了。這都是好心有好報,善積善緣的結(jié)果呢?!彼{貓攬著你的腰,你倆相視而笑了。你發(fā)現(xiàn)藍貓的眼睫毛上閃出淚花兒,如黎明的草尖上掛著的露珠兒。你相信,這絕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與侯副臺長厚臉上的酒窩盛滿著的笑的旋渦完全是兩碼事。
五年前的一個下午,三點鐘吧,你走進電臺編輯部。為了躲避侯副臺長那刀尖樣剜人的酒窩,老百姓說的惹不起躲得起吧。兩年前,你好不容易調(diào)崗到了風生水起的廣播電臺,臺里覺得與你的詩人身份和職稱對路,電臺的文藝欄目才適合你。但文藝欄目部主任還是由藍林兼著。但總算脫離了侯副臺長的直接管轄,出氣都要勻凈些??墒钦l知道,冤家路窄,不久侯副臺長卻又調(diào)過來當了電臺臺長。為你女婿的事你還得去求她,這是多么令人難堪的事。歐小雨把打印好的編稿和欄目簽審單別好后給你,叫你要拿給吳穎先看。你一下就起火了。侯副臺長從電視臺新聞中心帶過來的兩位編輯都是聘用人員。帶來的目的,一是電臺這幾年業(yè)務看好,看好的原因車載電臺收聽率飆升,大地震后小車數(shù)量飆升。川西城鎮(zhèn),村村社社家家戶戶都有了小車,不管是國產(chǎn)車,還是二手車,總之如當年普及自行車錄音機電視機摩托一樣。相反,如你這樣的在編員工,有中級職稱的電臺編輯部副主任把編好的稿子拿給吳穎——一個聘用人員審讀,擺明就是奪權,讓你靠邊站,想把你的副主任位置擠掉。你心里一下就明白這是一個什么套路,強壓住心里的火問歐小雨:“誰給你說的要拿給吳穎看?”
歐小雨盯著電腦屏:“侯臺說的?!蹦惚M量壓制著怒火,步子咚咚往侯木蘭辦公室去。
為了女婿進電視臺專題欄目,你春節(jié)還咬著牙,提著一套自己都舍不得用的雅姿護膚霜去她辦公室套近乎。平時下去采訪大籃草莓大筐蜜桃也沒少送,想的是她釘子樣對自己,自己不能釘子樣對她呢??粗敃r拘謹?shù)卣f著“這樣怎么行”,眼睛卻盯著精美包裝上的ARTISTRY藍底字母,滿是遲疑不決。你就放在椅子上,她沒再反對,你就以為有戲了,結(jié)果是其他子女進去了,你的女婿卻沒份。
在她來電臺之前,你也問過她一次:“青山喜歡拍片,拍的《湖邊人家》還在省臺播出過,有特長的能不能優(yōu)先進來?”她卻說:“為什么老想進電視臺呢?”再沒有其他多余的話。你曉得,女婿向青山就差在文憑上,他是華陽傳媒學院的大專生,但他喜歡電視紀錄片,自己投資買了數(shù)字微型攝像機,還自學編輯,臺里的其他本科子女未必有他的真才實學,為啥要以沒有本科文憑為門檻把他卡在外面呢?與老公半夜三更擺,他說:“你的雅姿護膚霜和草莓蜜桃是抓癢癢,現(xiàn)在這世道,莫有硬貨是不行的。”
硬貨是啥?硬通貨,錢唄??墒亲约耗?,無論如何都不愿意去送錢的,總覺得自己被赤裸裸脫光了一樣,以后再也沒臉見人了。老公說他問下青山是不是一心想去電視臺,是的話,他去見下侯副臺長。先問了女兒,女兒說:“媽,忘記給你說了,你那護膚霜和草莓蜜桃算白送了,就當你討好了領導,心里也不要有啥難為情。這世道,送點兒這些隨手物,不叫個事。青山他不想去電視臺了,他覺得即使進去了,也受氣。因為事業(yè)單位都是逢進必考,他除了紀錄片,其他學科都沒興趣,考不進的?!辈痪?,國企東汽廠招攝錄人員,人家只看了他拍的片子就錄用了。
對于你,是越想越氣,越想越想不通,這就不得不想起五年前,汪興玉差點兒就把你的辦公桌掀了的那一幕。這本是單位上男人間動粗的事卻在你們兩個女人身上發(fā)生了,叫人在背后拿此說事。安靜下來的你想,是同性相斥的緣故嗎?是自己沒有把工作做細,莫有先與汪興玉溝通,或叫藍林先找她說下,過渡一下,可能就不至于鬧出這么大的動靜來。要是花未開和你有一個是男的,或許就不會那么較真那么釘對的吧。人生中的諸多事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遺忘,而被打壓被擠對甚至被侮辱的細枝末節(jié),就不會在心壁上留下刻痕的吧。你在一次酒后哀嘆,不斷有人在強調(diào)學會遺忘,一笑風云過。那時的你這位副臺長想到了自己對于汪興玉的擠對,可只是一瞬,就是在一瞬里閃念過自己與羅副臺長的遭遇,難道是報應?可是對你來說,時間的光線會在暗處將這些刻痕映襯得更清晰,就如陰翳里的花總比炙日下的給人眼睛更醒目。除非將來自己得了阿爾茨海默病,老年癡呆唄,將往事全遺忘。
那是你姐夫出事后不久,從外地調(diào)來的一位姓羅的女副臺長替代了你作為常務副臺長分管的新聞業(yè)務。雖然時間很短,羅副臺長調(diào)去文化出版局后你的常務又恢復了。真是蹊蹺,羅副臺長在大學也喜歡寫詩,調(diào)到這個依山傍水的城市,還謅了幾首??赡苓@也是加速了你與花未開更釘對,不答應她的女婿進電視臺的原因。想到她一貫的桀驁不馴,一貫對你不恭的她也有來你家低三下四的時候,那一刻你是差點兒就答應了她的。可是想到她在衛(wèi)生間里對你姐哥的落井下石,在辦公室會議室對你關于鳥窠和尚錯字的譏諷,想到她與新來的羅副臺長的那個熱乎勁,當初她曾如何小殷勤送你的書有可能又會在這位羅副臺長那里重演,如戀人的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醋意頓生,還有那書會教化人的秘籍,會使羅副臺長明爭暗斗技高一籌嗎?你心里的熱一下子就冷凝了。而花未開與替代了你的羅副臺長卻是同性相吸呢。寫詩的共同趣味使她們走得很近,人生地不熟的羅副臺長就如遇到了知音一般,據(jù)說連羅副臺長的老公周末也一起參加花未開等文友的聚會。那天花未開肯定是喝了點兒酒的。晚上八點電臺的那一檔文藝節(jié)目她是要在上午就編好的,下午五點前要送你簽審,你是她的頂頭上司呢。她與新來的羅副臺長走得再近又有什么用呢?花未開也提出過要回到電視臺那邊去,就是新來的羅副臺長分管的那邊去??墒请娕_才有適合她的崗位,電視散文、詩歌早已停播多年了。你不放,就是這個理由,何況電臺需要人才,不是說想換崗就能換的,自己就是要讓她曉得得罪上司巴結(jié)新官的下場。
都是一夜之間的事,清早起來,世界就不一樣了,在一個小城或一個小村,閃亮的汽車一下子就刷亮了大家的視野,電臺輪回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盛況,成為新時尚。交通電臺迅速成為有車一族的最愛,手握方向盤的人隨時都在聽車載電臺里報道著彩虹橋維修;華山路皇冠燈段發(fā)生交通事故,有點兒堵;千山街一位老婆婆籃子里的雞蛋把寶馬車碰爛了。電視報紙已經(jīng)被多媒體、微信、QQ等淡化,可以說家里除了部分老年人,坐在那里都是低頭一族,一人捧著一部手機,手指不停地刷刷刷。而電臺卻火起來,當然是交通臺,要求插播廣告或協(xié)辦業(yè)務的客戶陡然大增,業(yè)務提成當然也大增,部門活動有了費用,員工的績效待遇增長,自己這個臺長當?shù)萌玺~得水。上帝關了一扇門,給你開了另一扇窗。帶過來的兩個業(yè)務骨干,都是聘用,工作上的嘴勤腿勤腦勤自然都比有編制的老職工強,說什么他們的頭都點得搗蒜樣,用花未開和幾個老職工在背后譏諷的話說,就是叫他倆鉆褲襠也是不會說半個“不”字的。說得多難聽。憑這一句就不可能原諒她。說實話,聘用的就是比在編的鐵飯碗聽話好用。
五年前的那個下午,只聽見門外響起嚓嚓腳步聲,隨著灼熱的風,汪興玉,就是詩人花未開不是走,而是沖到了你的辦公室,氣得紅通通的臉,在紅通通的大班桌前,正對著手機平面撫弄劉海的你向著她,還未來得及招呼,她就亢奮了:
“還講不講譜子了?叫我把編好的稿子先給吳穎審。他是什么級別?是什么職稱?才來幾年的青屁股,懂業(yè)務不?文件上不是明明寫著文藝欄目稿由中心主任審讀嗎?何況我還是副主任,臺里還莫有把我這個副主任免掉嘛!”
你取下眼鏡,佯裝什么也不知道似的:
“誰叫你拿給吳穎審的?”你站起來,眼鏡已放在桌上。
花未開口水噴到了你的臉上:“歐小雨。莫有人給歐小雨說,她也不會這樣說,你不給藍林這樣說,藍林也不可能給歐小雨說?!?/p>
你看著她,心里想著如何應對。
“我不可能把稿子拿給吳穎看,找宣傳部、紀委來斷公道都可以!”
在電視臺工作這么多年,你還從未見過汪興玉這樣發(fā)脾氣,也從未遇見過這樣對上司不敬的人,這氣勢洶洶根本就沒把單位領導放在眼里,她半年前來自己家里有求于自己的巴結(jié)相蕩然無存。
“這件事情是我的不對。下來馬上糾正就是。”話出口,你有些懊悔這么說。
“太不像話了,去找臺長,說個一二三哇!文藝欄目應該由專家來辦嘛!叫外行來審稿,連一篇文藝作品都未發(fā)表過的不要說審稿,就是編稿也成問題!”汪興玉平時軟塌的手鐵棒般揮在桌面上,筆記本和幾本書嘩啦落地,就差沒把你的白瓷杯掃倒打碎了。
“要找臺長可以??!走哇?!蹦惆着菖萆老碌男囟秳又?赡芡襞d玉覺得有些過了頭,就往外面走。你半高跟嘚嘚響,跟著,以為她要去樓上的臺長室,她卻拐了彎,進了電臺編輯部,她與藍林、吳穎等的辦公室。另外兩間辦公室里的編輯都在編稿,聽著你與汪興玉又蹦了幾句。到底是當過主任副臺長多年,面對各種陣仗有經(jīng)驗。你甩了下額前新燙的劉海,肉嘟嘟的旋渦自如地旋開了,仿佛找到了頭緒:
“你不想編文藝欄目了,你自己去跟臺長說?!边@一句一下子把亢奮的汪興玉給制住了,一下子沒有了聲氣。
你蹬了下發(fā)亮的漆皮半高跟,對著二人坐的里間辦公室說:
“吳穎,工作該咋做還咋做,做起走。”
這個時候的你就是在顯擺,用川西話說就是發(fā)貓威了。在汪興玉呢,覺得你是黔驢技窮,讓你發(fā)下貓威,不出聲,給對方臺階下吧。你哼了一聲。實際的情況是汪興玉的編稿沒拿給吳穎看,并沒有按照你對吳穎說的“該咋做還咋做”。鑒于諸多的考慮,你也沒再提這事。沒再提此事不是你不想提,是提了沒有得到臺黨委的支持。你在接下來的臺黨委會上提出過提拔吳穎任編輯中心副主任的,但表決未過半。沒通過,主要是新來的羅副臺長不同意,她說不符合組織程序,不管怎么說,汪老師是作為專家引進的,且是全省較有影響的女詩人之一,讓一個不懂文藝的聘用職工審她的稿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你最初的想法就這樣落了空,這使你與花未開的隔閡又深了一層。原來是想先讓吳穎審稿,履職上崗,一段時間后再以既成事實請臺里下文確認。卻低估了對方的對抗,主要是低估了汪興玉與新來的羅副臺長的默契。臺里人私下都說汪興玉維護自己的正當權益是對的,年輕人要以能力說話,電視臺是專業(yè)單位,莫有專長是不可能當中干和專家的。這就使你很尷尬,新來的羅副臺長的人氣從這件事開始明顯上升。好在這羅副臺長很快就上調(diào)了,去了文廣新局任局長,一年后調(diào)到市委宣傳部任副部長。
最初的芥蒂是從女婿欲進電視臺開始的,多半就如你老公說的,她嫌你這個詩人書生氣,不諳世故人情,送的東西撓不了癢癢。但是現(xiàn)在你不能任人宰割了。你想到對方的可惡,不是0.05績效分值的問題,不是一年1000多塊錢的問題。是她侯副臺長欺負人。從那天開始,你意識到街邊路頭大家碰見你的眼光和聲音都開始改變,老遠就注意到你的存在,老遠就開始招呼你了,而不是以前走來杵攏了,都視而不見。
你心里明白,為什么從那天起,臺里的大小官兒們都怕,首先你是對的,他們怕的是你這樣的人敢把對的事公開來說,這個蓋頭一旦揭開,許多對的事就會被許多人拿到公開場合來說。這樣說來,就得感謝那位已經(jīng)調(diào)走的羅副臺長,有意無意為你撐腰也好,總之外來的活水打破了常態(tài)的寧靜。侯副臺長更是害怕,覺醒的你說不準哪一天就知曉了九年前的秘密,知曉了那0.05系數(shù),與中級職稱系數(shù)面具的秘密,那面具是只蒙戴在你一個人眼上的,其他人都把你當傻子。這也是你后來無論如何寬恕不了她的原因。
藍貓說侯副臺長這人剛進來不會算賬,也不與人斤斤計較,自從當了新聞部主任后,就變了個人,特會扣斤短兩,我們在她下面還要工作好多年呢,沒必要撕破臉。還有,就是不拿出0.05的系數(shù),她也不會按臺總編室核算的600元期數(shù)錢給你,她會像考核其他記者、編輯一樣,給你每期的節(jié)目打分。筆在她手里,她想咋打就咋打,你也沒有辦法。
但是,現(xiàn)在來想,就不是0.05——七八十塊錢的事了,是她對你的侮辱。前天,她侯副臺長轉(zhuǎn)崗調(diào)走后的周一,小李子在你女兒開的火鍋店里品嘗了草原毛肚,喝了點葡萄酒后說:“按理我都不該說,藍貓的中級職稱系數(shù)0.05并未拿出來。”她也是偶然從財務工資表上看到的,每個人的績效工資表格要進入個人檔案材料里。她對藍貓與你的數(shù)字就在意,在意是她的工齡比你們也少不了幾年,績效卻差一千多,心里不平衡。??茨銈兊臄?shù)字,正科級、副科級之間也差一千多,心里又平衡了。
十多年前你從縣級電視臺調(diào)來這個地級電視臺,小李子已在這里上班了,接她父親的班,與你一起在都市電視頻道跑社會欄目。天生喜歡數(shù)理化的她,偏寫不來稿子,工分最低,一個月領五六百塊錢。她父親有辦法,找了當時的臺長,宣傳部經(jīng)常借用報社的人,就把長得還小乖的小李子借去了,用了兩年,宣傳部印象好,回來就在辦公室人事崗位上,就有編制了。由于這人心的平衡與不平衡,小李子就關心表格上的工資數(shù)字,尤其是你和藍貓的,就發(fā)現(xiàn)藍貓每月的4726元與財務室當月工資表完全吻合,沒動一分。侯副臺長還沒走時,她不敢亂說,何況開黨委會時,她作為辦公室機要人員,黨委書記打過招呼,會議內(nèi)容都要保密,誰泄密追究誰的責任。這就說明侯副臺長當初所謂的把編輯中心三個有中級職稱系數(shù)的0.05拿出來是假的,主要是針對你的。
你給袁臺長打了電話:“我要到市紀委去告侯木蘭,侯副臺長。或許這五六年來的諸多績效考核數(shù)據(jù)、規(guī)定我自己搞不清楚,吃不透政策。但我相信紀委能搞得清楚,吃得透政策?!?/p>
你接到袁臺長的電話,心里就嗡的一聲鬧起了一群馬蜂。這馬蜂在你的人生經(jīng)驗中來得早了一些,按你的預判,女詩人盡管有鋒芒,多數(shù)時候不與臺里人扎堆,加上臺里嚴格的保密制度,這么多年她都不知曉這蒙面的小數(shù)點,或許永遠就不會知曉吧。如果有可能,這蒙面的秘密要被捅破應該是在她退休,或自己退休后吧。這點系數(shù),一個月少拿七八十塊錢也算不了啥。對你來說,是從記者到副主任到主任,一級級爬上來的,這種忍氣吞聲息事寧人是再清楚不過了。
人不斤斤計較是不行的,人就生活在斤斤計較中的。你就遭遇過這樣的事。那時你還是電視臺新聞部副主任,剛評了中級職稱,蒲主任沒評,卻享受的科級干部待遇。工資條拿回去,老公就覺得不對,工作績效總額2856元,沒調(diào)中級職稱系數(shù)是2200元左右,中級職稱待遇是856元。老公先覺得不對,你還起火,不能說是男人家對女人家的工資感興趣,是你臉色難看,覺得哪里不對勁,拿出來叫他看的。人人都說女人家,女人操心費神嘮叨節(jié)儉才撐起了一個家。可在你家卻是老公當家呢。雖然有時想起他叫你去財務拿張工資條回去你起火,因為他覺得數(shù)字不準。過了又沒必要起火了,他這個小男人是為了這個家呢。兒子的家長會,從上幼兒園開始的接送等,都是他包攬。他對數(shù)字有感覺,認識他就會算賬,在超市里買東西,比計算機還算得快,電腦詳單還未打出,他已全部算出來了,一分不差。夫妻相配,沒錯了的,這樣的小男人就是上天配給這個家的。不然自己哪來的時間、精力去采訪,去編稿,去應酬,到了今天這個副臺長位置。連宣傳部部長都說,一個女同志,不容易了呢!還有那次,在家里撞見蒲主任的那次。
那次老公一說,你就去蒲主任發(fā)在自己QQ里的分值詳單里看,蒲主任在基本分值績效里做了貓膩,評上了中級職稱,按理績效該漲,至少與他蒲主任不相上下,卻比他少了300多元。這個蒲主任,你逢年過節(jié)莫少請他呢。但這還不能說,說了不僅關系僵了,可能他還會想其他辦法克扣你的工分。抓了半天后腦勺,回去終于哄著了老公:“電視臺是差額撥款單位,參公發(fā)績效,每月分值不一樣,有時多幾百,有時少幾百?!崩瞎诺模m是小男人。實際上地級電視臺管理規(guī)范,自己是在編在崗的,每個月基本固定,這一點從來不敢給老公說,兩口子也不能每件事都完全透明,不然的話,生活就嘮叨死了。想不到,幾年以后,你當新聞部主任后,居然也步入了蒲主任斤斤計較的影子,連工分值與汪興玉的職稱系數(shù)的招數(shù)都如出一轍。
不知誰說過,在一個單位或一個小集體從來莫有真朋友的。起初,你覺得汪興玉,就是詩人花未開像一朵清新的花一樣,單位或街頭路老碰見時,她輕微的一聲“侯臺好”,聲音透著輕柔,中年婦女臉上少有的,這樣的輕柔在自己這樣的女性身上已經(jīng)遠去了,自己還比她小幾歲呢。真是一朵未開的花兒呢!花未開這個筆名貼在她身上是再好不過了。想起蒲主任未免也太過分了些,敢以臨時急著排稿子為名跑到你家里去,而遭遇了個貓洗臉。川話里的貓洗臉用在這里是欲親近女方被扇了一耳光,恰被人家的老公撞見,那是臺里人對蒲主任的謠言。實際是他不知從哪里聽來你姐哥的消息來討好你呢。即使你通過藍貓等辟謠,電視臺的人也不信,說如果兩人莫有那事,蒲主任能進得了侯木蘭的門嗎?說到這兒,還得感謝蒲主任,要不是謠言惑眾,后來蒲主任就不會中了謠言栽在風流事上,你就不會很快代替了蒲主任,當了新聞部主任,后來又升任了副臺長。只不過那女人不是你。外面的人都認為你的提拔是任紀委書記的姐哥罩著的緣故。
而你剛進電視臺時,蒲主任連一張好的辦公桌都不情愿安給你的。當時管組織的萬書記把你帶到蒲主任的辦公室說:“小侯在部隊就搞宣傳,你是大學新聞專業(yè),你倆是工作好搭檔?!?/p>
萬書記的意思是請蒲主任多關照,可明明有一張空著的新電腦桌,蒲主任卻叫里面的肖記者搬到臨窗朝水池的新電腦桌上來,指著騰空的電腦桌說:“啥事都講個先來后到?!蹦蔷褪遣谎远髁?,你就只有坐里面光線陰暗的那張電腦桌了。
汪興玉的稿子總有些文學味,新聞要素ABC,她卻那么多形容比喻的,說了她幾次,還是文風不改。是在與她有芥蒂之前,你任新聞部副主任之后,她給你推薦《出延津記》幫了你的大忙呢!在讀該書之前你也像小韓縣令那樣愛說話,見了領導和同事不喜笑顏開地多說幾句,人家會以為你清高呢。哪曉得言多必失。自己慢慢悟出,說話也有藝術,要說得恰到好處,少說無論如何都比多說好。出于這樣的感悟,蒲主任談了幾次,叫你多調(diào)教汪興玉。你都擺擺頭,言下之意人家本是有名的詩人,你們卻要抽人家去寫會議新聞。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呢。但人對了,有話不說又憋得慌,就委婉地與她談了。花未開小圓臉上的黑眼珠神了會兒,像是思考又不是,喜憂參半。說出的話就使你覺得不該對她說這樣的話,她說:“侯主任,你曉得的。這事不能怪我,我只有這么大能耐?!?/p>
話里就有話,那意思是你們早該把我用到電視文藝上。實際上當時的情況大家都清楚,欄目部當時有三個人:一個攝像,一個女撰稿,一個主持人藍貓。那個女撰稿是陳臺長之前的朱臺長安排的,據(jù)說是從某個鄉(xiāng)廣播站挖來的,卻寫不來文藝稿,每次都是朱臺長安排其他記者代勞。這樣的女撰稿在臺里自己也惱火,光是單位上人的眼神就夠她受的了。
一年后朱臺長調(diào)離,女撰稿悻悻地走了,花未開才到了欄目部文藝崗位,卻不是做電視散文詩歌的撰稿。電視散文詩歌欄目取消了,變成社會新聞都市情感節(jié)目。
當時那個艱難,如冬日的沉沉灰暗,如墻上的蝸牛莫有前行的希望一樣。你當時嘆了口氣,安慰她:“一切都會改變的。你性子耐著點兒?!币驗榻愀绶额O略戮鸵{(diào)到這個市來任市委常委、紀委書記,一切都會變的。世間的事真是翻云覆雨,省委組織部來宣布姐哥任旌城市委常委、紀委書記的前一天,當?shù)亟M織部就批復了旌城電視臺關于你任電視臺新聞中心主任的人事申報。而這之前一月,蒲主任不知從哪里得來的消息,居然一反擠對你、處處設防你的常態(tài),跑到你家里來以談花未開的稿子為名,給你送了一個大紅包,以表達三年來在電視臺對你這個能干的女下屬關心不夠,有時還有誤會的歉意。你哪里敢接受呢,復雜的時局,誰曉得是不是他下的套呢。雙手推來攘去時,老公回來了,他這才莫有繼續(xù)往你懷里塞,由此卻有了一段緋聞。家里無外人,只開了紗窗的呀,也不知臺里人是咋樣知道的。
殊不知命運卻如此捉弄人,姐哥出了丑事,用姐姐的話說,寧愿他貪污瀆職什么的坐牢,也不愿他出這事。姐哥的出事是他在個人生活上太小心,用姐姐的話說,姐哥被鬼摸了腦殼,辦公室的女子投懷送抱他都坐懷不亂,卻到暗娼店去。姐哥嫖娼出事的那一晚,蒲主任恰也出事,他與一個女人開房被派出所抓個正著。由此,緋聞就成了真實丑聞的前期預熱,如小說情節(jié)的蓄勢鋪墊。
就是在這件事上,與花未開最初的芥蒂結(jié)上了。三樓的衛(wèi)生間,一天你剛走到門邊,就聽見里面的聲音:
“這世道變了,三觀都變了。連起碼的羞恥心都莫有了,居然連同道和腐敗官員老婆都說是自己的人運氣不好?!蓖襞d玉的聲音?;蛟S背后說當沒聽見,誰叫自己的姐哥出了這丑事呢??墒亲约鹤哌M去了,進了她右邊的隔斷,聽見一個聲音在提示她別說了,小聲點兒。藍貓的聲音。氣的是她下面的話,太不給自己面子了。“啥子小聲點兒,是不是嘛,這么丑人的事,不從內(nèi)因上反省,還為自己人開脫?!币詾樗f到這兒就不說了,相鄰的隔斷里有人小解的響動她應該是知道的,到此不說了自己也就當沒有聽見樣了??墒牵掍h一轉(zhuǎn):“你說是不是嘛,藍貓,呸——太恬不知恥了!”這把口水就是吐向自己的呢。明明曉得隔壁有人,既然藍林都在提醒,她還要發(fā)泄,這個花未開,不光是噴自己的姐哥呢。姐姐在小區(qū)里與人大文主任的對話,兔死狐悲的感傷她又是從哪里聽見的?鳥過有影,這世間真的是沒有秘密嗎?兩年以后,你家里請月嫂,就是廚娘吧,從給你介紹的小區(qū)月嫂那里得知,原來當年文主任與姐姐在單元門口口吐為快時,被一窗之隔的中年保姆聽得清清楚楚,還用手機錄了音,發(fā)給其他保姆廚娘聽,一傳十十傳百,居然一個城的保姆廚娘和一些保安、家政清潔工、餐廳服務員都知曉了?;ㄎ撮_就是從電視臺的一位門衛(wèi)那里聽來的,那門衛(wèi)年輕時也愛詩,還在一本叫《菊花石》的縣級文學內(nèi)刊上發(fā)表過作品,來臺里當保安后,仰慕花未開,進出放自行車之類,總是幫她代勞。這世道,人心都莫有絕對的善,也莫有絕對的惡,有時會起物理反應的呢。
現(xiàn)代詩都寫得那么好的她竟然那么笨,那么不懂回避迂回,或許是她沉溺于久未有過的這樣的泄憤。你小解了拉開隔斷門,她也吱嘎一聲拉開了。就不曉得遲一點兒出來,眨下眼皮,幾秒鐘的事,避開這尷尬,這難堪。面對面,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兩個人就此愣住了,眼神相交,那復雜,那生分,從此的水火不容,就在這一愣神里。
人對事對,老年人說人對了啥都對了,放個屁都是香的;人不對了,她做得再好都莫有理,香水都有餿味。有一次,是鄭曉行還是熊小強,總之就是他們中的一個,就唐朝杭州的鳥窠和尚的“窠”的發(fā)音在編輯室爭論起來,鄭曉行說的“鳥積和尚”,熊小強說的“鳥巢和尚”,兩個你一句我一句的,把白居易與和尚的趣事,說得只有他倆才知道似的。一直坐在電腦前的花未開忍不住了,你們說的坐在樹上不下來的和尚不叫鳥積,也不叫鳥巢,正確的發(fā)音大概應該叫鳥科,當然不是科舉的科,而是窠,巢穴的意思。兩個人趕快翻辭典,還真是讀ke。這事到此就該為止了,也不該你曉得,偏偏下午部里開個編前會,熊小強與鄭曉行又說到了這個和尚,卻不說名字,侯臺你好像有一次講過的。你不明就里,不曉得他倆的套路深,考也沒考慮就說鳥積和尚唄。有人撲哧笑起來,因為上午鬧的笑話他們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ㄎ撮_坐著,鼻子里哼了一聲,盡管很小聲,你還是聽見了的。
也是為了出一口氣,還她那鼻子里的那一聲哼。周一開編前會,你就在會上說,中國漢字博大精深,就是文字專家也不敢保證每一個字都認得全,不要會看點兒毛病就懸壺濟世,別人認不得就笑話譏諷,同事間相互學習共同進步,活到老學到老嘛,沒必要爭得個面紅耳赤的,好像能認得一個字就有好大的學問似的?;ㄎ撮_就坐在你的對面,即使她這次沒有哼,但從她覷著的眼,瘦臉上板著的眼神,尤其是翹起的鼻子,田壟里風中蒜薹一樣微微地翕動了下,你也察覺到了。
現(xiàn)在回想起花未開剛從小城進電視臺為了站穩(wěn)腳跟,討好你也好,走近你這個部主任也好,給你送了那本《出延津記》也好,還是她與你探討書中的縣令小韓為啥干得如魚得水卻被免職也好,都不是掉價的事,總比局長副局長們請人吃飯陪人唱歌跳舞高尚得多。南春園,最低消費兩百元一人,市上四大班子接待都要提前半個月預訂的高檔會所,某某部長非要等到你到場了才唱那首《西海情歌》,刀郎的作品,降央卓瑪唱的。藍貓在辦公室嘻哈打笑說,部長喜歡你哦。嘴上罵這大嘴巴,心里卻喜歡聽。當你意識到自己有點兒得意忘形,連腮邊的小酒窩都歡喜地旋著,趕緊改口,部長喜歡刀郎的歌。你的眼角余光分明瞟見花未開盯著電腦癟著嘴,那彎彎的小嘴下角像一把鋒利的鐮刀,顯擺嘛,只差沒說出來。
“自你離開以后從此就丟了溫柔/等待在這雪山路漫長/聽寒風呼嘯依舊/一眼望不到邊風似刀割我的臉/等不到西海天際蔚藍/無言著蒼茫的高原/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不會讓我把你找不見……”
這就是詩,很好的詩。許多好詩因為詩句所托載的傷懷而使詩歌散發(fā)出經(jīng)久不息的意味。比方說陸游的《釵頭鳳》,還有蘇軾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汪興玉嘴上似乎嘀咕著,嘀咕著她對于藍貓點開手機放出這首歌的不屑,不是對降央卓瑪,也不是對刀郎,是對以這首歌顯擺的人吧,很明顯,就是對你這個副臺長不該在此時此地炫耀工作外的花邊柳事了吧。
這首歌是你那年在記者節(jié)聯(lián)歡上唱的,現(xiàn)在已不興唱歌聯(lián)歡了。當時這首歌剛出來,你就被迷住了,那時你三十多歲,顏值姣好,你一亮嗓,全場就安靜了,先前杯酒叮當、笑語喧嘩的大廳安靜了,全場只有那可可西里寒風一樣憂傷的旋律。三位在場的實習大學生,其中一個男生站起來走到臺上跟唱,不排除有討好你的嫌疑。那是怎樣的一個夜晚,記者之夜哦,全場,市上電視臺和報社三百多人都被這憂傷的旋律感染。第二天一早宣傳部部長就向你要歌碟,當然就給他了,你親自送到他辦公室去的。辦公室的門是掩著的,輕輕進去,部長起身來接歌碟,順手捏住了你的纖纖玉指,臀還被他撫了下,也就是撫了下而已,有意無意的。然后部長說了句:“我每晚八點至十點都在辦公室的,以后有事你可以來找我?!蹦阌行┬奶?。并不是不諳風情,與當年在高中班第一次赴那個叫羅明亮的男同學操場上的約會一樣的心跳。“一起來聽《西海情歌》……”你說此話時聲音發(fā)抖,對方皺紋裹著的眼袋一瞬就熱辣地包圍了你的明眸皓齒。而你還在回味,還未來得及選擇某個夜晚去他辦公室同聽那首歌,他就出事了,聽說是在來任市委宣傳部部長之前的區(qū)委書記位上的事翻了。部長出事后,熊小強傳話,汪老師在背后說你和楊部長喜歡《西海情歌》是對歌的褻瀆。
得承認,以前你是碎嘴,與藍貓等沒啥兩樣的。自從任了新聞中心主任,你變得不愛說話了,到了任主管新聞業(yè)務的副臺長后,話變得更少了。一次偶然事件,因為話少,你還真從中成為唯一的幸免者,從此,佛學堂的“罪大莫過于口孽”被你寫在了自己的手機屏幕上,并配上了一幅漫畫。藍貓透露,那漫畫畫的是《出延津記》中的縣令小韓。
在單位食堂的一次晚餐被人錄了視頻,并向紀委做了舉報。市紀委對此事高度重視,正好巡視組在對電視臺進行三個月的巡察,此事就被首當其沖。視頻記錄了你與方書記、蒲主任、鄭曉行、熊小強、藍貓等在飯桌上的忘乎所以。幾個人那晚喝高了點兒,視頻顯示是牛欄山二鍋頭,用袁臺長的話說是平時嘴巴說敞了,說得最兇的是熊小強,其次才是鄭曉行;熊小強指手畫腳,臉漲紅得豬肝樣,音頻里他憤怒的聲音幾乎沙啞了,鄭曉行只是附和了幾句。但是,被辭退的卻是鄭曉行,熊小強只寫了檢討,約談給予一個警告;念其初犯,平時忠于職守而保留了工作崗位。幾個人都在挖空心思地想是誰錄的視頻,誰與電視臺的人有這么大的過節(jié)兒?有人說是秦小艷的兄弟,單位食堂弄得一手好菜的秦大廚,說是他錄視頻主要是針對你侯木蘭,把他姐姐檔案管理副研究員職稱搞飛了的你——侯副臺長。
但是呢,信訪辦的人審讀了視頻,下了很大功夫,只找到了蚊蠅樣小聲的兩句,就是這兩句不僅不能懲處你,而且還救了你。后來你說是一本書救了你。這樣,其他人就成了替罪羊。紀委在向電視臺黨委傳達意見時強調(diào),侯木蘭不僅沒有卷入,而且關鍵時刻講原則,制止了妄議的繼續(xù)。精靈得很的方書記盡管沒有說一句話,也難辭其咎。他坐在鄭曉行、熊小強中間,而且是夾在二人中間,比隔著張桌子的你更在場,他接受詢問時說自己顧著吃飯,莫有聽見。紀檢員厲聲道:“方曉華同志,態(tài)度端正點兒!”
“是你說的那樣嗎?你自己看吧?!?/p>
于是方曉華就看見了偷錄的視頻里自己邊抿嘴飲著鄭曉行給他幾次倒進的牛欄山二鍋頭,邊向著說得眉飛色舞的鄭曉行、熊小強訕笑,一副幸災樂禍相。這次事件的結(jié)果,你擔任常務副臺長兼電視臺紀委書記。大家心知肚明,袁臺長明年六月到點,你就是水到渠成的臺長一把手了。
自你聽到組織部宣讀文件,紀委宣讀對方曉華處理決定的那一刻起,你眼前閃現(xiàn)的是花未開多年前送給你的《出延津記》中的縣令小韓的愛到處講話,講課,最終把自己的縣令講脫了,這給了你深刻烙印??墒乾F(xiàn)在花未開要告你。袁臺長說周副臺長剛才已給我講了,汪老師是鐵了心要到紀委去檢舉你,并說還不光是你克扣她0.05職稱系數(shù)的事;不光是你這五六年來主張的績效二次分配你自己沒把你的副縣級職級系數(shù)拿出來,像汪老師一樣與采編人員一起分配的事;說是你還有其他問題,她都要一并向紀委檢舉。
現(xiàn)在想起多年來難得主動招呼你的侯副臺長居然在電視臺那棵小葉榕下微笑地招呼你了。是戊戌年深秋某天,她老遠就朝你微笑著,微笑到你走攏了,喊了聲:“汪老師——”從五六年前在廁所里議論她的姐哥開始,她從來沒這樣尊敬地稱呼你汪老師的,是直呼你汪興玉的名字,最多就是花未開。而尤臺長、袁臺長都是喊你為汪老師的,她卻從未喊過。你也曾無數(shù)次在心里想過又不將就她,女婿也不會再想進電視臺了,她再這樣直呼你的名字,看你哪天也直呼她的名字侯木蘭,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看她心里好受不??僧斈忝看闻c她走來面對面了,每次你脫口而出的竟還是侯臺長。你總覺得自己像她那樣不尊重人無論如何都做不出來,人家畢竟是副臺長,現(xiàn)在又是常務,虎起臉有點兒威嚴的。她在其他場合與人說起花未開就是花未開那個花未開哎,誰聽來都是一種挖苦諷刺,場合上全是直呼汪興玉名字的。那言下之意女兒的肚子都挺起了,女兒都要開枝散葉了,她還在花未開。這是你無意識在某天看到微信群里一個叫半夜狗叫的微信號的人貼出的截屏,那一枝木蘭花微信圖閃了下,自己還是瞟清楚了截屏上的文字,就是上面的挖苦諷刺,連你的女兒也挖苦諷刺了的。你正想截屏留存去找她侯副臺長說聊齋,對方卻一下撤回去了。生活中有句話叫得理要饒人,人家都撤回去了,至少也曉得這樣做不妥,就是一種知錯吧。你還去慪啥氣,沒必要凡事較真,那樣自己就不快樂了。
她能等著你走攏,還尊稱你為汪老師,就是不計前嫌了。而你呢,最是見不得誰對你好一點點的,立馬就有些感動,有些對不住對方似的。她緊接著又在后面綴了句:“汪老師——”以為你不吭聲,是沒聽見。這一聲就喊得重了些,舒緩了些。實際上你是聽見了的,連她臉腮上旋起的肉嘟嘟的酒窩都歷歷在目,感動了就有些愣神呢,她喊第二聲時你趕緊“哎”了一聲,眼睛就濕了。
“還真是要感謝你的……”那濕潤呀就流到了眼角邊兒上,或許這就是你多愁善感的詩人氣質(zhì)吧,不然你哪能寫出那么多的詩呢。
印象里好像她是喊過那么一聲汪老師的,但那確是甜言里的砒霜,血的教訓告訴你,大凡釘對的或平常難得熱絡的人主動來示好,來說好聽的話都不是什么好事。比方說你的中級職稱評上時,差點兒就被侯木蘭撮脫的,幸好那時她還不是黨委委員,剛好任新聞中心主任;有一天她碰見你就是這樣的,這樣的微笑這樣的招呼,連那臉上贅肉里深旋出的肉嘟嘟的酒窩也如出一轍。按理你比她大三四歲,無論從領導涵養(yǎng)還是資格上,她都該在路頭路老喊你汪老師的,可是工作了十多二十年,她就喊過你這一次呢。那次你聽見她喊你汪老師,心里陰霾的灰云一下就被艷陽驅(qū)散了般??墒悄翘鹧灾辉谛睦锾鹆税胩?,下午方書記就把你喊去辦公室悄悄透露,臺黨委征求部門意見,侯木蘭反對聘用你,說你評的是文學創(chuàng)作職稱,電視臺是新聞單位,可以不聘用非專業(yè)的,但是尤臺長和我從電視臺需要文學創(chuàng)作專業(yè)人員的發(fā)展出發(fā),主張聘用。
想到這里,你眼角邊的熱淚兒就冷凝了,背上掠過一股嗖嗖的寒意?!斑@次能經(jīng)受住考驗,還真得感謝你送的那本書……”她在你耳邊輕輕地說。要不是她這樣說,你還真的忘記了,是她剛?cè)涡侣勚行母敝魅螘r,你送她的。卻不知道那本《出延津記》與她耳語的有什么關系。自己盯著她,她卻沒有細說,以致電視臺搬城南傳媒大廈去,搬運工抬桌子抽屜滑落在了廊道上。出于好心,你撿起淡藍色的筆記本,風一吹就讀到了那一頁她的筆記,才知道她性格的改變與你送她的《出延津記》有一些關系,小說中的延津縣令小韓禍從口出使她悟出話要少說的道理,特別是與工作無關、涉及人員是非的廢話。才曉得當初的那句“汪老師”是她難得的出自本心。
“還真是要感謝你的……”原來自己送給她的不僅是一本小說,還有做人的嘴上秘訣。筆記中侯木蘭還寫道:“……自己不該反對花未開中級職稱聘用的事,可誰叫她先傷負了我呢……”還是胸懷的問題,常務副臺長把握好了自己的嘴,卻敞不開自己的心。
而現(xiàn)在自己的憤怒難以平息,不是系數(shù)里的0.05——六七十塊錢的問題,不是分配不公的問題,是她侯副臺長良心不好,綰個套子讓自己鉆,是自己要找回自己的那份尊嚴。
“算了,算了,興玉啊!我們一家平平安安啥都有了?!崩瞎珓裾f,你卻氣得不行。“當他拿去吃藥!你這樣想,就啥都想得通了?!薄翱墒牵墒?,她又得到了嗎?”你也想按老公說的,過去也是這樣想這樣做的。你反復與老公較勁:“她侯木蘭陰毒就陰毒在這里,她把我一個人的中級職稱系數(shù)扣出0.05來發(fā)給采編中心二十來個人。其他幾位中級職稱沒扣出來的都是心知肚明的,卻都蒙著我,把這個秘密保守了七八年,要不是新來的周副臺長這次調(diào)整我的副高職稱系數(shù),小李子不慎說漏嘴,我就被他們永遠蒙在了鼓里,永遠埋進了她挖好的坑里了?!?/p>
人在一下子看清事物的本來面目,看透一個人的心肝五臟后,所有的樁樁件件就都蒙上了陰謀和冤屈。侯副臺長與你的過節(jié)兒就一件件放大來,記憶這個被物件和聲音開啟的東西就如很遠的小景致被望遠鏡拉到了眼前,她的口口聲聲、舉手投足都透著詭譎和險惡,竟沒有一丁點兒神情是善良的,連第一次見面與你親談的臉上的好看的肉嘟嘟的酒窩在今天看來就是懾人的深坑。因此這口惡氣必須出,不是老公說的罵幾句咒幾句,自我精神療法就能解決得了的。
憤怒的火焰燃燒起來就難以撲滅,何況在你詩人眼里0.05的小數(shù)點、0.05的刻度關系著的卻是人格。從周副臺長處獲悉了你要到紀委告侯副臺長,袁臺長來勸你。報社的周副總編輯,交換到電視臺叫周副臺長,他很體貼采編人員,該拿的各種待遇都一分不截留地全部分配到了人頭上,當月就打進了每人卡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哪像侯副臺長在位時什么都遮遮掩掩,每個人根本不曉得自己為啥拿那點兒錢,還不敢問,更不敢查了。鄭曉行就是會上說了下,壯著膽子去查,查出少了4分值,講理卻沒講過侯副臺長。接下來鄭曉行砍竹子恰遇著節(jié)疤上,把新來的政協(xié)副主席的名字寫錯了,采訪一個投資洽談會,又把農(nóng)工黨寫成了工農(nóng)黨,對方看到當晚的電視,電話就打給了侯副臺長,本來立馬錄音改過就行了,采編會上內(nèi)部說下就行了的,鄭曉行卻在采編會上做了公開檢討,明確下次再出錯,就不需要檢討了,一票否決,直接辭退。
所以,你就覺得周副臺長是個好官兒,公私分明、不會好處凈朝自己身上撈的官兒;所以,你就向周副臺長講了你為啥要去紀委告侯副臺長的事。周副臺長意識到責任大,更何況,侯副臺長已經(jīng)調(diào)走,如果告上去,紀委絕對是要過問的,到時候還是電視臺的事。
所以,袁臺長就輕言絮語地勸你,副高職稱給你聘了,職級都給你弄上去了,就算了,過去都過去了,侯副臺長也調(diào)走了,就不去告了,告了還是給電視臺找麻煩,巡察組又要把電視臺抄個底朝天。
按理說,你該算了,該聽袁臺長的勸了。一個單位的一把手都這樣給你下矮樁了,你應該得理要饒人,見好就收了??墒悄銋s是一根筋,一條路走到黑,到紀委去告侯木蘭是告定了。
而你呢,心里確實像被馬蜂窩里飛出的馬蜂蜇傷一樣,這馬蜂就是花未開要到紀委告你,以前在你副臺長辦公室你是領教過她的厲害的,這位女詩人一根筋起來還真不好對付。你心里的馬蜂窩為啥是馬蜂窩呢,不光是花未開,更大的馬蜂窩,更蜇人的是紀委,現(xiàn)在的紀委是有訴必問,有案必查,再說不清再查不清的事,紀委都會有辦法說得清查得清的。名主持程蓉現(xiàn)在那被皺紋密布的臉,尹主任那盛氣凌人的黑發(fā)一夜灰白的頭。曾經(jīng)他們都是電視臺的寵兒,臺長副臺長和大家都視之為臺柱子,一般的聘用人員都視他們?yōu)樯竦?,轉(zhuǎn)眼就成了人們眼里的麻風病人一般。
咋辦呢?難道就坐以待斃?姐哥的遭遇閃現(xiàn)眼前,那個以前整個家族都以他為豪的人,走路上廁所都有人前呼后擁害怕螞蟻撞著了的人,自從那件事被降職后,誰見了他,都當他不存在。在單位和在家漸漸成了一個隱形人,等到退休就霧氣般從單位的窗戶上消失。
難道這就是命?花未開要將姐哥的影子通過她寫詩的激情貼到你的身上。你的心突然一陣絞痛,空寂的樓道里響起嘩嘩水聲,似乎水管爆了,看了幾處水管也沒問題。你東張西望一陣,才感覺是自己的肚子在響。你猛然感到渾身乏力,那水聲有如足爪似的從你的小肚子爬上了胸脯,撕扯著你水袋樣下垂的雙乳……
明人不做暗事。在去紀委之前,你還是要與侯木蘭,現(xiàn)在交換去報社的侯副總編輯通個電話,你再也不會喊她侯副臺長,或現(xiàn)在的侯副總編輯了,你要喊她的名字——侯木蘭,讓她一接起電話就知道對人不敬的不舒服,讓她也嘗一嘗被人不尊重的味兒,讓她一接起電話就知道來頭不對,一接起電話就知道整人害人終究是莫有好下場的。
對方的手機是通的,但無人接聽。你還是找一個朋友問到了她在報社副總編輯室的座機,打過去,依然沒有人接。難道在市上開會,有可能呢。這陣是下午五點,還沒散會呢,只有開會是不準接電話的。你想自己氣啥呢?六點半再打不就行了,什么會都開完了呢。到時就打過去了,彩鈴響著,還是降央卓瑪?shù)摹段骱G楦琛罚骸斑€記得你答應過我,不會讓我把你找不見,可你跟隨南歸的候鳥,飛得那么遠,愛像風箏斷了線,拉不住你許下的諾言……”
還是沒人接,怪了。你氣得牙殼子抖,就決定沒必要再給她打電話了,明早上班就去紀委告她違反事業(yè)單位規(guī)定,暗箱操作克扣你的工資,還有……
可是,你的手機卻響了,是侯木蘭,被交換到報社的副總編輯,以前的侯副臺長的手機號。接起來,聲音卻不對,一個男聲,很客氣:“我是侯木蘭的老公,她現(xiàn)在在醫(yī)院急診科。你如有工作上的事請與報社聯(lián)系,如有非說不可的私事,可以跟我說。”
“沒事,沒事……”你連連說,“只是以前的同事,通個電話而已。”
消息傳得真快,第二天編輯室的人就都在傳:
“曉得不?侯副臺長挨起了。”
“啥子挨起了?”
“哎呀——這個都不曉得?”
于是大家就曉得是癌起了,口語的挨起了就是得了癌癥,據(jù)說是肺癌晚期。就在這一剎那,聽到侯木蘭肺癌晚期的一剎那,你之前的憤怒大打折扣,那0.05系數(shù)的侮辱大打折扣,那憤怒就如之前鼓脹的氣球遇了針眼般一下子蔫了,那被克扣被剝削還被蒙在鼓里的奇恥大辱,一瞬間就被清洗了般。人生也不過如此吧?怨冤不解,機關算盡,到頭來被一個疾病輕輕地就抹去了,化為塵,歸為土。詩人??!可能是最容易感物傷懷,也可能是最容易提得起放得下的人了吧。萬般的委屈和憤怒就這樣擱淺了。
但是某一天,已經(jīng)是秋深了,應該是侯木蘭的遺體告別后的一天。電視臺大樓側(cè)的兩棵梧桐樹葉子已經(jīng)掉光了,你正走到光禿的枝丫下面,人們都穿上了外套,你也穿上了一件拉鏈衫。你踩著吱吱的肥厚葉子接起了一個電話,有些心驚肉跳的,因為手機號是侯木蘭的。宛若時空隔斷,接起來卻是男聲,是先前病重時接過電話的那個男聲。只一聲響,對方就掛了,正嘟囔好奇怪,抬起頭,一位穿藏青西服的中年男子已經(jīng)走到你面前,他顯然是在辦公室外等著你的,此時打電話只是確認是不是你而已。他把你很熟悉的護膚禮品包遞給你,說木蘭臨終前叫我一定要還給你。你接過。他笑一笑,向你欠欠身子,就轉(zhuǎn)了身。
你本想把這當初朋友送你的據(jù)說潤膚美白效果特佳的雅姿護膚霜甩進垃圾桶,手腕動了幾次,但終究是沒有。因為你都舍不得用的雅姿護膚霜,被傳為女人重返青春時光的神品。這么久了,侯木蘭都沒用,也沒退還,心里面的糾結(jié)可想而知。這么久了,你都放棄了,對方的疾病擊中了人心中最溫軟的部分,即使是塊石頭也被感化了??墒撬齾s記著,那次為了解決女婿進電視臺你送給她的,當然是在送給她那本小說之后,中間因她姐哥的事芥蒂之后。當你拿起炫麗精致的一盒,一張紙片翩然飛出,宛然從隆冬的灰暗里待了很久的翩飛的春燕一般。你撿起來,白紙上的手寫字赫然入目:
“對不起你了,汪老師。那本《出延津記》我不退你了,我視它為珍寶,讓它陪著我吧……”
你一下子想起幾個月前在電視臺院子里的那棵樹下,她破天荒地等在那兒,向著你微笑,向著你喊了聲“汪老師”,連同那句感謝的話,都是出自內(nèi)心?;蛟S她那時就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病情了吧?或許那時她就在心里對你開始歉疚寬恕了。這樣說來,單位上的人事就像家長里短,莫有對錯的。她早已洞悉了此時此刻你才有的領悟。不然,她為啥有那次從來沒有過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稱呼和感謝呢。
這遲來的一行文字,你從來沒有見過的,做夢都想聽見那聲被尊重的“汪老師”卻是早已熟悉了般,從對方春葉般蜷柔的嘴唇里吐出,那往日怎么看都是陷阱都是旋渦的臉上的酒窩里,什么疙瘩淤積憤怒恥辱都冰塊般融化了。兩滴水珠兒在你細細的睫毛上閃忽著,涼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