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玉芹 張輝

[摘 要]明清之際的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藝術(shù)家張岱，其遺民身份及故國情懷、其杰出作品及史學(xué)情結(jié)、其文化生活及藝術(shù)品味等無不為學(xué)者們關(guān)注及研究。作為一個深受晚明文化熏陶的文人，他對歷史文化有著濃厚的傳承意識，這一方面則尚少為人注意。文章以為，張岱的這種傳承意識包括：他對晚明西湖的歷史遺跡記憶、對眾多藝術(shù)家和百工技藝的記錄、對家族文物的珍藏、對文化古跡的保護、對歷史名人遺跡的考證與反思等等。這種浸潤在儒家士人身上對文化傳承的強烈意識值得今人借鑒。

[關(guān)鍵詞]張岱 文化遺產(chǎn) 文化傳承 晚明

[中圖分類號] G 1 2 4 [文獻標(biāo)識碼] A [文章編號] 1 6 7 1-2 8 0 3（ 2 0 2 2） 0 5-0 0 9 7-0 7

中國的歷史文化悠久燦爛、源遠(yuǎn)流長，離不開民族共同體的社會成員之間的傳播與縱向傳承。文化傳承是傳統(tǒng)文化的根本特征，包含了對文化的保護、延續(xù)和發(fā)展，至今仍是文化發(fā)展的重要任務(wù)。古代中國的儒家士人具有強烈的文化傳承使命感，他們在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和傳播方面功不可沒。本文擬以晚明清初文人張岱為例，對其傳播、傳承文化的思想意識及保護傳統(tǒng)文化的行為進行探討，以揭示古代文人內(nèi)在的對文化傳承的責(zé)任意識。

張岱，晚明著名的史學(xué)家、小品文作家、藝術(shù)家，入清隱居著述。他出身于浙江紹興的高門世宦，放棄科舉，將才華盡情展現(xiàn)在自己的喜好上。作為一個文化世家出生的子弟，受到文化氛圍的熏陶，接觸到眾多的文化精品和文化遺產(chǎn)；又結(jié)交眾多才高八斗的文人雅士，結(jié)識不少身懷絕技的藝人和工匠。他對于歷史遺跡、名勝古跡、建筑園林、書畫文物以及民俗活動、文藝表演、百工技藝等活動都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并因喜好和珍視而衍生出保護和傳承意識。

目前學(xué)界關(guān)于張岱的研究非常豐富，諸如史學(xué)、文學(xué)、藝術(shù)、美學(xué)諸方面的成就和思想，對其身份、氣節(jié)、游樂、交往等等亦多有論述，而對于張岱對于文化尤其是文物古跡的保護觀念，以及對文化生活方式的創(chuàng)新和傳承關(guān)注較少，有待進一步挖掘。

一、記憶與記錄

晚明江南物質(zhì)財富豐富，文人士子的休閑文化、娛樂方式呈多元化趨勢，文化藝術(shù)諸如園林、戲曲、書畫、古董等讓人應(yīng)接不暇。出身名門的士子張岱，深受熏陶，眾多的游樂活動、文化生活、物質(zhì)消費、百工技藝等深深地吸引了他，以致寧愿放棄科舉，沉浸于這些愛好和興趣。他欣賞各種表演、制作、文物、藏品，參與游樂活動，感嘆萬千，從而用他的筆將之描繪、敘述出來，給后人留下一幅幅歷史記憶的畫面。張岱描繪他欣賞著名戲劇表演者彭天錫串戲時說：“余嘗見一出好戲，恨不得法錦包裹，傳之不朽。嘗比之天上一夜好月，與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其實珍惜之不盡也”[ 2] （ P 7 5），道出了他對這些精彩的文化藝術(shù)珍惜不盡，欲讓其傳之不朽。

張岱著名的散文著作《陶庵夢憶》《西湖夢尋》，將鮮活的、完整的關(guān)于杭州及西湖晚明的“印象”和記憶活脫脫地呈現(xiàn)出來。張岱創(chuàng)作“二夢”，是在清初，彼時受戰(zhàn)亂破壞，西湖周邊的建筑和古跡變成一片瓦礫，此情此景，讓他寧愿回到“夢中”，“及至斷橋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樓舞榭，如洪水湮沒，百不存一矣。余乃急急走避，謂余為西湖而來，今所見若此，反不若保吾夢中之西湖，尚得完全無恙也”[ 2] （ P 1 3 1）。他不是為了重溫舊夢，而是將記憶中的西湖景象記錄下來，使西湖的倩影復(fù)現(xiàn)，為后人所知。張岱以文字留存“美夢”，是對文化遺產(chǎn)的有效保存。

張岱還記述了大量的藝術(shù)表演者、民間藝人，當(dāng)所有的這些記憶中的精彩藝術(shù)和技工絕活不再復(fù)現(xiàn)的時候，他的描述細(xì)致、全面，活靈活現(xiàn)，讓人如睹其物、如臨其境。他描述南京著名的說書人柳敬亭說書的妙處：“余聽其說《景陽岡武松打虎》白文，與本傳大異。其描寫刻畫，微入毫發(fā)，然又找截干凈，并不嘮叨……其疾徐輕重，吞吐抑揚，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說書之耳而使之諦聽，不怕其不齚舌死也。”[ 2] （ P 6 5）

張岱還對民間工藝、百工技藝不厭其煩地進行介紹，贊不絕口，認(rèn)為其價不遜古代商周禮儀重器，“一砂罐，一錫注，直躋商彝、周鼎之列，而毫無慚色”[ 2] （ P 2 7）。他指出南京濮仲謙的雕刻巧奪天工，“其竹器，一帚、一刷，竹寸耳，勾勒數(shù)刀，價以兩計。然其所以自喜者，又必用竹之盤根錯節(jié)以不事刀斧為奇，則是經(jīng)其手略刮磨之，而遂得重價，真不可解也”[ 2] （ P 1 5）。他總結(jié)吳中諸絕技———“陸子岡之治玉，鮑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鑲……俱可上下百年，保無敵手”，認(rèn)為“蓋技也而進乎道也”。他對竹、漆、銅、窯等百工也刮目相看，認(rèn)為能與士大夫分庭抗禮，“嘉興之臘竹，王二之漆竹，蘇州姜華雨之每（竹頭）箓竹，嘉興洪漆之漆，張銅之銅，徽州吳明官之窯，皆以竹與漆與銅與窯名家起家，而其人且與縉紳先生列坐抗禮焉！則天下何物不足以貴人，特人自賤之耳！”[ 2] （ P 6 2）

張岱還追憶和記述了晚明時期的民俗、城市文化空間，包括歲時民間節(jié)日、宗教紀(jì)念日集會、游樂活動、戲曲歌舞盛會、盛大的祭祀禮儀及其場所等，主要有揚州清明、虎丘中秋夜、金山競渡、西湖七月半、西湖香市、紹興燈景、越俗掃墓等等。他描繪盛況，使人讀之，如在眼前。他記述揚州清明節(jié)：城中男女畢出，家家展墓，輕車駿馬，蕭鼓畫船，是一幅堪比《清明上河圖》的風(fēng)俗畫長卷，與其它熱鬧場景相比獨樹一幟，“余所見者，惟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差足比擬。然彼皆團簇一塊，如畫家橫披，此獨魚貫雁比，舒長且三十里焉，則畫家之手卷矣”[ 2] （ P 6 9）；他描繪紹興的目蓮戲表演，讓人身臨其境：“余蘊叔演武場搭一大臺，選徽州旌陽戲子剽輕精悍、能相撲跌打者三四十人，扮演目蓮，凡三日三夜。四圍女臺百十座，戲子獻計臺上……戲中套數(shù)，如《招五方惡鬼》《劉氏逃棚》等劇，萬余人齊聲吶喊。”[ 2] （ P 7 5-7 6）

張岱的描述和記錄，非常生動，讓人感受當(dāng)時的情景，了解藝術(shù)的高妙，形成對文化藝術(shù)和民俗文化的深刻印象，而張岱對民間文化所表現(xiàn)出的贊美之情和對藝人和手工藝者的欽佩，表現(xiàn)出他的熱愛，字里行間也流露出文化傳播的愿望。

二、重視與保護

各地的風(fēng)景名勝、名人祠墓、建筑遺址以及各類文物等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是一地歷史文化的象征，也是該地文化特征的載體，張岱非常重視這些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盡力采取措施進行修復(fù)和傳揚；對于家藏文物珍異，亦十分珍愛。

（一）保護古跡

張岱所生活的紹興、杭州，歷史悠久，名人眾多，文物古跡亦多。在西湖的柳洲亭一帶晚明各家園亭鱗次櫛比，但是因為兵燹，毀壞殆盡，張岱于清初來此，看到半椽不剩，瓦礫齊肩，感慨悲傷，幾至痛哭而返。這種對名園遭破壞的沉痛，正是基于對文物古跡的珍視而發(fā)出的。

紹興龍山的龍噴池，龍頭高懸于耶溪，“大池百仞出其頜下”，非常壯觀，但歷時六十年，遭到破壞，張岱請求太守捐金倡導(dǎo)，經(jīng)過大工程維修，最后終于恢復(fù)，他高興地記述道：“崇禎己卯，余請?zhí)叵杞鸺m眾，畚鍤千人，毀屋三十余間，開土壤二十余畝，辟除瓦礫芻穢千有余艘，伏道蜿蜒，堰潴澄靛，克還舊觀。昔之日不通線道者，今可肆行舟楫矣。喜而銘之。”[ 2] （ P 3 8）西湖的小蓬萊，宋理宗常臨幸，長有“御愛松”，晚明時成為書法家黃汝亨的讀書處，里面有著名的“奔云石”，名園中文物眾多。張岱年輕時曾隨長輩去過，但后來此園逐漸衰敗，文物亦毀壞殆盡，他感慨道：“天啟丙寅，余至寓林，亭榭傾圮，堂中窀先生遺蛻，不勝人琴之感。今當(dāng)丁酉，再至其地，墻圍俱倒，竟成瓦礫之場。余欲筑室于此，以為東坡先生專祠，往鬻其地，而主人不肯。但林木俱無，苔蘚盡剝。奔云一石，亦殘缺失次，十去其五?！盵 2] （ P 2 1 2）他打算購買該園，利用其深厚文化底蘊和資源，建東坡專祠，使歷史遺跡得以有效保護，無奈未能如愿。

岳飛作為南宋的抗金英雄，激勵了眾多的文臣武將，但晚明杭州的岳王祠日久傾圮，修廟的工作幾經(jīng)提議而未成。崇禎初年，當(dāng)魏忠賢勢敗，大家商議用拆毀魏忠賢生祠的木石來修葺岳王墓，卜問岳王，“卜之王，王弗許”，結(jié)果修整一事就耽擱下來，后來銳意興造者亦不乏其人，但都半途而廢或功虧一簣。張岱于是作募修岳王祠的疏文，號召大家解囊資助：“為作募疏，令廟祝賫捧，以俟檀那……爾弟隨緣募化，若有賢士大夫解囊樂助，自為王所式憑。而下及編氓，即村農(nóng)野叟，婦女兒童，瞻拜宮墻，起敬起畏，木材瓦甓，施及錙銖，則亦王所欣受也?！盵 1] （ P 7 4-7 5）

（二）珍藏文物

張岱出身高門仕宦，祖、父輩積累流傳下來的文物和藝術(shù)品非常多，尤其是其仲叔張聯(lián)芳，是大江以南五大收藏家之一。雖然由于戰(zhàn)爭、家境變化等原因而損失不少，但他認(rèn)為對于這些傳家寶，后代有保存的義務(wù)。在目睹當(dāng)?shù)刂焓霞也氐摹褒埼馋　薄昂蠋劚钡认∈乐畬氃庾訉O散盡后，他非常感慨。與這等變賣傳家寶的做法相反，他則十分珍視家藏物品，為之作銘作記。

張岱父親以犀觥十七只購買的木猶龍，父親辭世后，張岱千里迢迢，從山東將之運回家中，傳為世寶，并且請求詩社的名人雅士為之賜名題賦，形成了盈帙詩冊；他自己“磨其龍腦尺木，勒銘志之”，銘曰：“擾龍張子，尺木書銘；何以似之？秋濤夏云”[ 2] （ P 1 3），使木猶龍被精心打造成一件文物，并蒙上絢麗的文化光環(huán)。我們看到張岱為之極盡心力，僅僅千里運載所費金錢、人力就可見一斑：“木龍體肥癡，重千余斤，自遼之京、之兗、之濟，由陸；濟之杭，由水；杭之江、之蕭山、之山陰、之余舍，水陸錯，前后費至百金，所易價不與焉。嗚呼木龍，可謂遇矣！”[ 2] （ P 1 3）

精于雕刻技藝的沈梅岡，制作匣和扇子送與張岱祖父張汝霖。祖父鄭重接受，并為匣與扇分別作銘；[ 2] （ P 2 7）后來又請著名書畫家徐渭作書，張應(yīng)堯鐫刻，如此多名家的“作品”集于一身，該物品可謂是無價之寶，張岱將之珍藏起來，“梅岡制，文恭銘，徐文長書，張應(yīng)堯鐫，人稱四絕，余珍藏之”[ 2] （ P 2 7）。

張岱對于家藏的文物亦十分珍惜，專門為留存下來的2 8件文物一一撰寫銘文，親切地稱之為“故友”：“廬陵嗜奇，六一為號；老鐵好古，七客著名。余家舊物，失去強半，而余尚識其姓氏，如得故友，故曰友也。”這些“故友”中有書畫、瓷器、玉器、文房四寶等藝術(shù)品和工藝品，大多非常珍貴，如蘭花小廠盒，“大父收藏蒸餅盒，重枝疊葉，鐵畫銀鉤，永樂廠造”，張岱銘曰“匪木匪石，珊瑚琥珀”；晉唐小楷，由他的爾蘊叔收藏，共十八本，“王麟洲先生所集，摹拓之精，的系貞觀”，張岱銘曰“紙與墨與拓之精，嗚呼古人”。[ 1] （ P 1 7 9）張岱的銘辭顯示了這些文物古董的稀有罕見，也反映了他的珍愛之情。

三、傳承與創(chuàng)新

張岱愛玩樂，交游廣泛。他迷戀各種游戲，交游不拘階層，所謂“大江以南，凡黃冠劍客、緇衣伶工，畢聚其廬……以故斗雞臂鷹、六博蹴鞠、彈琴擘阮諸技，老人亦靡不為”。[ 2] （ P 1 2 1）此處的“老人”即為張岱，他的玩樂項目和游戲，大多能深入其中，探出究竟，玩出名堂，玩出新意。

中國人向來好茶，而文人士大夫更是喜好品茶，茶的清雅與其清高、淡雅的品味和人格相契合。晚明文人重視茶葉，而且也看重沏茶之水，如何判斷泉水和茶葉的真假，就成為一門學(xué)問。張岱在當(dāng)時堪稱品茶專家，品賞精細(xì)，無人能敵，他還多次交結(jié)品茶高手。張岱將自己所著《茶史》，認(rèn)真推敲，刻書出版，希望使更多人知曉茶理：“因出余《茶史》，細(xì)細(xì)論定，劂之以授好事者，使世知茶理之微如此，人毋得浪言茗戰(zhàn)也”[ 1] （ P 1 8），其廣泛傳播之意溢于言表。

張岱對茶葉和泉水均具有很強的品嘗鑒別能力，他偶然發(fā)現(xiàn)了晉代著名書法家王羲之的禊泉井，如獲至寶：“禊泉取水暖之，磷磷有圭角，異之。走看其色……余倉卒見井口有字畫，用帚刷之，‘禊泉’字出，書法大似右軍，益異之。試茶，茶香發(fā)?！盵 2] （ P 3 4）更重要的是，張岱并非是將之據(jù)為己有，而是將辨別禊泉的方法和盤托出，公之于眾：“辨禊泉者無他法，取水入口，第撟舌舐腭，過頰即空，若無水可咽者，是為禊泉。”[ 2] （ P 3 4）張岱的做法無疑是對此項技藝的傳承。

在戲曲方面，張岱不僅是個戲迷，對那些優(yōu)秀劇作和表演非常癡迷，而且還堪稱戲曲鑒賞家、劇作家和導(dǎo)演。他對當(dāng)時的戲曲界非常熟悉，業(yè)界表演都奉他為評判專家。張岱家的戲班就多達六個，在長期的演出與觀摩之中，無論是張岱等主人還是戲童都不斷精進，主人“解事日精一日，而傒僮技藝亦愈出愈奇”[ 2] （ P 5 6）。張岱后被奉為導(dǎo)師，他寫道：“嗣后曲中戲，必以余為導(dǎo)師，余不至，雖夜分不開臺也。以余而長聲價，以余長聲價之人、而后長余聲價者多有之?！盵 2] （ P 9 9）張岱還是劇本改編的高手，他改編的諷刺宦官魏忠賢的劇本《冰山》，演出效果十分驚人，“城隍廟揚臺，觀者數(shù)萬人，臺址鱗比，擠至大門外”，當(dāng)扮演楊漣者上場，人人高呼“楊漣”，聲如潮涌。[ 2] （ P 1 0 0）。他以該劇宴請山東守道劉半舫，根據(jù)劉的建議連夜進行改編，使之大為驚訝，“余聞之，是夜席散，余填詞，督小傒強記之，次日至道署搬演，已增入七出，如半舫言。半舫大駭異，知余所構(gòu)，遂詣大人，與余定交。”[ 2] （ P 1 0 0）張岱不僅熱愛觀賞戲曲，也對戲曲加以鉆研與創(chuàng)新，反映了他對戲曲文化的貢獻和傳承。

張岱也十分熱愛琴藝。紹興的琴派，有名的要數(shù)王侶鵝、王本吾。張岱拜二位名師學(xué)琴，成為其中佼佼者，能與名師如出一轍，“丙辰，學(xué)琴于王侶鵝。紹興存王明泉派者推侶鵝，學(xué)《漁樵回答》《列子御風(fēng)》……等曲。戊午，學(xué)琴于王本吾，半年得二十余曲；……又《胡笳十八拍》……等小曲十余種。王本吾指法圓靜，微帶油腔，余得其法，練熟還生，以澀勒出之，遂稱合作。同學(xué)者，范與蘭、尹爾韜、何紫翔、王士美、燕客、平子……余曾與本吾、紫翔、爾韜取琴四張彈之，如出一手，聽者駭服?！盵 2] （ P 2 3）張岱不僅自己學(xué)琴，精湛琴藝，還倡導(dǎo)成立絲社，以促進琴友的彈琴技藝，振興當(dāng)?shù)厍賶ＫJ(rèn)為越中琴客僅五六人，常年不事操縵難以提升琴藝，因此應(yīng)該成立絲社，一月三會。他撰寫絲社小檄曰：“……偕我同志，爰立琴盟，約有常期，寧虛芳日?！矐z同調(diào)之友聲，用振絲壇之盛舉。”[ 2] （ P 3 3）對于琴藝，張岱可謂積極推動，盡力傳承。

張岱還親自參與并組織一些民俗活動，其中較為典型的是燈會。除參與張家的龍山放燈外，在《世美堂燈》中他講述了自己在元宵節(jié)時組織的燈展演劇活動?！盁粝銎渌?，便稱勝事”，他將自己多年收藏的、制作精美的珍品燈具，在元宵節(jié)時全部拿出來，在張燈同時，用上制作的盆花背景，再放花炮、演劇、加上隊舞鼓吹，熱鬧非凡、精彩紛呈，在當(dāng)?shù)厥O一時，“故越中夸燈事之勝，必曰‘世美堂燈’”。[ 2] （ P 5 5）他同朋友還專門發(fā)明一些玩牌游戲———文武牌、合采牌。他寫道：“余作文武牌，以紙易骨，便于角斗，而燕客亦復(fù)刻一牌，集天下之斗虎、斗鷹、斗豹者，而多其色目、多其采，曰‘合采牌’?！盵 2] （ P 1 1 0）紙牌雖然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游戲，張岱也發(fā)揮自己的才思，用心去推陳出新。

四、考證與反思

歷史遺跡、名人古跡等隨著時代的推移，往往遭人破壞或自然風(fēng)化，如何能更好地保持和傳承呢？這個沒有統(tǒng)一的答案。許多借保護之名而行破壞之實的也大有其例，張岱也在反思對古跡名勝的開發(fā)和保護問題。

張岱指出了一個使文物古跡免于被后世轉(zhuǎn)讓、爭奪的方法，就是捐給佛門：“故古人住宅多舍為佛剎，如許玄度之能仁，王右軍之戒珠，至今猶在。蘇子瞻以吳道子四菩薩畫板舍僧惟簡……‘吾盟于佛，而以鬼守之’?！盵 1] （ P 6 0）佛門是清靜之地，遠(yuǎn)離塵世紛爭，這個方法在當(dāng)時還是有效的。

名人遺跡如何題名和設(shè)計，也是見仁見智的問題，因為歷史人物已經(jīng)故去，留下的痕跡大多很渺茫，只有一些傳說或記載。紹興是四大美女之一西施的沉魚之地，在為西施故地如何題名、如何打造古老的場景，張岱質(zhì)疑當(dāng)時的做法：“如土城以西施得名，佳人姓氏，偶落茲土，乃造園者一肚皮學(xué)問故典無處著落，匾額如‘響屧廊’‘脂粉塘’之類，門帖如‘沼吳’‘伯越’‘錦帆’‘苧蘿’等語，將西施、范大夫句句配合，字字粘捻，見者無不噦噫欲嘔?！彼J(rèn)為這些題名過于俗氣，沒有體現(xiàn)絕代美人的大氣：“我西子絕代佳人，如此刻畫，真村莊農(nóng)婦之不若矣！”[ 1] （ P 6 3）他又查考文獻《越絕書》《吳越春秋》所載土城事，發(fā)現(xiàn)土城應(yīng)該有平整寬展的舞臺，且靠近大道。為了符合原意，展現(xiàn)西施的本來面目，天然去雕飾，張岱打算：“余欲輦土仍鋪石上，使為平臺，不失當(dāng)年故態(tài)，而悉去其匾額門帖，止留‘商山’二字?！盵 1] （ P 6 4）

同樣，對于王羲之的蘭亭他也有所質(zhì)疑，認(rèn)為當(dāng)時蘭亭故址不符合《蘭亭集序》中的文學(xué)描述。他1 7歲時，面對所謂的蘭亭，“余佇立觀望，竹石溪山，毫無足取，與圖中景象相去天淵，大失所望，哽咽久之”[ 1] （ P 8 8）。經(jīng)歷一個甲子之后，適逢王羲之蘭亭修契的紀(jì)念日，他查資料、訪老者、溯歷史、實地探訪，了解到元末舊日蘭亭已遭火焚、勒“古蘭亭”三字處亦非蘭亭而是古道，又尋找碑文中永樂三年的“蘭亭遺跡”而不得，最后終于在天章寺前找到了一塊平地，符合古蘭亭的景象：“乃于天章寺之前得一平壤，右軍所謂‘崇山峻嶺’者有之，所謂‘清流激湍’者有之，所謂‘茂林修竹’者有之。山如屏環(huán)，水皆曲抱?！讼劁仛郑庖卤P礴，幽賞許久，日晡方歸?！盵 1] （ P 8 9）

這樣埋沒千年的古跡一旦“復(fù)現(xiàn)”，張岱非常興奮，“余急欲于此地建一草亭，還其故址。一為蘭亭吐氣，一為右軍解嘲，亦猶梁上《蘭亭》，被余、登子等閑賺出之也。亭名‘墨花’，竊附蕭翼。”[ 1] （ P 8 9）他自認(rèn)為這樣才不負(fù)古跡、不負(fù)古人！雖然張岱所覓蘭亭舊址是否真跡尚未可知，但他追根溯源維護古人遺址的精神可見一斑！

破壞文物的行為或者處置不當(dāng)，都會造成永久的遺憾。杭州的飛來峰，奇石棱層剔透，元朝時江南釋教總統(tǒng)楊輦真珈，以奇石鑿佛像，所刻羅漢皆以自己為原型，“且楊髡沿溪所刻羅漢，皆貌己像，騎獅騎象，侍女皆裸體獻花，不一而足”，張岱對此深惡痛絕，“深恨楊髡，遍體俱鑿佛像，羅漢世尊，櫛比皆是”[ 2] （ P 1 5 9）。他認(rèn)為這種破壞性開鑿大煞風(fēng)景，不免為這些天然奇石妄遭錐鑿而鳴冤。于是他拿起錘子椎擊楊髡所刻像佛，“一日，緣溪走看佛像，口口罵楊髡。見一波斯胡坐龍象，蠻女四五獻花果，皆裸形，勒石志之，乃真伽像也。余椎落其首，并碎諸蠻女，置溺溲處以報之。”[ 2] （ P 1 6 9）張岱多次表達出對楊氏的濫鑿佛像的痛恨，南京棲霞山，“山上下左右，鱗次而櫛比之，巖石頗佳，盡刻佛像，與杭州飛來峰同受黥劓，是大可恨事?！盵 2] （ P 4 2）

對于歷史遺跡、文化勝景，人們可能會有意無意地進行破壞，或者是明顯的不文明的行為。張岱對這些不良現(xiàn)象，進行批判，他在游泰山后就批判這種現(xiàn)象是在“作踐名山”，“山中兩可恨者，乞丐其一；而又有進香姓氏，各立小碑，或刻之崖石，如‘萬代瞻仰’‘萬古流芳’等字，處處可厭”[ 1] （ P 4 5）。

張岱的出發(fā)點是保護好既有的名勝古跡，不刻意損壞，在恢復(fù)歷史遺跡原貌時盡量接近真實，少一些附會，在進行開發(fā)時要小心謹(jǐn)慎，處處充滿著保護意識，其對古跡、對文物傳承的責(zé)任感可見一斑。

總之，張岱出身世宦之家，受著祖、父幾代人的文化熏陶，又生活于晚明休閑文化和世俗生活盛行的江南地區(qū)，他的嗜好利于他充分接觸各種文化形式，因此，相對于其他的文人雅士來說，他具有保護文物古跡和傳播傳承文化藝術(shù)的更大優(yōu)越性。張岱對晚明眾多藝術(shù)家、百工技藝等的熱愛和珍重、對家族文物的珍藏、對地區(qū)名勝古跡的保護、對江南江北民俗活動的參與，以及他對休閑生活形式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展示了一個文人對這類文化的特殊感情。作為一個歷史學(xué)家，他又考證眾多名勝古跡的來龍去脈，反思開發(fā)過程中的問題，力圖恢復(fù)歷史本真，不負(fù)古人和古跡！張岱將自己在晚明所熱愛的西湖勝景和各種文化產(chǎn)品訴諸筆端，描述記錄，抒發(fā)感受，使其記憶中的形象得以復(fù)現(xiàn)，為后人知曉，使之不至于湮沒在歷史的洪流中，將其個人的記憶轉(zhuǎn)化為集體記憶和歷史記憶。張岱留下的著作，充分展現(xiàn)了他對文物古跡、歷史遺存、書畫藝術(shù)、工藝技術(shù)等的珍愛、保護和闡揚，對文化遺產(chǎn)的深厚情結(jié)，以及對民族文化強烈的傳播和傳承意識，這也是浸潤在儒家士人身上特有的文化責(zé)任感，在建設(shè)文化強國的時代背景下，值得我們深入學(xué)習(xí)、傳承與弘揚。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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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張岱.陶庵夢憶 西湖夢尋[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 2 0 1 2.

責(zé)任編輯：袁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