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倚修竹軒吟稿》中的交際詩為考察中心"/>
楊 萍,許文伯
(長春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32)
呂韻清,名逸,原字坤清,后被其恩師吳滔(1)吳滔(1840—1895),字伯滔,號鐵生,又號疏林。終年閉門作畫,不預外事,著有《來鷺草堂詩集》,與安吉吳昌碩為畫友。現(xiàn)故宮博物院書畫館、浙江美術(shù)學院均藏有其作品,參見《桐鄉(xiāng)縣志》。更作韻清(2)呂韻清《感懷先師伯滔吳公》云“恩同骨肉忘師弟,字稱梅花易韻清”,并注“予喜畫梅,原名坤清。今名系師所改”,參見《倚修竹軒吟稿》,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本。,又字逸初,號友芳舊主,浙江石門人(今浙江桐鄉(xiāng)市崇福鎮(zhèn)),是“20世紀初女性小說作家群”中的代表人物。清末光緒年間,她以徐自華伴讀身份進入徐府,并隨徐自華接受傳統(tǒng)式的家庭教育,其詩作常得到徐氏族人指點,詩格愈高,手稿本詩集《倚修竹軒吟稿》始集于此期。該詩集現(xiàn)藏于哈佛燕京圖書館,線裝本,分上下兩冊,藍色紙封面,扉頁左側(cè)題有“倚修竹軒吟稿”,右側(cè)鈐印“均清女史呂逸”(3)“均”古同“韻”。“倚修竹軒”。據(jù)初步統(tǒng)計,《倚修竹軒吟稿》共存詩225題354首,是呂韻清在1886至1903年間文學創(chuàng)作的結(jié)晶。
臺灣的黃錦珠教授較早發(fā)現(xiàn)了這部藏于海外的詩集,并首次援引其中的詩作考證呂韻清的生平概況,筆者近期根據(jù)黃錦珠在論文中標注的網(wǎng)址,查找到《倚修竹軒吟稿》原件掃描本,卻意外發(fā)現(xiàn)這部詩集“增多”百余首詩,本文所引用的呂韻清詩篇即源于此。通過比對發(fā)現(xiàn),郭長海、郭君兮輯校的《呂韻清集》僅收錄了《倚修竹軒吟稿》的半卷詩篇;黃錦珠在論文中對新見詩篇也只字未提,兩位學者可能均未見到詩集的完整本??梢源_認,《倚修竹軒吟稿》原件及電子資源僅存于哈佛燕京圖書館,筆者推測,該館在掃描《倚修竹軒吟稿》時,未將詩集全本錄入數(shù)據(jù)庫,影響了詩集的完整性。
尤為珍貴的是,所遺漏的《倚修竹軒吟稿》上冊中百余首詩篇生動記錄了呂韻清與徐氏姐妹的閨閣吟詠以及呂韻清與徐家長輩的忘年交、師生情,這些閨閣內(nèi)庭的交際唱和之作反映了呂韻清文學生涯起始階段的基本面貌,對于考察呂韻清早期文學活動,還原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整體風貌具有重要史料價值。
明清之際,封建士大夫家族把讀書作為家族的傳統(tǒng)與表征,“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并把這條規(guī)則代代相傳,因此為自家小姐物色年齡相仿、聰穎活潑的孩童作伴讀之舉蔚然成風。才子佳人小說《平山冷燕》中,貴為宰相的山顯仁命宋信替女兒尋找識字的女子,挑選了才華橫溢的冷絳雪為伴讀;《紅樓夢》提到林黛玉身邊有兩位伴讀丫鬟。久居浙江石門的徐氏家族在徐自華十歲左右時,將呂韻清接入府中做她的伴讀。
徐自華曾回憶“香暖揮毫,霞舒寫韻,與余及韻清女史,詩筒郵寄,絡(luò)繹不絕,固自以為分湖午夢堂無稍讓焉”[1],“友芳(即呂韻清)余總角交也,三十年前噓寒問暖,伴讀聊吟,幾無片刻之離”[2],她的詩集《聽竹樓詩稿》中《和蘭湘姊偕韻清女史游西湖詩原韻》《和韻清韻寄蘭湘姊》等篇目可為佐證。呂韻清與徐氏姊妹年齡相仿,志趣相投,無疑是最親密的閨閣佳友,但由于呂韻清、徐蘭湘的詩作長期湮沒,所以無法深入了解她們之間吟詩度曲的場面,而《倚修竹軒吟稿》完整本的問世,為還原三人閨閣吟詠提供了原始資料。
徐蘭湘(1872—1892),名蕙貞。父徐多鉁,別稱蓉史公,1886—1889年任廣東順德知縣。據(jù)徐自華在《蘭湘姊傳》描述,徐蘭湘是一位標準的閨秀才女,善詩詞,書法頗有晉人風度,可惜紅顏薄命,英年早逝,其詩作幾乎散失殆盡,所幸徐自華將其殘存的詩篇附于《懺慧詞》中,取名《度針樓遺稿》。民初《香艷雜志》裒錄其詩作5題8首。施淑儀《清代閨閣詩人征略》將徐蘭湘收錄其中。(4)參見施淑儀《清代閨閣詩人征略》卷十“徐蕙貞”條目,上海書店1987年版,第610頁。
1886—1892年是呂韻清與徐蘭湘、徐自華交往最為密切的時期。1886年,徐蘭湘隨父徐多鉁赴廣東任職。離別時,呂韻清為蘭湘寫下“君行無物贈相思,只有言情七字詩。從此紅樓明月夜,欄桿倚遍阿誰知”(5)呂韻清《送徐蘭湘如妹隨宦粵東》,出自《倚修竹軒吟稿》(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本)。,流露出依依不舍的離別之情。1887年春,徐杏伯收到徐多鉁邀約后,攜徐自華南下,從呂詩《徐自華如妹隨宦粵東作此贈別》可知,呂韻清未與徐氏父女隨行,而是獨守閨中。短短一年間,朝夕相伴的姐妹相繼遠走他鄉(xiāng),呂韻清常通過賦詩來排解心中的失落與孤寂,如:
春陰和雨暗窗紗,午夢驚回鬢影斜。
最是思君情切處,滿階落盡小桃花。(6)呂韻清《暮春寄粵中蘭湘自華兩妹》,出自《倚修竹軒吟稿》(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本)。
在三人別居兩地之際,呂韻清作有《十五夜望月有懷自華》《夏日晚雨適余病初起得粵中如妹詩即次韻》《中秋月到樓有懷自華》《接蘭湘病中詩依韻慰之》等詩,或回憶往昔團聚歲月,或叮囑兩姐妹保重身體,流露出真摯的情愫。
1888年2月,呂韻清盼到徐自華返鄉(xiāng)的佳音,她揮毫寫下“嶺梅初放小春天,餞別西溪又一年。遠夢常隨莊蝶化,好音還倩塞鴻傳”“深閨知有吟詩侶,歸棹重聯(lián)話語緣。聞?wù)f嶺南多瘴氣,看山莫倚曉窗前”(7)呂韻清《接自華寄蔡夫人詩偶和元韻》,出自《倚修竹軒吟稿》(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本)。。對于呂韻清而言,徐自華不僅是閨中玩伴,更是成長道路上的學習榜樣,“愁魔病累卿輸我,絕艷驚才我讓卿”(8)呂韻清《寄自華》,出自《倚修竹軒吟稿》(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本)。,她對徐自華的詩才欽佩不已。
1889年春,徐多鉁因病乞休,攜家眷回杭州養(yǎng)疴,徐自華、呂韻清時常往返于石門、西湖,陪伴身體羸弱的徐蘭湘。1889年秋,徐自華來杭州與呂韻清、徐蘭湘相聚。徐多鉁偕姊妹三人共游云林寺,呂韻清、徐自華分別作詩《隨寄父偕二如妹游云林即景》二章、《隨叔父游云林寺九疊前韻》存念。1889年冬,呂韻清收到敦促歸鄉(xiāng)的家書,不得不與蘭湘辭別。歸鄉(xiāng)后,呂韻清賦詩“料峭風寒下幔鉤,鏡奩不啟懶梳頭。閑情自覺吟梅倦,瘦影真教倚修竹。針線暫拋緣病累,詩箋遙寄惹離愁。昨宵儂有思君夢,君亦思儂入夢不”(9)呂韻清《別緒病魔并作一律代簡寄自華》,出自《倚修竹軒吟稿》(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本)。;徐蘭湘和詩云“怯風慎莫上簾鉤,病榻堆書當枕頭。瘦菊不支猶后殿,寒梅無恙要前修。計違蘭友常縈夢,恐告萱親轉(zhuǎn)惹愁。幾度開緘多隱飾,問君省識我心不”[3]。
1890—1892年間,呂韻清、徐自華的詩集中有關(guān)與徐蘭湘唱和的詩作驟減,此間徐蘭湘身體每況愈下,在經(jīng)歷喪母的沉重打擊后,不久便撒手人寰。翻檢《倚修竹軒吟稿》,未見呂韻清為徐蘭湘作悼亡詩,而徐自華《哭蘭湘姊》四章中流露出的切膚之痛,呂韻清當感同身受。姊妹三人間詩筒郵寄、聯(lián)吟酬唱、切磋詩藝等活動,不僅促進了各自詩藝的進步,而且也活躍了徐氏家族的詩學氛圍。
1889年重陽時節(jié),徐自華叔祖徐福謙邀請自華、韻清二位孫輩到家中賞菊小酌,不巧這日呂韻清身患腹疾,辭謝未去,故作詩《壽石老人招食蟹酒以腹疾未往和韻志謝》《和壽石老人詠晚菊元韻》以表歉意,其中前一首詩云“最愛金膏溢玉池,寵招恨我病魔時。荷公老眼垂青久,又惠清新兩絕詩”,由“荷公老眼垂青久”之句推斷,壽石老人對呂韻清的關(guān)注已有時日。徐福謙(1829—1903),字漱珊,晚號壽石老人,系徐自華祖父徐寶謙之弟,歷任蕭山、歸安、仁和等州縣儒學訓導,誥封資政大夫,晉封通奉大夫、戶部郎中,“性恬淡,不慕榮利,惟躭吟詠,以能詩名,古絕最超秒”[4],《語溪徐氏三世遺詩》存其作32首。在呂韻清離開徐府八年后,她寫下《自感呈徐漱珊太翁》寄給壽石老人,詩云“八年寄跡等蓬飄,生世如儂最不聊。萬事都從貧里誤,微名甘向畫中逃。聰明自古能消福,荃蕙何曾竟化茅。一曲長歌真當哭,休言音節(jié)太牢騷”。詩人化用《離騷》中“荃蕙化而為茅”之語,向關(guān)切她的叔祖傾吐身世飄零的孤寂之感,以及不甘淪為平庸之輩的意愿。
1892年春,徐自華隨父親、叔父赴安徽廬州省親,時年徐自華的祖父徐寶謙官居廬州府知府。呂韻清與徐寶謙之間也多有交集。徐寶謙(1817—1897),初名薦謙,字子牧,號亞陶,后更名寶謙,號迓陶。咸豐辛亥年舉于鄉(xiāng),光緒庚辰進士,官刑部郎中,安徽廬州府知府,誥授中議大夫。著有《琴言室詩稿》十六卷、《倡和雪泥集》《花韻軒鞠令譜》等,現(xiàn)存55首詩作輯錄于《語溪徐氏三世遺詩》中。徐珂在《清稗類鈔》中贊言“石門徐迓陶太守寶謙工詩文辭,一門風雅,論語溪門望者,首當推之。太守嘗與其婦蔡氏唱和于月到樓,女孫畹貞、蕙貞、自華、蘊華咸侍側(cè),分韻賦詩,里巷傳為盛事”[5]?!兑行拗褴幵娦颉分小绊嵡逦粲涡炀齺喬障壬T,列弟子行。亞陶先生,石邑詩翁者也。時先生守廬郡,年已七十六矣。案牘暇,拈須嗜吟。奇韻清才,召隨宦。韻清乘一葉舟,遍歷山川奇異,而見聞益廣。得先生傳,而詩格益高”(10)按《崇德徐氏家譜》載:徐寶謙生于嘉慶二十二年(1817),卒于光緒二十三年(1897),享年八十有一。據(jù)此往前推算,徐寶謙七十六歲時,應是1892年。。此言表明呂韻清曾親赴廬州,拜徐寶謙為師。在《倚修竹軒吟稿》中亦夾有紙箋一張,題頭書云“壬辰春仲得坤清寄孫女詩擬□授孫女來廬喜和元韻恰寄”,落款“迓陶寶謙草”。憑此推斷,徐寶謙當從孫女手中發(fā)現(xiàn)呂韻清的詩作,閱覽后贊賞有加,愛才惜才的迓陶公親自修書讓呂韻清乘舟赴皖。接到信件后,呂韻清激動不已,寫下《迓陶寄祖來諭招至廬郡詩以志謝》二章,其一道:
生小蘭閨愛詠詩,愛詩偏未遇名師。
憐才誰似公心切,到處逢人說項斯。
寥寥數(shù)語,充分表現(xiàn)了呂韻清渴慕名師點撥,提升詩藝的愿望。
1892年暮春,呂韻清乘一葉扁舟,踏上拜師之旅,沿途作紀游詩《姑蘇留園題壁》《出鎮(zhèn)江口》《巢湖晚眺》等。“應是金陵詩料好,西風連日阻行程”(11)呂韻清《金陵夜泊》,出自《倚修竹軒吟稿》(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本)。顯露出呂韻清格調(diào)不俗的氣質(zhì),這次遠行對其今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大有裨益。
到廬州府后,呂韻清即作《郡齋曉起得成一律,寄祖即繪之便面》《呈寄祖大人并步元韻》詩拜見迓陶公。雖然無從知曉迓陶公如何向呂韻清傳授詩藝,但后者在廬州生活期間筆耕不綴,有時還將滿意的新作呈迓陶公評閱,閑暇之余,迓陶公也樂于酬和。如呂韻清在重陽佳節(jié)賦詩“持蟹相對醉流霞,惜未移樽就菊花。卻喜小鬟解人意,古銅瓶插一枝斜”(12)呂韻清《一絕》,出自《倚修竹軒吟稿》(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本)。,迓陶公和“介壽杯才進紫霞,今朝姊妹賞黃花。香閨共有持蟹興,惜我論文日已斜”(13)參見呂韻清《倚修竹軒吟稿》中《附錄 寄祖和作》。。
據(jù)《崇德徐氏家譜》中《亞陶公傳》記“是年大江南北患蝗災,親(即徐寶謙)詣查勘,又飭屬籌辦賑務(wù),……逾年,瓜代公獻匾額牌傘,以詩送行者,千數(shù)百人”,徐寶謙在任僅兩年左右,但政績顯著,設(shè)粥廠、賑濟災民,替黎民百姓排憂解難。1893年前后,迓陶公榮歸故里,廬州百姓扶老攜幼,依依不舍出城相送,呂韻清有詩云:
父老攀轅動別情,香花爭送出秋城。
萬家紅粉添絲繡,一路青山帶笑迎。(14)呂韻清《恭和寄祖大人留別廬郡諸紳士元韻》,出自《倚修竹軒吟稿》(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本)。
1893年春,徐自華嫁南潯鎮(zhèn)梅福均為妻,從廬州歸鄉(xiāng)后的呂韻清便離開徐府,返回家中專心侍奉多病的母親,生活十分清苦,但仍堅持賦詩作畫的雅好,不久便拜師吳滔學習詩畫。徐自華是呂韻清與徐氏家族成員交往的紐帶,從徐自華《滿江紅》《意難忘·秋宵憶韻清女史》《寒谷生春記》、秋宗章《記徐寄塵女士》以及徐蘊華女兒林北麗的回憶中可知,徐自華父親徐杏伯對聰明伶俐的呂韻清十分憐愛,將其視作義女,呂韻清被稱作“徐家黛玉”?!懊糠昝髟?,則家君(即徐杏伯)擫笛,余與韻清合譜《賞秋》等闋,絲竹達旦,不亞霓裳風景”[6]469,在寓教于樂的家庭教育環(huán)境熏染下,呂韻清吟詩度曲的造詣不斷提高。若干年后,呂韻清以一介女流參加地方名士在崇福寺舉辦的菊社雅集,并遞交征詩一首。(15)此詩題為《重陽節(jié)潤身姻丈招集諸同人開品菊社于邑之崇福寺,征詩作此》,參見《倚修竹軒吟稿》。徐杏伯和作云“采采向東籬,膽瓶清供宜。對花憐客瘦,耽畫笑卿癡。短發(fā)羞難插,幽懷淡自知。明年奉爽節(jié),重品好豐姿”。
按呂韻清在徐自華十歲(1883年)時作伴讀算起,她在徐家度過了十年左右。從豆蔻年華到青年時代,徐氏家族成員從迓陶公徐寶謙、壽石老人徐福謙,到徐杏伯、徐蘭湘、徐自華等均與呂韻清有詩作唱和,交往十分密切。徐自華的胞妹徐蘊華在1886—1893年間尚處童稚階段,故二人幾無交際,《倚修竹軒吟稿》中有關(guān)徐蘊華的詩作僅有《偕蘊華妹及琪林甥登煙雨樓弄笛》《偕蘊妹劍癡游落帆亭》二首,均作于1900年左右。徐氏一門風雅,濃郁的詩學氛圍激發(fā)了呂韻清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潛能,使她的詩歌造詣日漸精進。
呂韻清與徐自華名為主仆,但情同手足。她與徐自華的姊妹之情是雙方發(fā)自內(nèi)心、毫無偽飾的真情流露;徐氏家族祖輩、父輩對她的疼愛令其終生難忘。在呂韻清后來發(fā)表的小說中,主仆之間多拋卻世俗等級的界限,代之以和睦平等的相處模式,如小說《我之新年》中主人公“予”與俾女蔻蔻之間“分雖主婢,骨肉不啻也”[7]。這種看似理想化的人物關(guān)系設(shè)置,同樣源自徐氏家族給予她的無私關(guān)愛,折射到她的小說文本創(chuàng)作中。
明清之際,在經(jīng)濟與人文等多重因素影響下,江浙一帶女性詩詞創(chuàng)作蔚為大觀,“美國漢學家曼素恩根據(jù)《歷代婦女著作考》對清代女作家的地域分布情況進行了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70%以上都來自長江中下游地區(qū)。如果擴大到安徽、江西等地,江南地區(qū)可考的明清女作家則有3000多人”[8]。以閨閣女性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詩學之盛”背后蘊含著書香門第對家庭教育的高度重視。
有學者認為“古代女詩人的創(chuàng)作活動具有鮮明的家族性特征,所謂‘家族性’指的是血緣和婚姻關(guān)系兩種。對于閨閣詩人而言,詩文創(chuàng)作的家族性集中體現(xiàn)在她們詩歌中大量的姊妹之間與夫妻之間的往來唱和之作”[9]。通過前文可見,呂韻清雖與徐氏家族無血緣關(guān)系,但她以伴讀和義女的身份在徐家生活十年之久,其生活軌跡同徐家融為一體,《倚修竹軒吟稿》中的多數(shù)詩篇均是呂韻清與徐家成員之間的往來唱和之作。呂韻清早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依附于徐氏家族,同樣具備“家族性”特征。徐氏家族引領(lǐng)了呂韻清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
首先,呂韻清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肇始于徐家,她的手稿本詩集《倚修竹軒吟稿》便創(chuàng)作于這一時期。在濃郁的詩學氛圍和嚴格的家庭教育熏陶下,身為伴讀的呂韻清有機會跟隨徐自華一起學詩度曲,逐漸養(yǎng)成吟詩作畫的雅好,并將其視作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呂韻清在與徐氏家族成員聯(lián)吟唱和、往來交際過程中提升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水平。據(jù)《徐自華年譜簡編》《徐自華年譜》記,徐自華自1886年始存所創(chuàng)詩篇,成年后將手中留有的作品結(jié)集為《聽竹樓詩稿》。筆者根據(jù)《倚修竹軒吟稿》中開篇詩《送徐蘭湘如妹隨宦粵東》推斷,呂韻清同樣于1886年起保存詩作。從時間上看,二人的存詩之舉具有同步性,呂韻清極有可能在徐自華的帶動下,開始效仿主人留存詩篇。對于存詩的目的與意義,徐自華在《聽竹樓詩稿自序》中坦言:
“刺繡馀閑,手自抄錄。女伴中戲謂余曰:君寫是篇,將壽梨棗耶!余笑答曰:此何敢望!錄存此卷,無非偶爾展觀,覺生平際遇,游覽蹤跡,宛在目前,用以自譴耳。況夫閨閣重德而后重才,古來才媛以詩名者,詩外更有事在,傳不傳視乎其人。茍其人之可傳,雖不能詩亦必傳也。且坤德在閨為淑女,出閣為順?gòu)D、為令妻,他日則為賢母。有此四者,始可傳,豈在戔戔文墨乎”[6]350。
詩歌創(chuàng)作在徐自華、呂韻清等閨閣少女心中只關(guān)乎文墨自遣,視之為記錄日常生活、抒發(fā)個人情感的文字游戲,具有自娛自樂的性質(zhì),例如徐蘭湘、徐自華、呂韻清曾共同欣賞畫作《美人彈琴圖》,三人各自作同題詩如下:
簾外綠陰天,攜琴傍石眠。花飛春去也,心事付水弦。
獨自橫琴坐,低徊不忍彈。夜深明月上,斜倚玉闌干。[10]
—徐蘭湘《題〈美人彈琴〉》
庭樹綠成陰,無言奏玉琴??v教才子筆,難寫美人心。
絕調(diào)《梅花引》,幽情柳絮吟??椭姓l是伴,書里得知音。[6]352
—徐自華《題〈美人彈琴圖〉》
春衫薄薄不知寒,花下橫琴一舟彈。
如此豐神如此景,應添書卷樹根攤。(16)呂韻清《題〈美人彈琴圖〉即次徐景卿弟韻》,出自《倚修竹軒吟稿》(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本)。
—呂韻清《題〈美人彈琴圖〉即次徐景卿弟韻》
比照《聽竹樓詩稿》《倚修竹軒吟稿》發(fā)現(xiàn),徐自華與呂韻清在各自詩集中留存不少同題詩作,如《新晴晚眺》《西溪雜詠》等??梢韵胍姡瑓雾嵡迮c徐氏姊妹時常在閨中吟詩賞畫,她們相互欣賞、品評及借鑒,切磋交流,反復斟酌、推敲詩句。這種具有互動色彩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必然會帶動彼此詩歌技藝的進步。另一方面,由于呂韻清、徐自華的生活空間多局限在視域狹窄的家庭內(nèi)部,故而她們的詩歌主題大多是借景抒懷、姊妹贈答與敬和長輩等,這種家族內(nèi)部的酬唱應和,使得她們早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題材狹窄,不夠恢宏,帶有濃郁的脂粉氣息,直到她們有機會邁出閨門,投身女子教育和女權(quán)運動以后,題材和風格才顯現(xiàn)出根本的轉(zhuǎn)變。
以師承關(guān)系論,呂韻清的早期詩歌創(chuàng)作在題材和藝術(shù)風格上深受徐迓陶的影響。師徒二人都十分鐘愛梅花,迓陶公作《梅影》云:“記得寒枝手自鋤,旋看籬落影扶疏。和煙浮動描無定,映月玲瓏掃不除。淡淡移窗驚痩鶴,深深弄水誤游魚。橫斜一片昏黃里,疑是孤山處士廬”[11]。呂韻清也作有《憶梅》《待梅》《梅花七律》《畫梅詩》等多首詠梅詩,并將自己的書齋命名為“梅花韻軒”。值得注意的是,她還將恩師所作的《梅影》進行了改動,將“和煙浮動描無定”之“無”改作“難”,“深深弄水誤游魚”之“弄”改作“籠”,末句“疑是孤山處士廬”改為“梧竹翛然伴我屋”。(17)參見《倚修竹軒吟稿》中《梅影》。
其次,呂韻清離開徐府后,充分利用徐氏家族聲名顯赫的社會地位與豐富的人脈資源,成功地將自己的社交圈從閨閣內(nèi)庭延伸到社會領(lǐng)域,她始終堅守傳統(tǒng)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逐漸聲名遠播,為其后“職業(yè)化”的作家之路奠定基礎(chǔ)。儒家倡言“尊師重道”的道德觀背后潛藏著對師承關(guān)系的高度重視,呂韻清拜徐迓陶為師的舉動看似偶然,卻無形中獲得了身份認同,從而使自己有機會廣泛接觸文人墨客與地方名士?;廊送暧裆皆凇兑行拗褴幵娦颉费浴绊嵡逦粲涡炀齺喬障壬T,列弟子行。亞陶先生,石邑詩翁者也”。由此得知,呂韻清屬于徐迓陶入室弟子,完玉山尊徐迓陶為“石邑詩翁”,從側(cè)面反映出迓陶公在名士間的崇高地位,其詩品與人品皆備受贊譽。
筆者在《語溪徐氏三世遺詩》中“漱珊公遺詩”(即前文所提到的徐福謙)中發(fā)現(xiàn)《余官海昌之二年,葺學署得古磚,一邊有永安五年七月廿五日東郭十一字,遂制為硯,而名其齋曰永安硯齋,詩以記之》詩一首(作于同治庚午年,即1870年),詩尾注釋云“謹案 亞陶公與完玉山、項蔚如、吳伯滔、李笙魚(當作漁)、李菊亭、葉古愚、俞丹卿、釋息舟等為各繪永安硯齋圖”,側(cè)面反映出這些文人名士與徐氏家族淵源頗深。比照《倚修竹軒吟稿》后發(fā)現(xiàn),注釋中所提及的諸公與呂韻清多有交集,其中完玉山為《倚修竹軒吟稿》作序,吳伯滔為呂韻清師,李笙漁師承宋詩派代表人物何紹基,呂韻清在其任太守之際曾拜訪求教(18)參見呂韻清《十三日晚李笙漁太守過訪》《以〈梅花詩舍圖記〉奉還笙漁丈,并呈二絕》二首詩篇,見《倚修竹軒吟稿》。,葉古愚是呂韻清離開徐府后聯(lián)絡(luò)最為密切的對象之一(19)《倚修竹軒吟稿》中與葉古愚相關(guān)的詩作近十余首,如《謝葉古愚丈贈畫石冊》等,詩中呂韻清以姻丈稱之,據(jù)沈惠金《吳滔與呂韻清》所記,葉古愚為吳滔內(nèi)弟。。
通過上述交際網(wǎng)絡(luò)的重疊現(xiàn)象可知,呂韻清在離開徐家以后所接觸的文人名士多屬于徐迓陶、徐福謙等多年經(jīng)營維持的人脈資源,她充分借助家族與地緣優(yōu)勢,在向前輩討教學習的過程中不斷融入社會交往之中。呂韻清離開徐府后與其他文化名流之間的酬唱贈答之作,是其邁出閨門走向社會、廣泛參與社會文化活動的見證。
《倚修竹軒吟稿》完整本的浮現(xiàn),對于考察呂韻清早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文學創(chuàng)作觀念及社會身份的轉(zhuǎn)型具有重要的文學與文獻價值。特別是呂韻清在1893年離開徐自華家族之后,這種轉(zhuǎn)型愈發(fā)顯著,具體包含以下三方面:
第一,社交觀念的轉(zhuǎn)變。《倚修竹軒吟稿》展現(xiàn)出呂韻清的社交范圍從以家庭為中心逐步延伸到以地緣為紐帶的社會性文化活動之中,交際對象從閨閣玩伴、家族長輩拓展到文人名士。呂韻清借助嫻熟的詩畫技藝、恩師吳滔的人脈以及徐氏家族的名望,結(jié)識了胡菊粼、譚日森、完玉山、朱紱華等江浙名士,并參與他們舉行的雅集活動。她與年齡相仿的云間詞客(阮劍癡)一同交游,吟詩酬唱,自覺掙脫“男女有別”的藩籬,流露出性別平等的社交觀念。
第二,傳播意識的萌發(fā)。呂韻清曾將親手雕刻的石印寄與胡菊粼,不久便收到刊用的消息,“蓬門靜掩水云隈,忽報音書傳遞來。有印遙知刀已奏,無詩喜被雪相催”(20)呂韻清《冬日得胡菊粼丈書,石印七方,云已刊就,不日至邑》,出自《倚修竹軒吟稿》(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本)。,喜悅之情溢于言表。此外,她將《倚修竹軒吟稿》中的詩作稍加修改投稿刊登于近代報刊,例如《海上林黛玉創(chuàng)建花冢詩》五首刊登在《同文滬報》;筆者在《消閑報》中發(fā)現(xiàn)一首署名“石門呂逸韻清自甫稿”的詩篇(1900年),此作與詩集中《和劍癡元韻》二章實屬異名同篇。這些都充分表現(xiàn)出呂韻清期望借助新興媒介傳播自己的文學作品。
第三,女性意識的覺醒。呂韻清離開徐府后,其詩作主題不再限于閨閣吟詠,開始深入思考個人及女性群體的自我價值。首先,她開始關(guān)注與同情封建女性不幸的婚姻遭遇,如“莫向慈云炷瓣香,癡心宜恨負情郎。郎情若果深入海,金屋何難別處藏”(21)呂韻清《詠小青》,出自《倚修竹軒吟稿》(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本)?!澳苎喳W鵡調(diào)新舌,奇跡鷦鷯返故枝。漫說寂寥悲遠嫁,王郎天壤最堪悲”(22)呂韻清《聞信有感》,出自《倚修竹軒吟稿》(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本)。,痛斥男性對妻子始亂終棄、巧舌如簧的行徑;其次,詩集中《金陵南曲雜詠》八首歌頌了明末投身抗清事業(yè)的女豪杰,體現(xiàn)出呂韻清有意改變內(nèi)在的文弱氣息,塑造剛強人格的一面,這與晚清時期女權(quán)思潮的發(fā)展密不可分。而呂韻清畫梅、詠梅的藝術(shù)行為,間接促成了她孤高自許的品性。
有學者認為“呂韻清無疑是民初小說界社交觀念和傳播意識最自覺、最現(xiàn)代的女作家之一”[12]。這部詩集充分證明了她的社交觀念與傳播意識早在閨閣時期便開始孕育。通過還原她的社交經(jīng)歷,能夠充分認識這位深受傳統(tǒng)教育浸潤的女性是如何迎合時代變革踏上轉(zhuǎn)型之路。
在還原其整體文學創(chuàng)作面貌的基礎(chǔ)上,似乎可以說明呂韻清的小說風格為何偏向于傳統(tǒng)小說。除卻民初時期崇尚擬古氣息的大環(huán)境因素外,呂韻清的詩詞素養(yǎng)對其小說文本的塑造具有直接性影響,“詩化文本”的語言風格即是這一關(guān)系作用下的產(chǎn)物。由傳統(tǒng)詩文向近代小說的文體嬗變過程中,新舊質(zhì)素相生相伴地影響其文學實踐。如若從“文體互滲”的角度去整體研究呂韻清的文學作品,想必能夠更為客觀地分析其作品所具有的特色。
在“20世紀初女性小說作家群”概念的推動下,一些長期不為人知的女作家漸漸浮現(xiàn),呂韻清便是其中之一?!芭≌f家”身份成為呂韻清躋身近代女性作家行列的標簽,雖然她發(fā)表在《女子世界》中的《憂國吟》詩篇具有濃郁的女權(quán)意識,但僅憑幾十首散落在近代報刊上的詩作藉此認定她的詩人資格是難以令人信服的。如今,加上《倚修竹軒吟稿》中的詩篇,呂韻清的詩作數(shù)量逾400余首,女詩人之稱名副其實。綜合來看,呂韻清在詩歌與小說領(lǐng)域均有建樹,她既是一位高產(chǎn)的女小說家,亦是一位詩藝精湛、筆法嫻熟,具有顯著轉(zhuǎn)型特征的近代女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