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文化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它通過不同的載體表現(xiàn)了人的內心復雜情感,再現(xiàn)了一定時期和一定地域的社會現(xiàn)實生活場景。20世紀90年代以來,以林白為代表的廣西女性作家群一路高歌、異軍突起,她們一方面試圖沖破和顛覆傳統(tǒng)文化所帶來的某種禁錮,著力建構女性經驗和女性成長的思維譜系;另一方面,從現(xiàn)實層面而言,廣西作家的女性書寫,試圖掙脫主流話語強大的吸附力,著力重塑和強化普通人的生命主體和生命激情的雙重體驗,從而使“女性生活經驗對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日益顯現(xiàn)”①。當一些作家習慣或醉心于故事來源的真實性冗長求證過程和矯揉造作的敘事方式,作為70后廣西女性作家代表,楊映川和陶麗群卻執(zhí)著地聽從內心情感的召喚,她們的文學表達超出了女性精神自守和靈魂瞭望的視界,她們的文學情懷具有歷史意識和人類精神,同時具有平衡與和諧的拯救意識、生態(tài)意識和生命意識,從而使作家飽含女性意識的文學書寫以一種自覺的文學姿態(tài)再一次“浮出歷史地表”。
一、人性之光:平衡與和諧的拯救意識
楊映川的《有人睡著就好》②是一篇生命警示小說。小說中的嚴諾是一位溫暖的男性,他也是作家著力塑造和精心設計的人物形象。他是一名博士,一名中醫(yī),也是一名失眠癥患者。自從七年前,一個來看關節(jié)痛的女人,喝他開的藥后流產,他成了這場醫(yī)療事故的直接責任人,這一場無心的醫(yī)療事故,激發(fā)了嚴諾嚴重的自我否定和巨大的心理壓力,這導致了他的失眠癥越來越嚴重,使他常常在每天凌晨兩三點做噩夢,但他的內心依然保持著醫(yī)者仁心。內疚、同情、憐憫、尊嚴、平等和責任等關鍵詞成為楊映川文本敘事的文化語系,并成為作家“文學中的現(xiàn)實,呈現(xiàn)出一種創(chuàng)作主體自覺的追求”③。海云是嚴諾從小一起玩到大的朋友,他們擁有太多共同的記憶和共同的秘密。海云是一位成功的創(chuàng)業(yè)者,他的事業(yè)做得越來越大,經營著十幾家快餐店,有十來套房產??擅\卻和他開了一個大玩笑,直到有一天,他在體檢之后獲知自己是一名胃癌患者,并且生命的弧線將很快被截斷,他的人生由此拐了一個彎,并成為嚴諾的病人。他自覺成為嚴諾治療的試驗品,以驗證治療癌癥偏方的有效性。
作家試圖告訴我們,每個人的命運是有定數的,人不可以過度消耗生命元氣,否則將會受到反噬。人到中年的嚴諾和海云,他們各有各的人生困境,各有各的煩惱和期待。他們雖然對命運的改變多少有些不甘,但卻能很快調整心情,因為難以承受的生命之重,所以他們必須要活得通透和智慧。于是,在遠離城市喧囂的壇洛小鎮(zhèn),他們對各自的人生進行了真誠的修正。他們知道,人到困境,必須學著和內心妥協(xié)。他們試圖讓自己的生活節(jié)奏慢下來,相約著一起爬山,一起燒水泡茶,一起吃有機西紅柿,一起在深秋中游泳,一起面對云起云落,一起對生命發(fā)起質疑與和解。直到有一天,當海云從他自己身上挎的一只皮包里取出一張存有五百萬的卡交給嚴諾保管,并把他身后事一一做了妥當的安排,對嚴諾進行鄭重而真誠的托付,交代嚴諾日后可能會有一位流淌著他血液和基因的孩子,相信嚴諾能幫自己實現(xiàn)愿望。嚴諾知道海云信任他,相信他能忠人所托,并讓他把孩子當成他們共同的孩子來照顧。為了妻子將來的幸福,海云還對他的結發(fā)妻子袁意做了妥當的安排。嚴諾和海云就像一對親密朋友,也是一對能過命的好兄弟,他們相互觀照,相互信任,相互鼓勵,相互慰藉,相互拯救,彼此領悟到不可預測的人生哲學。
黃并蒂也是嚴諾的病人,同樣是一名失眠癥患者。黃并蒂的失眠癥,因環(huán)境的困擾而起,也因自己的“胖”和不夠漂亮而伴隨著的失落與抑郁,她就像一位浪漫的失眠者。她從一個病人,變成了一個醫(yī)者,“黃并蒂把嚴諾當作她的病人,臉上現(xiàn)出醫(yī)者的光輝”,這時的嚴諾和黃并蒂,他們彼此惺惺相惜,彼此成全,相互治愈。他們都是那種活得通透的人。作家把嚴諾對海云無能為力的拯救投射到對黃并蒂的無私幫助上,他們之間,各人都在彼此心中擁有、并充滿一種各自持有的“拯救意識”,最終達成自我的和解。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這種“拯救意識”以各自出現(xiàn)的方式呈現(xiàn)在作家的文學天地,在那里,沒有人與人的沖突發(fā)生,沒有陰暗背后的種種算計。無論是黃并蒂,還是嚴諾和海云,他們同樣面臨著對和諧與安寧的渴望,與其說是作家對人性天真的真實表達,不如說是作家對經驗的真實表達。在沒有界限的世界里,任何界限都可以被否決,或被超越。當這種“拯救意識”處于任何界限之外,他們的自我和解都將是一種超越,并因此而達到新的存在狀態(tài),這種新的存在狀態(tài)比作家試圖表達的生命哲學觀更為真實,更為純粹,更為美好。
“這是我自己的房子,我借你住,希望你的失眠得到改善,我只有一個請求,你晚上睡不著的時候,進來看看我?!眹乐Z手指向他的臥室,“我容易做噩夢,一般是在兩三點的時間發(fā)生,如果你那個時間碰巧沒睡著,就到我房里轉轉,看我表情不對立馬把我叫醒就好?!雹?/p>
小說的最后,嚴諾通過對黃并蒂的無私幫助,最終實現(xiàn)了對黃并蒂的治愈,也暗示了嚴諾通過“拯救意識”也可以治愈自己。當人們面對種種沖突和矛盾的時候,是可以通過妥協(xié)最終實現(xiàn)與自己和解的可能。這是一個作家試圖呈現(xiàn)的安寧世界景象,人類沖突通過和解和妥協(xié)可以完全消失。當人們面對的不再是冷冰冰的人與人、人與事時,仍然需要面對孤獨,哪怕是他們所置身其中的一種窄小的私密空間和氛圍,孤獨仍然是一種真實的存在。
透過窗簾進來的一絲微光照在黃并蒂的臉上,她的臉另外透著一層光,是那種有好睡眠的人才有的光澤,兩種光互相烘托,營造出圣潔與安詳。嚴諾能聞到空氣中睡眠的味道,像熟透的紫葡萄。⑤
這是《有人睡著就好》的結尾。小說的主題本質上看似是含混不清的、多義的表達,但這是建立在平衡與和諧基礎上的幸福景象,所有人,哪怕是被孤獨置于的某種遺棄狀態(tài)中發(fā)現(xiàn)被遮蔽的道德情感,他們仍然堅持回望和尋找,終歸是向著光向著暖走去。嚴諾通過海云的信任和囑托,通過無私幫助和治愈黃并蒂,最終也實現(xiàn)了自我治愈。也許這種自我療傷的過程,伴隨的是被人生遺棄的憐憫和孤獨。但我們知道,這種孤獨一直在凈化這個渾濁的世界,它飽含著無法抗拒的善良人性和悲憫情懷。這是“人性之光”,它將透過或進入遮蔽生命的幻象、意義和言說,并直抵人性和人心,保持著平衡與和諧的“拯救意識”。這就是人性的溫暖之光所在,它會把人們領向一個更美好的世界。楊映川通過從生活中剝離出來形而上的生命體驗,給人們帶來源自生命此岸的感受,源自個體的、瑣碎的日常生活,“并試圖嘗試著在人本理想和社會的審美價值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⑥。楊映川“睡著”的生活體驗和文學表達是從容淡定的,顯示了作家彰顯的人性之光和理性思考,作家不僅為當代語境下重建“精神家園”提供了種種可能,而且以特有的敘事方式開啟了一條務實的平衡與和諧的精神價值通道。
二、自然之光:平衡與和諧的生態(tài)意識
米蘭·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的開篇寫道:“永恒輪回是一種神秘的想法,尼采曾用它讓不少哲學家陷入窘境?!雹哌@似乎陷入了一個別樣的悖論:當宇宙被分為正極和負極時,人們的一舉一動都承受著不能承受的責任重負,它是人性最沉重的負擔;而當生命一旦消逝,這種負擔也將遠離大地,直到負擔完全缺失。這是米蘭·昆德拉式的“眼光向內”的反思與文學觀表達。楊映川和陶麗群作為長期生活在南方的作家,她們的文學表達更多的是“向內尋找”和生態(tài)寓言。在作家的筆端下、視界之中,隨處都有自然之光在閃爍。比如南方蒼翠的竹子,或荒野的山林;比如傳統(tǒng)文化中能救人命的老偏方子,用百年青瓦磨粉做引,用糟木頭里長出白翅膀的黑蟲做使的神秘性;比如寬展翠綠的芭蕉葉娑娑搖曳,間錯種有屬于南方的龍眼樹和柚子樹;比如芭蕉下?lián)]動手里的鐮刀或短柄鋤頭的底層人們,那種南方特有的生活場景,等等。它們構成了南方獨有的生活日常,構成了一個理解人類生存方式及與自然溝通的方式。無論楊映川還是陶麗群,她們同樣描述了南方所擁有的“芭蕉葉”的生命符號。這種自然界饋贈給人類的自然之光和溫暖,既不是征服也不是解脫,而是作家的精神家園和心安之處的棲身地,是人的生命與自然彼此交付的一種啟示。
楊映川和陶麗群則以人為出發(fā)點,審視文學表達中南方所蘊含的社會現(xiàn)實、地理空間和歷史文化,并以此進行價值判斷。如楊映川在小說《有人睡著就好》中就發(fā)出靈魂叩問:“宇宙規(guī)則是什么?宇宙規(guī)則就是平衡。”⑧小說提示了人在宇宙中是一個渺小的存在,人只有尊重自然,才能與自然達成某種平衡。中醫(yī)強調的是陰陽五行調和,也強調人與自然的平衡和諧。所以嚴諾希望自己最后的時刻最好是能走到一片人跡罕至的山林,讓自己坐在一棵樹下慢慢呼出最后一口氣,讓落葉覆蓋自己,讓雨水澆灌自己,讓大地擁抱自己,最終實現(xiàn)以最自然的形態(tài)回歸自然。這是楊映川式的文學浪漫。
陶麗群的小說有“呼喚愛、引向善”的指向。如她在《白》中塑造了一個白化病加自閉癥孩子上善,還有隱忍善良的楊老太。她關注人與自然和諧發(fā)展的問題,關注女性的成長,關注南方底層弱小人群的命運。比如楊老太,比如上善,比如拉麗。
楊老太瞧了上善一眼,她一直紋絲不動坐在沙發(fā)上,離她們稍遠,彎著細小的脖子,像一個認真的聆聽者。拉麗知道她其實什么都聽不進,也有可能聽進去了,這一點她從來都不能確定。她不會對你的話做任何反應,薄嫩的嘴唇仿佛不屑般緊緊抿著。她有自己的世界,一個拉麗完全陌生的世界。她時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沒人能走得進去。多半時候,拉麗甚至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這一點常常讓拉麗在黎明醒來時惆悵萬分。⑨
陶麗群的《白》和《七月之光》,書寫的都是“南方以南”的故事,文本表達的都是“南方以南”的人和“新南方”的敘事。《白》中的上善是一個極度沒有安全感、令人無比心痛的孩子,一個白化病加自閉癥患者,一個在單親家庭成長的孩子,一個缺失父愛的孩子。在她靜默的世界里,她無法看清這個世界除了“白”之外的其他色彩,所以上善的自我封閉,是對這個世界不夠善良的反擊。作家沒有過多分析上善患上白化病和自閉癥的原因,但她提到了人性中存在的種種不美好、不善良,以及人類對自然界的肆意破壞所帶來的后果,喻示著這種對自然的破壞會給人類帶來反噬的世界性問題。她從人心出發(fā),關注人性,關注孤獨,關注底層,關注弱小。小說描述了楊老太在矯正有自閉傾向的孩子上善的過程中,會在每次耐心治療之后,總是貼心抓幾顆糖放進上善的口袋。楊老太的舉動使得上善的心慢慢向人舒展,楊老太試圖用細微的行動溫暖可憐、敏感而又冷漠的上善,并努力把上善帶出自我封閉的世界,回到有溫度、有感情、有安全感、有自然之光照耀著的真實世界。小說中的楊老太真實展現(xiàn)了女性寬廣、慈悲和善良心性的胸懷。楊老太是一位善良貼心的拯救者,她有她的缺失,也有她的遺憾,但她愿意把愛給予更弱小的人。她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結婚,也不會有自己的小孩,但她選擇了隱忍,她渴望愛,渴望親情,渴望善,也渴望被善良對待。因而楊老太和上善的出場,如同在黑暗中堅持野蠻生長的南方植物,它們的葉面總是朝著有光的方向傾斜、生長。如同普通人和底層人向著自然之光自覺散發(fā)出來的溫暖和亮光,它令人感動,它也使這個世界同樣可以閃爍著無法抗拒的自然之美、生態(tài)之美,可以讓人心安,讓人不會沉淪,讓人重生,讓人覺得世界的美好。
朱山坡在《新南方寫作是一種異樣的景觀》一文中描述了他心中的“新南方”:
南方雨水充沛,植被茂盛,經常發(fā)生洪災,陽光和空氣都好得無可挑剔,幾乎看不到枯枝敗葉,看不到草木的新舊更替、頹廢和衰亡。有時候我去野外看到那些植物綠得發(fā)亮,你看得見它們在生長,在舒展,是活的,在陽光下每一片葉子都發(fā)光,好像要張開嘴巴跟你說話。一切都生機勃勃,我們仿佛能聽得見小鳥飛翔和動物奔跑喘息的聲音。⑩
朱山坡的南方是靈動的,是肆無忌憚的,是野蠻生長的。從楊映川的《有人睡著就好》和陶麗群的《白》《七月之光》等文本表達看來,她們的女性寫作所彰顯的也大多是南方氣象,是靈動的自然之光和生態(tài)之美的疊加,具有“事實上更傾向于地理的與精神的同一性,是一種包容了多元化的內在趨同,代表的是基于文化價值共同體的想象性整合”11的生態(tài)意識。楊映川和陶麗群的女性書寫意義在于:作家通過與底層的生命和現(xiàn)實生活保持著密切而鮮活的聯(lián)系,實現(xiàn)了生存記憶的文學表達。它存在于現(xiàn)實中的故鄉(xiāng)、田園、牧場、山林,以及南方自然界的一切,是對人類生存境遇的自覺體恤。而自然界的萬物生長可以修正自己的錯誤,但人類卻很難修正自己的錯誤。從人性角度而言,“人永遠都無法知道自己該要什么,因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來生加以修正”12。因此,楊映川和陶麗群的文學書寫,應該有能力溫暖這個世界,給人帶來光明和希望,對人性的關照,對自然萬物的關照,可以讓人變得更善良,更純潔,對別人更有幫助。小說表達了人與自然和諧的主題。關于生態(tài)的問題,那就用生態(tài)的辦法來解決,尊重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天人合一”的審美境界關乎著人類生存的命運,作家來自原鄉(xiāng)的“文化基因”也體現(xiàn)了人對自然生態(tài)的尊重與體恤。
三、生命之光:平衡與和諧的生命意識
陶麗群是一位有情懷的作家,她在呈現(xiàn)苦難敘事時總是尖銳地刻寫著靈魂內核的生命感受。陶麗群的《七月之光》,故事源自一位老人老建孤獨的生命體驗。老建是個高個子的六十一歲老人,瘦削的臉上棱角分明,看人的時候目光坦誠。他喜歡竹排山,“像在虔誠履行一種只有他內心才明了的莊重儀式”13。小說揭示了人物精神和生理上的創(chuàng)傷將通過情感的撫慰與精神的強力支撐得以修復。他以非常寬容的姿態(tài)接納了殘缺的自己,也最終接納了那個曾經是敵國的有智障的孩子。
透過陶麗群的文本實踐,我們看到了一個有良知的作家對文學所做出的努力與堅守?!镀咴轮狻分械睦辖?,他的孤獨是植入命里的符號,但他對弱小的關愛,對人性的期待,對普通生命的重視與守護,讓我們看到了生命之光。當老建將自己安放在山林中,聽著竹葉在微風中沙沙響,聽著鳥鳴蟲叫,以及一些無法尋到出處的聲音,我們會被這種接近于生命的美好安靜突然感動了。這是生命的音符,也是生命的律動,它能給人以心安,給人以希望。
一頭栽下去!四十年來,這個念頭不斷模模糊糊閃過老建的意識,就在它一點點將要麻痹并吞噬掉他時,隨后突然而至的強烈自責將它猝不及防擊潰了。危險的、不斷重復的、又不斷被擊潰的意識。它們像兩個老建,幾十年來在他的身體里血肉橫飛地搏斗,都想將對方置于死地。14
陶麗群用自己的視角,塑造了底層人群的生活群像,讓我們體悟到了那場戰(zhàn)爭帶來的心靈創(chuàng)傷和反思,以及對弱小生命的惻隱之心。小說回敘了那場戰(zhàn)爭的往事。六十一歲的老建,從帶著落地生根的恨意和倔強的撕裂感,到悄無聲息地在這個遺落的村子里生活,他注定是一位孤獨者。因為那場戰(zhàn)爭帶來的創(chuàng)傷,雖然他身上沒有一處傷口,“但劇痛常常從他的意念深處生發(fā)出來,他無法阻止和控制,只能忍受它鋒利的獠牙啃噬”15。他像個命懸一線的人,無數次在夜的深黑處痛苦得難以自拔,又無數次將他的求生意念一次次拉回他的軀體。我們看到了一種存在的可能性,那便是孤獨的老建是一位精神的逃逸者,同時又保持著對生命的尊重與初心。他關注弱小,同情弱小,對生命懷有悲憫之心。他明白:人只有學會寬恕,人必須學會寬恕。這似乎是孤獨的老建對生命意識最原始的、最樸素的注解和律動。在南方,一個萬物蓬勃的七月,當太陽破云而出,蟲鳴開始在光亮的天色里喧鬧起來,這時的老建形單影只。當老建從恍惚的世界里醒來,想起每次去弟弟家回來,抽身離開熱氣騰騰的家庭氣息,他總會好幾天回不過神來。這看似不近人情的老建,他是孤獨的,也是倔強的,但又是清醒的。他毫不吝嗇地將弱小的生命與自我情感連接在一起,尊重一切生命,尊重生命的美好,讓我們體悟到生命之光的神圣與堅韌。
他折了根細竹條子,把摘下的圓白蘑菇串起來,串了兩大串子,掛在手臂上慢慢下山。明亮的陽光透過茂密的竹葉射下來,林子里到處都是從竹葉間漏下來絲綢般的光線,新鮮濕潤的空氣里帶有竹葉的清香氣息。林子里并不寂靜,竹葉在微風中沙沙響,鳥鳴蟲叫,和一些無法尋到出處的聲音,但你會從這些并不算嘈雜的聲音里聽出更大的安靜,像來自人內心深處的安靜,你會被這種接近于生命的美好安靜突然感動了。16
戰(zhàn)爭的影響是深遠的,老建見識過太多的生死,親歷那場戰(zhàn)爭的老建,失去了作為男人的尊嚴,他需要時間自我療傷,有時要付出一輩子的時光。于是我們在陶麗群的文學表達里,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老建是那么喜歡和林子里的安靜融為一體,像暮年的生命一樣寂靜。這種“接近于生命的美好安靜”,這種貼心的生命意識,它是如此令人動容,也令人悸動。
娃和女人。老建瞧著,瞧著,心里軟軟地,一股如火般炙熱的激情油然而生,激情在他體內催生出奇異的力量,溫暖而堅硬的力量。力量慢慢在他身上游走,朝一個地方游去。一縷細小而尖銳的疼痛在小腹下隱隱彌漫而來。疼痛過后,他感覺那力量在小腹下凝聚了,力量慢慢催生出了結實的堅硬,那堅硬漸漸變得清晰起來。老建感覺全身的血液在身體里咆哮著奔跑,蓬勃的力氣在他的體內膨脹,他紅頭漲臉的,望著洛的雙眼放出奇異的光芒。
“洛!洛!”他輕聲叫起來,拉住她手的,按在蓬勃堅挺起來的地方。
“洛!洛!”他哭了起來。17
這是小說的結尾。小說的敘事邏輯嚴密,洛是一個好女人,她是老建心中無比重要的人,而老建也是洛心里的那束光,是她全部的向往,但那場戰(zhàn)爭使老建喪失了作為男人的尊嚴,由一個驕傲的、溫暖的男性變成了一個不完整的、有殘缺的、心變硬的男人,兩個那么相愛的人最終沒有結合在一起。呆呆,一個在集市上被別人撿到并被送到老建身邊的異國孩子,他敏感、懂事,充滿被人遺棄的驚恐,像只可憐的小狗。這個有些智障的孩子,把老建當成了救命稻草,那怯怯喊出一聲聲的“爸爸”,融化了老建內心的堅冰。這時的老建是脆弱的、無助的、破碎的,他需要一個溫暖的懷抱,需要一只溫暖的手,安撫他孤寂的無處安放的悲傷靈魂。恰恰是這個被遺棄的異國孩子,這個智障的小孩,成全了老建,安撫了老建。于是,這一老一小,在昏暗的榕樹下生生坐出了相依為命的模樣,如同生命之光的召喚。陶麗群的故事令人心生悲憫。老建和洛,老建和被遺棄的異國小孩,在許多不為人知的背后,那些關于愛的故事,那些關于親情的故事,那些關于生命的故事,一代人又一代人,或者在半道走散,或者在半道相聚。老建、洛和異國小孩,他們經歷著的,也許是現(xiàn)實生活中父母兒女經歷著的事情。陶麗群的南方寫作,根植于她的文化“母體”,符合南方符號集群景觀。在作家的筆下,潛藏著南方的激情和生命意識,還有一種自我抵達的生命體驗。
廣西作家的創(chuàng)作內核無疑凸顯了一種“新南方”文化基因價值,他們立足現(xiàn)實,立足人本中心,最后的落腳點和聚焦點都是通過個體的生存價值和生命價值關聯(lián)性得以呈現(xiàn)。楊映川和陶麗群的女性書寫,無論是其拯救意識、生態(tài)意識和生命意識的表達,都是對人性之光、自然之光、生命之光的一種肯定。因此,作家在面對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以及對民族性與世界性邏輯關系問題的把控上,是“各文化、各地域在面對這些共同問題時,通過交流對話,會產生相似卻又符合相應區(qū)域、群體的具體辦法,這便是多元現(xiàn)代性的實質。在文學層面,這就要求作家們超越以往較為狹隘的民族、地域視野,以更大的格局、更包容的胸懷去把握現(xiàn)實,去呈現(xiàn)各區(qū)域、各群體在面對這些普遍問題時的不同經驗,從而創(chuàng)作出具有更高價值的文學作品來”18。唯其如此,廣西作家的文學書寫才能取得更高的全球性意義和更高的文化價值,才能趨向光,才能承載更多的生命之重和生命價值。
【注釋】
①⑥肖晶:《邊緣的崛起——桂軍當代女性文學的文化探析》,河南人民出版社,2011,第34、243頁。
②④⑤⑧楊映川:《有人睡著就好》,《青年文學》2020年第5期。
③肖晶:《隱形書寫與女性創(chuàng)作》,《學術論壇》2008年第8期。
⑦12米蘭·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許鈞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第3、9頁。
⑨陶麗群:《白》,《青年文學》2018年第7期。
⑩朱山坡:《新南方寫作是一種異樣的景觀》,《南方文壇》2021年第3期。
11曾攀:《“南方”的復魅與賦型》,《南方文壇》2021年第3期。
1314151617陶麗群:《七月之光》,《民族文學(漢文版)》2020年第3期。
18傅錢余:《土家族作家田瑛的誤讀和再發(fā)現(xiàn)——兼論文學的民族性與世界性》,《民族文學研究》2021年第4期。
(肖晶,賀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