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迪
【導 讀】趙素忍老師的學術著作《〈艷異編〉及其續(xù)書研究》以大量文獻材料作為支撐,細致考察了《艷異編》《瑯嬛記》等明代文言小說選本的編者、成書等問題,該書從一定程度上豐富了中國小說史。
明代流傳著一個傳奇的愛情悲劇:閩縣一位名喚張紅橋的女子,她與丈夫林鴻情投意合。林鴻遠游金陵,數(shù)載未歸,紅橋獨坐小樓常郁郁寡歡。二人魚傳尺素以托情絲,紅橋后因感念成疾而卒。這個故事隨著晚明文人馮夢龍編輯的《情史類略》廣為流傳,以致當代學人常誤認馮氏為該故事的編撰者。殊不知,早于馮夢龍的吳大震已將這則故事輯入“艷異”類的小說選本——《廣艷異編》中。事實上,吳大震亦非這則故事的“始作俑者”,他只是艷異故事的收錄與編輯者。
上述文學現(xiàn)象勾連出一系列有關明代文言小說選本研究的有趣話題,諸如《艷異編》《廣艷異編》究竟是如何選材、編成的;書中輯錄了多少引人入勝的艷異故事;這些故事起于何時、出自何書,對后世小說、戲曲本事又產生了怎樣的影響?這些疑問,恰好揭示了《艷異編》《廣艷異編》等明代文言小說選本特有的價值與魅力,這片往昔少人問津的學術田園正亟待我們去揮鋤開墾。趙素忍《〈艷異編〉及其續(xù)書研究》就是在這一背景下經(jīng)過多年深耕細作而獲得的學術“豐收”。
與小說的單行本、報載(連載)本、刪節(jié)本與合刊本相比,小說選本作為相對特殊的小說刊行形態(tài),其資料來源、與時代文化之關系、編輯與傳播,與其他選本的承繼關系上表現(xiàn)出更加繁復多變的狀貌。研究小說選本,應立足于文本文獻的基礎上,觀照選本產生的時代背景、文化土壤、士民心態(tài)所共同建構的閱讀空間,以及彼時應有或特有的小說市場(包括傳抄、刊刻、租售等);以此為據(jù),還原選本編者的“當代”閱讀經(jīng)歷,進而搜剔其已閱覽或可能閱覽的前代小說文本,整體推定小說選本的資料來源及其后世影響,并在小說史上為之定位。
作者在《〈艷異編〉及其續(xù)書研究》中細致思考了當前相關學術研究的得失,從細微處入手,對《艷異編》的編者、成書等問題進行了新的思索,又在宏觀層面加以照拂,重新審視《艷異編》與小說類書《太平廣記》之關系,提出了諸多令人信服的論斷。孫楷第先生曾指出《艷異編》“錄《太平廣記》甚多,占全書十分之七”[1],當代學人多引以為據(jù),反復征引。作者逐一對比二者共有的故事文本,發(fā)現(xiàn)在《艷異編》輯錄的361篇故事中僅有112篇與《太平廣記》相同,只占總數(shù)的十分之三。作為續(xù)書的《廣艷異編》共有315篇故事與《太平廣記》相同,占總數(shù)的十分之五。數(shù)據(jù)統(tǒng)計的結果是客觀而生動的,但是作者并未止步于此,而是進一步思索了《太平廣記》在明代的刊刻、傳播對于《艷異編》《廣艷異編》編輯的影響——談愷重刻《太平廣記》介于《艷異編》與《廣艷異編》的編輯之間,涉及小說類書刊行與選本編輯、故事再傳播的有趣話題。
小說選本研究,更重要的是將研究思維從單篇文獻的收集與文字??敝薪夥懦鰜?,從宏觀角度審視它在小說史尤其是小說傳播史、影響史上的獨特價值。魯迅先生曾指出“評選的本子,影響于后來文章的力量是不小的,恐怕還遠在名家的專集之上”[2]。又如,朱光潛先生所說:“編一部選本是一種學問,也是一種藝術。顧名思義,它是一種選擇。有選擇就要有排棄,這就可顯示選者對于文學的好惡或趣味?!保?]這種源自個人的好尚最終無不可溯源到時代風尚。作者在本書中回顧了《艷異編》及其續(xù)書產生的背景,提出“離經(jīng)叛道的皇帝”“日益衰敗的時風”“走向奢靡的世風”的時代背景與前朝小說類書、選本在明代盛行的文學背景,共同反映在246種明代小說選本的繁榮局面中,進一步總結《艷異編》等艷異小說選本的問世與晚明小說市場需求旺盛間的必然關聯(lián),可謂一語中的。
《艷異編》對同時代及后世小說(包括文言小說選本、類書與白話小說)產生了何種影響?同樣是作者關心并試圖解答的問題。對這一問題的思考,既有裨于從個案角度出發(fā)審視小說選本和類書的選材、編輯與加工的一般規(guī)律,又可以修復部分斷裂的小說發(fā)展史鏈條,勾勒出更為完整的小說流變史。作者在本書《〈艷異編〉及其續(xù)書的編選價值》一節(jié)中指出《艷異編》及其續(xù)書為晚明大量生產的小說選本提供了范式,成為可供參考的樣本。馮夢龍編輯的《情史類略》與《艷異編》所載故事相同者206篇,占后者總數(shù)的三分之二;《情史類略》還仿照《艷異編》的體例將男寵部單列情外類,從中不難看出時人對艷異故事分類的細化與分類方式的延續(xù)。不唯如此,《艷異編》的出版和暢銷,還刺激了晚明書坊編刊“艷異”類文言小說選本的熱情?!兑灰娰p心編》《稗家粹編》《續(xù)艷異編》《青泥蓮花記》《鐘情麗集》等均存在與《艷異編》篇目重出的現(xiàn)象,有的甚至多達70余篇,足見《艷異編》對彼時文言小說選本的巨大影響。
學術研究的核心在于發(fā)現(xiàn)與解決問題,在研究過程中不斷爬梳文獻、消化吸收并勇于提出新見解,培養(yǎng)新意識,歸納新方法,從而形成自己的研究個性。善于發(fā)現(xiàn)、推陳出新既要求研究者厚積薄發(fā),同時考驗著研究者是否具有細致敏銳的學術洞察力。
本書對前人的研究成果既不偏信,亦未盲目質疑,而是在細致考察歷史文獻與諸家學說之后,辨章學術、補證論證?!镀G異編》的編者問題,歷來聚訟紛紜。晚明以降尤以“王世貞說”為主流,但頗多異議,如明人吳大震首倡“元朝名儒說”,清代四庫館臣明確以“紱序字句鄙倍,詞意不相貫通”為由反駁“王世貞說”,現(xiàn)當代學者孫楷第、劉世德等皆以此書為坊間偽托。本書將各家觀點臚列一清,繼而從明代適園主人的《宮艷》序、明人范守己的《御龍子集》、詹景鳳的《詹氏性理小辨》、清代周亮工的《尺牘新鈔》、謝頤的《第一奇書〈金瓶梅〉》序、周召的《雙橋隨筆》中搜剔資料,補證《艷異編》為王世貞所編的觀點,資料翔實豐贍,考論精審,足稱定讞。
學術研究,不僅是站在前人肩上眺望遠方,更可貴的是“發(fā)前人所未發(fā)”,甚至勇于辯駁,本書對《瑯嬛記》成書的考察正系此例?!冬構钟洝纷暂d于史籍之初便被冠以“偽書”之名,作者“尹世珍”于史無證,書中所記故事出處大多因古書亡佚或其他原因無從查考,因此不易證真,亦不能證偽。清人錢大昕的《元史藝文志》、今人劉葉秋的《歷代筆記概述》、陳尚君的《全唐詩補編》等多視其為元人之作加以引述。本書卻另辟蹊徑,提出新說。作者對《瑯嬛記》與《廣艷異編》進行了細致繁復的文本比勘,二者共有故事凡18篇,大多一字不易,庶幾全同。通過對《紫竹小傳》《姚月華小傳》《晁采外傳》等故事文本的細加對勘,可知《瑯嬛記》中叢殘小語式的短篇故事,實際是將《廣艷異編》中篇幅較長的傳奇小說割裂打散為42則短篇后的產物,由此證實《廣艷異編》在《瑯嬛記》成書過程中發(fā)揮的作用,也印證其確系偽書。
《廣艷異編》與《初刻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之關系研究亦屬本書亮點,體現(xiàn)著作者勇于推陳出新又不盲從偏信的科學態(tài)度與研究意識。今人多認為《廣艷異編》為“兩拍”的藍本之一,肯定前者在部分故事流變鏈條中的載體作用,這一點對《廣艷異編》研究無疑具有重要的附加意義。但是,通過對《廣艷異編》與“兩拍”重出故事的對比,作者認為二者共有的篇目雖多達21篇(共29處),但在21篇故事中有10篇(共11處)見于《太平廣記》,9篇見于《夷堅志》,11篇(共12處)見于《情史類略》,8篇見于《續(xù)艷異編》,另有2篇、1篇分別見于《剪燈新話》和《剪燈余話》。這一現(xiàn)象充分表明凌濛初編撰“兩拍”時選材的經(jīng)典性,而經(jīng)典故事的特點在于廣為流傳、多被記述,缺乏唯一性文獻出處的重出故事不能用于論證“兩拍”與前代小說選本之內在關聯(lián)。
學術研究的內在精神是貴在求真,無論是對學術個案的研究,還是對學術史的總結都離不開“求真務實”的科學精神,具體則呈現(xiàn)為審慎、客觀的研究態(tài)度。
首先,全面收集、整理和消化前人研究成果,不虛美不隱惡,坦誠表明前人研究的現(xiàn)狀及其對己著的啟發(fā)意義。作者一方面肯定了20世紀80年代以來,《古本小說集成》《古體小說叢刊》《中國古代珍稀本小說》《明清文言小說選刊》《唐前志怪小說輯釋》《全唐五代小說》等古代小說整理出版物對《艷異編》及其續(xù)書研究的推助作用;另一方面并不諱言《明代志怪傳奇小說研究》《〈艷異編〉研究》等已有研究論著之于己著的啟發(fā)意義,更不掠人之美,竊他人之成果為己用。
其次,本著“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對研究對象及其相關概念加以界定,不為增加研究對象、突出研究意義、擴展研究面而隨意定義。本書的研究對象是《艷異編》及其續(xù)書,何謂《艷異編》的續(xù)書是首先需要厘清和界定的概念。明代“艷異”類小說選本包括《艷異編》《廣艷異編》《艷異新編》《古艷異編》等,從書名的相似度可以判斷上述“選本”存在一定的內在關聯(lián)(尤其是共用同一篇序言的不同“選本”)。但是,作者著眼于書籍編訂的目的、書籍性質與內容,發(fā)現(xiàn)《古艷異編》《艷異新編》并非《艷異編》的續(xù)書,甚至并非小說選本,是故在本課題的研究過程中就應酌情予以剔除。
再次,本書關于小說選本的考證,堅持立足文獻,細加考索,抽絲剝繭,層層遞進,表現(xiàn)出極為審慎的研究態(tài)度。前輩學人依據(jù)《廣艷異編》所錄《金鳳外傳》跋語中的“萬歷甲辰(1604)夏”和收錄《廣艷異編》的《徐氏家藏書目》題詞“萬歷丁未(1607)”,推定《廣艷異編》成書于此期間。本書則立足《廣艷異編》與《榕陰新檢》共有篇目的異同,對《廣艷異編》成書問題加以探考和反向審視,最終將此選本的成書年代推定為萬歷三十四年(1606)秋望日至萬歷三十五年(1607)之前。作者以凝練的筆觸解答了復雜的小說選本的成書問題,足見其在此研究領域多年的深厚積淀。
最后,要特別指出的是,作者在本書之末以附錄形式將《艷異編》361篇作品、《廣艷異編》579篇作品的故事源流逐一羅列,并扼要說明不同故事版本間的異同。如出自李昌祺《剪燈余話》的《賈云華還魂記》,在《艷異編》《一見賞心編》《綠窗女史》《雪窗談異》《情史類略》《古今圖書集成·閨媛典》等不同選本、叢書中均遭不同程度的刪減、改訂。諸如此類,不一而足。上述工作建立在多年深耕細作的基礎上,既體現(xiàn)著作者在這一研究領域中的厚積薄發(fā),將其出版更是功于學術、嘉惠學林之舉。
總之,本書充分體現(xiàn)著作者個案研究的長處,又未拘泥其中,而是由小見大、見微知著地從個案研究延展為對明代文言小說選本研究的輻射性探索,是該研究領域中新近問世的一部力作。
注釋
[1]孫楷第.戲曲小說書錄解題[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14.
[2]魯迅.魯迅全集·集外集(第7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37.
[3]朱光潛.朱光潛談文學[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176-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