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莉敏,楊琪清,楊紫寒
(西南民族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學院,四川 成都 610041)
《珠郎娘美》是侗族經(jīng)典的敘事歌之一,它以珠郎和娘美的愛情悲劇為線索,塑造了一個性格不斷發(fā)展變化的娘美形象。在敘事歌中,娘美與其他人物之間的對話為展示娘美的性格、表現(xiàn)娘美形象的變化提供了有效的藝術(shù)手段。本文擬使用約翰·塞爾的言語行為理論,對娘美的形象進行透視和解構(gòu),并剖析其背后蘊含的意識形態(tài),找出歌師塑造此種娘美形象的緣由。
言語行為理論的出現(xiàn)始于當代英國著名語言哲學家奧斯汀,他提出“言語即是行為”,認為語言的意義蘊含在言語行為里,主張把二者聯(lián)系起來研究。此后,約翰·塞爾又進一步發(fā)展了奧斯汀的理論,認為所有的語言交際都涉及言語行為,而說話人所發(fā)出的句子意義和其意圖之間也存在一系列的分析型關(guān)系,提出將言語行為中的行事行為分為五類,即斷言類、指令類、承諾類、表達類和宣告類。
盡管言語行為理論的產(chǎn)生是源于對語言哲學問題的分析,研究的對象是自然語言,最初并未涉及文學話語,但由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本質(zhì)就是作家以言語做事,以范戴克為代表的許多學者便提出可“將文學當作具有自己的恰當條件的一種具體言語行為”,而言語行為理論也逐漸應(yīng)用于文學作品的分析中。
然而,在現(xiàn)有的文本分析之中,言語行為理論更多的運用場景還是對戲劇的分析,也有一部分對詩歌和小說的研究,但從這一角度對侗族敘事歌進行分析還幾乎是空白。作為一種口傳音樂文化,侗族敘事歌是一門通過語言來實現(xiàn)的藝術(shù),同樣也是一種言語行為——敘事歌是歌師使用語言的結(jié)果,而敘事歌的創(chuàng)作即是歌師以言語做事。因此,我們同樣可以將言語行為理論應(yīng)用于分析侗族敘事歌。
《珠郎娘美》對于娘美的敘述跨越了三個階段,即娘美的少女時代、珠郎和娘美的私奔歲月、娘美在珠郎被害以后的日子,通過敘述娘美在不同階段表現(xiàn)出的言語行為,塑造了一個性格不斷發(fā)展變化的娘美形象。其中,對斷言類、表達類、承諾類言語行為的綜合運用,正是讓娘美完成由性格柔弱的姑娘形象轉(zhuǎn)變?yōu)樾愿駝倧姷膵D女形象的重要手段。
斷言類言語行為主要包括斷言、陳述、聲稱等,發(fā)話人通過這一言語行為向聽話人表達自己的觀點,可以直觀地看到人物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在《珠郎娘美》中,娘美與珠郎的戀愛遭到了母親的強烈反對,但娘美還是執(zhí)意追求自己的愛情。在歌詞中,她這樣唱道:
告訴大舅兒子/不用等/隨你愿殺就殺/賣就賣/愿批就批/罵就罵/如媽不管/我就嫁別人。
這是娘美對母親警告她與珠郎行歌坐月可能會得罪舅家的回復。在這段典型的斷言類言語行為中,娘美一改從前的安分文靜,開始表現(xiàn)出初步的反抗精神。她以一種決然的姿態(tài)向母親表達了自己對包辦婚姻的抗拒,就算舅家要把她殺了賣了也一定要嫁給珠郎。
娘美生長于19 世紀中葉的侗族社會,在這個時候,以姑舅表婚為主的包辦婚姻仍然影響著許多侗族人的婚姻締結(jié)。與他們幾乎同時期的李宗昉曾在《黔記》卷三中記載道:“姑之女必適舅之子……若無錢賄賂于舅者,終身不敢嫁也?!边@樣的社會背景更可見娘美的勇敢與不屈。當許多有情人因為這不容推翻的侗家古規(guī)含淚揮別愛人時,娘美卻大膽地與珠郎相約私奔,毫不畏懼,也正是這份對真愛的執(zhí)著促使她走上了反抗的道路。
這段歌詞體現(xiàn)了娘美正式向傳統(tǒng)舊習俗發(fā)出挑戰(zhàn)。歌師通過對娘美斷言類言語行為的描繪,讓娘美初次展現(xiàn)出挑戰(zhàn)規(guī)則、反抗命運的魄力,一個熱烈大膽、敢于抗爭的娘美浮現(xiàn)在人們眼前。
表達類言語行為主要包括感謝、道歉、歡迎等,它直接反映了發(fā)話人的心理狀態(tài)和對客觀事物的看法。這里截取娘美與銀宜、得能之間的兩段對話,管窺《珠郎娘美》在表達類言語行為運用上的成效:
現(xiàn)你自有/園中青菜/吃不厭/莫想再進山中/找野菜……現(xiàn)你拿那金銀/勾我為妻/那你是狗臉!
丈夫外出/他自會有日回/我的丈夫珠郎還在/哪個說他亡/我的丈夫還在/誰人說他死/今后我的丈夫珠郎回轉(zhuǎn)/恐你缺下巴!
在這兩段對話中,“莫想再進山中/找野菜”“現(xiàn)你拿那金銀/勾我為妻/那你是狗臉”“我的丈夫還在/誰人說他死”等表達類言語行為將娘美的忠貞不渝、不貪富貴、心明眼亮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然而從另一方面來看,娘美毫不遮掩的言語表達也間接導致了斗爭的進一步升級。對于銀宜的糾纏,娘美直接痛罵他“是狗臉”;對于得能的說媒,娘美則威脅她“恐你缺下巴”。這樣的拒絕方式固然干脆有力,但是也惹怒了銀宜,讓他騙娶娘美的計策一步步升級,最終發(fā)展到與陰險殘忍的“款首”蠻慫互相勾結(jié),借聚眾起款吃槍尖肉的緣由謀害珠郎,導致珠郎命喪江箭坡。
很顯然,此時的娘美初涉階級斗爭,缺乏與敵人周旋的經(jīng)驗,雖然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反抗意識,卻沒有適當?shù)姆绞椒椒?,只是憑著一腔孤勇與以銀宜為代表的地主階級硬碰硬,這也讓斗爭的失敗成了必然的結(jié)局。當然,娘美與珠郎之間不充分的溝通、款勢力的強大、眾人的怯懦等也是導致他們斗爭失敗、造成他們愛情悲劇的原因。
總的來說,雖然珠郎、娘美的愛情悲劇是由多方面的因素綜合導致的,但歌師在這里對娘美表達類言語行為的描述為我們分析珠郎、娘美斗爭失敗的原因提供了一個視角,同時也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正在成長、已經(jīng)具備了強烈的反抗意識和斗爭警覺的娘美形象。
承諾類言語行為正如其名,通常是發(fā)話人向聽話人做出許諾,并在將來的行為中履行這一約定。一般來說,這一言語行為也表達了發(fā)話人對于約定的真心實意。在娘美到鼓樓擊鼓聚眾,設(shè)計讓銀宜償命的情節(jié)中,歌師就讓娘美做出了承諾類的言語行為:
七百貫洞/不知哪個/做個同情漢/如他和我/埋葬珠郎/我就跟他/結(jié)一堂夫妻/任他是富還是窮/如果你們誰人跟我/把那珠郎尸骨葬入墳?zāi)?我就跟他共飯桌。
這是娘美為了引誘銀宜中計而假意做出的一個承諾。娘美知道銀宜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夠娶她為妻,因此她承諾,只要有人愿意跟她一起“把那珠郎尸骨葬入墳?zāi)埂保叭嗡歉贿€是窮”,她都會跟他“結(jié)一堂夫妻”。盡管七百貫洞多的是能夠幫助娘美埋葬珠郎的“同情漢”,但眾人都知道銀宜對娘美的心思,因此最終只有銀宜站出來表示愿意幫助娘美埋葬珠郎,而娘美為夫報仇的計劃也順利地通過她假意做出的這個承諾邁出了第一步。
可以說,這一言語行為就像是個觸發(fā)器,此后娘美步步巧計,一點點地把銀宜誘騙進他自己挖的坑里殺掉,將敘事歌的情節(jié)推向最高潮。如此環(huán)環(huán)相扣之下,一個沉著穩(wěn)重、善于斗爭的娘美形象就出現(xiàn)在了我們眼前。
從整首敘事歌來看,這里的娘美也與其之前的形象形成了對比。情節(jié)發(fā)展至此,娘美已經(jīng)成長為一個性格剛強、有勇有謀、具有反抗精神的成熟婦女,不再是那個徒有反抗意識,卻缺乏斗爭機智的少婦,更不是最初性格柔弱、多愁善感的姑娘了。在這段歌詞中,她明確地向以銀宜為代表的地主階級下達了自己的戰(zhàn)書,這一言語行為的意圖不僅是為夫報仇,更是對封建階級壓迫的抗議。因此,這里的承諾雖是假意,卻更凸顯了娘美的機智聰穎,為娘美形象的塑造添上了重要一筆。
通過歌師的描繪,我們看到了一個追求自由、敢于反抗的娘美,而這與《珠郎娘美》的時代背景——19 世紀中葉的侗族社會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也就是說,娘美這一形象是在一定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下建構(gòu)起來的。
首先,19 世紀中葉的侗族社會尚處于清王朝統(tǒng)治之下,長期的封建統(tǒng)治不僅使侗族社會的封建化程度日益加深,也使得封建禮教和舊習俗對侗族男女的束縛愈發(fā)嚴重。此時,塑造娘美這樣一個公然與主流社會唱反調(diào)、大膽追求美好愛情的角色,無疑是順應(yīng)時代要求、切合民眾呼聲的自然行為。
其次,封建地主階級的壓迫和剝削嚴重地影響了侗族人民的生活,人們不滿的情緒和反抗的欲望劇烈滋長,在這種情況下,與封建財主斗智斗勇并且最終獲得成功的故事就成為人民大眾最喜聞樂見的題材之一。這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娘美的形象建構(gòu),使得《珠郎娘美》的主題遠遠超出了愛情悲劇的范疇,上升到了階級斗爭的高度。
此外,侗族社會的風氣更為開放自由,在他們看來,用直白的言語大膽地向心儀之人示愛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再婚也不應(yīng)受到指點和鄙夷。在這種社會環(huán)境下,出現(xiàn)這樣一個勇敢追求自身幸福的娘美就不足為奇了。
綜上所述,《珠郎娘美》綜合運用斷言類、表達類、承諾類等微觀言語行為,成功地塑造了一個聰明機智、熱烈大膽、不貪富貴、善于斗爭的娘美形象。盡管這一形象的建構(gòu)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但其仍反映了侗族人民的審美觀念和高尚情感,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價值,值得我們反復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