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思藝
(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300387,天津)
陀思妥耶夫斯基最早的兩部作品,在批評界可謂潮起潮落,令剛剛出道的作家飽嘗狂喜與失落。他的第一部作品——書信體小說《窮人》尚未發(fā)表,就感動得格里戈羅維奇和涅克拉索夫落淚,更引起大批評家別林斯基讀后的激動:“我陶醉于其中,整整兩天了。這是新手之作,一位新的天才……他的小說揭示了俄羅斯生活和性格中的秘密,任何人都沒有想到過。……這就是我們的第一篇社會小說……這是多么動人的故事啊,多么感人的一種作品??!”[1]別林斯基甚至“要求立刻見見這位新作家,向他表達熱誠的祝賀”。[2]小說發(fā)表后,受到涅克拉索夫和別林斯基的高度評價,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舉成名,成為文學界關(guān)注的焦點人物,以致約瑟夫·弗蘭克認為:“俄羅斯文學中,任何人亮相文壇的掌故都不及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生動,也沒有人引起他這樣廣泛、驚人的騷動?!盵3]而《雙重人格》發(fā)表后,別林斯基則對他的這部新作品開始強烈不滿,甚至徹底否定,痛加批評。
《雙重人格》(1846,也譯《兩重人格》《同貌人》《化身》《孿生兄弟》《裂變的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二部中篇小說,幾乎是他全部文學遺產(chǎn)中最有爭議的一部作品”。[4]該作品全文發(fā)表后,別林斯基在《一八四六年俄國文學一瞥》一文中,先是繼續(xù)此前因《窮人》而對作者的贊賞:“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君這樣迅速地,這樣飛快地獲得聲名,在俄國文學中還從來不曾有過。陀思妥耶夫斯基君才能的力量、深度和獨創(chuàng)性立刻得到大家的公認?!苯又诳隙ā峨p重人格》的某些優(yōu)點時主要指出其重大缺點:“在《兩重人格》中,作者顯露了創(chuàng)作上的巨大力量,主人公的性格是屬于最深刻、大膽的和真誠的構(gòu)思之列的,對這些,俄國文學只能表示贊美,在這個作品里,智慧和真誠是無窮的,藝術(shù)技巧也是如此;然而與此同時,也可以看到,令人震驚地不善于有效合理地掌握和支配自身的過剩的精力。在《窮人》中所有對一本初次試作可以原諒的缺點,在《兩重人格》中就是荒謬絕倫的缺點了,所有這一切都歸結(jié)為一點:才能過分豐富的力量無法確定理性的尺度以及經(jīng)過他深思的意念的藝術(shù)發(fā)展的界限?!边M而徹底否定:“在《兩重人格》中還有另一個根本的缺點:這就是他的幻想色彩?;孟朐谖覀兘裉熘挥性诏?cè)嗽翰庞械匚?,而不是在文學里,而且應該處于醫(yī)生的管治之下,而不是在詩人身上?!盵5]
另一位著名批評家杜勃羅留波夫也同別林斯基一樣。他首先贊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一部作品《窮人》是受果戈理和別林斯基的影響而寫成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君在他的第一個作品中,就是我主要是指人道主義傾向而言的那種傾向的杰出活動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君的《窮人》,是受了果戈理的優(yōu)秀方面以及別林斯基的最富于生命的思想的清醒的影響而寫成的,他抱著一個年輕天才的全部毅力和朝氣著手分析我們的貧困的現(xiàn)實生活中使他吃驚的反常,并且還能夠通過這個分析表示他的崇高的人道主義理想?!盵6]接著在肯定《雙重人格》的某些優(yōu)點后,總體否定了這部作品:“《兩重人格》……其中有許多美妙之處,卻由于普遍的拖沓以及故事中失敗的幻想而湮沒了?!盵7]
這些批評使作家頗受打擊,尤其是別林斯基對《雙重人格》中心理、幻想成分的徹底否定,“真正使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到吃驚和失望”。[8]不過,著名詩人和畫家邁科夫的弟弟——文學批評家瓦·邁科夫(1823—1847)真正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且在《1846年俄國文學斷想》一文中力挺他:“果戈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同樣描寫現(xiàn)實社會。但果戈理主要是社會詩人,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則主要是心理詩人。就前者來說,個體的意義在于他是某個社會或某個群體的代表人物;就后者而言,社會本身的意義在于它對作為個體的個性的影響。……果戈理的那些作品完全可以稱作俄國社會的藝術(shù)統(tǒng)計資料。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用驚人的藝術(shù)手法描寫了俄國社會,但這只不過是整幅畫的背景,而且大多表現(xiàn)為輕描淡寫,并且完全被占絕對優(yōu)勢的心理關(guān)注所吞噬。”[9]這使陀思妥耶夫斯基頗感欣慰。
盡管初出茅廬,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對自己在《雙重人格》中的創(chuàng)新和藝術(shù)探索有著清醒的認識:“戈利亞德金寫得很出色,這將是我的杰作。”[10]甚至在30年后依然宣稱:“這部小說……的主題思想是相當明朗的,而且我在文學中從未表現(xiàn)過比它更為嚴肅的思想?!盵11]并且,“直到晚年他都特別喜歡這部未受到好評的中篇小說”。[12]而對于這部作品,俄國和中國學術(shù)界大多數(shù)人至今仍舊因襲別林斯基、杜勃羅留波夫的觀點。其實,在很大程度上作家本人最懂得作品的藝術(shù)價值。因此,《雙重人格》值得繼續(xù)深入研究。綜觀俄國和歐洲小說發(fā)展史,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雙重人格》融合了德俄此前小說之長,并且初步形成了此后陀氏小說的一些特點。
《雙重人格》的主人公戈利亞德金(一譯高略德金)是一個小公務員,他看上了上司的女兒,而且自以為很有希望攀上這門婚事,不料最后成為乘龍快婿的竟是善于吹牛拍馬的同事,絕望之余他陷入精神分裂。在上司女兒過生日時,戈利亞德金設計暗算情敵,遭到失敗。第二天,他的同貌人小戈利亞德金坐到了他對面的辦公室里,也是九品文官,兩人從此展開了荒誕不稽的交鋒,他無法做到的事情,小戈利亞德金如魚得水,結(jié)果大戈利亞德金最終進了瘋?cè)嗽?。這部作品實際上是一部兼具社會特色,但更注重心理探索的小說。別林斯基、杜勃羅留波夫和瓦·邁科夫都注意到了其心理探索的特點,只是前兩者更注重文學的社會批判功能而對其心理探索大加否定而已。其實,這部小說是通過社會來探索心理,而通過心理的劇變?nèi)烁竦姆至延纸衣读松鐣?,因此可以稱之為社會—心理小說,其融合德俄此前小說之長,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從18世紀起,俄國文學開始形成關(guān)心國家前途揭露社會問題的傳統(tǒng),其最明顯的標志有二。首先,是公民詩歌的形成。公民詩歌包括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第一,強調(diào)履行公民職責,歌頌盡忠報國,描寫有益于國家和人民的重大事件;第二,和一切阻礙祖國順利前進的東西作斗爭,具體表現(xiàn)為:關(guān)心人間苦難,抨擊社會乃至宮廷里的專制與黑暗。公民詩歌由康捷米爾奠基,經(jīng)過羅蒙諾索夫、蘇馬羅科夫、杰爾查文、拉吉舍夫等人的繼承和發(fā)展,到19世紀,終于形成蔚為壯觀的局面,出現(xiàn)了普希金、涅克拉索夫以及雷列耶夫等為代表的“十二月黨”詩人的作品構(gòu)成的公民詩歌,在社會上產(chǎn)生了巨大的反響。其次,是致力于反映俄國現(xiàn)實生活、社會問題的其他文學作品。其最早代表主要有兩位。一位是馮維辛,主要作品有喜劇《旅長》(1769)和《紈绔少年》(1781)。這兩部作品較早偏離長時間統(tǒng)治俄國文壇的法國古典主義法則,而轉(zhuǎn)向真實地反映俄國現(xiàn)實問題?!堵瞄L》嘲笑領(lǐng)地貴族的愚昧落后,同時批判京城貴族追逐法國時尚的空虛淺薄、崇洋媚外;《紈绔子弟》則揭露和批判了沒有文化、庸俗粗魯、自私自利、愚昧野蠻的鄉(xiāng)村貴族。另一位是拉吉舍夫,其代表作《從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記》(1790),表面上像是一部游記,實際上借用這一形式作為障眼法,全面、生動地描寫和揭露沙皇專制制度和農(nóng)奴制下農(nóng)奴的悲慘生活,對被折磨被虐待的農(nóng)奴表達真摯的同情,是一本抨擊農(nóng)奴制和沙皇專制制度的著作。該書中強烈的反專制農(nóng)奴制的傾向、揭露黑暗現(xiàn)實的勇敢精神、同情底層大眾的人道關(guān)懷、承擔社會使命的公民意識,影響了整個19世紀的俄國文學。而作品開頭的“我舉目四望,人民的痛苦刺痛了我的心”,以及本書對社會的不公與黑暗的揭露與批判,對下層人民的關(guān)心與同情以及他被流放的遭遇,也使拉吉舍夫成為俄國第一個知識分子和第一個殉道者。
繼承并弘揚這一傳統(tǒng)的19世紀俄國文學有一個顯著特征,就是高度關(guān)注俄羅斯民族前途深入反映俄國社會存在的問題。1812年,俄國獲得了衛(wèi)國戰(zhàn)爭的巨大勝利,不僅打敗了不可一世、橫掃歐洲的拿破侖,而且成為歐洲的霸主之一,這大大地激發(fā)了俄羅斯民族的愛國熱情;與此同時,一部分隨俄軍打進歐洲的青年軍官和知識分子,目睹了西歐的文明,深感俄國農(nóng)奴制的落后與不人道,渴望有一個根本性的變化。1862年在多種因素的作用下,沙皇雖然頒布了廢除農(nóng)奴制的詔令,但俄國的現(xiàn)狀并未得到多大的改變。而且隨著西歐資本主義文明越來越兇猛地不斷涌入,俄羅斯文化受到了越來越大的沖擊。俄羅斯民族向何處去?俄羅斯民族該如何面對這一強勁的沖擊力?19世紀俄國作家普遍關(guān)注并在作品中大力反映這些問題,并且把它們與俄國存在的各種社會問題緊密結(jié)合。因此,國內(nèi)學界一般認為19世紀的俄國文學是提問題的文學,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階段,即1960年代前剖析俄羅斯社會要害的“誰之罪”文學和1960年代后探討俄羅斯社會出路的“怎么辦”文學(其具體內(nèi)容又大約包括“怎么辦”、“真正的白天何時到來”、“誰在俄羅斯能過好日子”)。日本學者米川正夫則宣稱,19世紀俄國文學的一個突出特點是“服務社會的精神和社會教化的傾向”。[13]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雙重人格》所繼承的俄國表現(xiàn)社會問題的此前作家,主要有以下幾位。一是普希金,他通過高加索的俘虜、阿樂哥尤其是葉甫蓋尼·奧涅金等“多余人”貴族青年揭示了俄國社會存在的問題,并開出了解決問題的藥方:像塔吉亞娜那樣扎根于自然和人民中間,甘愿犧牲自我,成全他人。[14]普希金更在《驛站長》《青銅騎士》等作品中通過維林、葉甫蓋尼等人物形象,深刻地表現(xiàn)了“小人物”的悲慘命運,蘇聯(lián)學者格羅斯曼甚至認為《青銅騎士》中的葉甫蓋尼對《雙重人格》的主人公有直接影響:“陀思妥耶夫斯基主人公的前身是普希金筆下那個‘可憐的葉普蓋尼’。”[15]二是果戈理,他在《狂人日記》《外套》《死魂靈》《欽差大臣》等作品中極力反映現(xiàn)實問題,塑造典型人物,對社會上的各種弊端和人性的缺陷、人的荒誕生存,進行無情的揭露、辛辣的諷刺和深刻的批判。正因為如此,別林斯基在《關(guān)于俄國文學的感想和意見》中指出:“從果戈理出場開始,我們的文學就專門轉(zhuǎn)向俄羅斯生活,轉(zhuǎn)向俄國的現(xiàn)實。也許,我們的文學因此變得更為片面,甚至千篇一律,但也因此,變得更為獨創(chuàng)、獨特,從而也就更是真實?!盵16]車爾尼雪夫斯基在《俄國文學的果戈理時期概觀》中也認為:“批判的因素在果戈理之前,在我們的文學中,還是只起次要的作用……應該把功績歸給果戈理,他第一個使得俄國文學堅決追求內(nèi)容,而且這種追求是順著堅實的傾向,就是批判的傾向而進行的?!避嚑柲嵫┓蛩够M而指出,果戈理之所以重要,不僅是因為他是一個具有極大獨創(chuàng)性的天才作家,更因為他是俄國“自然派”的領(lǐng)袖,影響了一大批作家。[17]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更是宣稱:“我們?nèi)紒碜浴锻馓住?。?/p>
《雙重人格》的社會主題主要表現(xiàn)為在一個等級森嚴、充滿高壓和告密者的俄國社會里,一個一心想往上爬但良心尚未泯滅者的悲劇。戈利亞德金有著頗為自覺的等級意識,當他在涅瓦大街遇到兩位年輕的同事,他們熱情地向他打招呼時,小說寫道:“‘啊!是你們兩位呀!’戈利亞德金先生急忙打斷道,他覺得官吏們在街頭大驚小怪,再加上彼此寒暄得太親熱,有點不好意思和令人難堪,但是他又情不自禁地擺出一副無拘無束和英俊瀟灑的模樣?!@時甚至為了不降低自己的身份,以免等而下之地與辦公廳里的小年輕同流合污(跟他們總歸存在著職務上的差別嘛)……”①他在沒有接到邀請的情況下,貿(mào)然去參加五品文官貝倫杰耶夫的獨生女兒克拉拉的生日宴會,也是一廂情愿地想討好她并追求她,希望借此往上爬。他在門外的嚴寒中站了兩個多鐘頭后,終于闖進宴會,被人羞辱并趕走。這時外面正雨雪交加,而“幾分鐘前他在五品文官貝倫捷耶夫先生家發(fā)生的一切,是如此強烈地震撼了他,使他感到太震驚了?!F(xiàn)在,戈利亞德金先生不僅想要逃避自己,而且甚至想徹底消滅自己,把自己化成灰燼”。大人物的傲慢與羞辱,使他竟然想徹底消滅自己!從而深刻地反映了俄國當時等級森嚴的嚴重影響: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人們深重的奴性,不僅逆來順受,而且受辱后還變相地自我虐待,甚至想消滅自己。
而小說中戈利亞德金的化身小戈利亞德金之所以得勢,全靠吹牛拍馬,阿諛奉迎,甚至顛倒黑白,造謠中傷,坑蒙拐騙,則從另一個角度揭露了當時社會的黑暗。小說寫道:“他剛巴結(jié)過一個人,博得了他的好感之后——轉(zhuǎn)眼之間他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另一個人身邊了。他剛跟這第二個人巴結(jié)地悄悄說了幾句話,博得他賞識的微笑之后,一尥蹶子,邁開他那又短又圓但又相當粗笨的小腿,顛顛顛地去找第三個人了,于是便開始巴結(jié)第三個人,跟他也友好地互相舔了舔;你還沒來得及開口,還沒來得及驚訝——而他已經(jīng)在第四個人那里了,于是跟第四個人又如法炮制——簡直可怕:簡直在變戲法!可是大家都歡迎他,大家都喜歡他,大家都把他捧到了天上,大家都眾口一詞地宣稱,他的和藹可親和機智風趣遠勝于真戈利亞德金先生的和藹可親和機智風趣,并以此來奚落無辜的真戈利亞德金先生,排斥為人正直的戈利亞德金先生,進而把忠誠可靠的戈利亞德金先生連推帶搡地趕出去,并像雨點般用手指彈以愛他人著稱的真戈利亞德金先生的腦殼!”以致“小戈利亞德金一出現(xiàn),霎時間就立刻把大戈利亞德金先生的全部勝利和全部光榮破壞了,使大戈利亞德金相形見絀,把大戈利亞德金踩進了污泥,最后,他還一清二楚地證明,大戈利亞德金,而且還是真戈利亞德金,根本就不是真的,而是個贗品,只有他才是真的……”更有甚者,小戈利亞德金還把大戈利亞德金的功勞據(jù)為己有,并挑撥離間,造謠中傷,使得大戈利亞德金在自己的同事和領(lǐng)導面前無法立足,只能變瘋!
正因為如此,蘇聯(lián)學者格羅斯曼認為:“在《雙重人格》中,這個畏葸怯懦的小人物被帝國首都彼得堡的政治氣氛嚇破了膽,他總是感到那個城市瞪著一雙警覺的眼睛在追逐他,用各種神秘的力量包圍他。正是這一點導致了他的精神失常。陀思妥耶夫斯基主人公的前身,是普希金筆下那個‘可憐的葉甫蓋尼’,葉甫蓋尼總是感到彼得大帝的銅騎士像——殘酷無情、仇念深重的專制制度的象征——在他身后奔馳……尼古拉專制制度及其推行的排擠和恐嚇政策,造成了真正的迫害狂。”[18]約瑟夫·弗蘭克也認為:“如果說統(tǒng)治著俄國社會的‘令人吃驚的和諧’是以像戈利亞德金那樣的個人為基礎(chǔ)的話,那么,這就使戈利亞德金病態(tài)的自甘墮落成為對現(xiàn)存俄國社會秩序之鎮(zhèn)壓功效的可怕寫照?!盵19]“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早期創(chuàng)作中,戈利亞德金自身卑微的欲求中無法忍受的負罪感,首先揭開了專制暴君統(tǒng)治下個性的窒息和殘缺?!盵20]格羅斯曼進而指出,戈利亞德金這個小官吏被粗暴而可怕的生活步伐擊敗了。生活之所以會殘酷地拋棄這個平庸無能但卻無害的小人物,似乎是由于一個暗中監(jiān)視者的告密,其實那個暗中監(jiān)視者只是他那有病的頭腦中的產(chǎn)物,正好體現(xiàn)著他身上的一切弱點、缺點和罪過?!@個精神失常的故事,同當時的社會生活有密切關(guān)系。作者構(gòu)思的深度與現(xiàn)實迫切性,無疑也正表現(xiàn)在這里。杜勃羅留波夫第一個指出,在《雙重人格》中,社會問題具有明顯的意義。按照這位批評家的精辟見解,戈利亞德金的精神失常是有其社會原因的。他之所以情神錯亂,是“由于他身上尚存的一點點可憐的人性,同官方對他那種社會地位的人的要求不協(xié)調(diào)”。他愛上了一個官宦人家的小姐,但作為一個無可稱羨的追求者,他被革了職——于是“他喪失了理智,精神完全失常了”。戈利亞德金的社會悲劇逐漸發(fā)展為精神悲劇。[21]
《雙重人格》中,小戈利亞德金實際上是大戈利亞德金內(nèi)心世界陰暗面的化身。戈利亞德金一心想爬入上流社會,但又沒有能力做到,心理很矛盾,性格懦弱,在幾次失敗后精神就徹底崩潰了。小說也更致力于大戈利亞德金的心理描寫,而且形式多樣。有主人公的內(nèi)心獨白:“這騙子像個大紅人似的!我倒想知道,他在上流社會這么吃香憑的是什么?他既不聰明又無性格,既沒有教養(yǎng)又沒有感情;這騙子交好運了!主啊,上帝??!這人也爬得真快,真了不得,一下子就人見人愛,左右逢源!我敢發(fā)誓,這人前途無量,會爬得很高,這騙子會鵬程萬里的——這騙子走運!我還真想知道,他跟他們大家到底說了些什么悄悄話?他跟他們大伙兒到底在搞什么秘密勾當,他們在說什么秘密事兒?主啊,上帝?。〉肝乙材軌蜻@樣,那個……也能跟他們稍微……”這是大戈利亞德金眼看小戈利亞德金在同事和上司面前左右逢源如魚得水時的心理——既看不起他,又羨慕不已,恨不得自己也能像他一樣討得上上下下的喜歡。也有敘述者通過敘述展示出主人公的心理:“戈利亞德金先生的腦袋嗡的一聲兩眼發(fā)黑;他覺得有無數(shù)個,有整整一長隊完全相同的戈利亞德金,發(fā)一聲喊,破門而入,闖進了這屋子的所有房門……這時發(fā)生了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情況……大廳的門砰的一聲洞開,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人,單是他那神態(tài)就使戈利亞德金先生的心感到冰冷。他的兩腿像在地上生了根。他想喊又喊不出來,憋在胸口,憋得十分難受。然而,戈利亞德金先生早就知道這一切,早就預感到一定會發(fā)生這類事兒。那個陌生人儼然而又莊重地向戈利亞德金先生一步步走來……戈利亞德金先生非常熟悉這人。他見過這人,經(jīng)常見,今天還見過……”這是大戈利亞德金在小戈利亞德金的一再戲弄、欺凌和上司、同事的蔑視下已開始陷入精神分裂時的心理,他精神混亂,看到醫(yī)生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魯滕什皮茨都只覺得似曾相識卻想不起是誰了。更有潛意識的心理揭示:“徹底完蛋而又為人實在的戈利亞德金先生在羞恥與絕望中忘乎所以地拔腳飛跑,跑到哪兒算哪兒,聽天由命地跑,無論跑到哪兒都行;但是他每跑一步,他的腳每蹬一次花崗巖的人行道,就好像從地底下蹦出來似的,跳出一個一模一樣,就心靈的荒淫無恥來說與極端惡劣的戈利亞德金先生完全一樣的人。所有這些完全相同的人,一經(jīng)出現(xiàn),就立刻一個跟一個地奔跑起來,一長串,就像一長溜呆鵝,搖搖擺擺、一瘸一拐地跟在大戈利亞德金先生后面,因而簡直無處躲避,怎么也躲不開這些完全相同的人——戈利亞德金先生也真可憐,他被嚇得氣都透不過來了——到最后,終于出現(xiàn)了數(shù)不清的完全相同的人——因而整個京城到后來都擠滿了完全相同的人,以至負責警務的人員看到這樣有礙觀瞻的事,只好跑過去抓住所有這些完全相同的人的后脖領(lǐng)子,把他們關(guān)在就近的崗亭里?!边@是大戈利亞德金在單位被小戈利亞德金挫敗后,回到家里夜晚睡覺所做的夢。這個夢從潛意識角度形象、深刻地揭示了大戈利亞德金的善良、老實以及懦弱:面對突如其來的災難,只知害怕和一味逃避,寄希望于更有力量的人(在夢中是警察)來拯救自己。
因此,這部小說更是一部心理探索小說。瓦·邁科夫當時就指出:“在《雙重人格》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的風格及其對心理分析的熱愛,極其充分而富獨創(chuàng)性地表現(xiàn)出來。在這部作品中,他如此深刻地洞悉人類的心靈,他如此勇敢無畏如此如癡如醉地探究人類情感、思想和行為的隱秘運行機制,以致讀完《雙重人格》的印象,惟有求知欲強者深入分析完物質(zhì)的化學成分之后的印象能與之相比?!盵22]杜勃羅留波夫也認為,小說描寫了“一個軟弱、無堅定性格、教育不高的人在行動膽怯、品性老實以及對陰謀詭計的虛妄的追求之間的人格分裂,這種人格分裂最后使得一個窮困的人的理性在它的沉重壓力下覺得痛苦煩惱”。[23]格羅斯曼更明確地談到,《雙重人格》“是對個性分裂,更確切地說是對一個普通小官吏劇烈的內(nèi)心痛苦所作的深刻的心理剖析……”[24]而小說在心理探索方面既繼承了俄國此前的小說,更受到德國作家霍夫曼的重要影響。
俄國此前小說家的影響,主要是果戈理。果戈理的中短篇小說及長篇小說《死魂靈》不僅在社會描寫方面影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更在心理探索方面對他有較大的影響。別雷早已指出:“《雙重人格》是一部將果戈理的不同對象、姿態(tài)、語言表達程式合在一起的拼接作品。”[25]約瑟夫·弗蘭克更具體地認為,《窮人》和《雙重人格》都是穿透和挖掘果戈理式人物內(nèi)心的藝術(shù)嘗試。《雙重人格》的主人公戈利亞德金可以被看成是在果戈理《狂人日記》的波普利辛身上注入了《死魂靈》中乞乞科夫的“野心”,但更貼近生活的觀察,更深地進入他的內(nèi)心……其結(jié)果是對果理元素的一種新的綜合,并非通過感傷主義,而是通過將霍夫曼的幻想變形為一種對瘋狂真誠的探索。陀思妥耶夫斯基打破了《窮人》中杰符什金的貧窮與自尊的聯(lián)系,轉(zhuǎn)而強調(diào)后者。他的關(guān)切越發(fā)內(nèi)在,越發(fā)心理,關(guān)注戈利亞德金對自己身份的認定,但又不可避免地將他置于現(xiàn)有的、固定的社會秩序之中。作家的主題越來越強調(diào)體制對個人內(nèi)心的破壞作用——戈利亞德金“癡狂于壯志,卻又同時鄙視壯志,甚至因擁有被稱為志向的東西而痛苦”。[26]法國學者阿爾邦也對此發(fā)表了自己的意見:“以別林斯基為首的批評家認為這部《雙重人格》不知所云,認為它是剽竊,十足的剽竊,抄襲了果戈理的《鼻子》,以及好評如潮的《狂人日記》?!欢?,《雙重人格》卻具有更甚于《窮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特色:恐懼、無法克服的焦慮、矛盾的自我、對雙重人格的恐懼、對雙重人格的確定,以及無法模仿、無法翻譯的語言。”[27]
萊蒙托夫的小說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有一定的影響。其代表作《當代英雄》中的主人公畢巧林,在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在行動和思想之間,在事與愿之間,在理智與感情之間……時時處處存在著尖銳的矛盾,而且,萊蒙托夫?qū)Ξ吳闪中撵`兩極矛盾沖突的心理描寫是一種“二律背反”的心理描寫。[28]1845年萊蒙托夫發(fā)表的一篇未完成的中篇小說《什托斯》,更是直接影響了《雙重人格》。小說的主人公畫家盧金是一個悲劇性人物:他相貌丑陋,沒有一個女人喜歡他。他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整天怏怏不樂,十分苦惱。他的憂郁癥越來越厲害,頭腦里產(chǎn)生出各種各樣的古怪念頭:在他看來,周圍人的臉色似乎都是黃的,就同西班牙畫家油畫上的人物一樣。他頭腦里總是縈繞著各種各樣的幻覺,他顯然發(fā)生了精神分裂。格羅斯曼認為:“萊蒙托夫的中篇小說載于弗·亞·索洛古布主編的文集《昨天與今天》中,別林斯基在1845年5月《祖國紀事》上評論過這部文集?!瓌e林斯基的評論文章恰好發(fā)表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與他相識的時候,因而不會不引起初出茅廬的作家對萊蒙托夫中篇小說的注意?!彼M而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給哥哥的信中第一次提到這篇新作:“隨著我的憂郁癥的發(fā)作,戈利亞德金也應運而生。”萊蒙托夫在描寫他那個患精神分裂癥的主人公的心理狀態(tài)時,使用的正是這一術(shù)語。[29]
而在直接通過同貌人或分身人來揭示精神分裂,深入展現(xiàn)人物心理方面,則很可能是霍夫曼影響在前,俄國小說再加助力。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838年9月給哥哥的信中談到:“我用俄語和德語讀了霍夫曼的全部作品,即包括尚未翻譯過來的《雄貓穆爾》?!盵30]可見,他十分熟悉霍夫曼的全部作品?;舴蚵谄湫≌f創(chuàng)作中較早且較多地描寫過雙重人格,其寫法有兩種:一是寫同一個人的兩種截然不同的面貌,如《斯居戴里小姐》中的男主人公金匠卡迪亞克,白天是溫文爾雅、技藝精湛的藝人,晚上則是殺人搶劫的蒙面大盜。二是描寫“同貌人”,《魔鬼的迷魂湯》中年輕的修士梅達杜斯因為喝了迷魂湯而被邪惡控制,不僅有“一種相互矛盾的性格的爭斗”,經(jīng)常感到“我與我的自我產(chǎn)生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嚴重的分裂”,[31]還一再作惡甚至殺人,被他推下懸崖未死的同父異母兄弟維克托林伯爵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經(jīng)常以瘋修道士的面目出現(xiàn),有時害他,“是他追蹤我,是他最終在我不省人事躺倒在地的時候拿走了我的那身衣服并給我披上了這件袍子。是他躺在修道院門口,扮演著我——以令人戰(zhàn)栗的方式扮演著我的角色”![32]有時幫他,最后還代他上了斷頭臺。在小說中,這個同貌人多次出現(xiàn),讓事情變得更復雜并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雄貓穆爾的生活觀及樂隊指揮克萊斯勒的傳記片段》中也寫到樂隊指揮克萊斯勒的同貌人——發(fā)瘋的畫家埃特林格,并一再看到他:先在湖水中看到他,接著又在離漁舍門不遠的地方,“克萊斯勒看見長相酷似他的人,也就是他自己,與他一道走來”,不過馬上為亞伯拉罕師傅證偽:這只是在過重的幻想中把自己的影子當做同貌人了。[33]可見,霍夫曼的同貌人還只是兩個一模一樣的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此基礎(chǔ)上,借鑒俄國小說,把霍夫曼以上的兩個方面糅合起來,描寫了真正的“同貌人”——同一個人的真正“分身”。
果戈理的小說《鼻子》對《雙重人格》有較大影響?!侗亲印分械闹魅斯说任墓倏仆吡畏蛏傩?,一早醒來,突然發(fā)現(xiàn)鼻子丟了,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因為沒有鼻子很不體面,于是,四處奔波,到處尋找,見識了各種人物,受到了各種冷遇。而他的鼻子則身穿五等文官制服、坐著馬車,在到處拜訪什么人。幸虧,后來鼻子又自動回到他臉上……鼻子竟然會丟失,而且能衣冠楚楚,坐著馬車,到處去拜訪達官貴人,這自然是十分怪誕甚至是荒誕的,但通過這個故事,作家不僅辛辣地諷刺了升官發(fā)財思想、趨炎附勢之徒和自滿自足的小人,嘲諷俄國社會荒誕不經(jīng)的官本位現(xiàn)象。更重要的是,鼻子能穿上官服,四處鉆營,儼然是主人公的一個分身。這種人物分身的寫法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很有啟發(fā)。俄國當代學者佩列韋爾澤夫還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與眾不同的寫作手法和他得心應手的心理小說的特殊類型,并非俄國文學中絕無僅有的現(xiàn)象,其發(fā)展脈絡在1830年代的小說中已相當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特別是在亞歷山大·弗米奇·魏特曼(Александр Фомич Вельтман,1800—1870)的小說中:“能夠發(fā)現(xiàn)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早期發(fā)展所具有的小說風格”。更重要的是,在1834年的長篇小說《夢游者》中,魏特曼試圖塑造一個因夢游癥而導致人格分裂的精神病患者,而1835年的另一長篇小說《認賊作父的斯維亞托斯拉維奇》更有新的探索:“前者在同一具肉體當中依次存在著兩顆不同的心靈,而后者兩顆不同的心靈則存在于兩具絕對相同的肉體當中:弗拉基米爾·斯維亞托伊·斯維亞托斯拉維奇及與他在體貌上完全一致的同貌人——認賊作父的斯維亞托斯拉維奇。”1838年的長篇小說《心靈與沉思》描寫了女主人公“因某些惡魔的侵入而導致內(nèi)心世界分裂”,“變成兩具各自獨立的生命體,存在于其中一具生命體內(nèi)的是質(zhì)樸的‘心靈’,在另一具內(nèi)部——則是高傲的‘沉思’”,因此,“魏特曼對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先輩和必要的前提”。[34]此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好友瓦·邁科夫的哥哥——詩人邁科夫在1843—1844年間也寫過一首詩《同貌人》(Двойник)。
正是以上小說和詩歌的影響,使陀思妥耶夫斯基能在霍夫曼對“雙重人格”描寫的基礎(chǔ)上推進一步,創(chuàng)造了一個人的真正“同貌人”分身:“這是另一個戈利亞德金先生,完全是另一個人,然而同前者十分相像——一樣的個頭,一樣的體型,一樣的穿戴,連禿頂也一樣——總之,像透了,沒有任何地方不像,簡直沒有一丁點不像,如果把他倆放在一起,任何人,簡直沒有一個人敢說,哪位是真戈利亞德金,哪位是假戈利亞德金,哪位是老戈利亞德金,哪位是新戈利亞德金,哪位是原件,哪位是贗品?!辈⒁源藖磉M行深刻的心理探索。
由上可知,《雙重人格》的確具有社會和心理兩方面的深刻內(nèi)容。瓦·邁科夫早就認識到:“當代讀者獲得了目睹剖析人的心靈的可能,而表現(xiàn)人的內(nèi)心世界則恰恰是時代最重要的要求之一?!盵35]因此,他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雙重人格》兼具社會和心理剖析的雙重特點,他既談到:“《雙重人格》在你們面前展示了對靈魂的解剖學,這一靈魂由于意識到完善社會里個人利益差異巨大而正趨于毀滅。請你們想想那個貧寒、病弱、極度自尊的戈利亞德金,他總是為自己憂心忡忡,總是為力求讓自己在任何場合都不被別人取代而飽受折磨,與此同時,還經(jīng)常在個性方面被自己那無賴仆人彼得魯什卡窘得無地自容,只是為了保留自己的權(quán)利,經(jīng)常同意那些放棄自己個性的要求……”[36]美國學者羅伯特·伯德更是認為,《雙重人格》將這種分裂的三個不同領(lǐng)域的意識戲劇化了,即城市、現(xiàn)代精神、虛構(gòu)作品。圣彼得堡是被當作新政府所在地創(chuàng)建起來的,是通過現(xiàn)役等級和社會名望的新等級制加以管控的,它是一座幻滅之域,而且正如后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人”所說的,是“全世界最抽象難解和經(jīng)過預謀的城市”。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戈利亞德金沉迷于自己的鏡像和“上佳的”儲蓄金中,試圖建構(gòu)一種成功的現(xiàn)代官僚的人格面具。他雇了一輛馬車,穿上自己的現(xiàn)役制服去兜風,盡管冬天寒風刺骨,他卻將窗戶完全打開。不幸的是,他碰上了自己的上司,只好“假裝那不是我,而是另一個看上去和我完全一模一樣的人”。逐漸地,這個更世故和成功的形象實體化成了小戈利亞德金先生。在工作和對夢寐以求的克拉娜的情感中,小戈利亞德金先生取代了戈利亞德金先生。由于不能獲得他想得到的承認,戈利亞德金先生根本不再被人認可,逐漸地“懷疑自己的存在”。他從這座城市中被抹去了,正如這座城市將從歷史中被抹去一樣。[37]
正因為如此,盡管作家自己曾談到《雙重人格》并不太成功,但這部小說并不像別林斯基、杜勃羅留波夫及大多數(shù)學者所認為的那樣糟糕,而是成就頗高。首先,如上所述,這不僅是作家新的藝術(shù)探索,而且形成了作家此后創(chuàng)作的一些特點;其次,其在“雙重人格”或“同貌人”方面的探索還富有現(xiàn)當代意義。彭克巽指出,陀氏一直念念不忘“同貌人”是他所發(fā)現(xiàn)的重要典型。1859年10月,他從特維爾寫信給他哥哥,表示想修改《同貌人》:“為什么我要喪失掉最卓越的思想,按其社會的重要性來說是最偉大的典型呢?它是我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我曾是它的預言家?!薄锻踩恕匪接懙木穹至?、雙重人格現(xiàn)象不僅是當時俄國官僚社會的產(chǎn)物,而且也具有人類精神現(xiàn)象學的意義,在現(xiàn)代世界中也是相當顯著的心理現(xiàn)象;陀氏的主題確實是現(xiàn)代的、具有前瞻性的。[38]再次,這部作品在藝術(shù)上也頗為成功,著名作家納博科夫甚至稱之為“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好的一部作品”,“一部完美的藝術(shù)作品”,“整個故事講得精巧細致,幾乎是喬伊斯式的細節(jié)描寫,整部小說的風格極富語音和韻律的表現(xiàn)力”。[39]王圣思更是撰文指出,《雙重人格》在藝術(shù)上已頗具現(xiàn)代主義意識流小說的特點,其敘述角度的轉(zhuǎn)換不僅體現(xiàn)了其小說復調(diào)特點的最初萌芽,更因此使人物內(nèi)心成為關(guān)注的焦點,讓心理感覺尤其是官能感覺成為描寫的重點,進而格外注意展示人物的深層心理乃至病態(tài)心理(分裂心理),與20世紀西方的意識流小說相通,并且成為其最早的藝術(shù)探索。[40]
《雙重人格》在俄國文學中最早探索雙重人格,是作家此后一系列揭示雙重人格作品的濫觴。有學者指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幾乎每一個重要的主人公都有幾個同貌人,他們以不同的方式摹擬重要的主人公。對拉斯柯爾尼科夫來說,這是斯維德里加伊依洛夫、盧任、列別加尼科夫(《罪與罰》);對斯塔夫羅金來說,這是彼得·韋爾霍文斯基、沙托夫、基里洛夫(《群魔》);對伊萬·卡拉馬佐夫來說,這是斯梅爾佳科夫、拉基金、魔鬼(《卡拉馬佐夫兄弟》)。[41]而正是《雙重人格》奠定了這一基礎(chǔ)。約瑟夫·弗蘭克指出,《雙重人格》中的“思想”——自我形象同真理之間的內(nèi)在分裂,即一個人希望他自己成為的形象和他本身的形象之間的內(nèi)在分裂,構(gòu)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人物形象的最初把握,成了他作為作家的標簽。戈利亞德金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切分裂性格的人物的先驅(qū),那些“類雙重人格”和“雙重人格”的人物(有的來自“真實”的外化個體或者來自幻想)。他們出現(xiàn)于偉大小說那些令人難忘的場景,比如地下人、拉斯柯爾尼科夫、斯塔夫羅金和伊萬·卡拉馬佐夫。[42]值得一提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這種雙重人格主題和同貌人或分身的寫法對此后的俄國文學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如波隆斯基1862年寫了《同貌人》一詩,屠格涅夫1879年在散文詩《當我孤身獨處的時候》中也寫了同貌人問題。
注釋:
① 本文所引《雙重人格》文字,均出自:陀思妥耶夫斯基.雙重人格 地下室手記[M].臧仲倫,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為節(jié)省篇幅,不一一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