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文 劉慧林／圖

我的孩子們！我憧憬于你們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開的真人。你什么事情都拼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對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頭了，小貓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

我每次剃了頭，你真心地疑我變了和尚，好幾時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天，你坐在我膝上發(fā)現(xiàn)了我腋下的長毛，當作黃鼠狼的時候，你何等傷心，你立刻從我身上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對我端詳，繼而大失所望地號哭，看看，哭哭，如同對被判定了死罪的親友一樣。你要我抱你到車站里去，多多益善地要買香蕉，滿滿地擒了兩手回來，回到門口時你已經(jīng)熟睡在我的肩上，手里的香蕉不知落到哪里去了。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與熱情！大人間的所謂“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來，全是不自然的、病的、偽的！

你們的創(chuàng)作力，比大人真是強盛得多哩：你要把一杯茶橫轉(zhuǎn)來藏在抽斗里，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火車的尾巴，要月亮出來，要天停止下雨。在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著你們的弱小的體力與智力不足以應(yīng)付強盛的創(chuàng)作欲、表現(xiàn)欲的驅(qū)使，因而遭逢失敗。然而你們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不受人類社會的束縛的創(chuàng)造者，所以遭逢失敗，你們決不承認是事實的不可能，總以為是爹爹媽媽不肯幫你們辦到，所以憤憤地哭了，你們的世界何等廣大！我與你們的母親，有時確實難為了你們，摧殘了你們，回想起來，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寶！有一晚你拿軟軟的新鞋子和自己腳上脫下來的鞋子，給凳子的腳穿了，刬襪①立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寶兩只腳，凳子四只腳”的時候，你母親喊著“齷齪②了襪子！”立刻擒你到藤榻上，動手毀壞你的創(chuàng)作。當你蹲在榻上注視你母親動手毀壞的時候，你的小心里定感到“母親這種人，何等煞風(fēng)景而野蠻”吧！

瞻瞻！有一天開明書店送了幾冊新出版的毛邊的《音樂入門》來。我用小刀把書頁一張一張地裁開來，你側(cè)著頭，站在桌邊默默地看。后來我從學(xué)?；貋?，你已經(jīng)在我的書架上拿了一本連史紙③印的《楚辭》，把它裁破了十幾頁，得意地對我說：“爸爸！瞻瞻也會裁了！”瞻瞻！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歡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卻被我一個驚駭?shù)摹昂撸　弊趾暗媚憧蘖?。那時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吧！

我在世間，永沒有逢到像你們這樣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間的人結(jié)合，永沒有像你們樣的徹底的真實而純潔。比如我到上海去干了無聊的所謂“事”回來，你們在門口或車站旁等我的時候，我心中何等慚愧又歡喜！

但是，你們的黃金時代有限，現(xiàn)實終于要暴露的。我眼看見兒時的伴侶中的英雄、好漢，一個個退縮、順從、妥協(xié)、屈服起來，到像綿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昂笾暯瘢嗒q今之視昔”，你們不久也要走這條路呢！

我的孩子們！憧憬于你們的生活的我，癡心要為你們永遠挽留這黃金時代在這冊子里。然這真不過像“蜘蛛網(wǎng)落花”略微保留一點兒春的痕跡而已。且到你們懂得我這片心情的時候，你們早已不是這樣的人，我的畫在世間已無可印證了！這是何等可悲的事?。?/p>

（選文有刪改）

【注釋】

①刬襪：只穿著襪子著地。

②齷齪：此處為弄臟的意思。

③連史紙：紙白如玉，薄厚均勻，永不變色，歷來為國內(nèi)外書畫家所鐘愛。

名師點評

《給我的孩子們》是《子愷畫集》的代序，是作家對兒子瞻瞻幼年黃金時代的點滴記錄，這其中飽含了作者深切的愛。作家從兒童心理看待人生和社會，數(shù)次憧憬兒子天真純潔、活潑好動、富于創(chuàng)造力的生活，字里行間是對生命之初蓬勃精神的贊美，也是對真誠友愛、自由平等世界的呼吁，進而形成了作家獨具風(fēng)格的童心藝術(shù)。

（朝 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