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忠
六七年前,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我去了本地一家煤礦當(dāng)技術(shù)員。雖說是在一個城市,卻又離家比較遠,于是時而住宿舍時而回家成了我那段時間的常態(tài)。雖然大學(xué)選擇地質(zhì)專業(yè)的時候,就已經(jīng)對自己未來的工作有了大概的了解,但是當(dāng)真正去煤礦參加工作的時候,心中還是有些忐忑,新聞上常常聽說的煤礦事故在我腦?!把h(huán)播放”,對煤礦的好奇與恐懼成了我那段時間揮之不去的夢魘。不過好在煤礦安排技術(shù)員不用每天下井,更多的是在辦公室做資料。這讓我這個煤礦新人有了一些心理安慰。
還記得剛到煤礦時,無論是工人還是礦領(lǐng)導(dǎo),見了我們這群新來的技術(shù)員,都喜歡和我們開玩笑。有人每天一見著我們就講煤礦發(fā)生過的各種事故、各種奇聞怪談,有人跟我們講他的光榮歷史,讓我們跟著他每天鏟一噸煤……打趣我們這些新人成了他們必不可少的快樂源泉。而在我初到煤礦的那段時間,煤礦也確實給我?guī)聿簧偾八从械捏w驗。
記憶最深的就是第一次乘坐罐籠下井,煤礦罐籠就像是電梯一般,連接著地面與井下,不同的是罐籠比電梯簡陋了許多。因為要方便運輸物料,所以長方體的罐籠不是全封閉的,前后兩邊都有開口。而且礦井常年潮濕,整個罐籠銹跡斑斑,看起來倒像是個老古董一般,只有井口的設(shè)備標(biāo)識牌宣告著它的成熟與可靠。而乘坐罐籠,名為“坐”,其實是大家都擠在一起站著,仿佛上下班高峰期的電梯一般。當(dāng)然,如果不是下方400多米的深坑讓我腿腳有些發(fā)軟,以及快速下降過程中傳來的陣陣寒風(fēng)讓我瑟瑟發(fā)抖,那么把它比喻成大號的電梯也不是不可以。
還記得罐籠下降的一瞬間會晃動一下,我們這群新人都抓緊扶手大氣不敢喘,引得工人們又是一陣嬉戲,罐籠下降的幾分鐘里,我們都緊緊盯著前后方的出口,垂直的井筒訴說著地底的莊嚴(yán),可是我們更多的是既想讓罐籠慢一點又想著怎么還沒到地底。終于,當(dāng)罐籠停穩(wěn)后,大家都松了口氣,腳踏實地的感覺真是太好了,哪怕是“400 多米深的實地”。當(dāng)時因欄桿抓得太緊,虎口竟有些隱隱作痛。
在煤礦的日子里,有些記憶就如同第一次乘坐罐籠一般,仿佛就發(fā)生在昨日般鮮活難忘。而有些記憶卻不知怎么的,竟與我漸行漸遠。只是偶爾的某一個片段突然浮現(xiàn)于腦海,提醒著我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些事,遇到的一些人。是太過平凡以至于忘卻嗎?那又為何不徹底消散于記憶深處呢?我努力回想,總算想起一張模糊的臉,一個漸漸忘卻以至于不敢確定的名字:趙海。
關(guān)于趙海的樣子,我已經(jīng)不大能形容得來,只記得大約不到一米七的個頭,普普通通五十多歲男人的臉,沒什么明顯的特征。屬于那種無論是扎進菜市場還是扔進人堆里都毫不起眼的普通長相。記得第一次見他,是在煤礦的安全科,他是煤礦的一名電工,因為安全檢查時被發(fā)現(xiàn)操作不規(guī)范,被罰了兩百塊錢。剛從井下上來的他,似乎和其他礦工別無二致:肥厚的窯衣早已裹滿了煤灰,映襯著仿佛那張大黑臉才是真人本色。歪戴著安全帽,斜挎著工具包,頭燈還亮著,但他卻只是拿在手里把玩著。
“把罰款單給我開好?!?/p>
“罰款都交了,還要罰款單有啥用?你還能報銷了不成?”有熟人打趣他。
“沒罰款單我可說不清!回家要給老婆看咧?!?/p>
“老婆還怕你貪污了這兩百塊錢?你是不是干啥對不起老婆的事兒了?”那人繼續(xù)消遣他。
趙海聽后也不惱,只是憨憨地笑了笑,拿起開好的罰款單就走了,看著他身后的一長串黑鞋印,我當(dāng)時心想:恐怕掃地阿姨要不高興了。
也就是這次見面之后,我開始發(fā)現(xiàn)我總能在煤礦的各個地方看到趙海。有時是不經(jīng)意間瞥一眼窗外,恰巧看到他匆匆走過的身影;有時是在井下某條巷道遇到他正在維修設(shè)備;甚至是上下班的路上有時也會遇到他騎著摩托車飛馳而過。
不過雖然“知道”了這么一個人,但是要說“認(rèn)識”,還得從一件事說起。
那天剛好是煤礦安全檢查,從礦長到技術(shù)員都要下井對煤礦各個方面進行檢查。我們這群新人沒經(jīng)驗,于是礦長就安排我們根據(jù)專業(yè)分成幾個檢查小組,由各專業(yè)副總工程師任組長,讓我們跟著各自的組長去檢查,一方面是給組長打打下手,另一方面也在檢查過程中實地學(xué)習(xí)煤礦相關(guān)知識,以便更好地適應(yīng)煤礦的工作要求。一趟檢查下來等于把煤礦走了個遍,大家累得話都懶得說了,汗水更是蜇得眼睛都睜不開。
檢查完一升井,大家都向澡堂沖去,爭著要將一身的煤泥和汗水洗去。所有的礦工都知道,滿身煤泥最難洗干凈的地方,就是眼瞼。如果是正常的洗臉方法,無論用多么好的洗面奶都無法將眼睫毛處的那一抹煤泥洗去,非要瞇著眼睛,用潮濕的毛巾反復(fù)擦洗才可以。所以有時在路上見到有些神情疲憊的男人,臉上居然還涂著黑黑的“眼影”,那么十有八九就是一個想著快些回家、沒有好好擦洗眼瞼的礦工。
就在洗完澡后,一個技術(shù)員卻遇到個麻煩事:他洗完澡到更衣室換衣服,看到一個凳子上放著一塊坐墊,以為是公用的,便坐了上去。沒想到這一坐可好,還不等他穿完衣服,便從澡堂出來一個工人,似乎還是當(dāng)?shù)氐拇迕?,對著他就是一頓臭罵。那個技術(shù)員也是個新人,被嚇蒙了,不停地道歉,但是這個工人卻始終不依不饒地罵個沒完。不一會兒一些洗完澡的工人三三兩兩地圍了過來。而我也在其中站著,但是我卻有些不知所措,有上去勸一勸的心思,卻又指揮不動自己的雙腿,始終沒有向前邁出一步。就在這時,從我身后竄出一個光溜溜的身影攔在兩人中間,叉著腰沖那個工人大喊:“老劉,你要干嗎?一塊墊子,你還要當(dāng)成傳家寶了?為難個新人干嗎?”那人不知是被他這赤裸裸的造型嚇了一跳,還是讓他問的一時語塞,氣勢頓時矮了下去。又有幾個工人勸了起來,總算是把這事平息了下來。那赤裸的身體轉(zhuǎn)過身來去穿衣服,我才看清楚,原來正是趙海。一時間我竟有些佩服他,上次見他還是一個有些懼內(nèi)的男人,這次竟有如此的氣勢。能夠在這種關(guān)頭挺身而出,這讓我自愧不如。
就這樣,我和趙海雖然沒有什么交集,但可能是出于對趙海的佩服,我倆不知從何時起成了點頭之交。
在煤礦工作一段時間后,便沒有了剛來時的那種好奇與新鮮,無論是多么駭人聽聞的事故或者新鮮出爐的秘聞,我們這群新來的技術(shù)員都只可以維持“三分鐘熱度”了。倒是我們這群新人之間也越發(fā)熟絡(luò)起來,每天大家一起吃飯、工作,下班一起約著出去玩,或是在宿舍談天說地,高談闊論。煤礦枯燥的生活也因為一群小伙伴而有了一抹色彩。
記得一天晚上大家正在宿舍開“臥談會”的時候,突然間一片漆黑,短暫的錯愕后有人出門去看,樓道里還亮著燈,別的宿舍也有透出光來。十有八九是宿舍燈泡壞了。于是我們的“臥談會”也就升級成了“伸手不見五指臥談會”。
第二天中午吃完飯,宿舍就有人去倉庫領(lǐng)燈泡,結(jié)果卻又帶回來一個人——趙海。我們都打趣道:“換個燈泡而已,居然把趙師傅都請過來了!”原來是領(lǐng)燈泡的人回來路上恰巧遇到趙海剛吃了飯,趙海問了幾句后就跟來,說是順便給檢查檢查線路,如果只是燈泡壞了也就順手幫我們換了,如果是有別的問題也能一并解決了。
燈泡很快就安好了,檢查了線路也沒什么問題。趙海收拾著他的工具包,和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問我們都是哪里人、都學(xué)的什么專業(yè)、單位能給我們每月發(fā)多少錢之類的。聊著聊著,他便說起了自己的女兒,言語之間滿是自豪:“我女兒和你們差不多大,上的財經(jīng)大學(xué),去年剛畢業(yè)就直接被銀行錄用了!”
“那挺好的,現(xiàn)在找工作這么難,你女兒一畢業(yè)就能去銀行,給你省了不少事兒哩?!?/p>
“那是!我這當(dāng)了一輩子煤礦工人,哪有本事給她找好工作?我一直就教育她,當(dāng)?shù)臎]本事,以后都得靠自己。在學(xué)校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才能有出息!咱這當(dāng)?shù)模痪椭竿⒆佑袀€安穩(wěn)的工作么,別和自己一樣,一輩子在煤堆里打滾兒!”
自此,我們欠了趙海一個“裝燈泡”的人情,也知道了他有個銀行工作的女兒。但是我們與趙海之間仍舊像是兩條平行線,即便是在工作中,也少有交集。
一次,大家正在閑聊,突然一個人插了一句:“你們知道趙海每天下井吃什么嗎?”
由于礦工們勞動強度大,而且工作時間長達八個小時乃至更久,期間無法上井,所以在許多大型煤礦是會有專人在飯點按時給井下送飯的,有個專門的稱呼叫“班中餐”。但是在我們這個小煤礦,卻取消了這項“福利”,所以大家只能自己帶飯。而一般大家圖方便,也不會把家里的飯菜帶到井下,一來是攜帶不方便,二來則是到了飯點飯菜早就涼了,吃到肚子里難免會不舒服。所以一般都是帶些方便面、八寶粥之類的,再來點火腿、燒餅,提上保溫壺,到了飯點用熱水泡著吃。
趙海的“班中餐”是什么呢?
“一包方便面!”那人補充說“就一包方便面!而且從來沒變過!”
我們好奇道:“真的假的?夠他吃嗎?”“聽誰說的?不可能永遠都只吃一包方便面吧?”
“聽我們科長說的,從來都是一包方便面?!蹦侨死^續(xù)透露:“而且呀,方便面從來不在單位附近買。因為嫌貴,都是整箱買了放家里,每天只拿一包?!?/p>
“那他不餓嗎?”“為啥不帶點干糧?”我們又七嘴八舌議論起來。長期下井的工人們每天吃同樣的食物,總有吃膩的時候,就是偶爾一頓不吃也并不稀罕,但是能夠長年累月只吃一包方便面的,卻是第一次聽說。
從那以后,我們下井每次遇到趙海,都會特意關(guān)注一下,看看他的伙食,最后經(jīng)過我們“多方驗證”,趙海確實每次都是一包方便面之外,別無它“餐”了。
這不禁激起了我們對趙海的興趣,他這樣的老電工在煤礦是很吃香的,工資能有我們這些技術(shù)員的兩三倍,但是卻連下井帶的飯都只是一包方便面。而這興趣又驅(qū)使著我們想去知道更多他的消息。于是一時間趙海的消息成了我們談?wù)摰念^條。
“我聽說趙海從來不和別人一起吃飯,就是下了班別人請客也是從來不去!所以現(xiàn)在大家聚餐都沒人叫他了。”
“知道不?趙海沒有手機!老人機都沒有!單位想要聯(lián)系他,都是只能給他家里打電話。”
“聽說趙海工資都給他老婆看病了,他老婆有慢性病,常年吃藥?!?/p>
……
一時間,趙海上了辦公室的“熱搜”,真真假假的消息時不時地傳到耳邊來。但是趙海終究只是個普普通通的煤礦工人,任由我們的“吃瓜”熱情高漲,但是沒過多久就再也沒有什么能激起我們興趣的消息了。
后來的一段日子又恢復(fù)了往常的平靜,日復(fù)一日地做臺賬、繪圖,時不時的上級檢查,改不完的設(shè)計,忙不完的工作,讓人疲于應(yīng)付。每天晚上回到宿舍談天說地的環(huán)節(jié)成了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光。
而趙海還是一如既往,每天準(zhǔn)時準(zhǔn)點上下班,工作上是一把好手,私下卻又與人鮮有交集,平靜的生活仿佛不曾泛起一絲漣漪。偶爾遇到他,問個好,或是點點頭。說是陌生人吧,也不是;說是熟人吧,更談不上。
那天遇到他,大概是夏天的下午三四點鐘,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在辦公樓下的臺階上,趙海正和幾個電工坐在那里曬著太陽。我看著他,笑了笑。他也沒說話,沖我點了點頭。
煤礦工人都很喜歡曬太陽,一方面是每天在幾百米深的井下工作,一整天見不到太陽是常有的事。因此對于太陽,在心理上都有著異于常人的熱愛。另一方面,則是有著一個很現(xiàn)實的原因:
井下長期陰冷潮濕的環(huán)境,讓礦工們厚重的窯衣永遠都是潮濕的,穿在身上黏糊糊的。更何況井下勞動的工人們哪有不流汗的,一天工作下來,個個都是汗流浹背,窯衣仿佛能擰出水來。工人們每天穿著潮濕的、裹夾著煤渣的衣服下井,再穿著更加潮濕、裹夾了更多煤渣的窯衣上井。聽說之前也有礦領(lǐng)導(dǎo)提出購買烘干機,但是最后為了“控制成本”也就不了了之了。于是炎炎的烈日對于煤礦工人來說,成了夏日最好的饋贈。
所以在人們都躲著嚴(yán)酷的陽光時,礦工們卻在烈日下享受著日光浴也就司空見慣了。
然而卻不曾想,這竟是我最后一次見到趙海。
大約也就過了一兩天,正巧在機電科聽到似乎有個電工無故曠工了,而且還聯(lián)系不上人,要罰款之類的。我也沒放在心上。
隔天再來單位,一條關(guān)于趙海的消息,在個別人之間悄然傳播開來:趙海出車禍了。聽說是凌晨五點多,在騎著摩托車來單位的路上,不知什么原因,竟連人帶車翻溝里了,當(dāng)場便暈了過去。幸虧路過的司機報了警,接著便被救護車?yán)吡?。由于沒有手機,都聯(lián)系不上他的家人,還是交警根據(jù)他隨身攜帶的單位門禁卡找到煤礦,才又聯(lián)系到他老婆的。
接下來的日子,便又再無趙海的消息了,我也一時間忘卻了他,大概過了月余,不知是誰提了一句:“趙海怎么再沒來上過班,還在醫(yī)院呢?”一時間。大家“恍然大悟”般地又記起了他,各種消息五花八門地匯集起來。有人說:“聽說傷得太重,沒救過來?!贝蠹衣犃瞬唤魂囃锵?,有說“是個好電工”的,有說“可憐受了一輩子苦”的,有回憶其生平往事的,有為其父母妻子生計發(fā)愁的……
然而不等大家悲天憫人片刻,又有人站出來說:“凈胡說!聽說是人家女兒不讓他來煤礦上班了,現(xiàn)在去銀行當(dāng)保安了?!币粫r間,大家又紛紛稱贊起來,有說“生了個好女兒的”,有說“累了一輩子,也該歇歇了”,還有人喊著問是哪家銀行的,要去看看他……
接下來的幾天里,趙海的消息時不時地傳到我耳朵里,大家都熱衷地談?wù)撝?,有說車禍去世的,有說換工作的,還有說還在醫(yī)院躺著的……各種消息讓人難以分辨。而唯一確定的,就是趙海再也沒有回到過單位。
我不禁想起和他的最后一次見面,如此普通的一個下午,如此平淡無奇的點頭微笑。仿佛每一次相遇都只是一場循環(huán),但是現(xiàn)在這場循環(huán)卻戛然而止了,后續(xù)的各種消息仿佛只是為了給這個循環(huán)畫上一個體面的句號。然而至少在我的世界里,確實沒有這個人了。
大概也就十天半個月的時間,便再也沒有人談?wù)撢w海了,仿佛趙海的去向與之前關(guān)于趙海的每一條消息一般,并無什么不同,也仿佛從來都不曾有過這么一個人一般。大家繼續(xù)談?wù)撝刻斓男迈r事,繼續(xù)被新的人和事吸引著。
而我也漸漸忘記了趙海的模樣,只記得大概有過這么一個人,這么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