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仲華
交通工具與出行方式是人類社會進步程度與生活方式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之一,史載:“黃帝作車,陶唐氏制彤車,有虞氏制鸞車,夏后氏制錫車。”①(明)徐一夔等:《明集禮》卷41《車輅·總序》,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50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225頁。車、馬、轎基本可以概括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的三種陸路交通工具。其中,出行最為舒適但耗費人力的是“轎”或稱“輿”②(明)陸容:《菽園雜記》卷11:“古稱肩輿、腰輿、板輿、筍輿、兜子,即今轎也”,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點校本,第132頁。,幾乎是特權與奢華的標志;其次是依靠馬、牛等畜力牽引的“車”,上自天子五輅,下至庶民騾車,等級鮮明,禮制繁復;再次是騎馬(包括驢、騾、駱駝等),廣泛適用于社會各階層。在傳統(tǒng)社會中,交通工具和出行方式往往會成為財富、權力以及身份等級的象征。在封建王朝的統(tǒng)治策略中,對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出行儀制的規(guī)范,既是統(tǒng)治者整頓吏治風習的內容,也是統(tǒng)治者塑造君臣關系、構建政治社會秩序的一種手段。
在清以前,對官員出行方式的禮制規(guī)定往往側重于身份與權力秩序的規(guī)范,即所謂“士庶人車服之制”以彰顯“各有等差”③《宋史》卷153《輿服志·輿服五·士庶人服》,第11冊,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點校本,第3573頁。。清代在繼承中原傳統(tǒng)禮制的過程中,基于滿族自身的“我滿洲本業(yè)原以馬步騎射為主”①《清高宗實錄》卷374,乾隆十五年十月丁丑,第1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1129頁。的民族傳統(tǒng)以及在統(tǒng)一全國過程中依靠八旗“掃靖群雄,肇興大業(yè)”②《清世祖實錄》卷89,順治十二年二月壬戌,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702頁。的歷史經(jīng)驗,更傾向于強調滿洲文武“騎射”的技能,以維護“立國之本”,而視坐轎、乘輿之類的出行方式為貪圖安逸、軟懦奢靡的漢人習氣。因而,在有清一代,統(tǒng)治者對違例乘轎的限制尤多,例禁甚嚴。
本文通過梳理清政府對官員騎馬與坐轎方面的規(guī)定、對違例坐轎的查禁以及騎馬政策在各種客觀制約條件下的變通等內容③相關研究成果,主要有潘洪鋼的《清代旗員、武職不準乘轎的規(guī)制》(《紫禁城》2012年第9期),《清代旗員與武職不準乘轎規(guī)制述略》(《長江文史論叢》2017年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17年)以及《清代的另類“車改”》(《理財》2015年第10期)等文章,介紹了清代武職官員不準乘轎的規(guī)章制度;毛憲民的《清代宮廷馬裝具考述》(《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2年第3期)則探討了清代宮廷馬裝具的使用制度和等級規(guī)格。以上研究對本文頗有啟發(fā),本文側重于從清代國家治理能力出發(fā),對清代如何將傳統(tǒng)政治禮制與追求“八旗根本”的統(tǒng)治目標相結合,以及在實踐中變通能力與效果等問題的探討。,試圖分析清代國家統(tǒng)治策略之下制度與社會生活實踐之間的互動關系,進而探討清代國家制度的目標設定及其實際效果的成敗教訓。
官吏出行儀制很早就已成為國家禮制中的重要內容。早在先秦時期,作為中華文明禮制經(jīng)典的《周禮》中就有“服車五乘”的規(guī)定,即“孤乘夏篆,卿乘夏縵,大夫乘墨車,士乘棧車,庶人乘役車”。④(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陸德明音義:《周禮注疏》卷27《春官·巾車》,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0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第504頁?!岸氖贰币捕嘣O有專門的《輿服志》對天子乃至士庶的出行儀制進行繁文縟節(jié)般的規(guī)定。秦漢以降,這一禮制規(guī)范沿襲不輟,“漢唐以來車輅,天子至公卿,皇后至外命婦,各有等差,大扺皆仿周制而損益之也”⑤《明集禮》卷41《車輅·總序》,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50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225頁。。
隋唐時期出現(xiàn)類似轎輿的“檐子”“兜子”,并對官員乘坐這類出行工具開始進行限制。唐文宗開成五年(840),御史中丞黎植奏:“朝官出使自合乘驛馬,不合更乘檐子。自此請不限高卑,不得輒乘檐子?!雹蓿ㄋ危┩蹁撸骸短茣肪?1《輿服上·雜錄》,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排印本,第577頁。除特殊情形之外,百官出行只能乘馬。宋代舊制,依然是“百官入朝并乘馬”,“在京百官不用肩輿,所以避至尊”,只有耆德大臣及宗室才“許乘肩輿”。后來,又禁止民間使用檐子、兜子。宋仁宗景佑三年(1036),規(guī)定“民間無得乘檐子,其用兜子者,所舁無得過二人”⑦(宋)王稱:《東都事略》卷5,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82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54頁。。宋徽宗政和三年(1113)冬天,因京城大雪道路泥濘,“暫許百官乘轎”,但不得入宮門,道路通暢后又“復常制”。⑧(宋)馬端臨:《文獻通考》卷119《王禮考十四》,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12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781頁。
至南宋更加禮遇文官,建炎元年(1127)宋高宗強調“君臣一體,朕不欲使群臣奔走危地”,于是“詔百官特許乘轎”,只是不得“入皇城”。原本是考慮到冬天雨雪路滑,特許百官坐轎,但由于限制放寬,各地方官群起仿效,無論冬夏,皆乘轎出行。不久,有人奏稱各地州僚紛紛“乘轎張蓋”,無奈宋高宗又詔令進行限制。紹興七年(1137),規(guī)定監(jiān)察御史以上官員出入京城、宰執(zhí)以下“退朝入局”,除雨天外,必須乘馬;沿邊臣僚、內地巡尉“并令乘馬”。所有這些規(guī)定,都只為一個考量,即如果“不少裁抑,于禮未安”。①馬端臨:《文獻通考》卷119《王禮考十四》,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12 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781-782頁??梢?,至少在唐宋時期,官員在原則上無論上朝還是出使,均需騎馬,至于乘轎、肩輿(包括檐子、兜子之類)則往往是特殊天氣和道路情形下的例外之選,體現(xiàn)的是皇帝對臣子的一種恩遇。元代或許是由于統(tǒng)治者本身為善于騎射的蒙古族的原因,在《大元圣政國朝典章》(即《元典章》)乃至《元史·輿服志》中未見相關記述。
明太祖朱元璋重視禮制建設,強調“禮法,國之紀綱”②《明太祖實錄》卷14,甲辰年正月戊辰,臺北: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影印本,第176頁。。明初雖然規(guī)定公卿百官乃至庶民可以使用馬、牛等畜力牽引的車,但不得使用“以人代畜”的轎或肩輿。另外,還對不同品級官員使用車、轎的裝飾進行了規(guī)定:凡車、轎不得雕飾龍鳳文,不得描金,不得用丹漆;職官一品至三品,用間金飾銀螭繡帶,青縵;四品五品,素獅頭繡帶,青縵;六品至九品,用素云頭青帶,青縵;庶民車、轎并用黑油,齊頭平頂,皂縵,禁用云頭。即便是騎馬,自公卿至庶民在騎馬鞍轡的裝飾上也有明確的等級限制,即所謂“鞍轡之制”。明成祖永樂元年(1403),駙馬都尉胡觀違規(guī)乘坐晉王朱濟焙的朱紅頂篷、覆以棕蓋的轎輿,被給事中周景所彈劾。③《欽定續(xù)文獻通考》卷98《玉禮考·公卿以下車輿·百官乘車之制》,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2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662頁??梢?,明前期對百官乘轎的禁令尚嚴。正如陸容《菽園雜記》所言:“洪武、永樂間,大臣無乘轎者,觀兩京諸司儀門外,各有上馬臺可知矣?!雹荜懭荩骸遁膱@雜記》卷11,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點校本,第132頁。
然而,坐轎畢竟舒適安逸,何況江南物候乃至道路狀況下難以一概騎馬,“南中亦有無驢馬雇覓外,縱有之,山嶺陡峻局促外,非馬驢所能行”。在這種情況下,“兩人肩一轎,便捷之甚”。⑤陸容:《菽園雜記》卷11,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點校本,第132頁。自明宣宗時期開始,京城內外官員乘轎就已難以禁止。面對如此局面,明政府只好規(guī)定有資格坐轎的官員僅限于在京官員。明景泰四年(1453),允許在京三品以上官員乘轎,“其余不許違例”;至于在外各衙門,無論品級高低,“俱不許乘轎”。即便皇帝特恩允許坐轎,對轎子的規(guī)格也有限制。明成化十三年(1477),再次強調文職三品、年六十以上可許乘轎,武職則一切禁止。⑥《明憲宗實錄》卷172,成化十三年十一月丙寅,臺北: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影印本,第3103頁。弘治七年(1494),規(guī)定北京、南京及在外文武官員,除奉有恩旨以及文武例應乘轎者,“止許四人扛抬”,禁止使用八人抬大轎。除此之外,“不分老少,皆不許乘轎”。明武宗正德四年(1509),禮部侍郎劉機鑒于《明集禮》中曾允許“公卿大臣得乘安車”,于是奏請“定轎扇、傘蓋品級等差”,明武宗認為“京城內安車、傘蓋久不行”而“卻其請”。可見,明中期以后官員放棄騎馬或乘坐安車而乘轎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非常普遍,以至于嘉靖十五年(1536)禮部尚書霍韜上奏朝廷:“邇者文官皆用肩輿,或乘女轎,乞申明禮制,俾臣下有所遵守?!被繇w此奏意圖恢復舊制,然而,明政府此時只是“定四品下不許乘轎,亦毋得用肩輿”。隆慶二年(1568),給事中徐尚彈劾應城伯孫文棟等乘轎出入,“驕僭無狀”,朝廷諭令“兩京武職非奉特恩不許乘轎,文官四品以下用帷轎者,禁如例”①《明史》卷65《志四十一·輿服一·皇太子親王以下車輿·公卿以下車輿》,第6 冊,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點校本,第1611-1612頁。。萬歷三年(1575),明政府又明確規(guī)定,武職衙門及勛戚等官“不許用帷轎、肩輿并交床上馬”②(明)俞汝楫編:《禮部志稿》卷18《儀制司職掌·車輿》,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97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306頁。。尤其是武職官員,“軍職若上馬拏交床、出入抬小轎者,先將服役之人問罪,指揮以下參問,京衛(wèi)調外衛(wèi),外衛(wèi)調邊衛(wèi)”③《禮部志稿》卷66《臣禮備考·勛胄乘轎禁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9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111頁。。從屢禁不止的諭令來看,明中后期不僅京內外文官普遍乘轎,而且武職官員亦多違例乘轎或肩輿。
中國古代禮制往往因俗而成,騎馬與坐轎(包括肩輿之類的人力出行工具)之別,從出行的舒適度而言,兩者存在著較大差異,甚至成為樸實勞苦與舒適安逸的象征。因此,在清以前,作為中原王朝的傳統(tǒng)輿服禮制,騎馬坐轎的待遇之別本身具有兩種功能:一是借此區(qū)別身份尊卑,從而構建封建社會的政治秩序,正所謂“元明以來,鹵簿之名不施于臣下,而尊卑儀從具有差等”④《欽定皇朝文獻通考》卷146《王禮考二二·親王公卿以下車輿儀從》,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35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210頁。;二是運用于文武之別,強調武職官員不得隨意坐轎,以維護勇武樸實之風,防范武備廢弛。從明初開國皇帝朱元璋強調“不欲勛臣廢騎射,雖上公,出必乘馬”⑤《明史》卷65《志四十一·輿服一·皇太子親王以下車輿·公卿以下車輿》,第6 冊,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點校本,第1611頁。的思想以及明中后期對武職官員坐轎問題的整頓來看,都體現(xiàn)了這一點。騎馬坐轎禮制的這種雙重功能為接下來的“清承明制”奠定了基礎。
“國家之用,典禮為急?!雹蓿ㄇ澹┣剞ヌ铮骸段宥Y通考》卷首第四《禮制因革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5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121頁。清入關定都北京伊始,盡管戰(zhàn)火頻仍,大江南北尚未底定,但清政府即著手于政治禮制秩序的規(guī)范和建設。清承明制,清初一開始也是按照爵位和品級來限定乘轎的資格,乘轎區(qū)域也限定在京城及皇城以外,所乘轎的規(guī)制也是四人抬轎。順治元年(1644)四月,定公、侯、伯、都統(tǒng)、尚書、內大臣、大學士等一品之上的王公大臣在“皇城外許坐四人暗轎”,如果不愿坐轎,依舊可以騎馬??滴踉辏?662),將乘坐四人暗轎的范圍擴大至公、侯、伯、都統(tǒng)、內大臣、鎮(zhèn)國將軍、子、輔國將軍、護軍統(tǒng)領、前鋒統(tǒng)領、副都統(tǒng)、男、大學士、學士、尚書、左都御史、侍郎、副都御史、鑾儀使、通政使、大理寺卿以上。⑦《欽定八旗通志》卷80《典禮志三·八旗儀制·八旗官員儀從》,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65 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531頁。
對于乘轎的款式、轎夫數(shù)量及裝飾,有明確的品級規(guī)定。順治九年(1652)四月,定諸王以下文武官民輿馬服飾制:親王以下、郡王以上,乘八人轎,親王入朝至午門外下馬降輿,郡王至午門前兩配樓角下轎;貝勒乘八人轎,貝子以下、輔國公以上,坐四人轎,在皇城門下轎;若不乘轎、愿騎馬者,各從其便。關于所乘轎的規(guī)制,宗室公以上乘明轎;民公、侯、伯、固山額真、尚書、內大臣、大學士只允許坐四人暗轎。①《清世祖實錄》卷64,順治九年四月庚申,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501-502頁。關于乘轎時所用隨從的裝飾,康熙六年(1667)題準,親王、郡王轎夫、執(zhí)事人用繡團獅、綠段衣;貝勒、貝子、公轎夫、執(zhí)事人素綠段衣。②乾隆朝《欽定大清會典則例》卷72《禮部·儀制清吏司·儀衛(wèi)》,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22 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362頁。關于暖轎的裝飾,親王為金黃蓋、金黃幨、紅幃;世子為紅蓋、金黃幨、紅幃;郡王為紅蓋、紅幨、紅幃;貝勒為紅蓋、青幨、紅幃;貝子為紅蓋、紅幨、青幃;鎮(zhèn)國公為皂蓋、紅幨、皂幃;輔國公為青蓋、紅幨、青幃,“均用銀頂”。③乾隆朝《欽定大清會典》卷33《禮部·儀制清吏司·儀衛(wèi)》,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19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265頁。
關于文武百官,清初制度規(guī)定,漢人文官可以乘轎,區(qū)別在于按不同品級規(guī)定所乘坐轎頂?shù)难b飾和抬轎人數(shù)有不同。漢人文官乘轎,三品以上,頂用銀幃,蓋用皂,在京舁夫四人,出京舁夫八人;四品以下,頂用錫,在京舁夫二人,出京四人。④乾隆朝《欽定大清會典》卷33《禮部·儀制清吏司·儀衛(wèi)》,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19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266頁。至于直省地方,文官都可以乘轎,河道、漕運總督參照總督;學政、鹽政、織造暨各欽差官三品以上,參照巡撫;四品以下,參照兩司。督撫用轎夫八人,司道以下、教職以上用轎夫四人。其余地方雜職一律乘馬。⑤《欽定皇朝文獻通考》卷146《王禮考二二·親王公卿以下車輿儀從》,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35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214頁。滿人以武職為主,少數(shù)亦擔任文職。在一般情況下,滿人文職坐轎是參照漢人文官執(zhí)行的。
武官乘轎則經(jīng)歷了從清初以品級區(qū)分待遇,到清中期以后全面禁止的變化。由于清初仍按照爵位、品級區(qū)分坐轎待遇,滿大臣一品以上“例準乘轎”⑥《管理步軍統(tǒng)領事務綿恩奏為滿漢大臣轎夫等以放轎為名賃房招賭請旨嚴禁事》,嘉慶四年正月十八日,朱批奏折04-01-02-0023-004,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因此無論京城都統(tǒng)、副都統(tǒng)、護軍統(tǒng)領、前鋒統(tǒng)領,還是各地駐防將軍等從一品的滿官武職也可以乘轎。與此同時,漢人出身的提督、總兵作為綠營從一品和正二品武職外官,也在允許之列。以至于在乾隆初年以前,各地將軍、提督和總兵等武職官員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還配備有額定轎夫銀兩。形成這種局面,并不是統(tǒng)治者不重視騎射和武備建設,而是清初以來通過坐轎禮制區(qū)別身份高下的真實反映。
但在康熙朝以后,隨著統(tǒng)治者眼中八旗風氣的敗壞,尤其是軍隊戰(zhàn)斗力的下降,對于騎馬坐轎的禮制規(guī)范,除了以爵位、品級繼續(xù)區(qū)分身份待遇之外,開始重點強調滿官或武職⑦需要說明的是,在清代以滿族為主要統(tǒng)治者的特殊歷史情形下,滿人基本以武職為主,因而清代文武差異與滿漢之別往往糾纏在一起,難以涇渭分明。相對于滿漢之別,清前期統(tǒng)治者在執(zhí)行坐轎禁令時,更愿意強調文武之別。其內在原因,一方面是清統(tǒng)治者雖然“首崇滿洲”,但在公開政策上還得宣揚“滿漢一體”;另一方面,武職并非只有滿人,還有以漢人為主的綠營。但在清中期以后,統(tǒng)治者鑒于八旗風氣的衰敗,出于維護滿洲傳統(tǒng)的迫切需要,開始更加鮮明地將原本只是屬于“文武”差異的內容貼上了“滿漢之別”的標簽。的坐轎禁令。統(tǒng)治者日漸強調本民族的滿洲“國語騎射”為立國之本,為避免滿官(往往也是武職)“沾染漢人習氣”而驕奢淫逸,因此開始特別強調在京“滿洲文武均乘馬”,滿洲文官只有一品文官“年老疾病不能乘馬者,許乘轎”①《欽定大清會典》卷33《禮部·儀制清吏司·儀衛(wèi)》,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19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266頁。;尤其“八旗大臣并不得乘車,違者,查旗御史參奏”。對于從一品以上滿洲武職可以坐轎的情形,乾隆帝在二十二年(1757)做出調整,“以滿洲大員皆宜夙習勞勚,不可耽于安逸,故將都統(tǒng)、將軍、提督等乘轎之制,盡行裁革”②(清)昭梿:《嘯亭雜錄·續(xù)錄》卷1《武官乘轎》,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點校本,第393頁。。此后,不斷強調武官無論在京還是駐防各地,一律乘馬,“有年老不能乘馬者,聽其奏聞請旨”③《欽定皇朝文獻通考》卷146《王禮考二十二·親王公卿以下車輿儀從》,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35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214頁。。因此,在清代雍正、乾隆兩朝以后,尤其是旗人“國語騎射”能力日益衰退的情形下,清統(tǒng)治者對于騎馬坐轎禮制的建設重點開始轉向維護八旗騎射和“滿洲根本”上來。
與乘轎類似的是乘坐肩輿,清代對此限制尤嚴,入關之初,便明確規(guī)定京官不許乘坐肩輿。④《清世祖實錄》卷25,順治三年四月丙申,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216頁。除非有皇帝特旨恩賜,不僅是武官、滿人官員嚴禁乘坐肩輿,即便是可以坐轎的文官也不得乘坐。
即便是騎馬,關于馬鞍、韁繩、后鞧、腳蹬,以及仆役的裝飾、所用棍傘、前導馬等事項,依據(jù)使用者的品級,均有細致的規(guī)定。比如馬纓,康熙四年(1665)題準,四品以上官員所乘馬才能“許用繁纓”⑤《欽定大清會典則例》卷72《禮部·儀制清吏司·儀衛(wèi)》,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22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367頁。。關于馬韁繩的顏色,二十四年(1685)題準,宗室、親王、世子、郡王馬韁(即扯手),用金黃色;長子、貝勒、貝子用紫色;公用青色,而且各自使用的韁繩不得轉讓給他人。⑥《欽定大清會典則例》卷72《禮部·儀制清吏司·儀衛(wèi)》,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22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362頁。關于引馬前導,在京大九卿,詹事以上,武官男、副都統(tǒng)、散秩大臣以上,“許用一人”作為引導,“余官不得僭用”。直省官員,文三品、武二品官以上,可以“用引馬”。⑦《欽定大清會典則例》卷72《禮部·儀制清吏司·儀衛(wèi)》,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22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362頁。
至于管理馬匹之仆役的裝飾同樣依據(jù)品級加以區(qū)別??滴趿辏?667),定都統(tǒng)、鎮(zhèn)國將軍、內大臣、縣主額駙、子、滿漢大學士、尚書、左都御史,“執(zhí)事人帽頂上插綠翎”。七年(1668)題準,凡加太師公、和碩公主額駙,所用金黃棍改為紅棍,棍端用銅瓖,執(zhí)事人用綠布衣、綠帶、紅氈帽,銅頂上插綠翎。民公及加級侯、郡主、額駙,所用金黃棍亦改為紅棍,棍端用銅瓖。八年(1669)題準,在京官停用杏黃傘、金黃棍。又,規(guī)定公以下官員出京城,許用鞍籠閑馬前導,軍民人等不得用,違者治罪??滴醭衅谝院螅`規(guī)的現(xiàn)象越來越多,“衣服鞍轡,原有禁例,今觀鞍轡等飾甚為僭越,下至家奴鞧鐙,皆用鋄金”。三十九年(1700)議準:馬鞍,惟三品官、輕車都尉以上,許用虎皮及狼、狐皮,有品級、無品級筆帖式及庫使、舉人、官生、貢監(jiān)、生員、護軍、領催以至兵民等,馬鞍不得用繡及倭緞?線瓖緣,鞍韂、紅托、鞧轡等物不得用鋄金。雍正元年(1723),鑒于“大小官定有品級”,而“近有不分官職,馬系繁纓”,甚至“使人引馬”,雍正帝遂命八旗都統(tǒng)、步軍統(tǒng)領、都察院嚴行稽查此類違制者。七年(1729),又“聞近來引馬繁纓之屬,有不按定例、任意假借者”,再次下令步軍統(tǒng)領、五城御史分別稽查內外城“違例僣越之人”。①《欽定大清會典則例》卷72《禮部·儀制清吏司·儀衛(wèi)》,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22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367頁。以上,看似煩瑣的騎馬規(guī)定,真實反映了清代以此區(qū)別身份尊卑的禮制建設目的。
可見,清廷對宗室王公乃至滿漢文武大臣等各種身份人員有關乘轎、騎馬的各種禮制規(guī)定,既有延續(xù)中國封建社會傳統(tǒng)“輿服”禮制的一面,也有清代以滿族作為統(tǒng)治者而著意強調“國語騎射”以及極力維護“八旗根本”等滿漢問題這一時代特性的一面,它反映了清統(tǒng)治者在建構和規(guī)范政治社會秩序過程中的主觀性選擇,也反映了時代變遷之下清統(tǒng)治者對國家“大傳統(tǒng)”與滿洲民族“小傳統(tǒng)”相結合與調適的努力。在這一過程中,作為中原王朝傳承有序的騎馬坐轎禮制與滿洲重視“騎射”的民族傳統(tǒng),在傳承中實現(xiàn)了融合。
清入關之初,“八旗淳樸”,無論宗室王公,還是滿人文武官員,以騎馬為常事,即便是“漢人京官亦多乘馬”。但隨著國家社會承平日久,違例乘轎的現(xiàn)象日益增多??滴醵吣辏?688)十一月,湖北彝陵總兵官嚴弘因“年紀衰邁,聞武昌兵丁鼓噪時乘轎而往”,結果被“原品休致”。②《清圣祖實錄》卷137,康熙二十七年十一月壬午,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498頁。這一趨勢在王士禎的回憶中也能得到驗證。他稱自己于順治朝“計偕入京師”時,見時任戶部侍郎的高郵人王永吉“每入朝皆乘馬”,后來“始易肩輿”。至康熙中期,“然旗下大官,例乘馬,無肩輿,有之自近年始”③(清)王士禛:《池北偶談》卷3《乘肩輿》,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點校本,第68-69頁。。
雍正朝,鑒于“八旗兵丁技勇產(chǎn)業(yè)大減于前”④《清世宗實錄》卷12,雍正元年十月辛未,第7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227頁。,尤其是各地八旗駐防官員乘轎出行習以為常,雍正帝要求旗人文官外任之員,凡是年齡在六十歲以下者,限期兩年之內,“仍須熟練騎射”,否者,由督撫參劾。⑤《世宗憲皇帝上諭內閣》卷48,雍正四年九月十五日,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14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446頁。四年(1726)九月,諭令各地副將、參將、游擊和守備等武職“概不許乘轎,以長怠惰之習”⑥乾隆朝《欽定大清會典則例》卷118《兵部·職方清吏司·儀制》,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23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514頁。。
進入乾隆朝,統(tǒng)治者整治違例坐轎更明顯地傾向于維護“八旗風氣”。首先,進入乾隆帝視野的是在京滿洲文武大臣。乾隆帝多次“聞得滿洲大臣內乘轎者甚多”,批評武職大臣等“操演官兵,教習馬步騎射,非文職大臣可比,伊等位分既尊,自應遵照舊制騎馬,以為所管轄人等表率。若自求安逸,則官兵技藝安望精熟?”⑦《清高宗實錄》卷305,乾隆十二年十二月庚辰,第1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991頁。滿洲文大臣乘轎的現(xiàn)象也越來越普遍。清初雖然允許部院大臣乘轎,但由于立國之初,滿洲“文武大臣上朝齊集”,仍舊“盡行乘馬”,而此時“文大臣等一味偷安,雖京城至近處所,亦皆乘轎”。十五年(1750),乾隆帝諭令嗣后滿洲文大臣內,如果年及六旬,“實系不能時常乘馬者,著仍乘轎”,其余則“皆禁止”。①《清高宗實錄》卷356,乾隆十五年正月辛亥,第1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914頁。
其次,是宗室王公。按照清初禮制,宗室王公可以乘轎,但乾隆帝發(fā)現(xiàn)很多年少宗室王公“平日亦皆乘轎,伊等不過間日上朝,自應練習騎馬,似此希圖安逸,亦屬非是”。乾隆帝因其“關系我滿洲舊習”,一并要求“力行禁止”。②《清高宗實錄》卷305,乾隆十二年十二月庚辰,第1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991頁??墒菙?shù)年后,“王公等不論老幼,盡行乘轎”。乾隆帝規(guī)定除了比自己輩分高的履親王等以及年老王公“仍令乘轎”外,其余王公除非遇到年節(jié)“準列儀仗,乘轎上朝”,一律“常期俱著乘馬”,并命察旗御史嚴查。③《清高宗實錄》卷356,乾隆十五年正月辛亥,第1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914頁。
乾隆帝并非有意廢止清初以來就允許宗室王公乘轎的禮制待遇,他強調此舉的主要目的是不希望滿族大臣“廢弛滿洲舊制之意”,“前因諸王及滿洲大臣等皆互尙安逸,行動坐轎,并不乘馬,經(jīng)朕降旨,禁止坐轎。是令伊等嫻習武藝,勿致廢弛滿洲舊制之意,并非謂大臣等不應坐轎也”。既然不許乘轎,滿洲宗室王公乃至八旗都統(tǒng)等大臣紛紛開始坐車。“近聞王大臣內竟有坐車者,試思坐車與坐轎何異?視此,乃王大臣等全未識朕欲挽回滿洲舊制之意,轉似有心致朕降旨亦覺赧顏,誠不知伊等是何居心也!”不過,乾隆帝也考慮到滿洲王大臣奔赴圓明園上朝的辛苦,“朕思王大臣早起來圓明園,連朝奏事”,加之“或身有疾病,坐轎亦未為不可”。因此,乾隆帝于十五年(1750)規(guī)定:“嗣后諸王及滿洲文職一品大臣如早起來圓明園,或身有微疾者,照常坐轎。王大臣等不識朕意,仍總不乘馬、專坐轎者,經(jīng)朕察出,必懲數(shù)人,以為眾戒。伊等各宜仰體朕體?之意,勿致廢弛滿洲武藝,應乘馬之處,照常乘馬,黽勉向上?!笨梢?,乾隆帝沒有要廢止宗室王公可以坐轎的意圖,只是希望滿族文武大臣盡可能騎馬以維持“滿洲舊制”。
與此同時,乾隆帝加緊了對地方駐防將軍、提鎮(zhèn)等武職乘轎的查禁。此前,整頓和禁止地方武職官員乘轎時,所禁止的對象往往是副將、參將、游擊和守備等官,至于級別更高的將軍和提鎮(zhèn),則尚未納入禁止的范圍,不僅如此,作為各地方鎮(zhèn)守一方的駐防將軍和綠營提鎮(zhèn),甚至編設有轎夫?!巴馐●v防將軍及綠營之提鎮(zhèn)出行,則皆乘輿,夫將軍、提鎮(zhèn)有總統(tǒng)官兵之責,若養(yǎng)尊處優(yōu),自圖安逸,亦何以表率營伍而作其勇敢之氣?況旗人幼習騎射,即綠營中亦必以其弓馬優(yōu)嫻始歷加升用。乃一至大僚,轉至狃于便安,忘其故步,此豈國家簡擢之意耶?”相比之下,京師都統(tǒng)、副都統(tǒng)“既皆乘馬”,而且滿洲侍郎“無論年逾六旬,亦俱不得乘輿”。即便是皇帝“巡省所至,尚每日乘馬而行”。在這種情形下,“乃外省武職獨相沿陋習,此甚非宜”。于是,乾隆帝在二十二年(1757)二月規(guī)定,嗣后各地將軍、提鎮(zhèn)“概不許乘輿”,而且原來額定的“編設轎夫并著裁革,如有仍行乘坐者,照違制例治罪”。④《清高宗實錄》卷533,乾隆二十二年二月庚寅,第15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728頁。這是清代統(tǒng)治者重點整治武職官員違例乘轎的開始。
長期以來,由于地方駐防將軍、提鎮(zhèn)已經(jīng)習慣坐轎出行,盡管自乾隆二十三年(1758)三月已有禁令,但仍有地方將軍、提鎮(zhèn)置若罔聞。二十四年(1759)九月,杭州署將軍伊靈阿、副都統(tǒng)劉揚依舊“咨取將軍、都統(tǒng)各衙門轎夫工食”,按照慣例,此項工食從前原系在司庫地丁銀內動支,因此將軍伊領阿、副都統(tǒng)劉揚徑直行文布政使,要求“照給工食”,聲稱“此系出自特恩,例得乘輿”。由于朝廷禁令,該項支出自二十二年(1757)三月后“即經(jīng)裁除”,布政使明山未予同意,并呈報浙江巡撫莊有恭。莊有恭予以駁回,答復“所有前項轎役未便常年復設”。①《浙江巡撫莊有恭奏為特參署將軍伊領阿副都統(tǒng)劉揚任意常行坐用乘輿事》,乾隆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朱批諭旨04-01-01-0233-046)。伊領阿,即伊靈阿,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同時,奏報朝廷,參劾伊領阿和劉揚。乾隆帝斥責:“該副都統(tǒng)等何敢冒昧竟以為例當乘輿,輙敢徑行布政司關取轎役工食。經(jīng)該撫咨駁,尚自悍然不顧,仍擅自乘用,肆意妄行,甚屬無恥,伊靈阿、劉揚俱著革職來京候旨。莊有恭能破除情面,秉公據(jù)實奏聞,深可嘉尚,著交部議敘?!雹凇肚甯咦趯嶄洝肪?03,乾隆二十四年十二月壬辰,第16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765-766頁。
事實上,不僅杭州將軍伊靈阿和副都統(tǒng)劉揚“擅自乘輿,咨取轎役工食”,其他地方也一樣存在。當年十二月,乍浦副都統(tǒng)圖克善進京陛見,因同在浙江省,乾隆帝命軍機大臣傳旨詢問他有無此類情形,起初“尚支吾,及加以嚴詰,乃稱咨取工食,私自乘輿,與伊靈阿等事同一轍”。乾隆帝判斷,“看來伊等漸染外省武職惡習,遂至毫無忌憚若此,殊不思伊等不過于參領等員內資秩相近,似屬能事,不過依次擢用,本非有汗馬之勞、出眾之材也。乃儼然自負大員,狃于便安,惟尚出入虛文,且冀兼收役食,庸妄鄙瑣,不可不示以懲儆?!彼鞂D克善革職,發(fā)往邊地效力。由此可見,乾隆二十二年(1757)禁令下達后,地方武職并未完全遵令行事,而且借口二十四年(1759)七月的補充規(guī)定,繼續(xù)我行我素。
鑒于此,乾隆帝于二十四年(1759)十二月下令各地徹查有無繼續(xù)違例之事,“其各省中有似此者,著督撫等遵照前旨,各自據(jù)實奏聞”。③《清高宗實錄》卷603,乾隆二十四年十二月癸巳,第16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767頁。隨后,各地掀起了一波調查高潮,河南巡撫、湖南巡撫、兩廣總督、兩江總督、陜甘總督、江蘇巡撫、廣西巡撫、云貴總督等封疆大吏先后奏報,與乾隆時期的很多整頓風潮一樣,大都聲稱“均無違例乘輿之事”④《云貴總督愛必達奏為遵旨查明云貴兩省現(xiàn)任提鎮(zhèn)并無違例乘輿事宜事》,乾隆二十五年四月二十日,朱批奏折04-01-16-0040-021,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禁令似乎執(zhí)行得順風順水。但從后來的案例來看,違例坐轎之事并不鮮見??v使自二十二年(1757)三月朝廷發(fā)布禁令,統(tǒng)一把將軍、提鎮(zhèn)等官額定轎夫裁撤后,這些武職置若罔聞,將抬轎之事在所屬兵丁中攤派。例如,三十一年(1766)時,綏遠城歷任將軍的轎夫“應食錢糧,并未裁停,仍舊領取”,即便曾經(jīng)屢任將軍的嵩椿、綽和諾、彰武泰,按說對于早已通行各地的坐轎禁令“不應不知”⑤《寄諭綏遠城將軍嵩椿等著將今日始奏未裁轎夫緣由據(jù)實陳奏》,乾隆三十一年十一月十二日,寄信檔03-131-5-048,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可是他們到任后也未能查出,足見禁令屢申,結果只是一紙空文而已。
從表面上來看,乾隆帝整頓地方武職人員坐轎風氣的做法,與明代以前強調文武之別并無二致,但從內在動機以及整頓對象主要以旗人武職而言,其目的依然有所不同,日益嚴厲的措施背后是統(tǒng)治者對“八旗風氣”日益敗壞的不安和焦慮。
早在乾隆十四年(1749)二月時,浙江按察使葉存仁曾經(jīng)奏請應嚴禁地方副、參等官貪安坐轎時,首先引述了雍正四年(1726)九月雍正帝禁止旗人坐轎的上諭,接著說:“無如奉行既久,漸又廢弛?,F(xiàn)今旗人外任文官嫻熟騎射者固不乏人,而漫步留心置之度外者亦所不免,其副、參等官違例乘轎者近年以來亦往往有之。伏思騎射一道,居六藝之一,為圣人之所重,即漢人文員亦應留心,因自幼未曾學習,不能如旗人之精曉熟練,是以自奮者少。然在年力精壯之員未嘗不可以加以講求,況旗人弓馬多童而習之,若以身任文員,漸置騎射于不問,殊屬可惜。至副、參等武職責在操防,自宜弓馬習勤,以先士卒。若至懶于乘馬,則無折沖之銳氣,可知職守之謂何,而甘于怠惰若此耶?”①《浙江按察使葉存仁奏請飭各省旗人外任文員兼習騎射副參等官勤習弓馬嚴禁貪安坐轎事》,乾隆十四年二月十九日,朱批奏折04-01-01-0171-027,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葉存仁在奏請中引述雍正帝上諭,不僅是為了增強自己奏折的說服力,而且主動將嚴禁副、參等武職官員坐轎問題置于維護旗人風氣的國家政策之下。同時,他又將“騎射”與儒家傳統(tǒng)的“六藝”聯(lián)系在一起,主張“圣人之所重”。這一邏輯,顯然頗為符合統(tǒng)治者堅守“騎射”傳統(tǒng)且不妨礙“滿漢一體”的內在心理動機。因此,對于葉存仁的奏請,乾隆帝深表贊同,并重申禁令,“應如所請,再通行各督、撫,嗣后凡旗人外任各員,六十歲以下者并令熟習騎射,毋任漸至生疏”②《清高宗實錄》卷338,乾隆十四年四月庚寅,第1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669頁。。此后,又多次強調:“騎射為我朝根本,一切技藝尤賴熟習?!雹邸肚甯咦趯嶄洝肪?41,乾隆十四年五月己巳,第1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717頁。
乾隆帝整治違例坐轎的內在動機,從他對以下兩件事的反映也可略見一斑。乾隆二十九年(1764)七月二十六日廣西布政使淑寶奏請查禁微員坐轎“請一體查禁,俾知安分崇儉,于吏治似有微益”④《廣西布政使淑寶奏請禁微員坐轎事》,乾隆二十九年七月二十六日,錄副奏折03-0345-059,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時,乾隆帝并沒有明確表明態(tài)度,不置可否。之所以如此,并非乾隆帝不重視各地方的吏治,而是雜職微員違例乘轎與他所關心的“滿洲根本”問題關系不大。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對八旗健銳營官兵在遠赴云南途中乘坐竹兜的關注和憤怒。乾隆三十年(1765),緬甸侵犯云南邊境,乾隆帝下令云貴總督劉藻等迎擊,但軍事進展受挫。三十二年(1767),乾隆帝改派京師健銳營總理大臣明瑞為云貴總督,遣健銳營入滇作戰(zhàn),添派健銳營兵五百名及火器營兵一千五百名,前往云南。從北京到云南,路途遙遠,一路坎坷。當年五月二十二日,湖廣總督定長奏請準予赴云南參加對緬甸戰(zhàn)爭的健銳營兵丁沿途乘坐竹兜:“兵數(shù)較增,未免馬亦拮據(jù),可否于各兵之內,遇有馬力疲乏,并轉換不及者,亦準乘坐竹兜,庶馬力得舒,軍行便捷?!睂ΧㄩL以沿途馬匹數(shù)量不足為由而希望允許兵丁乘坐竹兜的奏請,乾隆帝嗤之以鼻:“豈有坐轎去打仗者?自己言之,不羞乎?”⑤《湖廣總督定長奏請準予赴滇健銳營兵丁沿途乘坐竹兜事》,乾隆三十二年五月二十二日,錄副奏折03-0474-022,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五月二十八日、六月二十一日,乾隆帝連續(xù)兩次寄諭赴云南之健銳營領隊大臣,命令禁止兵丁與跟役乘坐肩輿前行:“派遣滿洲兵丁,特因伊等吃苦耐勞,作戰(zhàn)勇猛,可速建功。其有馬則騎,無馬則徒行,亦未嘗不可。唯因馬匹短缺,即如漢人乘坐竹兜舁行,成何體統(tǒng)!豈不為人嗤笑?豈有乘坐肩輿打仗之理?”以往乾隆帝關注的尚只是地方駐防將軍、提鎮(zhèn)能否坐轎的問題,現(xiàn)如今竟然遇到奔赴前線作戰(zhàn)兵丁乘坐肩輿的問題,乾隆帝驚愕之余予以駁斥。兵丁也就罷了,定長還提出可否允許跟役乘輿,這在乾隆帝看來更加荒謬?!爸粮巯倒俦古?、輿夫乃朕之民,令良民舁送賤役,可乎?定長所辦甚屬荒謬,著傳諭嚴行申飭。并寄諭領隊大臣、侍衛(wèi)官員,伊等率兵行進,惟當顧念滿洲臉面,彼此通融,爭取行進順利,斷不可因馬匹不敷,即遲滯或頳肩舁行?!雹佟都闹I派赴云南之健銳營領隊大臣等著禁止兵丁跟役乘坐肩輿前行》,乾隆三十二年六月二十一日,寄信檔03-132-1-065,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乾隆帝將兵丁騎馬與否視為“滿洲臉面”而斷然予以禁止。
毫無疑問,關于騎馬坐轎的禮制規(guī)定,自唐宋以來傳承有序,清代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禮制”,但與前代相比,清統(tǒng)治者執(zhí)行這一政策的目的和傾向頗為明確,與其說是為了強調身份尊卑和文武之別,不如說是為了維護“滿洲舊軌”,避免八旗“廢弛武藝”。這一傾向,在雍正、乾隆兩朝尤其明顯。當乾隆帝目睹八旗風氣日益敗壞時,他不僅立即廢止了從一品以上滿洲武職坐轎的待遇,而且嚴禁京內外滿洲文武大臣以及宗室王公隨意坐轎;當違例坐轎案件涉及滿洲文武官員時,尤其當他得知派往前線作戰(zhàn)的健銳營兵丁不騎馬而乘坐竹兜時,乾隆帝都會勃然大怒,予以嚴懲,而且禁令屢申,發(fā)現(xiàn)一例懲治一例。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當有人奏請查禁地方各級官員違例坐轎以整頓吏治時,乾隆帝卻似乎興趣不大,并無回應。此后,歷經(jīng)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五朝,清統(tǒng)治者遵照這一原則奉行不輟,但始終收效甚微,各種違例案件依舊層出不窮,懲治往往停留在口頭上。不僅如此,面對五花八門的違例個案,統(tǒng)治者還不得不考慮各種制約因素而予以變通處理,整治的結果離目標漸行漸遠,不僅“舊制”(就騎馬而言,既是中原禮制,也是滿洲舊制)無存,而且清王朝也走到了盡頭。
騎馬作為傳統(tǒng)社會的一種出行方式,通常適用于草原或者較為平坦的平原地區(qū),更是北方游牧漁獵民族的生活特征,相反在山嶺崎嶇、溝壑縱橫或者河流縱橫的江南乃至西南一帶,有時騎馬并不適用,加之馬匹稀少,當?shù)厝艘膊⒉簧瞄L騎馬。相比之下,起源于南方的肩輿、竹兜等乘坐工具,反而更加適宜。因此,清代統(tǒng)治者基于傳統(tǒng)和本民族生活習慣而制定的騎馬政策,在實施的過程中往往會受限于各種客觀實施條件的制約。
第一,是民族生活習慣的制約,這在清代也往往表現(xiàn)為滿漢之別?!皾M洲兵丁自幼專習騎射”②《清高宗實錄》卷979,乾隆四十年三月戊辰,第2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74頁。,滿蒙等民族自幼習騎射,乘騎自如,而對于漢人來講,并不擅長。也正因為此,清統(tǒng)治者并沒有像推行“剃發(fā)易服”政策那樣,強制漢人一律乘馬。在賞賜“紫禁城騎馬”時也做了區(qū)分,對滿大臣而言,“于乘騎素為嫻習”,而漢大臣則“乘馬本非所長,設遇衰年有疾,仍勉強策騎入朝,未免轉行勞頓”。嘉慶皇帝甚至允許漢大臣坐車,“嗣后降滿洲、蒙古大臣外,所有漢大臣曾經(jīng)賞馬者,或偶因患病,或適有足疾不能乘騎,著自行具折奏明,準其坐車進紫禁城”③《清仁宗實錄》卷66,嘉慶五年閏四月壬申,第28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884頁。。道光帝則允許漢臣坐轎椅,“漢員年至六十歲亦俱準其乘坐二人椅轎,以示優(yōu)恤”④《清宣宗實錄》卷423,道光二十五年十一月丙子,第39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315頁。。
第二,是地理條件的制約,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南方山嶺崎嶇,叢林茂密,河流縱橫,騎馬難以通行,例如“贛南與閩粵毗連,跬步皆山,有萬難乘騎之處”①《兩江總督陶澍奏為遵旨審明定擬南贑鎮(zhèn)游擊黃廷榮列款稟訐總兵張佑溪案并無違例營私情弊請旨飭令回任事》,道光十三年八月十九日,朱批奏折04-01-16-0141-082,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二是南方馬匹稀少,雇覓不易。乾隆二十二年(1757)十月初一日,貴州提督董芳奏請朝廷,希望能夠允許自己酌制小轎備用。他的主要理由就是貴州當?shù)睾芏嗟胤讲⒉贿m合騎馬?!扒〉胤綄僭诿缃c別省情形實有不同。查通省道路自下游鎮(zhèn)遠府起,上至云南交界之亦資孔汛屬止,中惟大路一條,雖稍覺寬展,然山高嶺大,已非他省康莊平坦之比。此外,則各鎮(zhèn)、協(xié)、營分管之所,在在崇山疊嶂,鳥道羊腸,計一日之內馳驅遄行,上下百里,可以乘騎者一半,其馬力疲阻、不能乘騎、必須步履跋涉者亦一半。倘事在緊急,黑夜往來,險阻崎嶇,尤不免撲跌之患?!雹凇顿F州提督董芳奏為黔省要地往來險阻請準酌制小轎備用事》,乾隆二十二年十月初一日,朱批奏折04-01-01-0216-056,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董芳所提出的理由的確是實在情形,乾隆帝允其所請。因此,在南方一些地區(qū),作為將軍或者提鎮(zhèn)的武職官員放棄騎馬而乘轎,未必是希圖安逸,有時反而是不得已而為之。又如,三十六年(1771)閏五月,陳輝祖參奏福建督標千總周得升、把總黃登浦、外委甘國榮、甘國麟等人違例坐轎。盡管被參奏的這幾位武職存在“需索折夫銀錢”之處,但負責查辦的福建巡撫富綱在向乾隆帝奏報時特意說明:福建境內多山嶺水路,平地少,從客觀道路條件上來看,騎馬并非處處適用,尤其“閩省往浙驛路,自距省二百里之古田縣水口驛起,至浦城縣出境,跬步皆山,并無騾馬,一切行旅往來,均需兜轎,雇夫抬送,而自閩赴浙,僅有水口地方可以雇覓人夫,直送浦城”。③《福建巡撫富綱奏為遵旨審查福建督標千總周得升等違例乘轎索夫兇毆擾亂驛站事》,乾隆三十六年閏五月初五日,朱批奏折04-01-16-0074-004,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梢?,南北方迥異的自然地理條件也使得騎馬這一國家制度難以通行各地。
也正是由于騎馬這種出行方式存在著諸多客觀因素的制約,因此當乾隆帝在二十二年(1757)二月諭令禁止各地將軍、提督坐轎時,為避免一刀切所帶來的不便,乾隆帝多次對外省將軍、提鎮(zhèn)乘輿的規(guī)定做出調整??紤]到“將軍提鎮(zhèn)等有因公赴京,遇地方向無馬匹之處,或未免拘泥難行,且于本處偶值天雨不能乘騎時,亦應量為區(qū)別”。于是規(guī)定嗣后“有似此者,俱著準其乘輿”。④《清高宗實錄》卷593,乾隆二十四年七月丙寅,第16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595頁。道光十三年(1833)六月,道光帝在通諭各直省將軍、副都統(tǒng)、提鎮(zhèn)、將備禁止坐轎時,也特別予以通融,“除高山峻嶺、逼仄崎嶇,或稻田水曲,不能乘騎者,準其乘坐竹兜”。⑤《清宣宗實錄》卷238,道光十三年六月乙巳,第36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563頁。
第三,官員的健康狀況,也是制約能否“騎馬”的又一客觀條件。乾隆二十二年(1757),乾隆帝在諭令外省將軍、提鎮(zhèn)一律騎馬時,就特意補充規(guī)定:“前因外省將軍提督有表率營伍之責出皆乘輿,恐致狃于便安,是以特行禁止,但此內有宣力已久之年老大員,又未可一概而論。嗣后如有年逾七十,不能常行乘馬者,令該員自行酌量奏聞請旨,余不得假借?!雹蕖肚甯咦趯嶄洝肪?37,乾隆二十二年四月甲申,第15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784頁。乾隆朝后期,乾隆帝對八旗滿洲“漸失本業(yè)”的現(xiàn)狀異常痛心,曾一再諭令武職官員不得乘轎,但考慮到年老者體力下降,騎馬已不現(xiàn)實,于是在四十一年(1776)十二月允許六十歲以上的滿洲侍郎可以坐轎。“從前不準滿洲侍郎坐轎者,特令其不廢弛滿洲舊規(guī),服習勤勞也。但伊等既已年老,仍令時常騎馬,恐伊等力不能支,嗣后滿洲侍郎等,年至六十歲著加恩概準坐轎。”①《清高宗實錄》卷1022,乾隆四十一年十二月庚戌,第2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1022頁。這實際上也是騎馬政策在面對現(xiàn)實制約因素時的一種調整。五十八年(1793)二月,乾隆帝因“海蘭察在軍前效力多年,腿有宿疾”,格外施恩,“賞令乘轎”。②《清高宗實錄》卷1422,乾隆五十八年二月丁卯,第27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24頁。除此之外,不少地方武職也經(jīng)常以個人身體健康原因,奏請皇帝能夠允許乘轎或者肩輿。
又比如皇帝賞賜“紫禁城內騎馬”,原本是最高統(tǒng)治者對為國家宣力多年、股肱大臣的一種認可和恩賞?!皣覂?yōu)待臣工,王貝勒等例在紫禁城內騎馬,滿漢大臣年老者,恩賞在紫禁城內騎馬,原以曲示體恤,節(jié)其趨步之勞?!钡诂F(xiàn)實操作中也多遇到尷尬。除了王公貝勒按照慣例就擁有“在紫禁城騎馬”的資格,此外能夠得到皇帝賞賜這一殊榮的,或者是勞苦功高的滿洲大臣,此時往往已經(jīng)年邁體弱,騎馬已經(jīng)成了奢望,或者受賞的漢大臣原本就不善于騎馬。而且“紫禁城騎馬”并非空洞的榮譽象征,滿漢大臣一經(jīng)皇帝賞賜在紫禁城內騎馬,如果棄而不用,反而有“不知朕恩”的“矯情之過”。于是紫禁城內往往出現(xiàn)前面令人牽馬、自己在后隨行的滑稽場面。“近聞滿洲大臣中有年老艱于上馬者,漢大臣中有本不諳乘騎者,雖蒙恩賞,僅令人牽馬隨行。嚴冬風雪,依然徒步蹣跚,深堪憐憫?!泵鎸@一窘境,嘉慶帝于二十四年(1819)十一月做出調整,允許無法在紫禁城騎馬的滿漢大臣改坐肩輿。③《清仁宗實錄》卷364,嘉慶二十四年十一月壬午,第3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817頁。十二月,嘉慶帝又強調,既然允許乘坐肩輿,“若仍前徒步,則是故為矯情,其過難恕”。而且“自降旨以來,風聞仍有徒步行走者,是以朕引年惠下之恩,毫不知感。其心難問,其意何居?”④《清仁宗實錄》卷365,嘉慶二十四年十二月辛卯,第3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821-822頁。
第四,天氣狀況,也會成為“騎馬”能否成行的客觀因素。嘉慶十年(1805)十月,“時屆嚴冬,氣候寒冱,滿漢大臣中年老者遇有奏事等項,趁曉趨朝,嚴寒倍甚”,嘉慶帝“恩準令自制兩人舁抬小椅,乘坐進內”。⑤《清仁宗實錄》卷151,嘉慶十年十月己酉,第29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1088頁。道光十三年(1833)八月十九日,南贑鎮(zhèn)游擊黃廷榮揭發(fā)總兵張佑溪“演戲宴樂,任所出入乘輿”。據(jù)張佑溪供稱,“伊尋常出入原是騎馬,或偶值本處天雨,不能乘騎,暫時坐轎”,而且南方多雨,“或外出適逢天雨,暫用柱兜,此皆例所不禁,并非常川乘輿”。質之黃廷榮,稱“曾見該鎮(zhèn)公出坐轎,原值天雨之時,伊因僅知武職應行騎馬,不知提鎮(zhèn)大員遇雨,暫準坐轎定例,是以懷疑列稟”。⑥《兩江總督陶澍奏為遵旨審明定擬南贑鎮(zhèn)游擊黃廷榮列款稟訐總兵張佑溪案并無違例營私情弊請旨飭令回任事》,道光十三年八月十九日,朱批奏折04-01-16-0141-082,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可見,因不同民族習慣、不同地域自然地理條件以及個人健康、天氣等因素的差異,對于原本“一體欽遵”的坐轎禁令,清政府在具體實施過程中不得已進行了變通。盡管為違例乘轎者提供了彈性空間和政策漏洞,但在一定程度上也說明:原本起源或者局限于北中國的政治禮制傳統(tǒng),在進入中國大一統(tǒng)時代后,如果還繼續(xù)作為“舊制”而加以堅守并進行全國范圍推廣時,必然會面對地域多元、文化多元所帶來的挑戰(zhàn)。此時,如何適應,是堅守還是變通,往往顯得更加重要。
傳統(tǒng)中國禮制關于騎馬、乘轎的各種規(guī)定和整治,是封建王朝王公百官“輿服”制度中的重要內容,其首要目的是“別等差”,防止“上下陵僭”①(宋)林之奇:《尚書全解》卷25,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5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478頁。,即通過差別化的待遇以維護等級社會的政治社會秩序。清代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正如順治初年禮科給事中法若貞在奏請恢復三品以上官員乘坐肩輿舊制時所言:“下人犯上,實由等威不辨。今大小諸臣入朝雖有頂戴分別,而燕居衣冠,與平民無異。吏胥華服過于官長,優(yōu)隸衣飾同于公卿,非所以別等威也,宜分別貴賤以防僭濫,兼請復三品以上大臣肩輿舊制,以肅觀瞻?!雹凇肚迨雷鎸嶄洝肪?4,順治八年閏二月己未,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428頁。清廷雖然沒有允許三品以上官員乘坐肩輿,但以王公大臣的品級來確定出行儀制的禮制規(guī)范與法若貞所奏請的目的完全一致。
在王公百官出行儀制的各種規(guī)定中,前文已經(jīng)提及的“紫禁城騎馬”制度為清代所獨創(chuàng)。清代皇帝賞賜大臣在紫禁城內騎馬或乘坐肩輿,不僅是“皇恩浩蕩”的體現(xiàn),而且也是最高統(tǒng)治者構建君臣政治秩序的一種手段。清制,有權騎馬進入皇城者首先是宗室王公,雍正帝即位之初開始諭令六十五歲以上的年老大臣“許乘馬入內”。③《清世宗實錄》卷2,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癸亥,第7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56頁。雍正七年(1729)十月,又諭令蒙古王公“著照在京王例”在紫禁城內騎馬,貝勒、貝子、公等年六十五歲以上者“亦著騎馬”。④《清世宗實錄》卷87,雍正七年十月庚申,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166頁。這些都是清最高統(tǒng)治者重視“天潢貴胄”和滿蒙王公為“國家根本”的一種禮儀安排。自乾隆朝以后,賞賜“紫禁城騎馬”成為慣例,據(jù)歷朝實錄記載統(tǒng)計,乾隆朝共計118人先后獲賞“紫禁城騎馬”資格。嘉慶朝共計68人先后獲賞紫禁城騎馬。道光朝共計155人獲賞“紫禁城騎馬”。咸豐朝共計155 人獲賞“紫禁城騎馬”。同治朝共有84人獲賞“紫禁城騎馬”。光緒朝共有232人獲賞“紫禁城騎馬”或“西苑門內騎馬”。最后一位是,宣統(tǒng)元年(1910)獲此待遇的云貴總督李經(jīng)羲。
從制度實施的效果來看,“紫禁城騎馬”作為清代統(tǒng)治者構建君臣關系的一種手段,在清代封建皇權體系的政治運作中的確發(fā)揮了作用,但進入清后期的賞賜泛濫,反而偏離了初衷。按照定例,“王等應于紫禁城內騎馬,貝勒貝子俱不準”。鑒于“今思大臣內,朕尚有施恩命騎者”,乾隆十五年(1750),乾隆帝諭令嗣后貝子以上“俱令在紫禁城內騎馬”。⑤光緒朝《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3《宗人府三·儀制一·服用》,光緒二十五年重修本。從原來的宗室王公,擴展到貝勒、貝子,到部院大臣,再到封疆大吏,乃至各地將軍、提督,清代賞賜“紫禁城騎馬”的范圍越來越大,而且自乾隆朝以后,人數(shù)越來越多,結果造成清末名器泛濫。除了濫賞“紫禁城騎馬”之外,各種恩賜、封賞、封號、捐納和頒賜匾額滿天飛,從根本上反映了清代政治秩序的混亂,反映了正常行政手段的軟弱無力、國家統(tǒng)治力的無序和渙散,反映了中央權威的恐慌和潰散,同樣也反映了各級官員爭權奪利、阿諛鉆營的局面。
清代統(tǒng)治者以騎馬坐轎之別建構輿服制度的另一重要目的是維護“滿洲舊制”和“立國之本”。盡管對于武職人員的坐轎禁令并非始于清代,騎馬也并非滿族獨有的民族文化傳統(tǒng),但在清代特殊的歷史時期,因統(tǒng)治者強調“騎射”的國家政策,文武之別往往轉化為“滿洲根本”與“漢人風氣”。因為,騎馬射箭在統(tǒng)治者看來就是“滿洲舊制”的核心技術,是清王朝成功的法寶。順治帝曾說:“我朝原以武功開國,歷年征討不臣,所至克捷,皆資騎射?!雹佟肚迨雷鎸嶄洝肪?8,順治七年三月戊寅,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385頁。十年(1653)三月,順治帝在南臺(后改名瀛臺)賜宴群臣,一面手持弓,一面諭諸臣:“我朝之定天下,皆弓矢之力也,曩者每歲出獵二三次,練習騎射?!雹凇肚迨雷鎸嶄洝肪?3,順治十年三月戊辰,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577頁。雍正帝諭八旗武職大臣:“武藝者乃滿洲之本務?!雹邸肚迨雷趯嶄洝肪?6,雍正八年七月壬申,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282頁。乾隆帝更是反復地說:“騎射為我朝根本,一切技藝尤賴熟習?!雹堋肚甯咦趯嶄洝肪?41,乾隆十四年五月乙巳,第1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717頁。
相反,坐轎、乘肩輿被視為貪圖安逸的“漢俗”,而加以限制和抵制。乾隆帝在申飭武員坐轎風氣時曾說:“夫人情習于勞則精神振作,習于逸則志氣萎靡。況身為武員而憚于乘騎,開驕惰之端,啟廢弛之漸,又何以飭戎行而率士卒乎?”⑤《奏為通行申飭嚴行禁止武員偷安坐轎啟廢弛之漸事諭旨》,乾隆五年七月十七日,諭旨04-01-01-0053-039,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盡管清統(tǒng)治者重視武備,力圖不分滿漢,但由于統(tǒng)治者自認為滿洲的優(yōu)勢是騎射,“我滿洲過于漢人者,惟在風俗淳厚,失此又何以稱為滿洲?”⑥《清高宗實錄》卷316,乾隆十三年六月丙辰,第1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192頁。因此,乾隆帝認為:“滿洲臣仆當思舊制,效法前人。如不練習乘騎,倘猝遇緊急差務,不能乘馬,是何道理?”⑦《清高宗實錄》卷356,乾隆十五年正月辛亥,第1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914頁。并不斷反復強調“滿洲大臣素嫻鞍馬而身膺使命,四牡宣勤,尤不應乘用肩輿,自圖安適”⑧《清高宗實錄》卷689,乾隆二十八年六月庚戌,第17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721頁。??梢?,騎馬與坐轎之別,原本只是身份待遇或文武之別的分野,但在清代特有的國家制度下,它作為唐宋以來“大傳統(tǒng)”下的中原禮制文化,與清代滿族維護“滿洲根本”的“小傳統(tǒng)”之間實現(xiàn)了無縫銜接,而這也是清代皇帝比明朝以前統(tǒng)治者更強調騎馬坐轎之別的重要內在原因。
為了維護“國語騎射”的滿洲舊制,避免“一染漢習,反棄舊風”,清統(tǒng)治者可謂煞費苦心,除了不準乘轎之外,還將滿人說漢語、取漢名、讀書考試、吟詩作賦等行為全部歸為“朕深惡之”的“一切玩物喪志之事”,甚至認為“習漢文考試,勢必歧誤而成無用之才”,只有騎射是萬能的,“果能將技藝騎射學成,可當一切差使”。⑨《清高宗實錄》卷482,乾隆二十年二月甲寅,第15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38頁。所有這些防范,在清統(tǒng)治者內心中,最后都歸結為一個考量,即“變更舊俗,所關于國運人心,良非淺鮮,不可不知儆惕”⑩《清高宗實錄》卷760,乾隆三十一年五月辛巳,第18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367頁。。
然而,現(xiàn)實是殘酷的,清統(tǒng)治者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未能挽救“滿洲舊制”日漸廢弛的命運。不僅滿洲文武官員違例乘轎的風氣禁而不絕,而且由于承平日久,宗室王公習于安逸,即便是普通八旗兵丁“原以馬步騎射為主”的滿洲本業(yè),騎馬荒疏,就連弓箭也日漸拋棄,甚至圍獵時,“不以弓箭為事,唯圖利便,多習鳥槍”?《清世祖實錄》卷48,順治七年三月戊寅,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385頁。。原本“理宜爭先奮勉”的滿洲舊習,如今徒步山林,“即如此怯懦”,“反畏縮不前”?《清高宗實錄》卷446,乾隆十八年九月丁卯,第14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810頁。,以至于乾隆帝嘆息“滿洲臣仆習氣至于此極,朕若姑息因循,不速為整頓,振興舊俗,數(shù)年后不知何所底止也”①《清高宗實錄》卷474,乾隆十九年十月戊午,第14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1130頁。。乾隆帝曾對此痛心疾首地說:“馬步箭乃滿洲舊業(yè),向以此為要務,無不留心學習。今國家昇平日久,率多求安,將緊要技藝全行廢棄不習,因循懦弱,竟與漢人無異,朕痛恨之。滿洲臣仆俱世受國家豢養(yǎng)之恩,理宜自勵成材,期與國家效力,乃不知自愛,竟成廢物!”②《清高宗實錄》卷967,乾隆三十九年九月癸酉,第20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1158頁。至清后期,八旗往日“風俗淳樸”“所向披靡”的面貌一去不返,就連被統(tǒng)治者視為“我朝根本之地”的東三省,也是“清語日益生疏,弓馬漸形軟弱”③《清宣宗實錄》卷37,道光二年六月辛未,第3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670頁。。
事實上,清統(tǒng)治者對這類所謂“祖宗舊制”“滿洲根本”的堅守,無異于緣木求魚,南轅北轍。即便“使?jié)M洲不失舊俗”④《清仁宗實錄》卷351,嘉慶二十三年十二月丁丑,第3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640頁。,即便八旗兵丁個個“弓力精強,騎射嫻熟,通曉清語”⑤《清宣宗實錄》卷129,道光七年十一月壬子,第34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1153頁。,那清王朝是否就能避免后來的命運呢?答案毫無疑問也是否定的。清統(tǒng)治者不合時宜地對“清語騎射為滿洲根本”的堅守,作為“立國之本”的“祖宗舊制”,將其作為挽救頹勢、解決問題的萬能藥,而將正常的社會變革,斥之為“漸染漢人習氣,廢弛滿洲舊業(yè)”⑥《清宣宗實錄》卷127,道光七年十月己卯,第34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1121-1122頁。。實際上,這種意識和做法,從根本上掩蓋了清代國家隨著時代形勢變化而需要進行正常合理社會變革的事實,尤其忽視了“變革”的內在需求。清統(tǒng)治者不斷感慨“廢弛滿洲舊業(yè)”,其實是對社會變革需求的麻木不仁和熟視無睹。因此,從乾隆朝開始,歷經(jīng)嘉慶、道光等朝,由于國家統(tǒng)治者的麻木不仁,中國正在一步一步地喪失機會。
毫無疑問,僅僅從八旗制度敗壞的角度解釋清朝歷史的命運還不夠完整、深入,清朝的問題不在于是否很好地堅持了“國語騎射”這一“立國之本”,而是需不需要一直堅守這一“祖宗之制”的問題。不容置疑,滿洲以“國語騎射”的民族傳統(tǒng),在入關前后所表現(xiàn)出來的樸實無華、朝氣蓬勃、勇武團結的精神,以及八旗制度和“清承明制”的國家治理體系,的確為清代大一統(tǒng)事業(yè)的推進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這一點,不論是康熙帝、雍正帝,還是乾隆帝、嘉慶帝等歷代帝王,都有明確的認識。但問題在于,隨著清代中國大一統(tǒng)進程的推進和時勢的轉移,尤其是面對不可避免的世界一體化以及越來越不可避免的中西沖突變局時,原本行之有效的“舊制”已經(jīng)逐漸陷入捉襟見肘甚至與時勢捍格的窘境。清統(tǒng)治者沒有意識到“舊制廢弛”所面臨的時代境遇已經(jīng)今非昔比,更沒有及時找到破解難題的出路和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