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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事裁判文書說理的基本要求與理想模式
——基于三則改判案件的經(jīng)驗考察

2022-11-21 08:11:25
關鍵詞:聶樹斌原審文書

高 尚

(中國政法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088)

加強和規(guī)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是深化司法體制綜合配套改革、推動司法責任制全面落實的重要舉措。由于對裁判文書說理整體認識的薄弱,人民法院在1999 年和2009 年先后兩次通過“五年改革綱要”推動裁判文書說理方式改革。但從實際效果來看,裁判文書說理性不強、說理不充分、論證不到位等問題仍未得到較好解決,使得一些案件不時成為熱點敏感案件,嚴重損害司法公信力。最高人民法院于2018 年6 月印發(fā)《關于加強和規(guī)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旨在“提高司法產(chǎn)品質(zhì)量和審判效率、推進司法公開、展示人民法院公正司法形象、改善人民群眾公平正義獲得感”①羅書臻:《加強和規(guī)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人民法院報》2018年6月13日,第001版。。然而,考慮到我國“案多人少”、地域發(fā)展不平衡等現(xiàn)實國情,如何將《指導意見》的精神真正貫徹落實到司法實踐中,使之發(fā)揮預期的效果,則需要結合審判活動中的現(xiàn)實情況進行深入研析。近年來,學界和實務界圍繞裁判文書說理的目的、現(xiàn)狀、對象以及推進方式等基礎性問題形成了很多研究和討論②參見胡云騰:《論裁判文書的說理》,《法律適用》2009年第3期;唐文:《法官判案如何講理——裁判文書說理研究與應用》,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0年;孫華璞、王利明、馬來客主編:《裁判文書如何說理:以判決說理促司法公開、公正和公信》,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藍壽榮:《論我國憲法休息權的解釋》,《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從現(xiàn)有研究可知,我國裁判說理存在的最大問題是對于為什么說、說什么、怎么說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①劉樹德:《無理不成“書”:裁判文書說理23講》,北京:中國檢察出版社,2020年,第25頁。,疊加上影響法官說理的一些普遍性因素②凌斌:《法官如何說理:中國經(jīng)驗與普遍原理》,《中國法學》2015年第5期。,使得司法裁判的說理究竟是一種可規(guī)范的分析流程和法律思維,抑或是一種取決于法官個人認知和習慣的實踐做法,在實務界和學術界皆存在很大的認識分歧。這也直接導致裁判文書說理改革在推行中阻力重重。在此背景下,現(xiàn)有相關研究存在以下兩個較為突出的問題:第一,在研究方法上存在規(guī)范性研究多、描述性研究少的現(xiàn)象,對說理不足的現(xiàn)狀、成因及對策缺少個案和實證研究予以支持;第二,在研究領域上存在著對宏觀的普遍現(xiàn)象研究較多、對刑事裁判文書說理的特殊性重視不夠的問題。事實上,唯有從真實個案出發(fā),通過比較不同審級法院對同一案件的說理方式上的異同,才能辨析出刑事裁判文書說理應當符合的基本要求以及未來值得期冀的理想模式。

一、刑事裁判文書的說理特點與現(xiàn)狀

(一)刑事裁判文書說理的特點

在裁判文書說理方面,雖然不同訴訟領域存在很多共性的問題,但是刑事裁判文書說理卻具有自身的獨有特點和要求。首先,刑事訴訟中的證明標準有別于其他訴訟領域。不同于民事、行政案件的審理中主要采用優(yōu)勢證據(jù)原則,刑事裁判文書對事實、證據(jù)的分析要求更高,應使?jié)撛诘氖鼙娫陂喿x判決書時足以排除一切合理懷疑,進而相信法院所認定的事實就是客觀事實,因此在說理中要更多地運用證據(jù)規(guī)則對證據(jù)的合法性進行審查③孫華璞、王利明、馬來客主編:《裁判文書如何說理:以判決說理促司法公開、公正和公信》,第112頁。。其次,由于刑事案件涉及運用公權力對個人的生命、自由和財產(chǎn)等重大利益的處分,刑事訴訟中訴訟兩造的訴訟地位不同于其他領域,而且在刑事案件中還涉及對于是否存在刑訊逼供的非法證據(jù)進行分析和排除的說理,因此加強和完善刑事裁判文書說理對于維護公民生命、自由和財產(chǎn)的保護具有特殊重要的意義。更為重要的是,刑事案件的特殊性決定其社會關注度和影響性較大,往往成為社會的熱點話題甚或是輿情焦點,而由說理不到位造成的嚴重后果更是關涉人民群眾的切身利益和人民法院的公正司法形象。改革開放以來,人民法院受理的各類案件中刑事案件所占的比例越來越少,由1978 年的48%下降到2009 年的11.7%,民事案件的比例則由51.9%上升到86.2%④朱景文:《中國近30年來訴訟案件數(shù)量分析》,《法制日報》2012年1月18日,第009版。。刑事案件所占比例在最近十年間仍然在下降。但根據(jù)研究者對近年來廣受關注的“中國十大影響性訴訟”評選結果進行的統(tǒng)計,從2013年到2020年,過去八年間評選的“中國十大影響性訴訟”中刑事案件在其中平均占比卻高達56.7%。刑事案件在影響性訴訟的評選中所占比例與刑事案件在所有訴訟案件中的比例不僅并未呈現(xiàn)“等比例”,相反呈現(xiàn)出一種“反比例”。這表明:雖然刑事訴訟占訴訟案件的比例較低,但社會關注度極高。尤其是其中由于刑事裁判文書缺乏統(tǒng)一的說理方法和規(guī)范引發(fā)的幾則受到社會廣泛熱議的改判案件,更是對我國的法治進程和法治形象造成了巨大的負面影響。

(二)刑事裁判文書的說理現(xiàn)狀

近年來,學界的各種實證分析表明,我國刑事裁判文書說理雖然取得了較大成績,但總體并不理想:在對不同性質(zhì)、審級、案由判決書的得分進行數(shù)字化評價后顯示,刑事裁判文書說理情況略遜于民事和行政領域⑤楊貝:《裁判文書說理的量化評價——以2017年北京市判決書論證質(zhì)量調(diào)查為例》,《中國應用法學》2018年第2期。。而就刑事裁判文書說理進行實證分析后發(fā)現(xiàn),嚴重缺乏說理的裁決比比皆是,不僅地方法院的裁決如此,最高人民法院的一些刑事裁決亦是如此⑥孫萬懷:《公開固然重要,說理更顯公正——“公開三大平臺”中刑事裁判文書公開之局限》,《現(xiàn)代法學》2014年第2期。。說理不足表現(xiàn)在:第一,沒有圍繞犯罪構成的核心要件和爭議點進行說理。司法實踐中裁判文書說理呈現(xiàn)出同質(zhì)化嚴重的問題⑦王新清:《刑事裁判文書繁簡分流問題研究》,《法學家》2017年第5期。,用模式化的語言代替具體的說理,使得說理部分流于形式。第二,對所采納證據(jù)的分析不足。當前的刑事判決書中存在對說理部分的闡述過于簡單,甚至大量判決書90%以上的內(nèi)容是羅列證據(jù),不到10%的部分在分析定案理由,導致“許多判決既沒有將案件的演繹過程以及法官的心證過程清晰地呈現(xiàn)在當事人以及社會公眾面前,也沒有消除被告人對定性可能錯誤的疑慮”①周光權:《刑事案例指導制度的發(fā)展方向》,《中國法律評論》2014年第3期。。第三,回避真實的判決理由。一些法官在判決書中的說理極為簡略,但是圍繞同一案例撰寫公開發(fā)表的案例分析時卻說理極為詳盡,不禁令人產(chǎn)生法官在撰寫判決書時“有理不能說”或者“有理不敢說”的遐想。第四,說理依據(jù)和論證方法單一。受我國法學教育傳統(tǒng)的影響,法官在進行法律論證和說理的過程中對基于司法類案件進行的類比推理使用較少。說理方式普遍呈現(xiàn)固定化、格式化特征②彭文華:《量刑說理:現(xiàn)實問題、邏輯進路與技術規(guī)制》,《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7年第1期。,裁判文書千篇一律,稍有變化即引來爭議③羅燦:《推進裁判文書說理改革要避免的五大誤區(qū)》,《人民法院報》2015年2月6日,第005版。,難以通過多樣化說理實現(xiàn)釋法析理的目的。

由于近年來刑事領域熱點案件頻發(fā),加之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意見》對裁判文書進行改革的要求,裁判文書說理,尤其是刑事裁判文書說理日益受到各方面的關注。而我國刑事裁判文書同質(zhì)化現(xiàn)象嚴重的問題也與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的多元化審判程序不匹配?!度嗣穹ㄔ旱谒膫€五年改革綱要》提出實現(xiàn)繁簡分流,避免“繁者不繁、簡者不簡”④王新清:《刑事裁判文書繁簡分流問題研究》。,實現(xiàn)司法資源的優(yōu)化配置,這就決定了刑事裁判文書說理不能只有一種模式,應當根據(jù)案件性質(zhì)、復雜程度,提出不同層別的說理要求和標準。本研究立足于繁簡分流改革的宏觀背景,從刑事案件的特殊性和特殊要求出發(fā),通過對三則改判案件在說理方面的區(qū)別進行分析,以正、反典型相對照的方式,探索裁判文書說理的基本要求與理想模式。

二、長春“孫氏三兄弟”案:原審與再審的說理方法比較分析

長春“孫氏三兄弟”案系有關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犯罪的再審改判案件,此前曾長期被吉林省打黑辦、吉林省公安廳作為打黑典型案件進行宣傳。原審被告人因不服原生效判決,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申訴⑤“長春孫氏三兄弟刑事再審案開庭,胡云騰任審判長”,瀏覽自中國法院網(wǎng)https://www.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16/09/id/2136988.shtml,2021年12月1日最后訪問。,后經(jīng)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再審,多項罪名被認定證據(jù)不足、事實不清,原審多項判決被撤銷⑥“吉林兩兄弟被當黑社會典型,8 年后最高法翻案”,瀏覽自新華網(wǎng)http://www.xinhuanet.com//2017-01/23/c_129458423.htm,2020年2月26日最后訪問。。該案件成為第二巡回法庭成立后公開開庭審理的第一起刑事再審案件,產(chǎn)生了重大的社會反響。本案的焦點在于如何認定黑社會性質(zhì)的組織,原審的辦案和審理思路在于:通過證明該團伙成員曾有“命案”在身,且“欺行霸市”,因而“罪大惡極”,群眾反響極大,故而應屬于黑社會性質(zhì)的犯罪團伙。再審則更強調(diào)圍繞刑法第二百九十四條規(guī)定的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的四個特征進行判斷,通過詳盡的論證說理克服了時間跨度久、事實和證據(jù)審查大,且法律關系復雜等困難。

(一)圍繞構成要件進行說理是刑事裁判文書說理的前提和基礎

案件當事人系鋼材生意人,曾于1996 年在遼寧省鞍山市進貨時與火車站附近的出租車司機發(fā)生糾紛,造成數(shù)人死傷。鞍山市鐵東區(qū)人民法院認定,孫寶國、孫寶東在突然遭到暴力襲擊后傷人,構成傷害犯罪,但系防衛(wèi)過當。在2008 年吉林省司法機關著手查處孫寶國等人“涉黑案”時,該判決被“協(xié)調(diào)”后改判為故意殺人罪,該起犯罪事實也被并入涉黑案中重新審判⑦參見“《今日說法》記者見證長春孫氏三兄弟刑事再審案件宣判”,瀏覽自新浪新聞http://news.sina.com.cn/o/2017-01-25/doc-ifxzutkf2598603.shtml,2020年2月26日最后訪問。。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對此案再審,多項原審判決被撤銷。針對“孫氏三兄弟案”是否構成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類犯罪,原審和再審判決書認定和說理的方式截然不同。

1.原審判決書的說理特點及存在的問題

在原審判決書對于當事人是否構成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犯罪的說理中,存在的最主要問題在于脫離對犯罪構成要件的檢索,轉而選擇了更為口語化的論證和表述方式,以期達到情緒渲染的效果。譬如,原判決書中指出:被告當事人“不思悔改,大肆宣揚其‘殺人沒事、上面有人’等言論,揚名造勢,不斷擴大其社會影響力。2000 年初,孫寶國開始以社會大哥自居……先后籠絡被告人曲海文、周艷圣、周艷秋等社會閑散人員,……為非作歹、稱霸一方……欺壓殘害百姓,逐步形成了以孫寶國為組織、領導者,以孫寶東、周艷圣、曲海文為骨干成員,以孫寶民、孫福海、高威、周艷秋、鄒作佰為一般成員的較為穩(wěn)固的黑社會性質(zhì)犯罪組織”①參見吉林省吉林市中級人民法院(2011)吉中刑初字第56號刑事判決。。一審判決據(jù)此認定被告人構成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罪。

其中,“大肆宣揚”“揚名造勢”“以社會大哥自居”“籠絡社會閑散人員”“為非作歹、稱霸一方”“欺壓殘害群眾”,均屬于主觀描述性語言,屬于典型的“非法言法語”。這類表述并非對事實進行客觀陳述,需要借助具體事實詳細解釋,但法官并沒有進一步分析說明。其中,用以認定案件性質(zhì)的關鍵性事實要件沒有論證:第一,“形成較穩(wěn)固的犯罪組織”,其中的“較穩(wěn)固”是如何理解和認定,這一過程沒有解釋和說明;第二,“有組織地通過違法犯罪活動獲取經(jīng)濟利益”,其中的“有組織”如何體現(xiàn)、是否有證據(jù)證明其組織活動,對此的判斷依據(jù)和推理過程也沒有說明;第三,如何證明被告人曾“以社會大哥自居”、是否有證人證言或其他證據(jù),在判決書中仍然沒有解釋說明。而且,以上要點的羅列不能構成對刑法第二百九十四條在判斷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時判斷要件的分析,致使再審時均被出庭檢察官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由提出改判。不可否認,實踐中黑社會性質(zhì)的組織會給人民群眾造成“以社會大哥自居”的印象,但這并不是判斷是否構成黑社會性質(zhì)犯罪的法定標準。放棄對犯罪構成要件的檢視,極易造成錯判。

2.再審判決書:從犯罪構成和罪與非罪的層面展開說理

在再審判決書中,法院改變了論證的體例和論述的方式,從犯罪構成和罪與非罪的層面對現(xiàn)有事實進行分類、分析和總結②參見再審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6)最高法刑再2號。。具體而言:

第一,緊緊圍繞犯罪構成進行說理。關于“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的認定,再審判決書緊緊圍繞刑法第二百九十四條“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罪”中關于黑社會性質(zhì)的組織應當具備的四個構成要件展開,分別是:是否滿足“較穩(wěn)定的犯罪組織”(組織特征);“有組織地通過違法犯罪活動或其他手段獲取經(jīng)濟利益,具有一定的經(jīng)濟實力,以支持該組織活動”(經(jīng)濟特征);“有組織地多次進行違法犯罪活動,為非作惡,欺壓、殘害群眾”(行為特征);“通過實施違法犯罪活動,或者利用國家工作人員的包庇或者縱容,稱霸一方,在一定區(qū)域或行業(yè)內(nèi),形成非法控制或重大影響”(非法控制特征)。

第二,圍繞構成要件中的核心關鍵問題對罪與非罪進行說理。在分析第一個要件中的“較穩(wěn)定的犯罪組織”時,原判未予以解釋說明,再審意識到這是說理要解決的核心問題,因此從“姻親”、“兄弟”、“業(yè)務員”、“先后離開”、沒有“幫規(guī)”等事實,指出“孫寶國等人沒有為違法犯罪形成比較明確的層級和職責分工”。在判斷第二個構成要件“經(jīng)濟特征”時,再審法官認為犯罪行為與“獲取經(jīng)濟利益支持組織活動”之間的因果聯(lián)系構成判斷罪與非罪的關鍵問題,指出犯罪嫌疑人的犯罪行為與公司的經(jīng)濟實力、業(yè)務范圍、銷售狀況、年均利潤及其資金來源和去向等缺乏法律上的因果聯(lián)系,且特意強調(diào)了“孫寶國與其他被告人之間的經(jīng)濟聯(lián)系,性質(zhì)上屬于雇主按月給雇工開工資,且僅千元左右”③參見再審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6)最高法刑再2號。,從根本上區(qū)別了罪與非罪。第三個要件“有組織地多次進行違法犯罪活動,為非作惡,欺壓、殘害群眾”的說理則將重點放在“群眾”的界定上,指出原審判決的錯誤在于將針對特定的、與其有經(jīng)濟往來或經(jīng)濟糾紛的對象的犯罪,與針對不同特定群眾的犯罪相混淆,前者已由其他罪名吸收。關于第四個要件“通過實施違法犯罪活動,或者利用國家工作人員的包庇或者縱容,稱霸一方,在一定區(qū)域或行業(yè)內(nèi),形成非法控制或重大影響”的判斷,再審進行了拆分處理,對“包庇或縱容”“稱霸一方”“非法控制或重大影響”這三個模糊要件進行了細致分析。針對包庇或縱容行為的判斷,再審認為原審法官將行賄罪的認定擴張至被告獲得了國家工作人員的包庇這一結論,混淆了二者之間的關系。行賄具有具體的目的,即“影響司法人員公正辦案”,而本案中并無證據(jù)證明具有國家工作人員的包庇或縱容,形成保護傘,以至于達到稱霸一方的效果。尤其是針對“非法控制或重大影響”的分析,再審法院查明,該市場共有經(jīng)營鋼材生意的商戶超過二百家,孫氏兄弟僅經(jīng)營其中一家,且從未形成市場壟斷。這也意味著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的重要特點,通過保護傘非法壟斷市場,從而攫取經(jīng)濟利益的要件,在本案中均無法證實。

原審判決的說理中未能根據(jù)犯罪構成進行判斷,不符合罪刑法定原則的基本要求。在原審判決中,將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的犯罪理解為是對其他具體犯罪(如故意殺人罪、行賄罪)的匯總和整合,似乎通過證明被告人觸犯了以上若干犯罪,就可以同時認定其構成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造成錯判。據(jù)此可知,刑事裁判文書說理的最基本要求是必須緊緊圍繞犯罪構成要件展開,而非根據(jù)辦案人員或群眾的日常經(jīng)驗進行判斷。

(二)圍繞核心事項進行說理并加強證據(jù)鏈的分析是裁判文書說理的必然要求

在被告是否構成故意殺人罪的問題上,原審判決書和再審判決書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結論。對比其中的說理部分,再審判決書的說理呈現(xiàn)如下特征:

第一,注意圍繞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之間核心事項的分析??紤]到故意殺人罪與由打架斗毆造成的故意傷害致人死亡、過失致人死亡之間在司法實務中常常難以判斷,因此再審時將焦點集中在是否有防衛(wèi)和斗毆的情節(jié),也即究竟是“由于廝打、斗毆造成的一方死亡”(構成故意傷害致人死亡)、“一出火車站就被打,因而就持刀亂刺”(構成防衛(wèi)過當),抑或是“二人開始持刀追攆,追上一個扎一個”(構成故意殺人既遂)。在說理中,判斷究竟是這三種情形中哪一種,其關鍵在于是否有證據(jù)證明孫寶國、孫寶東兄弟有“持刀追攆”的情節(jié)。再審通過證人證言、法醫(yī)鑒定、現(xiàn)場勘查筆錄等證據(jù)得出“李某1與孫寶國在地下站臺因乘車之事發(fā)生口角后……剛一打起來李某1等人就分別被刺中”①參見再審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6)最高法刑再2號。,而并非“持刀追攆后刺中”,表明是在廝打過程中造成的傷害。由于打架斗毆時當事人對于危險的判斷能力和對個人行為的控制能力都與平常不同,因此得出孫寶東、孫寶國兄弟系屬于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無殺人的主觀故意。

第二,強調(diào)對證據(jù)合法性、真實性和合理性的分析。首先,注意到了被告變更口供的情況,從動機和常理的角度對這種情況發(fā)生的背后原因進行了分析,并且提到了刑訊逼供的可能性??紤]到因刑訊逼供獲得言詞證據(jù)而導致冤假錯案的情況在實踐中屢屢發(fā)生,通過分析說理來考察這種可能性是非常必要的。其次,原審判決書關于被告人與被害人“發(fā)生廝打”“持刀行兇”“追刺”等關鍵事實的認定主要依據(jù)被害人和目擊證人的證言,而在案件審理階段被害人曾出現(xiàn)改變證詞的情節(jié)。對此,再審判決指出“作為被害人,他們當時提供不真實且對自己不利、對被告人有利的證言,不合常理……四名被害人在案發(fā)10 多年之后,推翻案發(fā)當時向公安機關做出的陳述,重新做出對被告人不利的陳述,其真實性存疑”②參見再審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6)最高法刑再2號。。法官憑借日常經(jīng)驗認為,證人沒有在案發(fā)后第一時間做出對自己有利的證詞,而是在時隔多年后進行翻供,不符合常理,懷疑存在誘供或串供的可能性。最后,分析了言詞證據(jù)與其他證據(jù)之間的關聯(lián)度,即證據(jù)鏈的完整性。再審中提到更改后的“上述證言與現(xiàn)場勘查筆錄、法醫(yī)鑒定證實的內(nèi)容相矛盾”③參見再審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6)最高法刑再2號。,因而又分別分析了以上證言與現(xiàn)場勘查筆錄、現(xiàn)場勘查方位示意圖、現(xiàn)場照片以及法醫(yī)鑒定之間的印證程度,得出證人證言的證明力存疑的結論。而回看原審判決,對于被告、被害人、證人多次變更口供的情節(jié),以及對物證和勘驗筆錄均未提及,是說理不充分的重要表現(xiàn)。

(三)符合刑事說理的基本要求是定紛止爭的關鍵所在

本案再審判決書圍繞刑法規(guī)定的犯罪構成對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的核心焦點進行檢驗和說理,這既是罪刑法定原則的要求,也是定紛止爭的關鍵所在,是刑事裁判文書說理的基本要求。本案反映出的說理之理想模式在于綜合運用情理作為輔助手段:再審中開創(chuàng)性地運用常理對變更證言和口供的行為合理性、合法性以及其背后動機進行分析說理,具有很強的說服力。在裁判文書的說理中,不能完全排斥常理推斷,更不能一概采用依常理推測的方法,其要點在于對明顯違背常理的證據(jù)必須有合乎邏輯的解釋。

三、于歡案:一審和二審判決中說理方法的比較分析

于歡案的一審判決一經(jīng)公開,即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迅速發(fā)酵,使其二審改判也隨之獲得了極大的關注。2016 年4 月,女企業(yè)家蘇銀霞遭到由十余人組成的催債隊伍的辱罵、毆打,其兒子于歡目睹其母受辱,從工廠接待室的桌子上摸到一把水果刀亂捅,造成一人死亡、兩人重傷、一人輕傷①參見“‘辱母殺人案’持續(xù)關注”,瀏覽自“長春晚報”http://ccwb.1news.cc/html/2017-03/27/content_514334.htm,2020 年2 月28日最后訪問。。山東省聊城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以故意傷害罪判處于歡無期徒刑。二審中,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認定于歡屬防衛(wèi)過當,構成故意傷害罪,判處于歡有期徒刑5年。于歡故意傷害案入選2017年度人民法院十大刑事案件和2017年“中國十大影響性訴訟”,在社會上引起巨大反響。本研究著重分析兩份判決書中說理部分的差異。

(一)一審判決書:未圍繞關鍵事實和證據(jù)鏈進行分析說理

第一,對關鍵事實避而不談。一審判決對于社會熱議的“辱母”情節(jié)只字未提。關于于歡持尖刀刺傷被害人前的案件事實,原審判決中僅交代了兩項:一是被害人等“對二人由(錯別字:有)侮辱言行”②參見案件一審判決書:山東省聊城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魯15刑初33號。,至于當事人的母親受到何種侮辱、程度如何、當事人有哪些反應、采取了哪些反制手段,以及該事實對于后來的刺傷行為是否有影響,這些內(nèi)容在一審判決書中絲毫沒有提起。雖然我國刑法關于故意殺人罪的認定中并未區(qū)分謀殺或者激情殺人,但是否因為激情導致殺人行為,是量刑的重要考量因素,此情節(jié)的缺失直接導致后來社會輿情的發(fā)酵,第二,關于沖突的發(fā)生過程,原審判決書中僅用一句話進行概括,“民警接警后到達接待室,詢問情況后到院內(nèi)進一步了解情況,被告人于歡欲離開接待室被阻止,與杜志浩、郭彥剛、程學賀、嚴建軍等人發(fā)生沖突,被告人于歡持尖刀將杜志浩、程學賀、嚴建軍、郭彥剛捅傷”③參見案件一審判決書:山東省聊城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魯15刑初33號。。其中多個關鍵環(huán)節(jié)缺乏進一步分析:一是民警離開接待室的行為對于當事人可能造成何種心理影響。二是“被告人于歡欲離開被阻止”,此時被害人的行為是否涉嫌非法拘禁、是否因此導致被告人于歡對危險的預判提高,以及結合民警的離開,這些情節(jié)是否使他因此放棄對公權力的寄托而轉向自力救濟,以上情節(jié)均未說明。三是“發(fā)生沖突,被告人于歡持尖刀將杜志浩、程學賀、嚴建軍、郭彥剛捅傷”④參見案件一審判決書:山東省聊城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魯15刑初33號。,被告是否有正當防衛(wèi)情節(jié)以及被告的供述中有被打的情節(jié),在判決書中并未體現(xiàn),而這些情節(jié)恰恰是二審判決中重點認定的核心事實。

第二,搜集的證據(jù)與案件事實沒有實質(zhì)的關聯(lián)關系。“冠縣公安局民警在案發(fā)現(xiàn)場從被告人于歡手中扣押單刃尖刀一把,在冠縣公安局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派出所扣押于歡作案時所穿的帶有腰帶的淺藍色牛仔褲一條、藏藍色夾克一件、黑色耐克運動鞋一雙、藍色橫條紋短袖T恤一件、黑色襪子一雙、酒紅色內(nèi)褲一條。已經(jīng)被告人于歡當庭辨認是其作案工具和作案時所穿的衣物?!雹輩⒁姲讣粚徟袥Q書:山東省聊城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魯15刑初33號。實際上除了作案工具以外,在有多位目擊證人的情況下,對于紅色內(nèi)褲、黑色襪子等作案時所穿衣物的描述似乎并無必要。與此同時,一些對當事人的情緒可能產(chǎn)生影響的證人證言卻缺乏深入分析,比如證人證明派出所民警說:“你們要賬行,但是不能動手打人?!边@句話應當如何理解?要賬可以,前提是不能打人。那么,是否還有其他前提呢?貌似沒有了,只要不打人就可以了。事實上,當時的問題主要是非法拘禁、猥褻、威脅,警察的言辭似乎默認了用這些非暴力手段要賬的行為。這一事實在被告、被告人母親以及多個證人的證言中都有出現(xiàn),但是一審法官并未提及。

第三,判決書中出現(xiàn)多處錯別字,比如“處(出)警民警”“并對二人由(有)侮辱言行”“童(同)年5月12日”“在死者杜志浩血中檢出乙醉(乙醇)成分”⑥參見案件一審判決書:山東省聊城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魯15刑初33號。。本案屬于命案,在當事人眼中更是“人命關天的大事”,語言文字中的多處低級錯誤會給讀者造成法官并不重視該案件的不良印象。

(二)二審判決書的說理

二審法院判決在篇幅、論證側重點,以及證據(jù)分析方面與原審判決有重要區(qū)別。

第一,圍繞此罪與彼罪的認定進行說理。司法實務中,故意殺人和故意傷害致人死亡屬于難以辨明的罪名。二審法院在定罪時,圍繞認定故意殺人罪和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的核心區(qū)別,即“是否存在造成特定人死亡這一犯罪結果的故意”進行說理。法庭指出,“經(jīng)查,雖然于歡連續(xù)捅刺四人,但捅刺對象都是當時圍逼在其身邊的人,未對離其較遠的其他不法侵害人進行捅刺,亦未對同一不法侵害人連續(xù)捅刺”①參見案件二審判決書: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2017)魯刑終151號。,由此得出,于歡的目的在于“制止不法侵害并離開接待室,在案證據(jù)不能證實其具有追求或放任致人死亡危害結果發(fā)生的故意”②參見案件二審判決書: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2017)魯刑終151號。。二審法院通過未對同一人連續(xù)捅刺、未對沒有圍逼在身邊的其他人進行捅刺這兩個細節(jié),判斷被告于歡的行為動機是制止不法侵害并離開接待室,而不是追求或放任致人死亡危害結果發(fā)生。

第二,關于辱母情節(jié)的分析。在一審中,法院回避了對辱母情節(jié)的認定,導致后來矛盾升級,社會輿論嘩然。二審判決在還原案件事實的基礎上通盤考慮天理、國法、人情③“為何由無期改判5 年?于歡案二審主審法官釋疑”,瀏覽自央視網(wǎng)http://news.cnr.cn/native/gd/20180119/t20180119_524104512.shtml,2020年2月28日最后訪問。,對于辱母情節(jié)給予了高度重視。一是對該情節(jié)給于歡造成的傷害以及后期的報復行為予以因果關系上的認可,指出“案發(fā)當日被害人杜某2曾當著于歡之面公然以裸露下體的方式侮辱其母親蘇某,雖然距于歡實施防衛(wèi)行為已間隔約二十分鐘,但于歡捅刺杜某2等人時難免不帶有報復杜某2辱母的情緒,在刑罰裁量上應當作為對于歡有利的情節(jié)重點考慮”④參見案件二審判決書: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2017)魯刑終151號。,尤其是認可了其受辱后報復的犯罪起因。二是譴責被害人的辱母行為,指出“杜某2 的辱母行為嚴重違法、褻瀆人倫,應當受到懲罰和譴責”,指其違背天理人倫,應當給予否定性的評價,在量刑時應當將其視為有利于被告于歡的情節(jié)。三是指出“其他三人并未實施侮辱于歡母親的行為”,說明盡管有辱母事件在先,但是辱母并不是于歡對他人進行故意傷害的理由,何況其他三位圍逼者并未實施該侮辱行為,指出了于歡在此仍屬于刑事有責,應當承擔相應法律責任,從而回應了人民群眾的公平正義觀念。

第三,針對于歡的行為是否構成正當防衛(wèi),是否有依法從輕減輕的情節(jié)進行了詳細說理。一是分別從“是否具有防衛(wèi)情節(jié)”“是否構成特殊防衛(wèi)”以及“是否屬于防衛(wèi)過當”三個層面進行論述,較一審的做法更有說服力。二是在情節(jié)認定方面,對現(xiàn)場的還原和對細節(jié)的認定更為準確和細膩,在判決書中首次承認被害人等人實施了“限制人身自由的非法拘禁行為,并伴有侮辱和對于歡間有推搡、拍打、卡項部等肢體行為”⑤參見案件二審判決書: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2017)魯刑終151號。,而且使用了“推拉”“圍堵”“出言挑釁并逼近,警告后仍向前圍逼”等表述,對于還原犯罪現(xiàn)場,解釋犯罪動機具有重要作用。三是沒有受輿情左右,在“防衛(wèi)是否過當”的問題上,從受害人“未攜帶管制刀具”、“目的仍是逼迫蘇某夫婦盡快還款”、警察到來時“雙方?jīng)]有發(fā)生激烈對峙和肢體沖突”,并且四名受害人先后被一人捅傷后均未還擊等情節(jié)表明于歡當時的境況并無直接的生命人身危險,屬于防衛(wèi)超過必要限度的過當防衛(wèi)。

第四,交代案外事由。對趙某等人曾強行闖入被告住宅并逼債的事由首次進行了詳細交代。被害人等團伙涉嫌高利貸,被告父母于某、蘇某的正常生活多次被騷擾,但是包括民警、市長求助熱線等公權力未提供有效救濟,致使于歡對自身危險的預判出現(xiàn)偏差。

(三)刑事說理中的事理、法理、情理

本案的再審判決書從事理和法理兩個緯度,圍繞防止過當與否的邊界,對案件關鍵事實進行細致剖析,滿足了刑事裁判文書說理的基本要求。此外,再審判決書從天理、國法、人情的角度回應了社會對于辱母情節(jié)的關注,滿足刑事裁判說理的理想模式,實現(xiàn)了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

四、聶樹斌案:原審和再審判決中對證據(jù)的說理分析

1995 年,聶樹斌因故意殺人、強奸婦女被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同年被執(zhí)行死刑。2005年,另案被告人王書金自認系聶樹斌案真兇。此事經(jīng)媒體報道后,引發(fā)社會關注。2016 年12 月2 日,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對原審被告人聶樹斌故意殺人、強奸婦女再審案公開宣判,宣告撤銷原審判決,改判聶樹斌無罪①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再審改判聶樹斌無罪”,瀏覽自新華社https://xhpfmapi.zhongguowangshi.com/vh512/share/1355052,2020年2月28日最后訪問。。聶樹斌案屬于刑事案件中極為重要的涉及冤假錯案翻案的類型,原案件被告人已被執(zhí)行死刑,案件真相是因真兇出現(xiàn)才浮出水面,對于司法公信力造成了非常惡劣的影響。由于案件的審理具有巨大的難度,其判決書的說理部分也具有典型性和極高研究價值:一是再審時距離事件發(fā)生已超過二十年,大多數(shù)證據(jù)已經(jīng)滅失,對于案件事實的認定和分析具有較大的困難;二是原審被告人已經(jīng)死亡,如何通過對口供與證據(jù)的交叉比對來排除“先供后證”獲得的非法證據(jù),也是案件審理中的難題。

(一)原審判決:缺乏對證據(jù)和證據(jù)鏈的說理

一審判決書對于證據(jù)缺乏說理,甚至可以看作具有重大證據(jù)瑕疵。首先,判決書對于多個證據(jù)的解釋都是“根據(jù)群眾反映”,屬于無證人證言的情形。其次,作為定案的關鍵證據(jù)僅有被告人的供述,包括聶樹斌“交代了強奸后勒死康某1的犯罪經(jīng)過”,“對康某1生前照片及被害現(xiàn)場提取物進行了辨認”,“供述被害婦女的體態(tài)、所穿衣物”,并無其他相關證據(jù)能夠印證②參見石家莊市中級人民法院(1995)石刑初字第53號判決書。。二審中,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判決認定的事實、證據(jù)與一審判決一致,完全回避了證據(jù)存在瑕疵的問題,并且在量刑時指出“情節(jié)和后果均特別嚴重”,但對于情節(jié)的認定并未說明。二審法院沒有發(fā)揮證據(jù)認定的職責,從而導致冤案錯案的發(fā)生。因此,缺乏對證據(jù)和證據(jù)鏈的說理成為最終釀成冤假錯案的關鍵性因素。

(二)再審判決書的說理:對證據(jù)合理性的分析,排除非法證據(jù)

第一,通過證據(jù)出現(xiàn)的時間識別出“先供后證”③即通過指出當事人的供述行為在先,辦案人員進行驗證在后,表明偵查機關并非是發(fā)現(xiàn)了某些疑似證據(jù),繼而逼迫當事人屈打成招,因為“不合常理”。取得的證據(jù),從而排除刑訊逼供獲得的口供。首先,提出聶樹斌“被抓獲時無任何證據(jù)或線索指向其與康某1被害案存在關聯(lián)”④參見再審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再審判決書(2016)最高法刑再3號。,此時強調(diào)辦案部門在聶樹斌“被抓獲時”無證據(jù),是判斷辦案人員是否掌握真實證據(jù)、是否存在刑訊逼供的關鍵突破點,也往往是避免冤假錯案,將由刑訊逼供獲得的口供排除在外的有效方式。而這一情況在一審和二審時均未做區(qū)分。其次,原審定罪的關鍵是“供證一致”,即當事人的供述與證據(jù)能夠吻合,但再審法庭圍繞“供證一致”與“先供后證”的關系進行了分析,指出“聶樹斌供述的……雖然與現(xiàn)場勘查筆錄、尸體檢驗報告等內(nèi)容基本一致,但由于以上事實都是先證后供……證明力明顯不足,致使本案供證一致的真實性、可靠性存在疑問”⑤參見再審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再審判決書(2016)最高法刑再3號。,指出由于系“先證后供”,相關口供的證明力存疑。

第二,對言詞證據(jù)真實性的分析和印證。首先,在原審判決中,除聶樹斌的口供外,其他證人證言的表述都是“根據(jù)群眾反映”“附近群眾反映”“偵查人員認為其像群眾反映的男青年而將其抓獲”,再審中糾正了這一表述,指出“原審卷宗內(nèi)沒有群眾反映聶樹斌涉嫌實施本案犯罪的證據(jù)或線索”⑥參見再審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再審判決書(2016)最高法刑再3號。,直指要害。其次,關于被害人康某1 丈夫侯某某、同事余某某關鍵證人的證言缺失問題。再審指出,“從案發(fā)到破案,其間50天內(nèi)辦案機關收集的這些重要證人的證言,無一入卷,全部缺失”⑦參見再審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再審判決書(2016)最高法刑再3號。。而對于被害人丈夫、同事等“本應是破案重要線索的證人證言”,首次出現(xiàn)卻是在10 月1 日和11 日,晚于聶樹斌認罪并破案,更晚于新聞報道的“公安機關先后調(diào)查訪問群眾上千次”后。這與新聞報道記述“石家莊市公安局郊區(qū)分局1994 年8 月11 日即成立專案組,迅速展開偵破工作,‘奔波于工廠、農(nóng)村、居民區(qū)和田間地頭認真調(diào)查訪問,先后調(diào)查訪問群眾上千人次,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艱苦細致工作,終于獲得了有價值的線索’”⑧《青紗帳迷案》,《石家莊日報》1994年10月26日,第2版。有巨大的矛盾。針對這一證據(jù)瑕疵,再審認為“明顯不符合常理,也不符合當時的辦案規(guī)范和慣常做法”,從而加入了對于證據(jù)是否合乎情理的判斷。

第三,對于證據(jù)的合理性、真實性和完整性進行了分析。首先,將“聶樹斌被抓獲之后前5 天的訊問筆錄缺失”作為突破點,認為這一證據(jù)瑕疵嚴重影響現(xiàn)有訊問筆錄的完整性和真實性。“從聶樹斌1994 年9 月23 日18 時許被抓獲,到9 月28 日卷內(nèi)出現(xiàn)第一份有罪供述筆錄,共有5 天時間,原審卷宗內(nèi)沒有這5天的訊問筆錄……偵查機關沒有做出合理解釋?!雹賲⒁娫賹徟袥Q書:最高人民法院再審判決書(2016)最高法刑再3號。在這一細節(jié)的處理上,再審綜合了法理和常理進行分析:為什么會缺少這一證據(jù)?偵查機關的動機是什么?是否有隱情?而這些判斷在一審判決是完全缺席的,法官對偵查起訴部門的公訴意見可謂照搬照抄、毫無分析。其次,再審中指出原審卷宗中用于辨認的花上衣照片,與現(xiàn)場照片顯示的尸體頸部的衣物存在明顯差別。原辦案人員事后解釋稱,從尸體頸部提取的花上衣因受到雨水及尸體腐液侵蝕,為方便辨認,“對花上衣進行了清洗”。再審判決指出這一重要事項在卷內(nèi)并未記載和說明,以致用于辨認的花上衣與尸體頸部的衣物是否同一存在疑問。以上物證無法與言詞證據(jù)彼此印證,但在一審和二審中均被忽略。

第四,運用常理排除非法證據(jù)。首先,關于聶樹斌在口供中多次變更作案時間的問題,再審指出“聶樹斌到案初期,無法供出作案具體日期,數(shù)月之后反而能夠明確、穩(wěn)定供述,聶樹斌為何能從記憶不清到記憶清晰,卷內(nèi)沒有任何解釋或說明,故聶樹斌關于8 月5 日作案的供述不足采信”②參見再審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再審判決書(2016)最高法刑再3號。。再審判決從常理出發(fā),判斷這種情況出現(xiàn)的可能性很小,因而不能排除存在刑訊逼供發(fā)生的可能。其次,關于聶樹斌使用的作案工具的合理性分析。再審認為,聶樹斌供述“偷取一件破舊短小的女式花上衣自穿”不合常理?!案鶕?jù)聶樹斌供述及相關證人證言,聶家當時經(jīng)濟條件較好,聶樹斌騎的是價值四百余元的山地車,月工資有幾百元,并不缺吃少穿,襯衣就有多件。平時除了上班有些散漫外,無任何證據(jù)證明聶樹斌此前有過偷盜等劣跡,也無任何證據(jù)表明其對女士衣物感興趣,而涉案上衣是一件長僅61.5厘米且破口縫補的女式花上衣,顯然不適合聶樹斌穿著,故聶樹斌所供偷拿該花上衣自穿,不合常理?!雹蹍⒁娫賹徟袥Q書:最高人民法院再審判決書(2016)最高法刑再3號。諸如此類從常理角度出發(fā)的判斷在再審判決中多次出現(xiàn)。

(三)針對證據(jù)說理是避免冤假錯案的重要手段

通過對證據(jù)的分析說理,排除刑訊逼供得來的非法證據(jù),是刑事裁判文書說理的核心功能和基本要求。與原審判決相比,再審判決書的說理堅持“疑證從無”原則④胡云騰:《聶樹斌案再審:由來、問題與意義》,《中國檢察官》2017年第21期。,沒有受限于既有的有罪供述、證人證言以及已有的書面材料⑤羅智勇:《參與聶樹斌案再審工作之實踐感悟》,《人民法院報》2019年1月24日,第005版。,而是綜合運用多種手段對證據(jù)鏈進行分析,排除一切合理懷疑,對避免冤假錯案的發(fā)生具有重要意義。而其中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常理對先供后證、偷女士花襯衣等行為的合理性進行分析,對于翻案起到重要作用,取得了良好的說理效果,是刑事裁判文書說理的理想模式。

五、刑事裁判文書說理的基本要求:法理與事理

不可否認,上文的案件之所以能夠獲得再審改判,多是因為外力因素的出現(xiàn),比如當事人的申訴、真兇重現(xiàn)、媒體曝光以及社會輿論發(fā)酵等。雖然遲到的正義最終得以實現(xiàn),但教訓卻是慘痛的,能否避免悲劇再次發(fā)生是法治建設成敗的關鍵。在繁簡分流和員額制改革的背景下,要求所有從事刑事審判的法官都以相同的時間、精力、能力和篇幅對所有刑事案件采取統(tǒng)一的說理標準和方式,并不符合司法規(guī)律。為了堅持罪刑法定原則,避免冤案發(fā)生,同時兼顧效率的要求,應當具體情況具體分析,設定刑事裁判文書說理的基本要求和理想模式。

刑事裁判文書說理首先應當滿足一些具有共性的基本要求或最低標準。通過對上文三則案例的各審級判決書的研讀和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裁判文書說理的要義:事理和法理是刑事裁判文書說理的基本要素。所謂對法理的說理,是指對法律根據(jù)和構成要件的說理。所謂對事理的說理,是指對案件事實和證據(jù)的分析說理。其中,對證據(jù)的分析說理包含對證據(jù)的合法性和證明力的分析。

(一)對法理的說理:必須緊緊圍繞犯罪構成要件展開

在司法實踐中,法官出于對職業(yè)風險的顧慮,常常存在對法理的說理不深入、不敢直面要害、淺嘗輒止的問題。在釋法說理的過程中,對法理的說理是裁判文書說理的核心,也是基本的要求。法理是對法律規(guī)范的抽象及對法治實踐的總結①胡云騰:《執(zhí)法辦案如何做到法理情兼顧》,《法律適用》2020年第17期。,往往包含法官對法律的解讀。為了保證論證說理的充分性,實現(xiàn)定紛止爭的目的,對法理的說理應當緊緊圍繞犯罪構成要件展開。

具體來說,一方面,從刑法的規(guī)定出發(fā)進行說理是罪刑法定原則的基本要求。刑事裁判文書的說理采用演繹推理的論證模式?!胺ü賹θ魏伟讣紤M行三段論式的邏輯推理,大前提是一般法律,小前提是行為是否符合法律,結論是自由或者刑罰?!雹谪惪ɡ麃啠骸墩摲缸锱c刑罰》,黃風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5年,第16頁。因此,判斷是否構成犯罪,首先應討論相關事實是否滿足犯罪構成,這是所有刑事裁判文書說理的前提。另一方面,注重針對性是刑事裁判文書說理的關鍵。確立法律爭議并剖析法律爭議是說理得以有效展開的關鍵。比如在長春“孫氏三兄弟”是否構成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的說理中,原審脫離對犯罪構成要件的檢索,而再審判決圍繞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的特征,并非根據(jù)法官或群眾的感性認知展開的說理。

(二)對事理的說理:必須圍繞關鍵事實展開

對事理的說理包含兩個方面:一是對案件事實的剖析;二是通過對證據(jù)的分析說理排除合理懷疑。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充分的釋法說理,并非要對審判中涉及的所有實體問題、程序問題進行面面俱到的釋法說理,而是要根據(jù)具體的案件情況,針對重要的問題和關鍵的事實進行充分釋法說理,其中對案件定性具有關鍵意義的事實說理無疑是說理的重點。一般來說,應該抓住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這些至關重要的核心事項進行說理。

從“孫氏三兄弟”案中可以發(fā)現(xiàn),法官對用以認定案件性質(zhì)的關鍵性事實要件沒有論證:“較穩(wěn)固的犯罪組織”“有組織地通過違法犯罪活動獲取經(jīng)濟利益”,其中的“有組織”如何體現(xiàn)?是否有證據(jù)證明其組織活動?如何證明被告人曾“以社會大哥自居”?這些在判決書中仍然沒有說明。再比如在“孫氏三兄弟”案中,考慮到故意殺人罪與由打架斗毆造成的故意傷害致人死亡、過失致人死亡之間在司法實務中常常難以判斷,因此再審時將討論的焦點集中在通過證據(jù)分析究竟是否有防衛(wèi)和斗毆的情節(jié),也即究竟是“由于廝打、斗毆造成的一方死亡”(構成故意傷害致人死亡)、“一出火車站就被打,因而就持刀亂刺”(構成防衛(wèi)過當),抑或是“二人開始持刀追攆,追上一個扎一個”(構成故意殺人既遂)。再審時法官從這一關鍵情節(jié)入手進行分析說理,是因為它對于行為的定性具有關鍵的意義。正是在分析這一關鍵情節(jié)并結合相關證據(jù)因此得出孫寶東、孫寶國兄弟系屬于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無殺人的主觀故意的結論。

從于歡案可知,對關鍵事實的識別和分析至關重要。對于社會熱議以及二審中的重要焦點“辱母”的情節(jié),在一審判決中只字未提;關于于歡持尖刀刺傷被害人前的案件事實,原審判決中僅僅提到了被害人的“侮辱言行”;至于當事人的母親受到何種侮辱,達到何種程度,當事人有哪些反應、采取了哪些反制手段、獲得了什么樣的效果,以及該事實對于后來的刺傷行為是否有影響,這些內(nèi)容在一審判決書中絲毫沒有提起。二審中圍繞此罪與彼罪的認定進行說理,即故意殺人和故意傷害致人死亡之間的區(qū)別展開說理,同時針對辱母情節(jié)的認定進行詳盡分析,在刑罰裁量上將其作為對于歡有利的情節(jié)重點考慮,尤其是認可了其受辱后報復的行為動機,抓住了對于歡行為進行定性的關鍵。

對證據(jù)的說理應綜合各種方法排除合理懷疑。對證據(jù)的分析說理是說理的重要組成部分。但由于刑事案件的特殊性質(zhì),在刑事裁判文書的說理中,綜合運用各種方法對證據(jù)和證據(jù)鏈的分析說理,從而排除合理懷疑是刑事裁判文書說理的重要功能和基本要求?,F(xiàn)代國家的證據(jù)制度均在一定程度上具有自由心證的特點,但自由心證并不意味著對證據(jù)應用和判斷不加限制③龍宗智:《刑事判決應加強判決理由》,《現(xiàn)代法學》1999年第2期。。對證據(jù)的取舍選擇和評價,要符合邏輯上和經(jīng)驗上的法則,而且經(jīng)驗上的法則必須有科學根據(jù)④上海社科院法研所編譯:《訴訟法》,北京:知識出版社,1983年,第162頁。。正因如此,《指導意見》第四條要求:“裁判文書對證據(jù)的認定……必要時使用推定和司法認知等方法,圍繞證據(jù)的關聯(lián)性、合法性和真實性進行全面、客觀、公正的審查判斷,闡明證據(jù)采納和采信的理由?!雹葑罡呷嗣穹ㄔ喊l(fā)布“關于加強和規(guī)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2018年6月14日)。對證據(jù)和證據(jù)鏈的合理性進行說理,不僅有助于避免法官僅用口供斷案,排除合理懷疑,同時也有助于法官梳理自身思路,向當事人更好地說明證據(jù)采信的理由。從“孫氏三兄弟”案再審說理中可以發(fā)現(xiàn),再審強調(diào)對證據(jù)合法性、真實性和合理性的分析,分析了言詞證據(jù)與其他證據(jù)之間的關聯(lián)度,即證據(jù)鏈的完整性。由于再審中開創(chuàng)性地運用常理對變更證言和口供的行為合理性、合法性以及其背后動機進行分析說理,因而具有很強的說服力。以上個案的相關情況提示我們在裁判文書說理中具體要注意以下兩個問題。

1.運用常識對非法證據(jù)進行排除

刑事案件對證據(jù)證明力的要求更高,但是實踐中常常存在僅有言詞證據(jù)等“先天不足”的情況,為了既不放縱罪犯,又能夠排除非法證據(jù),需要法官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常理分析等手段對證據(jù)的合理性、合法性和真實性進行綜合分析。比如在聶樹斌案中,再審法院多次使用“先供后證”的思路進行說理,從中分析檢驗辦案人員的證據(jù)來源是否正當、對被告是否采取刑訊逼供。此外,在聶樹斌案中,作為與被害人關系最為密切的被害人的丈夫和同事,其證言的獲取時間遠遠晚于專案組在“工廠、農(nóng)村、居民區(qū)和田間地頭認真調(diào)查訪問,先后調(diào)查訪問群眾上千人次”獲得的證言之后,甚至出現(xiàn)在被告人聶樹斌的供詞之后,對此類存在瑕疵的證據(jù),再審認為“明顯不符合常理,也不符合當時的辦案規(guī)范和慣常做法”,從而加入了對于證據(jù)是否合乎情理的判斷。在聶樹斌案中,從常理角度出發(fā)的判斷在再審判決中多次出現(xiàn),并對不符合常理的非法證據(jù)進行排除。由此可見,在裁判文書的說理中,可以采用依常理推測的方法,其要點在于對明顯違背常理的證據(jù)必須有合乎邏輯的解釋。

2.對證據(jù)鏈的合理性進行分析

在于歡案中,一審判決書未圍繞關鍵事實和證據(jù)鏈進行分析說理,而且搜集的證據(jù)與案件事實沒有實質(zhì)的關聯(lián)關系。聶樹斌案原審判決缺乏對證據(jù)和證據(jù)鏈的說理,而透過說理,加強對證據(jù)鏈的合理性進行分析,排除非法證據(jù),是刑事裁判文書說理的重要內(nèi)容和基本要求。因此,在刑事裁判文書說理中,要對證據(jù)鏈的合理性、真實性和完整性進行分析,真正做到供證一致。有時證據(jù)鏈的完整性難以達到,那么排除合理懷疑就是證據(jù)分析的最基本要求。在“孫氏三兄弟”案中,被告、被害人、證人多次變更口供,而且更改后的口供與“現(xiàn)場勘查筆錄、法醫(yī)鑒定證實的內(nèi)容”相矛盾。此處的翻供和證據(jù)間無法交叉印證的問題使得該案件的證據(jù)鏈存在不合理之處。這種懷疑對于還原案件真相具有重要意義。

刑事裁判文書說理應當堅持最低標準。在實踐中,即便是案情簡單的刑事案件,也要符合罪刑法定原則和排除合理懷疑的要求。圍繞犯罪構成和關鍵事實進行說理,通過對證據(jù)合理性的分析排除非法證據(jù),對于避免錯判無疑發(fā)揮重要作用。

六、構建刑事裁判文書說理的理想模式應該努力的方向

由于每個案件的性質(zhì)、復雜程度、辯護人的辯護能力以及主審法官的辦案能力千差萬別,司法實踐中難以要求刑事裁判文書說理采用完全統(tǒng)一的標準。對于一些控辯雙方已經(jīng)達成合意、爭議不大甚至沒有爭議的案件,進行簡化說理更有利于司法資源的配置,此時只要裁判文書的說理能夠滿足基本要求即可。然而,在面對重大、疑難、復雜的案件時,考慮到案件對當事人和人民群眾切身利益的重大影響,必須通過更為充分的說理,以求達到說理的實質(zhì)效果。而何謂“充分說理”,本身就包含了主觀評價的因素,不同受眾的評價難以產(chǎn)生統(tǒng)一認識,因此需要將其客觀化①孫海龍:《“充分說理”如何得以實現(xiàn)——以行政裁判文書說理為考察對象》,《法律適用》2018年第21期。或模式化。

結合我國法治建設和司法責任制改革的總體目標,刑事裁判文書說理的理想模式和努力方向應在于鼓勵法官在滿足基本要求的前提下,圍繞以下幾個方面加強說理:加強實質(zhì)性依據(jù)的綜合運用、借助文理加強說理的修辭,以及以實現(xiàn)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為終極目標進行說理。

(一)加強實質(zhì)性依據(jù)的綜合運用

實質(zhì)性依據(jù)是指說理依據(jù)中的“道德的、經(jīng)濟的、政治的、制度的或其他的社會因素”②P.S.阿蒂亞、R.S.薩默斯著:《英美法中的形式與實質(zhì)》,金敏、陳林林、王笑紅等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5頁。,具體包含情理、學理和文理等①胡云騰大法官將裁判文書的說理依據(jù)概括為“五理”,分別是法理、事理、情理、學理和文理。參見胡云騰:《論裁判文書的說理》。。盡管實質(zhì)性論據(jù)的運用會對法官的能力提出更高的要求,但加強實質(zhì)性依據(jù)的說理對于法官發(fā)揮能動性進行充分說理、實現(xiàn)裁判文書說理的根本目標具有重要的意義。因此,法官應在實踐中創(chuàng)造性地審視、更新并恰當?shù)厥褂枚喾N裁判依據(jù)和裁判理由的論據(jù)②張騏:《釋法析理 寫出來看》,《人民法院報》2018年7月1日,第002版。。其中,學說、常識、常理以及類似案件的運用具有特殊的意義。

1.學術理論的選擇與運用

學說具有增強裁判的可接受性的功能③金楓梁:《裁判文書援引學說的基本原理與規(guī)則建構》,《法學研究》2020年第1期。,然而在實踐中常常出現(xiàn)兩種極端:在光譜的一端,法官直接引用學者觀點,并將其作為說理甚至裁判的依據(jù);而在光譜的另一段,為了避免爭議,法官在借鑒和運用相關理論后卻并未將其體現(xiàn)在判決書中。前者很容易造成對案件事實的逃逸,演變成對某一法律問題的論證④王立梅:《裁判文書直接引用學者觀點的反思》,《法學論壇》2020年第4期。。后者在我國更為突出,譬如很多案例選類型的書刊,主審法官整理并刊發(fā)的案例分析中大量援引并分析了學術界的爭論和研究成果,但是在判決書中卻沒有對其進行援引。這種做法雖然旨在避免說理中的爭議,但因為沒有完整闡釋其斷案的真實理由,違背了刑事裁判文書說理真實性和實質(zhì)化的要求。在重大疑難復雜案件中,應當允許,甚至適度鼓勵法官援引學說,并對學說的觀點進行分析和反饋。

2.常理的運用

在具體案件的審理中,恰當?shù)剡\用常理進行說理有助于實現(xiàn)充分說理,還原客觀事實。因此,既不能一概禁止用常理推斷,也不能硬性要求對證據(jù)的采信都要用常理和常識推測的方法,關鍵是對于明顯違背常理的證據(jù),必須有合乎邏輯的解釋。比如在聶樹斌案中,一個人家境良好,從未有偷盜的前科,在起犯意時是否有必要偷一件女士花襯衫來作為犯罪工具?在沒有戀物癖、沒有性變態(tài)的相關證據(jù)下,他偷這件東西的邏輯在哪里?如果無法說明,那么這個工具是否可能根本就不是他的?是否可能存在刑訊逼供的情節(jié)?這些從常理出發(fā)的追問會使辦案人員更接近事實真相。

3.類似案件的運用

從中國法律文化史的角度來看,單純的“判例法”給法官過大的裁量權,單純的“成文法”對法官的創(chuàng)造性又限制太多。只有把兩者合理地結合起來,才能既發(fā)揮“法”,又發(fā)揮“人”的積極作用。想要實現(xiàn)法律的伸縮性與“法官裁量”的合理配置,必須請案例出臺⑤武樹臣:《法律涵量、法官裁量與裁判自律》,《中外法學》1998年第1期。。加強類案對裁判的指導是司法改革的必然方向。從實現(xiàn)統(tǒng)一法律適用這一目的出發(fā),法官在說理中不僅應當回應當事人關于類案的答辯意見,而且應當主動檢索指導性案例和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典型案例,從司法類案歸納裁判規(guī)則,并對類案與本案的相似性和區(qū)別點進行分析說明,從而減少當事人“類似案件不同審判”的顧慮,對于完善說理具有重要價值。

(二)借助文理加強說理的修辭

1.通過提高修辭能力進行說理

說理的重要目的是說服。人們往往錯誤地認為,當提出一個明確的、邏輯上站得住腳的議論時,只要依靠形式邏輯的三段論就足以使人同意其論點。但事實上,人們對某一問題的爭論可能“并非只有一個‘正確’結論,而是有一堆‘可容忍’的結論”⑥阿圖爾·考夫曼:《法律哲學》,第2版,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年,序言。。而形式邏輯的這種不足應由新修辭學中的辯論技術加以填補⑦沈宗靈:《佩雷爾曼新修辭學》,《法學研究》1983年第5期。。而且,受眾是修辭者必須考慮的因素,忽略受眾的修辭活動必將失去明確的方向⑧姜言勝、洪仁善:《近五十年來修辭受眾研究之回顧與反思》,《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正因如此,《指導意見》指出,釋法說理的目的是提高裁判的可接受性,其本質(zhì)是法官借助裁判文書與當事人和社會公眾的一種溝通。溝通需要良好的修辭技巧,當司法權力試圖給出判決的理由,而不是將其建立在暴力的基礎之上時,修辭學的重要性將隨著司法權力的增長與獨立而得到顯著提升①佩雷爾曼:《法律與修辭學》,朱育慶譯,戚淵校,《法律方法》第2卷,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3年。。加強修辭等文理技巧對于說理無疑具有積極意義②胡仕浩、劉樹德:《裁判文書釋法說理:規(guī)范支撐與技術增效——〈關于加強和規(guī)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的理解與適用(下)》,《人民司法(應用)》2018年第31期。。對刑事法官而言,如果能夠說服當事人和社會大眾,將大大增強刑事裁判的感染力與公信力。

在刑事裁判文書的說理中加強修辭,意味著法官需要在真誠和實質(zhì)化說理的基礎上,在重大、疑難、復雜案件的說理中放棄模式化的語言,從歷史文化、道德倫理、人文傳統(tǒng)等角度對定罪和量刑加以分析和說明,貼合公眾的法感情,贏得公眾對判決結論的認同③彭文華:《量刑說理:現(xiàn)實問題、邏輯進路與技術規(guī)制》。。良好的修辭能夠通過對證據(jù)的分析和描述,使說理用語更具有契合性與情景感,譬如于歡案的再審判決書中對于接待室中證人證言的分析和描述,以及“孫氏三兄弟”案對于火車站犯罪過程的描述,能夠向讀者再現(xiàn)畫面感,從而具有較高的可接受性,這對于法官的語言表達能力和修辭能力提出較高的要求。法律修辭對于完善說理論證和提高判決接受度具有積極意義。法律修辭一般用于案件事實的建構、法律適用說理和情理說服等方面。此外,可以通過修辭策略和修辭方法的運用完善說理的內(nèi)容,實現(xiàn)對聽眾的說服。

2.刑事裁判文書說理的真實性和實質(zhì)化

在“孫氏三兄弟”案和聶樹斌案原審判決書的說理中存在一個共性特征:雖然都系被告人涉嫌故意殺人罪并被判處死刑的重罪,但原審判決書說理卻極為簡單,法官在對案件進行簡要描述后,徑直做出“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的判斷,存在同質(zhì)化嚴重、用模式化的語言代替具體說理等問題。究其原因,是我國20世紀末司法環(huán)境和法律文化對裁判文書說理的輕視,導致法官基于各種顧慮,將其真正的判決理由不便于在判決的字里行間進行展現(xiàn)④孫萬懷:《公開固然重要,說理更顯公正——“公開三大平臺”中刑事裁判文書公開之局限》。。更有部分法官選擇不說理或說理茍簡的方式掩蓋證據(jù)存在瑕疵等問題。法官的說理本應是對自己思維過程的文字化梳理。為了充分發(fā)揮裁判文書說理的真正意義,法官在說理中應當堅持表明其真實的思維過程。而對于說理是否“真實”的判斷依據(jù)主要是法官的思維過程是否合理,這是刑事裁判文書說理的真實性和實質(zhì)化的核心要義。

(三)在說理中以實現(xiàn)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之統(tǒng)一為終極目標

司法裁判文書作為一種嚴肅的法律文書,不僅體現(xiàn)著法院適用法律的結果,而且承擔著向公眾宣示法律的任務⑤王申:《法官的理性與說理的判決》,《政治與法律》2011年第12期。。在于歡案中,盡管偵查和公訴機關以及當事人多次提到“辱母”的情節(jié),但一審判決中對此只字未提,造成輿論嘩然,社會公眾因此質(zhì)疑法官缺少人情味。于歡案折射出了時下司法決策與社會期望之間的巨大嫌隙。針對人情與法理的相互博弈,未來的司法決策勢必要回應自身與民意之間的良性互動⑥李奮飛:《論司法決策的社會期望模式——以“于歡案”為實證切入點》,《法學》2019年第8期。。加強裁判文書的說理,直接目的是提高裁判文書的質(zhì)量,而背后的根本目的是提高裁判文書的可接受性,最終實現(xiàn)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⑦最高人民法院司法改革領導小組辦公室:《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強和規(guī)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理解與適用》,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8年,第11頁。。

裁判文書說理既要合法也要合理,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精神和要求⑧雷磊:《從“看得見的正義”到“說得出的正義”——基于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強和規(guī)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的解讀與反思》,《法學》2019年第1期。。此時的“合理”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實現(xiàn),應當包含法官綜合考慮案件的社會效果、選擇和運用的司法情理。關于司法情理是否、應否和如何作為判案的標準,實務中有兩個判斷標準:一是該情理能否被法律所包容,如果法律中對某種程度的人情能夠包容,裁判文書就應當把法律所包容的人情闡發(fā)出來;二是該情理是社情和民情,還是極少數(shù)人的人情。對于社情和民情,在裁判文書說理時應當予以格外的尊重,任何好的判決說理,都不得傷害正當?shù)拿袂棰岷乞v:《論裁判文書的說理》。。

在刑事裁判文書說理中,如果在滿足說理的最低標準的基礎上綜合運用實質(zhì)化論據(jù),通過多元化的修辭方式,兼顧天理、國法、人情,以實現(xiàn)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為終極目標,那么將會取得更加良好的說理效果,同時有助于提升司法公信力。

結 語

裁判文書釋法說理改革是深化依法治國實踐和提升司法能力的基礎工程,對于展示人民法院公正司法形象、改善人民群眾公平正義獲得感具有重要意義①羅書臻:《加強和規(guī)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在裁判文書中進行說理是現(xiàn)代社會中理性和公正裁判所應具備的根本特征,也是對法官自由裁量的必要制約,更是培養(yǎng)造就優(yōu)秀法官的重要途徑②龍宗智:《刑事判決應加強判決理由》。。在刑事裁判文書的說理中,確立說理的最低標準與理想模式,不僅可以有效避免錯判的發(fā)生,而且可以兼顧個案的特殊性,實現(xiàn)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有助于在司法改革的背景下通過提升裁判文書質(zhì)量實現(xiàn)法治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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