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生長萬物,任他繁華,由他滄桑,最終收留一切,隱入煙塵,但有些并不如塵,也不似煙。電影《隱入煙塵》就是這樣,影片從頭到尾都沒有說愛,也沒有談苦,但卻講述了一個西北大地上充滿苦難又隱入煙塵的愛情故事,還原了西北農(nóng)村的真實面貌。從刀耕火種到當今社會的日新月異,《隱入煙塵》試圖在時代變遷中留住農(nóng)耕文明之光,留住受難者的精神之光,給世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帶去希望。
《隱入煙塵》的男主角馬有鐵,女主角曹貴英,都是西北窮困村里苦到了最底的人。馬有鐵,一個老實黝黑的漢子,寄住在哥哥的破舊偏房中,守著一頭驢,像牲口一樣任勞任怨,40多歲了還是光棍,被村里人笑稱為“沒有比你更窮的”。曹貴英,一個善良敏感的女人,父母早逝,身患殘疾,經(jīng)常小便失禁遭人嘲笑,更可怕的是,她有著農(nóng)村女子最大的“原罪”——不能生育。然而,就是這樣兩個被視為“累贅”的人被家人攛掇著結(jié)婚,命運讓他們相遇,讓兩個被全世界拋棄的人撿到了彼此。
他們的相遇,一開始并沒有浪漫的愛情,更談不上一見鐘情。不過是都過不下去了,在旁人的慫恿下開始搭伙過日子。或許是受盡生活磨難的兩人,心靈更容易靠近,更能懂得對方,更需要彼此取暖??傊诒舜藬v扶下,在日升月落的點滴生活中,兩個低到塵埃里的人,也開出了一朵愛情的花。
有鐵和貴英結(jié)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帶貴英去給父母上墳,“爹,媽,這是貴英,我們成家了”,在他看來,這是比領(lǐng)證還重要的接納。完了,他還遞給貴英一個蘋果,怕貴英舍不得吃,他說:“后人不吃,先人不得。”貴英看著有鐵,遲疑了幾秒,咬了一小口。這可能是貴英人生中最甜的一個蘋果吧,因為從這一刻起,終于有一個人可以尊重她、關(guān)心她、愛護她。
無疑,馬有鐵是愛著貴英的,他去城里辦事,一大早給貴英準備好一天的食物,還讓她趁熱吃;在小賣部里,貴英失禁尿濕了褲子,被村里人嘲笑,有鐵趕緊將自己的衣服脫下,給她擋住,后來又給她買了長大衣;在麥田里勞作,馬有鐵呵斥了“笨手笨腳”的貴英,見她有點生氣,馬上服軟,讓她坐上麥垛,并叮囑她,“給你做了個窩窩,你坐在窩窩里,小心點”;兩次搬家,馬有鐵總要小心翼翼將他們結(jié)婚時的那個“囍”字撕下,又方方正正貼上,就像那是這個世界最珍貴的東西。
當然,愛是相互的。有鐵的知冷知熱讓貴英封閉的心漸漸被溫暖起來。有鐵出門,貴英會叮囑一句:“路滑,小心點?!贝哌h后,她會偷偷看向窗外。有鐵被村民逼著去捐血,每一次貴英都說不出的心痛,第一次就維護有鐵,“我們不獻”。第二次,她反復(fù)說著:“不抽了,這次真不抽了!”到了抽血車,她伸出自己的手,“大夫,你抽我的吧!”第三次,血抽到一半,貴英實在于心不忍,急切地跑去喊護士來拔針:“滿了,滿了,血已經(jīng)滿了?!毙睦铮菓z愛和無奈。
兩個人雖然命苦,卻將日子過得很是浪漫。兩人會在雨夜搶救泥磚時相視大笑;也會在泥溝里抓到一條魚烤熟了品嘗;在貴英得了麥疹時,有鐵在水渠里幫她擦背;他們在屋頂睡覺看著滿天星光;在麥田里,有鐵用飽滿的麥粒在貴英的手上印上一朵小花……沒有山盟海誓和花前月下,但愛卻在每一天的相知相伴里。
可是,麻繩只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故事的最后,就在有鐵喜悅地盤算著賣了苞谷要給貴英買電視機,再帶她去大醫(yī)院治病的時候,生病的貴英為了給有鐵送吃的,在橋頭暈倒,跌進水渠意外身亡。被嫌棄的貴英的一生,就這樣在幸福來臨時戛然而止。而有鐵,決絕地賣掉了所有的糧食,還掉了所有債,在貴英的墳頭為她燒去了她夢寐以求的電視機,隨后也喝農(nóng)藥殉情而去,為了壓住農(nóng)藥的苦,他吃了貴英留給他的那個雞蛋,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吃雞蛋,也是最后一次。所謂相依為命,是一個人離開,另一個人好像也失去了生命,馬有鐵最后的選擇大抵就是如此吧。
塵歸塵,土歸土,貴英和有鐵最終隱入煙塵。這是《隱入煙塵》的結(jié)尾,也是它的獨特之處,它沒有為了講一個愛情故事而把農(nóng)村想象成田園烏托邦,影片從頭到尾都在證明,浪漫的不是土地,而是貴英和有鐵。準確地說,《隱入塵煙》的浪漫不在于愛的表達,而在于愛的生成,是貴英和有鐵創(chuàng)造了想象另一種生活的可能。
更重要的是,影片雖然浪漫,但并沒有回避痛苦與沉重。貴英和有鐵一生都在艱難困苦中度過,貴英殘疾的背后是農(nóng)村底層女性無處訴說的悲苦,有鐵被兄長被村民瞧不起,暗示了禮俗社會在利益沖擊之下的退敗,他們唯一的反抗不過是更加吃苦,更加耐勞。所以當兩個對抗命運的老實人死去,影片的悲劇氛圍被渲染得淋漓盡致,但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悲劇,不是聲音拉滿、鏡頭推近、演員引導(dǎo)的悲劇,而是對生命價值的追問和對人生意義的自省。
《隱入煙塵》剛上映時,院線的排片占比還不到1%。即使它已經(jīng)入圍了2022年柏林電影節(jié)的主競賽單元,但這部帶著黃土詩意的文藝片因為題材劣勢,就這樣沉默著。和影片一樣沉默的還有導(dǎo)演李睿珺,盡管他有時候會被貼上華語電影屆首個入圍歐洲三大電影節(jié)的80后導(dǎo)演,但知道他的人并不多。他不像學(xué)弟畢贛,憑借一部《路邊野餐》技驚四座,直接踏進當代中國電影史,他的“甘肅宇宙”也遠沒有賈樟柯的“山西宇宙”那樣生猛有趣。李睿珺的電影就像是農(nóng)作物,有一個自然生長的過程,要看到最后的收成,只能等。
《隱入煙塵》便是等來的。影片中的故事主線,一條是圍繞農(nóng)田展開的春種秋收,一條是圍繞住所展開的搬遷造房,中間穿插幾次進城,或給侄子搬家具、申請公寓或給村企老板獻血。土地之上的創(chuàng)造和奔赴縣城的犧牲形成對比。整部影片最直觀的感受就是順暢,即使對農(nóng)村完全不了解,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大地的時間刻度。因為影片的所有拍攝都是按照植物和動物的真實生長周期來計劃和安排的,故事內(nèi)容跨度10個月,電影實際上也等時拍攝了10個月。某種意義上說,李?,B追求的是自然時間的“長鏡頭”,順時拍攝不跳不切。
同時,影片延續(xù)了李睿珺作品一貫的鏡頭風(fēng)格,非必要不移動。1.55∶1的畫幅讓觀眾的感受更接近照片,偏紀錄式的、陪伴式的長鏡頭讓敘事更集中。此外,這一部電影里畫中畫的場景也值得留意,景框中的窗框是觀看和被看的中介,室內(nèi)場景所關(guān)聯(lián)的壓抑的人際關(guān)系也與室外場景的開闊療愈形成對比?;蛟S這樣沉悶的鏡頭風(fēng)格多少顯得有點“笨拙”,但用鏡頭承載的西北土地的力量恰恰就是來自這種笨拙。
《隱入塵煙》是李?,B的第六部長片電影,他幾乎每一部影片都與故鄉(xiāng)和土地有關(guān)。這次也一樣,在大西北的廣闊天地中,各式各樣的生命都在李睿珺的鏡頭里循環(huán)流動——麥子、雞、燕子、驢、一對被家族拋棄的新婚夫妻……與這些鮮活生命共同噴薄而出的,還有黃土地上的獨特浪漫。
影片中,為了孵出小雞,馬有鐵把雞蛋放在紙箱內(nèi),放上一個大燈泡,再在紙箱上扎上一些小洞散熱。當燈泡的光透過紙箱上的小孔星星點點散落在天花板上時,貴英伸手去抓那些炫目的光,馬有鐵見她欣喜,于是特意又再晃了晃燈,就為討妻子開心。在暖黃色燈光的映襯下,兩人孩子氣地笑作一團;在野外,馬有鐵送了貴英一朵用麥子做成的花,他將麥粒拼成一朵花瓣的模樣,按壓在貴英手背上,一朵花便“種”下了。馬有鐵認為:“打個記號,以后就跑到哪里都不會丟了?!?/p>
這些看起來很難被設(shè)計和虛構(gòu)的情節(jié),就是李?,B的真實生活。電影中孵化的雞,名叫“電抱雞”。小時候,李?,B生活的地方?jīng)]有母雞,只能借助電燈的熱量去孵化小雞。至于在紙箱上扎小洞,是為了不讓熱量過高燒了紙箱。這些小細節(jié),都是當?shù)剞r(nóng)民靠著摸索一點點總結(jié)出來的生存技能。
每年夏天,李?,B都要幫家里收麥子,收好后,坐在原地等風(fēng)來,才能將麥子揚起來。等風(fēng)間隙,無所事事的一家人會圍坐在路邊分食一只西瓜。為了哄孩子開心,李?,B的父親隨手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麥粒給他“打記號”。有時,父親還會丟一個麥穗進他褲腿里,抖上一抖,有倒刺的麥芒順著褲腿爬上來,癢癢的,總能把他逗得咯咯直笑。這是一個西北漢子對愛的表達方式,樸實,絲毫不會失真。電影中有鐵和貴英的相處細節(jié),便由此而來。這是“人物”樣本的威力,也是李?,B洞察、總結(jié)和藝術(shù)再現(xiàn)的高超能力。
就這樣,帶著對故鄉(xiāng)的懷念,李?,B讓滾滾的煙塵伴隨著西北的大風(fēng)飄進電影院,我們看到了中國農(nóng)民的樸實、善良與堅韌,被他們樸素真摯的愛情深深震撼。電影讓我們相信,我們看到的不是故事而是生活,就像李?,B常說的那樣:“不是我捕捉到了現(xiàn)實,而是現(xiàn)實啟發(fā)了我,我所做的就是在日常中提煉電影,在電影中還原日常。”
“西北的荒漠種不出玫瑰,但我對你的愛意猶如小麥花印入皮膚?!庇腥擞眠@樣一句話評價《隱入煙塵》。事實上,如果把《隱入塵煙》劃歸為愛情故事,可能會在一定程度上壓縮影片的意義,因為影片更多展現(xiàn)的還是那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
土地意味著鄉(xiāng)村生活的秩序。在《隱入煙塵》里,貴英和有鐵的生活圍繞孵雞蛋—養(yǎng)雞—吃雞蛋、買種子—耕地—播種—收割—賣糧食的節(jié)奏展開,日復(fù)一日,無聊也有趣。
土地意味著內(nèi)心的秩序。在《隱入塵煙》里,這種秩序感始終縈繞著馬有鐵——因具有罕見的“熊貓血”,他不得不三番五次抽血去救助承包麥地的老板,老板送貴英大衣,他說“當是我借的”,堅持用麥子來抵;借了人家一點蓋房棚頂需要用的草,秋收時也一定要拿麥子去換。“一碼歸一碼”,這是面朝黃土背朝天后的農(nóng)民信奉的生存定律。
土地也意味著包容與愛的基礎(chǔ)。生命高低起伏、有悲有喜,有鐵和貴英始終對生活秉持著某種樸素的善意——他們熱愛萬物、善待萬物,養(yǎng)雞、喂驢、播撒麥子、守著小雞下蛋、用片磚片瓦共同搭建起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土地是海納百川的,無論是雜草、大樹,還是兩個破碎的人,都能接納。
這片蒼茫深沉的西北大地,見證著貴英和有鐵的生活,也見證了兩人的愛情,賦予了兩人希望。相遇前,他們的生命充滿了苦難。相遇后,兩人有了奔頭、有了希望、有了期盼,生命也有了光。人不怕苦,就怕沒有希望。于是,他們不依附、不等靠、不幻想,日出而作,腳踏實地,一手一腳從土地中播種也收獲希望。他們相信土地,土地也不會辜負他們,光陰荏苒,縱使他們已經(jīng)離去,但他們的愛情與靈魂在這片土地上依然生生不息。
如今,越來越多的人已經(jīng)遠離土地,在5億的農(nóng)村常住人口里,又有多少人像貴英和有鐵一樣,沉默但堅韌,在洶涌的年代里,默默隱入時代的煙塵中呢?電影學(xué)者戴錦華曾說,“電影應(yīng)有的一個社會功能是讓我們經(jīng)由銀幕,看見那些不可見的人,看見那些空氣一般地存在在我們的周邊,卻被各種各樣的社會因素、社會偏見、社會的結(jié)構(gòu)所遮蔽的人。”所以與其說《隱入塵煙》是一部文藝片,不如說它是一部紀實的紀錄片,它沒有跌宕的情節(jié),只有勞動的人和被遺忘的人。通過電影,我們甚至可以學(xué)習(xí)如何種地、養(yǎng)雞、打糧食、砌房子,學(xué)會在完全脫離了機械自動化的條件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我們的祖輩就曾過著這樣的生活,他們堅韌不拔,不屈不撓,他們勤勞善良,頂天立地,他們還在那里,不該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