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舟過
作者有話說:很高興第一次出現(xiàn)在《花火》B版上,圓了我許久的夢,希望這個夢能一直延長,多多和大家見面。其實很想說說這篇文的靈感來源——有次偶然間我去了花鳥市場,在種類繁多的植物中,唯獨一盆綠梅吸引了我。綠梅寓意著美人,也寓意著希望,猶如文中的宋暮。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希望你們也能喜歡這獨特的雅香。
巽都家中,我種了好多綠梅,差人精心照料著,等你回來,定能見到滿院佳景。以前我總讓你等,今后換我等你,無論你去哪里,我都一直在巽都等你。
壹
暮春之際,院外的綠梅花已經(jīng)謝了,唯有那殘余的雅香隨著春末的風(fēng)淺淺而來,吹進教坊樓里。
宋暮素手撫琴,一曲而起,指尖鉤弦,琴音低沉?xí)邕h(yuǎn),前塵過往仿若彈指間就在眼前。
倏然,“噔噔噔”的上樓聲漸近,一人闖了進來,然后便是“砰”的一聲,隔間的屏風(fēng)被撞倒,琴聲戛然而止。
宋暮抬眸看,來人一襲品竹色衣衫,濃眉之下是一雙澄澈的眼,五官俊美,卻透著幾分傻氣。他緊蹙著眉看了一眼一旁的官客,又回頭定定地看著宋暮,面上有幾分委屈,噘起嘴,站在原地罔知所措。
被人攪亂了一場好曲,官客臉色難看,正要發(fā)火,宋暮見狀,連忙攔下,先是賠禮道歉又是改日再約,好歹送走了人。
見到他,宋暮倒沒多少驚訝,似在意料之中:“你怎么又來了?”
唐硯不答,只是徑直走到宋暮面前,垂著眸看她,眼中的憋屈都快溢出來,拽起她的手也是用了十足力。也許真是被氣著了,他的力道都沒控制住,生生將她的手攥出青筋。若他捏的是脖子,她都懷疑對方是存了殺心。
宋暮卻不以為意,戲謔地看他:“這是陳醋喝了幾壺?好大的醋味?!?/p>
“你不許彈給其他人聽!”傻子癡癡地威脅著她。
“這么用力,是要捏斷我的手嗎?”宋暮轉(zhuǎn)頭,對著桌上的匕首,漠然地說,“傻子,這么想我死的話,用刀豈不更利落?”
聞言,傻子才回過神,被驚著般松開手。宋暮的手無力地垂下,指尖還泛著白。
“怕什么?”她揉了揉手腕,斂著眸,笑意淡下來,眼底冷清一片,“傻子?!?/p>
貳
宋暮與唐硯從小是一對青梅竹馬,他們最初相識不過是總角之齡。
每逢槐月,公主皇子們常結(jié)伴出行游玩。宋暮性子活躍,也跟著去。她經(jīng)常與一群同齡孩童玩到日暮方歸。此等聚會,無非都是達官顯貴子女,哪怕小小年紀(jì),也不是能文就是能武,聚到一起,相互之間也難免會有些比較。
而宋暮,被人當(dāng)眾厭惡嫌棄已是一件常事。
只因她是當(dāng)朝禁軍統(tǒng)領(lǐng)宋翰唯一的女兒,年幼無母,深得疼愛。她不喜武力,也不善詩詞,加上父親對她寬容,她只管玩樂了,沒學(xué)得有用的東西。所以當(dāng)場被公主們?yōu)殡y時,她也辯駁不了幾分。
都說童言無忌,但她也能從這些話中聽出幾分不善。一次偶然間,得一人相助,她開始有了玩伴?!靶『⒆勇?,還是開懷玩樂最好,不必苦練四藝,隨心活著倒也不失童真趣味?!碧瞥幨沁@樣說的。
城中無人不知唐硯,他乃大將軍之子,尚在年幼,卻常跟隨父親學(xué)帶兵之道,頗有才略,常常不茍言笑,為人剛正不阿,身上儼然有大將軍年少時的影子,前途無量。
這樣一個世家子弟為她發(fā)話,無人再刻意刁難她。
旁人嫌她身有武將的魯莽性子,絲毫沒有女子姿態(tài),經(jīng)常留她一人孤零零地看著天上飛的風(fēng)鳶。唐硯見狀,邀她一同說話玩耍,從這以后,兩人算得上是點頭之交。
時間久了些,唐硯便是宋暮最好的玩伴了。
然而,時運不濟,在宋暮十二周歲時,宋翰舉辦了生辰禮,邀京中官宦家眷到府上慶賀。原本是件喜事,宴會上卻發(fā)生了意外。孩童們在院中打鬧時,三皇子失手將宋暮撞到湖里,事后她就生了場大病,落下了病根,自此就很少出門,幾乎不見外人。
皇家有愧,但皇子無心,皇帝一再屈身表歉意,宋翰也就領(lǐng)了這情且不再提及此事。
巽都朝下有大將軍唐明宏等元老忠臣,亦有禁軍統(tǒng)領(lǐng)宋翰加持左右,整個國都國泰民安,表面呈現(xiàn)一番祥和之態(tài)。不過,朝中嫡子早年夭亡,至今尚未確立新任太子。因為這事,朝堂之上表面平靜,暗里卻是風(fēng)起云涌,雜亂得很。
因巽都?xì)v代朝堂向來先立賢,后立長。唐明宏欣賞二皇子賢能良善,而宋翰卻覺得,三皇子有勇有謀,撇開曾傷過女兒一事,若說巽都江山,三皇子更適合繼承大統(tǒng)。
故此,兩位元老面上平和,私下交情卻不怎么好。
自宋暮病后,身子孱弱,宋翰對她的看管更加嚴(yán)厲。
因與唐明宏素來不和,宋翰也多次拒絕唐硯的探望,于是宋暮只能通過信箋的方式與唐硯交談,雖無奈,卻也甘之如飴。
就這樣,兩人以書信來往有四年之久,房中書信都摞得好高。其間,宋暮從未出府,故常有外人相傳,其出身武將世家而今卻體弱多病,并且不懂四藝,身無所長,羞愧于此,才無顏見人。但在她正值碧玉之年,依著那畫像之容,府上門檻也還是被踏破。
對此,宋暮無心對付,被父親攔住,看了一張又一張畫像,不由得搖頭緘默。實際上,送上來的畫像都是京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卻無一落她的心里。
宋暮心里覺得,再沒人比得過唐硯了,颯爽英姿般的少年,待她極好,也頗有耐心。他們多年來有著兩小無猜之情,他為給她解悶,時常在信中跟她談起城中趣事,悄悄差人給她送來小吃甜點。
只可惜,他將要與父出征了,她少了個解悶的人。
她輕嘆著。
叁
巽都邊境向來太平,偶爾會有蠻族來犯,但有大將軍出兵,勝仗十拿九穩(wěn)。不過,唐硯即將弱冠,合該是歷練的年紀(jì),加上他苦練多年武功,又苦學(xué)帶兵之道,正好此番能有所實踐。故而,唐明宏請旨,讓小兒帶兵出征,去沙場磨煉。
圣旨即下,出發(fā)之前,唐硯私下去見了宋暮。
宋暮長大后,身子骨好了些,宋翰漸漸地也不再限制她的出行。在此之前,她時常偷摸出府去找唐硯。
父輩有父輩的恩怨,他們當(dāng)下只是他們。兩人最初不顧家父反對,執(zhí)意結(jié)為知己,不過憑的是一顆赤誠之心,有話而談,有苦可說。
“上次見你喜歡我府上的綠梅,只可惜太大棵了,移栽怕是難活。我命人從南下尋了幾株綠梅,你回去好好養(yǎng)著,總會養(yǎng)大的?!碧瞥幎肆艘粋€青色瓷盆,黢黑的泥土上泛著植物的香氣,幾枝綠梅枝干彎折而上,尚未見新意。
唐硯將瓷盆放在石桌上,掀開衣袂坐下來:“我此去也不知何時能歸,你很少在城中走動,出門時也要注意安全,近來朝中不安分的人太多?!?/p>
想到什么,他又補充道:“那些閑人組織的聚會,還是別去了,我不在場,你肯定受欺負(fù)?!?/p>
宋暮不語,只是看了一眼綠梅,又目眺遠(yuǎn)方紅霞,緋紅映著她幾分呆滯的臉,她今日是少有地話少。
唐硯以為她難過,起身走到她身旁,安慰著她:“無事,等我回來,再帶你去玩。”她側(cè)頭看他,忽有晚風(fēng)襲來,吹散她鬢間的細(xì)發(fā),似有若無地遮住她的眼。朱唇啟了又合,她終是無話可說。
唐硯見她唇緊抿,臉鼓起兩個小包,忍不住上手捏了捏她的臉。實際上,這事他經(jīng)常干,卻沒覺得有什么不妥。
“這是怎么了?這么委屈的模樣,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一點沒變??!”然后他稍彎著腰,湊得更近了,“聽聞宋統(tǒng)領(lǐng)給你開始尋親事了?可有中意的人?”
聞言,宋暮一巴掌拍開他的手,避開那精明的目光,閃躲著,心里又酸又脹,氣呼呼地說:“沒有!”
唐硯不覺得有異,再次笑了,反正心情極好。他一如往常地摸了摸她的頭,溫言道:“既然沒有,那便等我回來?!?/p>
這是何意?宋暮還沒來得及追問,便有侍從來打斷了。
“少爺,將軍在尋你,該回府了?!?/p>
“你將宋小姐平安送回府上,我稍后就回去?!?/p>
于是,宋暮就坐上了回城的馬車。日暮西沉之時,亭上只余唐硯一人,他于這靜謐的風(fēng)中能捕捉到那人殘留的氣息,是山間清麗的茶花清香。他心中的悸動,已在那數(shù)年里朝朝暮暮的相處中產(chǎn)生。
海棠落盡時,他與大將軍踏上了出征之路。
可她哪里知道,綠梅開了又?jǐn)?,說好盡快歸來的人,時隔三年才回來。
巽都廿三年,大將軍之子唐硯一戰(zhàn)成名,攜了一身榮耀回了巽都,滿城恭賀,好不熱鬧。
丫鬟送來一封信箋,宋暮展開細(xì)看,信中寥寥幾句,但清晰明了。她明了緣由,便隨手燒了宣紙,化為灰燼,眉間顯現(xiàn)少有的陰郁,沒想到這日來得極為快。
暮色漸濃,她前往城南茶樓赴約。
神武街上華燈搖晃,秋意將這美景盡收,勾畫出一幅綺麗的畫卷。京銘齋一如往常,客堂座無虛席。繞過客堂上層,有一間廂房,屏風(fēng)后一雙人影朦朧,一人撫琴彈奏,一人搖扇傾聽。
曲畢,唐硯移步到她身旁,于這昏黃的燭火間注視著朝思暮想之人,她眉眼清麗也不失靈動,依舊是京中數(shù)一數(shù)二絕艷的存在,加之如今絕佳琴藝,想來提親者更多了。每想至此,他心生恐慌。
“你,可有一直在等我?”
宋暮對上他的眼,三年沙場增了大氣,卻不減昔日的柔情。她湊近幾分,鼻尖相撞,曖昧橫生:“你猜猜?”
還未說完,屏風(fēng)外侍從的聲音急促地傳來,這溫情時刻被倏然打散。
“少爺,不好了,宮里發(fā)生大事了!”
肆
巽都的初秋,宮中大亂。三皇子為謀權(quán)篡位,于合歡宴之際行謀逆一事。當(dāng)時,禁軍失職未到場,混亂之中,天子遇刺身亡。大將軍遠(yuǎn)在邊關(guān),其子衣錦還鄉(xiāng)卻未進宮合歡,二皇子淪為逆賊,被當(dāng)場拿下。
唐硯知此消息,即刻冒著秋雨率兵趕往皇宮,途中卻被大批兵馬攔了去路。這時他才知道,如此一計所謂何意。
不愧是三皇子,為了帝位,竟不惜背上千古罵名的代價。
唐硯心里明了,下一刻便見周圍現(xiàn)出大量暗衛(wèi),弓箭利器皆向他而來。
秋雨漸大,連著秋風(fēng)透著刺骨的冷意,仿若是來自深冬的凜冽,也澆不滅這燃起的戰(zhàn)火。唐硯廝殺了許久,最后寡不敵眾,被暗衛(wèi)一箭入骨,劇毒擴散,使他倒在血泊之中。
他顫著眼,雨滴順著睫毛而下,濕潤了眼眶,又輾轉(zhuǎn)著滑落。他想要努力睜開眼睛,他有牽絆,他還想活,卻怎么也用不了力。在要昏迷時,他忽然聽到有人駕馬而來,于是用力側(cè)頭看去,幽暗的燭火中,一人率軍隊趕來,震耳欲聾的聲音使他得以片刻的清醒。
兵馬前的人頭戴斗笠,唐硯卻一眼看出來者為何人,一襲碧衣肆意地闖進這火海,那是他的宋暮。
以宋翰禁軍統(tǒng)領(lǐng)的身份,宋暮調(diào)走禁軍三千兵馬,于刀刃之下救出唐硯,宋翰帶兵一路護送他們出城。
三皇子不念往昔宋翰扶持之情,將他們一路追殺。一代忠臣宋翰內(nèi)心悲愴,廝殺著在城門隕落。
數(shù)日,朝中新帝登基,二皇子入獄,禁軍失職且助逆賊唐硯出逃,為罪臣無可饒恕。新帝下令,即刻捉拿余孽歸案。宋暮帶著唐硯藏進了深山,暗里尋了大夫為他醫(yī)治,奈何狀況不佳。
“姑娘,此箭有劇毒,毒火攻心,加上雨濕,嚴(yán)重感染,受了高熱,性命無虞,但恐怕清醒之后智力有損。”大夫思考一會,又說,“恕老朽醫(yī)術(shù)不精,也許找個高明的醫(yī)者來為他醫(yī)治,想來也還是有望痊愈的?!?/p>
竟如此嚴(yán)重?現(xiàn)下卻找不到醫(yī)術(shù)更高明的大夫了。宋暮看向沉睡在榻上的唐硯,心下一緊,終化為嘆息。
差人送走大夫,宋暮輕輕來到榻前,見他眉頭蹙著,想來是疼痛難忍。她將手撫上,試圖撫平。躊躇幾番,她再湊到他的耳邊,輕聲低語:“三年之前,你讓我等你,于是我推掉了所有聯(lián)姻。三日之前,你只身一人前往宮中,又讓我等你。
“我等了你那么久,這次,你還讓我等嗎?”
伍
為重塑社稷安穩(wěn),亦不堪擔(dān)著逆賊之名,凜冬之季,唐明宏率兵從邊關(guān)歸來,駐軍在巽都城郊。
唐硯身子漸好,但體內(nèi)余毒未清,高熱燒壞了腦子,如今是個癡傻之人,不明是非、不辨黑白,懵懂宛如五歲幼兒。
醒來之后,唐硯忘卻往事,只認(rèn)得跟他朝夕相處的姑娘,于是,像個小傻子一般每日跟著她,時常憨笑著攥著她的衣袖,說要聽曲。
宋暮看著眼前高大的男人,面上委屈不知所以,終是拗不過,給他彈了一小段。
“暮暮,我還要聽?!毙∩底诱f。
宋暮忍不住上手彈了一下他的腦袋瓜,這人就眼中起霧:“不行,會被壞人發(fā)現(xiàn)的?!?/p>
他們在這山中藏匿已一月有余,山間布滿白雪,覆著紅梅一層又一層,深山里萬千樹木都抵擋不住的寒意從四面八方涌來,宋暮給他系上了大氅。
“阿硯,你父親在山下,可想見他?”
宋暮得知唐明宏就在山下不遠(yuǎn)處,差人去報了信,想著依著大將軍之名,能找到些名醫(yī),說不定能治好唐硯。
唐硯疑惑,思忖一會,想不起父親為何人:“不去,阿硯要跟著暮暮?!闭f罷,他便雙臂張開,抱住了宋暮,“暮暮不能丟下我?!?/p>
越過唐硯的肩膀,宋暮看見山下的來人,差人將唐硯帶回屋里。
唐硯不明所以,卻還是聽話地回屋。
宋暮對著唐明宏行禮:“大將軍安好?!比缓螅D(zhuǎn)頭對侍從說,“來者是客,上茶。”
“不必?!辈焕⑹窃蠈④?,莊重嚴(yán)肅的氣質(zhì)令人心怯。加上若不是往日宋翰的支持,三皇子怎會培養(yǎng)出如此多的私兵?
對待宋暮,他也沒多好的臉色,說話更是直截了當(dāng):“老夫走此一遭,是得知犬子在此,救命之恩,我唐家定當(dāng)涌泉相報,敢問宋姑娘,想要何謝禮?”
宋暮怎會不知他的憤怒,不過事實已是如此,她也沒多辯駁:“謝禮不敢當(dāng),昔日是家父看走眼,讓三皇子有機可乘,這屬實感到抱歉。不過當(dāng)下,只有推翻新帝,查明真相方可讓大統(tǒng)繼承得正正當(dāng)當(dāng)。家父已逝,現(xiàn)如今我手下有禁軍不足三千,弱女子能力不足,全權(quán)交予將軍,只望將軍為父報仇并明言天下,禁軍統(tǒng)領(lǐng)并非逆賊?!?/p>
唐明宏思忖,考慮了其間的利害關(guān)系,須臾,應(yīng)了她:“好?!彼残蕾p她愛憎分明,爽朗一笑,“屆時,紛亂結(jié)束,待我兒病好,大婚之日,也請宋姑娘前來喝杯喜酒,唐、宋兩家化干戈為玉帛。”
大婚?宋暮當(dāng)下一滯,此事從未聽過。
“年前,老夫曾向先帝請旨,賜六公主和硯兒的婚事,先帝已應(yīng)允。你與硯兒為總角之交,此番救助老夫,甚是感激,不外,還是恪守本分為好?!?/p>
大雪忽至,隔著披風(fēng),宋暮只覺得涼至心底,心酸更甚。她原以為,唐硯待她有情,原來是她妄想了。家中已無牽掛,她將唐硯交還給唐明宏也算是最好的去處,那就愿他平安順?biāo)炝恕?/p>
“將軍多慮了,小女與唐公子不過摯友相論?!彼文河Z毛大雪望向二樓,即便看不到,她也知道那人正安靜地坐在屋里等她,心里生出幾番慰藉,笑著,“并無其他想法?!?/p>
她的目的快要達到,已經(jīng)不能再有牽掛了。
陸
不過數(shù)月,大將軍雷厲風(fēng)行,將宮變一事已查得透徹,推翻了新帝。所幸二皇子先前得忠臣一再上奏庇護,沒被滅口,如今得以出獄,繼承大統(tǒng)名正言順。
這場宮變終于拉下了帷幕。
巽都城內(nèi)收起一片狼藉,逐漸恢復(fù)往日的繁榮。宋府門前蕭條一片,無人踏入。只有府前青柳垂著,隨風(fēng)而起,散著新意。
將軍府上卻是鬧得雞犬不寧,唐硯不肯喝藥,吵著鬧著要去找宋暮。自回城之后,他就極少見到她,只有隔三岔五,父親才應(yīng)允他前往郊外山中見她一次。他說要帶她回家,可她不愿。
細(xì)數(shù)起來,小傻子已有半月未見宋暮了,自然吵鬧。
唐硯一股勁地打翻了藥碗,赤著腳就跑向院內(nèi)的綠梅之下。歷經(jīng)寒冬的綠梅如今也冒出花苞,隱隱能聞到淡淡的雅香。他抱著綠梅樹,嘻嘻地笑著:“暮暮最愛綠梅了,我要把它送給暮暮。
“父親,我要去找暮暮?!?/p>
唐明宏一時之間竟有些手足無措,宮中太醫(yī)皆是高手,說是能治愈,不過得花些時日。而現(xiàn)下他又鬧著要見宋暮,如此做法,怕是有損唐家與皇親婚事。
唐明宏細(xì)心地哄著,卻無濟于事,無奈也準(zhǔn)予了他。
馬車駛過城墻,壓著青石街道上了山。到達目的地,唐硯興沖沖地下車,想到馬上要見到暮暮了,他心情舒朗,爽朗著喚她:“暮暮!我來找你啦!”
可他喊了許久,都無人應(yīng)答。他莫名心生不安,踩著地上的殘花闖進木屋。從一樓尋至二樓,皆不見所念之人的影子,霎時悲從中來,小傻子哭紅了眼,仍舊一遍又一遍地喊著她。
他的暮暮不要他了,已拋棄他,不知去向。
唐硯失魂落魄地回了城,一人關(guān)在屋子里不見任何人。天光破曉時,他自那之后沒再提過宋暮,也不再抗拒喝藥治療。時過半載,唐明宏見兒子身體狀況漸佳,想著拖了已久的婚事該辦了,故而尋了個時機,上朝時跟新帝提及此事。既是先帝所答允,新帝當(dāng)然無異議。
隨即,圣旨下達,婚期定下,擇良日而行禮,滿城嘩然。
枔州,城內(nèi)外皆開滿了綠梅,翠綠與粉紅的桃花交相輝映,花香爭艷著,存了幾分醇香,待春風(fēng)攜著越過城墻,直直地?fù)溥M馬車上男子的懷里,惹得他一身涼意。
唐硯輾轉(zhuǎn)街頭來到教坊樓,尋到了宋暮,卻被她冷眼趕走。從沒想過此番結(jié)果的小傻子委屈得緊,低頭沉默著,拙笨得手足無措。
“實話告訴你吧,你遭小人遇害致癡傻,救你不過因咱倆這么多年的交情,如今你已有婚約,我們實在是沒有糾纏的必要?!闭Z句明了,字字誅心。
“早些時候,我已遇有緣人,與其相約來到此地,所以你還是回去吧。”
心如刀割不過如此,唐硯說不出話,這樣的宋暮是他從未見過的陌生。
他以為是自己太笨,暮暮才會離開他。他知道自己生病了,于是老老實實治療,明明他已經(jīng)很乖、很努力了,現(xiàn)如今也只能記起模糊的碎片,卻還是沒痊愈。自得知婚事,他以自刎威脅父親,才得以出城尋她。
小傻子揪著發(fā)疼的心,哭得難以自抑。他沒有出聲挽留,就連對方離去,因風(fēng)而起掠過他眼前的發(fā)帶,他都沒有勇氣抓住。
柒
“難得出來一趟,體弱就不要到處跑了,染了風(fēng)寒怎么辦?”夢中男子負(fù)手而立,身旁的女子嘴里塞得鼓鼓的,有些可愛,他低頭輕聲湊近,“去我府上賞花吧,剛好趕上綠梅開花的時候?!?/p>
女子眼珠圓溜溜地一轉(zhuǎn):“好啊?!?/p>
夢境隨著兩人遠(yuǎn)去的身影逐漸變得模糊,直至畫面一片泛白,唐硯被驚醒,冒了一頭虛汗。
唐硯沒有回巽都,他每日都來教坊,銀兩撒了一把又一把,指明就要宋暮彈琴,即便她從不給他好臉色。
他單手撐著下巴,一臉癡迷地看著彈琴的宋暮,腦中不自覺地浮現(xiàn)夢中的場景。
他問她:“暮暮,我們是不是在很久以前就認(rèn)識?
“我最近經(jīng)常做夢,昨晚夢見的是在一家茶樓隔間,不似這里的構(gòu)造,隔著屏風(fēng),我看那身影很像你,哦,對了,也是彈的這首曲子!”
宋暮停頓,片刻之后,只淡淡地回道:“不是?!?/p>
小傻子服藥許久,近來似乎記憶開始恢復(fù),看來她得趁早打發(fā)他,然后離開枔州。
唐硯每日都在隔間里等候,誰知這日沒等到。他循著琴音找到了人,那人卻在給一位官客奏曲,他心中不快,進去打斷兩人。生氣間,他攥著她的手不過是想威脅她,可憤怒讓他險些失去理智,把她攥得生疼。
對方那極為淡漠的眼神,刺痛了他的眼,他低頭看她發(fā)白的指尖,慌了神,一個勁地道歉:“對不起,暮暮,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我只是想讓你也理一理我。
宋暮沒有搭理他,留下一句話便走了:“回去吧,別再找我。”經(jīng)過門前恭候的侍從,她又說,“早些帶你家主子回去,莫要讓大將軍擔(dān)憂。”
接連多日,宋暮沒再見到唐硯,她猜想,他已離開枔州。
近日來往的商客居多,臨近薄暮,街上還是熱鬧非凡,宋暮卻早早收了琴,不再見外人。
“小姐,何時出發(fā)?”侍從恭敬地問道。
宋暮執(zhí)起茶杯,淺抿一口:“明日吧?!?/p>
猛然,門被推開,是唐硯。
“你不是回巽都了嗎?”
唐硯并沒有回去,小傻子怕惹暮暮厭煩,每日都在教坊她看不見的角落聽她彈琴,連住處都定在對面的客棧,看著她房間的燭火熄滅,他才安睡。
而今夜他貿(mào)然至此,不過是今天宋暮早早收琴,他以為她身子不適,不放心,鼓足勇氣過來看看。
“暮暮,你要去哪里?”
宋暮不打算理會,示意侍從將人推出去,唐硯掙扎不止:“暮暮,你又要遠(yuǎn)離我嗎?我回巽都,我回去還不行嗎!你別再走了,我都找不到你!
“上次跟你說的那些夢中的事,我覺得不是假象!我已經(jīng)記起了一些事,你別急,再等等!我會想起所有的事的。”
聽著對方嗚咽嘶吼,她心里難受得很,于是招手讓侍從出去,關(guān)門。她兀自倒了一杯新茶,邀人坐下:“既然你如此執(zhí)拗,我便告訴你一些真相,興許你就不想再找我了。
“其實我一直在利用你。
“宮變一事,是我父親私下聯(lián)合二皇子所做的,目的就是讓三皇子背上罵名,遺臭萬年。當(dāng)年我被推到水中落了病根一事,父親雖明面上已不再計較三皇子的過失,卻一直懷恨在心。失算的是,卻搭上了他的命。這仇,我得報,將禁軍的兵馬交給唐明宏,為的是父親死后能得忠臣之名。行刺一事來得突然,你被襲擊一事確實是意外,為了讓你父親得以信任我,我才選擇救你。
“你最近記起的過往,的確不是假象,是發(fā)生在很久之前的事實。你的病應(yīng)該也快痊愈了,這些因果糾葛,你遲早都會知道。之前沒跟你提這些事,也是為你好,你這傻瓜應(yīng)該是不能接受這些事實。如果你父親知道這些謀逆之事,怕是得找我秋后算賬。所以,我是不會跟你回巽都的。
“唐硯,我們兩個,回不到從前了。”
唐硯滿臉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她眉間的赤紅花鈿刺痛了他的雙眼,揪著他的神經(jīng),使他頓時疼痛難忍,過往的一幕幕閃過他的腦海,他嘶聲著哭出來。
“既然沒有,那便等我回來。
“你回府等我,不要跑出來!
“暮暮,等我長大了,我要跟你在一起!”
他終于記起來了,也終于好起來了,可是為什么會如此難過呢?
唐硯哽咽著問道:“所以,除了利用,從始至終,你待我好都是為了補償?”
房間靜得落針可聞,宋暮沒答,背對著他,不知所想。
尾聲
事情已了,宋暮啟程,歸處不知是何地。
唐硯沒再出現(xiàn)。
又是一年冬,層層白雪蓋在遠(yuǎn)山野地上,紅梅絢麗綻放,應(yīng)著這時節(jié),甚為好看。此美景,宋暮見過太多,卻無一能及當(dāng)初唐硯送給她的那盆綠梅。
在宋府時,哪怕人隔著幾尺遠(yuǎn),仍知暗香是來自綠梅。
驀然想起什么,宋暮從袖中掏出一封信箋,已有些泛黃。她展開,里面的筆跡依然鮮明。
唐硯曾差人遞給她的信,遙想已過去一年光景。
“我幼時與你相識,年少時與你相知,心中情意皆為你。我不在意你對我是否只有利用,我早已向父親表明,此生非你不可,他已去退了婚約并且答應(yīng)我不再追究你們宋家的事。你說已遇良人,我知道你是騙我的。巽都家中,我種了好多綠梅,差人精心照料著,等你回來,定能見到滿院佳景。
“以前我總讓你等,今后換我等你,無論你去哪里,我都一直在巽都等你?!?/p>
唐硯心里,從不在意她的利用,也不在乎她的欺騙,他的心動從一而至,僅僅因為她是宋暮。明明已經(jīng)病好,他卻總透著幾分傻氣。
宋暮指尖撫摸著墨色痕跡,想通了什么,而后莞爾,合上信,準(zhǔn)備啟程回巽都。
她待他好,何止因為補償。
自父親去后,宋暮一直想逃離巽都,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數(shù)年間,她承了一份情,巽都最終還是她的歸處。
編輯/代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