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英 姜 偉
(1.東北石油大學人文科學學院,黑龍江 大慶 163318;2.黑龍江八一農(nóng)墾大學土木水利學院,黑龍江 大慶 163319)
“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孝道不僅是所有德行的根本,是一切教化產(chǎn)生的源頭,而且也是中國初民文明建構的價值原點和最初的哲學思考。自人猿揖別,人類自我意識產(chǎn)生之日起,人類面臨著自身繁衍生存的各種困頓和挑戰(zhàn),為了更好地生存和發(fā)展,就開始了對美好生活的不懈追求和思考,這不僅是一種價值訴求和頂層設計,更是人類對自身生命的最初哲學思考。
梁漱溟先生說:“中國文化是一種早熟的文化”,早熟的農(nóng)業(yè)基礎和農(nóng)耕文明使中國文明初曙歷經(jīng)“家庭—國家—私有制”的獨特路徑,與西方所面臨的擁有私有財產(chǎn)的個人,為了更好地生活所理性思考創(chuàng)造和占有更多的財富、過上更美好更幸福的生活所經(jīng)歷的“家庭—私有制—國家”的路徑截然不同。中國的先民們面對的是各種自然災害和未及分化的部落、氏族和原始家庭,加之銅石并用的原始生產(chǎn)工具,使先民們無法掙脫血緣紐帶,家庭和家族的和諧有序就成為其生存和發(fā)展的重要依托和前提,反映在觀念上就是“孝”。
作為一種調(diào)節(jié)和規(guī)范人倫關系的血親觀念的“孝”到底起源于何時?其價值意義何在?學界至今尚有爭議。但剖根溯源,必然有其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歷史過程。
1.“孝”觀念的產(chǎn)生
原始先民對于“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禮記·祭法》),認為萬物皆有神,處于一種自然神崇拜時期,在以神秘性和籠統(tǒng)性為特征的原始思維的支配下,商人也尊神重巫,“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禮記·表記》),并且認為地位最高的是“帝”或“上帝”,主宰各種自然力和一切人間事務,所以殷人頻頻舉行大規(guī)模的祭祀活動。殷人雖已產(chǎn)生祖先崇拜,但祖宗神的地位居于第二位,被祭祀只是因其生前擔任最高祭司,死后方“賓于帝所”,侍帝左右,從而成為上帝與人世的溝通橋梁和紐帶,可見,殷人尚處于自然神崇拜和祖先崇拜尚未分離的狀態(tài)。
而隨著偏處西方的“小邦周”的逐漸強大,利用商紂的腐敗和商人主力部隊轉戰(zhàn)東南淮夷之機,起兵伐紂,“小邦周”戰(zhàn)勝了“大邑商”,建立了周朝?!爸茈m舊邦,其命維新”,周人依靠自身力量建立了新王朝,并且建立了兼具政治權力統(tǒng)治和血親道德制約雙重功能的宗法制度,周人把崇拜的目光從天上移到了人間,確立了宗廟祭祀制度。據(jù)《禮記·王制》載,周天子為七廟,諸侯為五廟,大夫為三廟,士為一廟。周人不但確立了祖先崇拜的廟祭制度,而且賦予了其人文內(nèi)涵,把祭祖與行孝緊密結合,充分體現(xiàn)“親親”與“尊尊”的“禮治”文化。范文瀾指出,周文化是一種“尊禮文化”,王國維也認為,禮是“周人為政之精髓”,是“文武周公所以治天下之精義大法”。但周人也并不是完全排擠自然神,只是更加重視祖宗神而已,在周人看來,崇天之“德”與敬祖之“孝”是二位一體的,后稷和文王作為祖宗神是溝通天人的神使,就這樣周文化實現(xiàn)了天人貫通,天人合德。后經(jīng)儒家孔孟的發(fā)揮,漢代董仲舒的論證,宋明理學的全面提升,“天人關系”問題成為中國哲學立論的原點,貫穿中國傳統(tǒng)文化發(fā)生和發(fā)展的全過程,使中華文明成為一種“重人倫、尊禮義、家國同構”的文明類型。[1]
2.“孝”文化的確認
關于“孝”的具體內(nèi)涵是非常系統(tǒng)而豐富。雖然說孝的觀念正式形成于西周初年,但是行孝和盡孝早已貫穿于原始先民的生活和生產(chǎn)中,成為其生活方式和社會秩序的表征。早在傳說中的堯舜時代就已作為一種“總德”而被重視和思考的,“舜盡事親之道,而瞽瞍厎豫。瞽瞍厎豫,而天下化。瞽瞍底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此之謂大孝?!?《孟子·離婁上》)“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見之矣。”(《孟子·王章上》)司馬遷在《史記·五帝本紀》中更是明確指出,“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鬃釉诮嬋寮摇叭省钡膶W說時,更是將其根本定位于“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論語·學而》)。[2]
“孝”一方面是指尊祖敬宗,報本返初。周人認為“鬼神饗德”,“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只有敬畏天命,繼承效法先王之德,方可不墜天命,國祚綿永,因此,周人的孝觀念是以“享祭”的形式存在的,“祭者,所以追養(yǎng)繼孝也”(《禮記·祭統(tǒng)》)。周人在宗廟中的祭祖活動,“大宗”和“小宗”不僅各有一套儀式和規(guī)范,而且周公“制禮作樂”還賦予了周人廟祭一種新的人文內(nèi)涵?!胺蚣烙姓涯?,昭穆者所以別父子、遠近、長幼、親疏之序而無亂也。”(《禮記·祭統(tǒng)》)把尊祖敬宗與恪守孝道緊密聯(lián)系起來,使其成為西周宗法制度的核心,這就使繼統(tǒng)有序,不致紊亂,“禮治”天下。后經(jīng)儒家進一步發(fā)展和完善,“禮”被奉為社會運行的至高法則,貫穿整個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始終。
“孝”一方面是指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周人的尊祖敬宗觀念其實已包含把祖先的生命延續(xù)下去,生生不息之意,已體現(xiàn)出一種封建宗教倫理觀念?!安恍⒂腥?,無后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后也。君子以為猶告也?!?《孟子·離婁上》)關于此段文字的理解存在分歧,一種觀點認為“后”應該譯為“盡后代的責任”,舜不告而娶,他的這段婚姻既無父母之命,又無媒妁之言,必定是名不正言不順,所以孟子對他的行為做出了“大不孝”評論;一種觀點認為“后”應該譯為“后代、后繼者”,舜先娶后告是擔心觸犯“無后”這個不孝行,因為舜避免了“無后”,所以不稟告父母雖然也是不對的,但這是可以被君子們原諒的。但無論是哪一種理解,“盡后代責任”或“后代、后繼者”,其實婚姻的目的都不可避免地有著生兒育女,傳宗接代的重要使命。
“孝”最為重要的內(nèi)涵還是善事父母,以盡人倫??鬃幼鳛槿寮覀惱硭枷氲膭?chuàng)立者,率先提出了孝敬父母的思想,并對孝道進行了全面的闡釋?!靶┮舱?,其為仁之本與!”孝順父母、友愛兄弟,是“仁”的根本,是“愛人”的開端??鬃釉诒姷茏訂栃r,更是明確提出“色難”的標準,即保持恭敬與和悅的態(tài)度最難做到。孟子更進一步,“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見之矣”(《孟子·萬章上》),人不僅要一生行孝,而且,在盡孝與忠君相沖突時,明確首選盡孝,因為孝道源于人性,是人倫之本。同時,孟子將盡孝之事區(qū)分了層次,最下一層是“養(yǎng)體”,就像曾元贍養(yǎng)其父曾參一樣,每頓有酒肉,但飯后卻不問父親將剩余的飯菜送與誰,再高一層是“養(yǎng)心”,就是不僅讓父母吃好穿好,而且還要讓其開心快樂;最高層是“養(yǎng)志”,就是在讓父母快樂的同時,還助其實現(xiàn)愿望,如曾參侍奉父親曾皙時,每餐后都詢問父親將剩余的飯菜送與誰,成全其與人為善的愿望。[3]
3.“孝”文化的升華
首先,移孝作忠。曾子認為“忠者,其孝之本與”“放諸四海而皆準”,忠是建立在孝道基礎之上的,并且是天下通行的道理,將孝置于至尊的地位,并且跨越了時間與空間,成為永恒的命題,成為人類社會一切領域的終極法則?!笆戮恢?,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大戴禮記·曾子大孝》)忠君的忠已成為孝的一部分,不忠君就是不孝,可以說在曾子的理論中,忠已經(jīng)被納入孝的范疇,孝所使用的對象由子女對父母的孝已經(jīng)變成社會中的人對于君主的忠誠,曾子將孝道與忠君結合起來,為后世孝治天下的思想既奠定了理論基礎,也提供了情感支撐,從廣度和深度兩個維度進一步發(fā)展了孝道文化。[4]
其次,仁政理想。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孟子·公孫丑上》)孟子認為:每個人都有憐憫體恤別人之心,古圣賢王當然也有憐憫體恤別人之心,所以才有了憐憫體恤百姓的政治。用憐憫體恤別人之心,施行憐憫體恤百姓的政治,治理天下就像在手掌心里面運轉東西一樣容易了。孟子在此基礎上,還進一步提出“民貴君輕”論,“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孟子·盡心下》),百姓最為重要,土神、谷神位居其次,國君的分量最輕,所以,得到百姓擁護就能做天子。
孟子在繼承曾子移孝作忠思想基礎上,提出的仁政學說,進一步闡明了孝與治之間的關系,不但達到了治國的目的,也從實踐層面進一步完善了孝道文化。
再次,倫理升華?!岸Y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荀子·禮論》)荀子將君主地位提升至與天地和先祖并列,稱為“禮之三本”,并且“君者,國之隆也;父者,家之隆也。隆一而治,二而亂,自古及今,未有二隆爭重而能長久者?!?《荀子·致士》)荀子不但有意識地將君與親等同,忠孝混同,提出隆君就是孝親,要求臣子要像孝親一樣的忠君?!案改苌荒莛B(yǎng)之;母能食之,不能教誨之;君者,已能食之矣,又善教誨之者也,三年畢矣哉!”(《荀子·禮論》)父親能生下自己,但不能喂養(yǎng)自己;母親能喂養(yǎng)自己,又不能教誨自己,而只有君主既能養(yǎng)育又能教誨自己,因此,荀子認為君恩大于親恩,其對君主的過分推崇使孝道文化的政治意味更加濃厚,使孝道不再僅局限于家庭內(nèi)部,超越了父母血親人倫關系,拓展了其內(nèi)涵,上升至社會和政治倫理層面,但也逐漸衍化成政治統(tǒng)治的附庸,成為封建統(tǒng)治的工具。[5]
作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重要組成部分的“孝”文化,剝?nèi)テ洳豢杀苊獾臍v史局限性和封建宗法制文化烙印的外殼,究其最初的文化本意和精神內(nèi)核,我們不可否認“孝”文化不僅積淀了中華民族的原初價值追求,也蘊含著深刻的人文智慧,其具有共時性存在價值,是繼承和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培育和涵養(yǎng)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精神源泉和價值導引。
首先,“孝”文化涵養(yǎng)著中華民族深厚的民本思想?!拔沂钦l”“我從哪里來”不僅是人類的哲學之思,也是尋找自我和繼承自己的文化本源的過程。失去父母或家庭的孤獨和飄零之感使人缺乏安全感和面對一切的自信心,因此,尊祖敬宗、慎終追遠的為孝之思是為人尊嚴的彰顯,也是人生不息、奮斗不止的前行動力。夏朝時期,禹之孫太康失德,其弟《尚書·五子之歌》:“皇祖有訓,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焙蠼?jīng)西周初年周公“以德配天”“敬德保民”等思想的建構,到了儒家孔子提出“民以君為心,君以民為本”,“心以體全,亦以體傷。君以民存,亦以民亡?!?《禮記·緇衣》)可以說,進一步完善了民本思想。孟子更是明確提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民貴君輕”說,荀子還以舟水為喻,提出“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荀子·哀公》)。盡管民本思想在封建社會未能真正踐行,但其所蘊含的重民愛民恤民思想已成為后世治世之鑒。西漢的政治家賈誼強調(diào)“民者,諸侯之本也”,而且具體指出“國以民為安危,君以民為威侮”(《新書·大政》),唐太宗李世民從隋亡的教訓中,總結出“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貞觀政要·君道》)的道理。自然也塑造了仁人志士舍身為民的自我品行,“以天下為己任”“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奉獻和擔當,還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抱負和胸襟。
其次,“孝”文化孕育著中華民族堅實的家國情懷。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孝”道不僅僅局限于家庭的狹小氛圍,不只是強調(diào)晚輩對長輩的愛與敬,而是在追思先人、緬懷過往的情愫中,寄托了中國人對家庭、家族和國家的深厚情感。從西周初年周公制禮作樂開始,以嫡長子繼承制和宗廟祭祀制度為內(nèi)容的宗法制度的確立,就已經(jīng)明確了個人、家庭和家族“三位一體”的存在境遇。至儒家提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追求,千年而下成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綱領性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也使個人與家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兩漢社會更是以“求忠臣于孝子之門”為選官的最高準則,后世的科舉制雖然設置了具體的取士科目,但是士子的品行也是重要的考核項目,這就使得中國人的心靈深處形成了堅實的“對得起祖宗”和“無愧于國家”的理想和信念,使中華民族形成了堅不可摧的凝聚力和舍己為國的奉獻精神。中國人自古雖然沒有形成到超驗的上帝那里獲取永恒和不朽的虔誠和執(zhí)著,但是中國人所特有的家國情懷使其在為家為國的世俗社會生活中獲得了永生,正如《左傳·襄公二十四年》中所言:“太上有立德, 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盵6]
再次,“孝”文化培植了中華民族強烈的德行意識?!缎⒔?jīng)·圣治》中言:“父子之道,天性也?!毙⒌朗堑轮荆讨缮?,這才是人的天性?!笆率霝榇??事親為大?!薄笆氩粸槭??事親,事之本也?!笔谭罡改甘亲钪匾氖拢彩且磺惺谭畹母?,正是這種情感推動著人們修身養(yǎng)德,成為其重要的心理動因,使包含感恩與回報的“反哺之行”成為內(nèi)在之孝德轉化為外在孝行的具體措施。“德不孤必有鄰”,自己德行高尚也成為為友為鄰的重要條件和誘因。正是從這種思考出發(fā),儒家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利而利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衛(wèi)靈公》)的忠恕之道,也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的推己及人的恤老撫幼的同情觀,更有“君子之事親者,故忠可移于君”(《孝經(jīng)·廣揚名》),“事君不忠,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大戴禮記·曾子大孝》)忠君愛國的忠孝觀??傊偕菩橄?,孝道成了一切德行的開端,一切倫理道德規(guī)范都以孝為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