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秀
女兒小時候每天早上去上學,一定要跟我緊緊擁抱, 好像要久別。 我就笑她Play drama(演戲)。 她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了一串“萬一”,我急忙捂住她的小嘴。 盡管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世事無?!睅讉€字仿若達摩克利斯之劍,但人們總是僥幸那劍是懸在他人的頭頂,而非自己的腦袋上。
今年2 月突然爆發(fā)了俄烏戰(zhàn)爭,我從震驚、憤怒、悲哀,到疑惑與憂思,看到新聞里那些瞬間失去家園、 生離死別的人,幼年的女兒緊摟著我說“萬一”的情形閃回眼前。那么小的孩子就隱隱感知災難可能隨時發(fā)生,此刻想來特別心悸。 盡管我們遠離戰(zhàn)區(qū),但誰又能永遠置身世界之外獨享歲月靜好呢?每天看到聽到新聞里令人一再震驚的消息,以及種種謊言、謠傳,撲朔迷離,真讓人惶惶不安提心吊膽。 這種時候,誰又能安慰誰呢?
戰(zhàn)爭把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變成屠刀,砍殺他人,也被他人砍殺。血腥暴力之下,文學藝術(shù)何其脆弱, 似是無用之物。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愛爾蘭詩人希尼說過:“從來沒有一首詩能抵擋住一輛坦克……但從另一種意義上說,詩的功效又是無限的。 ” 最柔弱的事物偏是最堅韌的,驚濤之下,靜水深流。 歷史上多少渴望其壽永昌的王者, 卻終究沒人比一篇美麗的詩詞、一曲動人的樂章更加長命。 不妨讓我們暫且從紛亂的現(xiàn)實里抽身,把視線轉(zhuǎn)移到經(jīng)典的文學和藝術(shù),透過前電腦時代的文字,我們發(fā)現(xiàn),那些昨天已被揭示的道理,在今天和明天仍有一席之地。
自人類歷史有了國家之后,霸權(quán)與強權(quán)的叢林世界從來就沒有真正的平等和睦, 地球這個本該由人類共同安享的家園,就如明月空懸,成為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愿望。 或許正因此,一代又一代的文學家藝術(shù)家們仰望星空,不懈地尋找著人類共享的精神家園。 羅曼·羅蘭曾借用克利斯朵夫之口說過這樣的話:假如這世上沒有太陽,藝術(shù)家便要去創(chuàng)造一個太陽。而再大的強權(quán),再強的霸主,也不能把太陽據(jù)為己有。
想起數(shù)年前一則舊聞, 是2009 年偉大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果戈理誕辰二百周年時發(fā)生的事。這位世界文學史公認的俄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奠基人,生于俄羅斯帝國時代的烏克蘭波爾塔瓦省。 于是,在紀念大師誕辰之際,圍繞大作家的國籍歸屬權(quán)的戰(zhàn)火,從各自的學術(shù)期刊一路燒到網(wǎng)上的維基百科。民族主義意識強烈的譯者把俄羅斯語的原作翻譯成烏克蘭語,甚至擅自改動了書中的句子,將“偉大的俄羅斯大地”變?yōu)椤皞ゴ蟮臑蹩颂m大地”。
果戈理出生在烏克蘭,他絕大部分的創(chuàng)作和生活都在俄羅斯,最后也是在莫斯科去世。 然而同時不能否認的是,果戈理滿懷深情地書寫了烏克蘭的歷史,也深情回憶了他在烏克蘭的一些往事?!洞髱熀同敻覃愄亍返淖髡?、著名作家布爾加科夫同樣生于烏克蘭基輔,深受前輩同鄉(xiāng)果戈理的影響,并終生用俄語寫作,自他二十歲時去了莫斯科, 直到1940 年在莫斯科去世。類似果戈理的國籍歸屬問題也同樣發(fā)生在布爾加科夫身上,兩國學界不斷為此發(fā)生爭執(zhí)。俄裔美國作家納博科夫曾慨嘆:“我們都是從果戈理的外套下鉆出來的。 ”實際上,分裂果戈理或是布爾加科夫,就如烏克蘭小說家、國會議員弗拉基米爾·亞沃里夫斯基所說,是“企圖將空氣或永恒不變的蒼穹一分為二”。
在現(xiàn)實中,領(lǐng)土爭端、自然資源和能源爭端,已成人類和平的夢魘。 只有在偉大的文學和藝術(shù)世界里, 才沒有國界疆界,沒有種族隔閡,沒有高低貴賤,充盈著悲憫、真理、美與愛。 那些文字,如小小的種子, 不管落在哪片土地的哪個角落,只要生根開花,便是人類共有的風景。
我們耳熟能詳?shù)脑S多偉大的作家、詩人、藝術(shù)家,他們都與烏克蘭有著不可分割的血脈淵源,很多人原本就是出生在烏克蘭土地上的。 比如出生于烏克蘭敖德薩、繼卡夫卡后又一位震撼世界的二十世紀無可非議的文學大師、以《紅色騎兵軍》聞名的蘇聯(lián)籍猶太作家伊薩克·埃馬努伊洛維奇·巴別爾; 又如生于蘇聯(lián)時代烏克蘭的斯坦斯尼拉夫、2015 年以非虛構(gòu)創(chuàng)作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白俄羅斯女作家S.A.阿列克謝耶維奇;還有,出生于烏克蘭基輔的偉大的鋼琴家霍洛維茲, 畫家列賓、康定斯基、庫因芝等。
這些年為漢語世界讀者非常熟悉的俄羅斯“白銀時代”代表性詩人阿赫瑪托娃,也出生于烏克蘭敖德薩,而被譽為“俄羅斯詩歌的月亮”。 這令人馬上聯(lián)想到曾被稱為“俄羅斯詩歌的太陽”的普希金。阿赫瑪托娃的名字和作品,并不能因為現(xiàn)實中的國際地緣政治而被分割。 她的《安魂曲》, 仿佛就是為現(xiàn)代戰(zhàn)火之下喪生的亡魂所寫的一曲悼詞與挽歌。她在《恐懼》一詩中所描述的“月亮的光線涂抹著斧子”的驚懼畫面,刻畫出任何時代戰(zhàn)爭與白色恐怖之下人們的普遍心理。
被視為二十世紀繼里爾克之后最偉大的德語詩人保羅·策蘭, 其出生地澤諾維奇,原屬奧匈帝國,后歸屬羅馬尼亞,如今則在烏克蘭境內(nèi)。父母喪生納粹集中營和他自己死里逃生、 多年流亡的悲慘經(jīng)歷,使策蘭把揭露人類歷史上最殘忍的納粹集中營罪行視為自己身為詩人的職責,其偉大的反納粹詩篇《死亡賦格》,是歐洲戰(zhàn)后詩歌史絕對繞不過去的名作。這位始終頂著死亡和暴力的詩人,最終患上精神分裂癥,自沉于塞納河。 策蘭很早就以詩的方式切入難以洞悉的命運,給世界貢獻了關(guān)于反抗死亡和暴力的絕唱,在今天讀來依然震撼。
談到烏克蘭文學,必定繞不過的還有塔拉斯·謝甫琴科。作為詩人和藝術(shù)家,他被視為烏克蘭近現(xiàn)代文學的奠基人和烏克蘭文學語言的建立者。在他短暫的四十七年的生命中,二十四年是農(nóng)奴,而后十年流放, 其他十三個所謂自由的年頭,則是在沙皇的憲警監(jiān)視之下度過的。他的作品表現(xiàn)的都是沙俄專制暴政下的反抗,和鼓舞人民爭取自由和民族獨立的精神。曾以詩篇為自己留下“遺囑”、按照詩中的愿望死于彼得堡的謝甫琴科,最后獲葬于烏克蘭第聶伯河畔的故鄉(xiāng)土地上。 1854 年12 月25 日, 在烏克蘭的古城彼烈雅斯拉夫,詩人臥病時寫下:
謝甫琴科像 伊萬·尼古拉耶維奇·克拉姆斯科伊 繪
當我死了的時候,
把我在墳墓里深深地埋葬,
在那遼闊的草原中間,
在我親愛的烏克蘭故鄉(xiāng)……
此詩原本沒有標題,是后人按照詩里的遺志,將其稱為“遺囑”,曾被很多烏克蘭作曲家譜成歌曲。謝甫琴科生前靠繪畫吃飯,死后以詩歌永生。
電影《鋼琴家》中,那個納粹軍官發(fā)現(xiàn)了躲藏在炸毀的大樓廢墟里的鋼琴家,命他在斷垣殘壁里幸存的一架鋼琴上彈奏一曲。 鋼琴家在驚恐中坐到鋼琴面前,而當他的手觸摸到黑白琴鍵, 恐懼消失了,肖邦著名的反戰(zhàn)作品《G 小調(diào)第一鋼琴敘事曲》從他枯瘦的指間流瀉而出。至此,被感動的納粹軍官下決心幫助鋼琴家,終于使他成為戰(zhàn)爭幸存者。 這個故事并非虛構(gòu),而是“二戰(zhàn)”時期波蘭鋼琴家瓦迪斯瓦夫·什皮爾曼的親身經(jīng)歷。這曲由烏克蘭出生的美籍俄羅斯作曲家、鋼琴家霍洛維茲演奏的跌宕起伏、悲憤激越的鋼琴詩,充分體現(xiàn)出俄羅斯經(jīng)典藝術(shù)厚重的悲劇性的特質(zhì),是我聽過的多個版本中,表達得最為深刻和富于震撼力的。聽過這位古典浪漫派鋼琴的最后一位巨人演奏的肖邦,你才能領(lǐng)會深沉痛楚的悲劇中的浪漫。
斧頭能輕易地砍掉腦袋,卻砍不斷一首詩篇;炮彈瞬間就炸毀一座城池,卻炸不消一曲樂章。 想起俄烏戰(zhàn)爭之初,曾發(fā)生過一段這樣的對話——
烏克蘭婦女:“你會殺死我嗎? ”
俄羅斯士兵:“不會, 除非我不得不這么做。 ”
烏克蘭婦女:“那請收好這包葵花子,這樣, 無論是你或者我死在這片土地上,這里都會開出花來。 ”
今天,當捧讀和聆聽那些美麗的詩篇和音樂、凝視那些動人的畫作時,我們一如看到久遠年代里的種子,依然在近處開花,在眼前全新地綻放。它們,超越了烏克蘭,超越了俄羅斯,也超越了歲月和歷史。讓我們現(xiàn)世里日漸麻木的人性,在這些偉大的文學和藝術(shù)的靈魂一次次全新綻放中復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