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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察一體”源流考

2022-11-26 15:46王瑞劍
蘇州大學學報(法學版) 2022年2期
關鍵詞:檢察廳一體檢察官

吳 桐 王瑞劍

一、問題的提出

無論是從我國檢察機關發(fā)展歷程的縱向視角,還是域外各國檢察制度的橫向比較視角來看,檢察一體都是檢察機關的基本組織原理,對外獨立、對內一體是檢察機關的基本組織形態(tài)。不過,除行政意義上的組織架構外,當前我國檢察理論研究更多是從“上命下從”的檢察指令關系出發(fā),論證檢察上級指揮、監(jiān)督下級司法工作做法的正當性。原因在于,我國檢察理論界對檢察機關的“行政屬性與司法屬性”以及“檢察一體與檢察官獨立”這兩組概念的認識和運用,存在一定泛化,這種泛化導致學界對檢察一體的規(guī)范內涵和預設功能等問題的討論不盡充分,將檢察一體視為所有“上命下從”行為的正當性依據(jù)。雖然檢察機關的行政屬性能夠為檢察一體提供某種正當性,但檢察機關的司法屬性也會為檢察一體設定限制條件。當前學界往往過于看重檢察一體的授權功能,忽視其行為界限。然而,即使檢察機關的雙重屬性能夠同時承載檢察一體和檢察獨立,也必然會面臨當兩者產(chǎn)生沖突時應如何協(xié)調的問題。

對于上述兩個問題,目前學界的討論主要著眼于如何有效規(guī)制“上級指令權”。如有學者從實體規(guī)制層面提出了上級指令權的兩條底線,即不得違反法律規(guī)定(法律底線)、不得造成冤假錯案(錯誤底線)。(1)參見鄧思清:《我國檢察一體保障制度的完善》,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6年第2期,第56頁。也有學者從程序性規(guī)制的角度提出檢察指令應當以書面附理由的形式發(fā)布并記錄在案。(2)參見杜磊:《檢察指令權的程序性規(guī)制》,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6年第4期,第68頁。上述針對“檢察指令權”的規(guī)制方案雖然合理但過于抽象和底線化。當上級基于檢察指令權向下級發(fā)布違反法律規(guī)定、明顯錯誤的指令或者不通過書面形式發(fā)布指令時,這在本質上已經(jīng)超越了檢察一體和檢察獨立的沖突,屬于檢察權行使的合法性問題。檢察一體的特殊性在于,其作為行政組織原則的同時,通常附帶了司法意義上的指令權能。尤其是在我國刑事訴訟中,檢察一體的模糊性使其往往充當著所有“上命下從”行為的正當性依據(jù)。(3)在當前針對具體檢察實踐問題的討論中,檢察一體均被視為證成實踐做法正當性的法理依據(jù)。參見張建偉:《異地異級調用檢察官制度的法理分析》,載《政治與法律》2021年第9期,第27-29頁;龍宗智:《論“檢察一體”與檢察官調用制度之完善》,載《中外法學》2022年第2期,第405-409頁。研究者希望通過域外國家的檢察一體理論來論證我國檢察機關的“一體化領導”具有法理上的正當性。然而,這是否正確理解了檢察一體的理論本意和預設功能,檢察一體究竟是上級檢察機關和下級檢察機關的“一體”還是不同職級檢察官的“一體”,這些問題都有待進一步探討。

要解答上述問題,需要回溯到檢察一體的概念原意與制度本源,在大陸法系的歷史源流中探尋論證依據(jù)。當前學界圍繞檢察一體的研究對域外國家,尤其是大陸法系國家檢察一體的發(fā)展歷程和實質內容缺乏充分了解。為此,本文針對性選取了德日兩國作為比較研究的核心對象,并兼顧法國、韓國以及我國臺灣地區(qū)有關檢察一體的發(fā)展,通過梳理檢察一體的發(fā)展歷程總結檢察一體的“源”與“流”,從而為我國相關問題的探討提供參照與借鑒。

二、檢察一體在大陸法系的起源

檢察一體在大陸法系的起源經(jīng)歷了兩個階段,分別是在法國的形成和在德國的發(fā)展?,F(xiàn)代檢察制度是法國大革命的產(chǎn)物,檢察官又被稱為“革命之子”。法國的檢察機關可以追溯至中世紀,并在數(shù)百年的歷史里初步建立了檢察一體的行政組織形式。德國在19世紀中葉以法國為師,在柏林首次建立現(xiàn)代意義上的檢察制度,并在其后完成現(xiàn)代化轉型。(4)Roxin, Zur Rechtsstellung der Staatsanwaltschaft damals und heute, DRiZ 1997, S. 109.二者制度發(fā)展同源,是不同時期下檢察一體的表現(xiàn)形式。相較于法國,德國檢察一體伴隨著職權主義刑事司法體系的傳播在影響力上更勝一籌,因而本部分將以德國檢察一體作為論述檢察一體起源的核心。同時,為保證歷史源流梳理上的完整性,將一并概述檢察一體在法國的形成。

(一)檢察一體在法國的產(chǎn)生

在中世紀的法國,刑事程序長久以來為私人追訴所占據(jù),只有在個別涉及國王利益的例外情形下,如與國王財政事務有關的罰款、沒收等事項,才允許國王代理人(procureurs du roi)的介入。隨著這類情況的增多,國王代理人的數(shù)量也在持續(xù)增長,在各個法院都存在相應的國王代理人。為了更好地服務國王利益,最初的國王代理人基本是按照科層制的行政體系建立的。設在最高法院的代理人被稱為總代理人(procureur général),管理設在下級法院的所有代理人。此時的國王代理人盡管可以介入刑事程序,但并不享有刑事追訴的權力,無法對程序運行產(chǎn)生直接影響,更多發(fā)揮的是監(jiān)督法律實施、守護公共秩序作用。在這之后,王權和國會之間就權力分配問題進行了百余年的爭論,最終國王代理人爭取到了一項重要權力——在司法進程中向法院傳遞國王命令。正是基于這項權力,國王代理人得以正式介入司法程序,尤其是刑事司法程序,在實質意義上能與法院形成抗衡之勢。(5)Wulff-Kuckelsberg, Procureurs - Accusateurs - Commissaires. Die ursprünglichen Funktionstr?ger der Staatsanwaltschaft, 2005, S. 82.自此,國王代理人被視為司法程序中的“公共一方”,在法院面前代表公共利益,獲得公共事務負責人(ministère public)的稱號。(6)Wulff-Kuckelsberg, Procureurs - Accusateurs - Commissaires. Die ursprünglichen Funktionstr?ger der Staatsanwaltschaft, 2005, S. 165ff.

從上述發(fā)展過程可以看出,法國檢察制度自誕生之初就具有鮮明的行政性,其奉行嚴格的科層制,“駐上訴法院檢察官的直屬上級為駐上訴法院總檢察長,而駐司法法院的助理檢察官或者代理檢察官的直屬上級為駐司法法院的共和國檢察官,檢察系統(tǒng)的最高首長為司法部部長?!?8)施鵬鵬、韓冠宇:《法國檢察官的考核機制及其借鑒》,載《人民檢察》2021年第13期,第68頁。法國的檢察院體系表現(xiàn)為司法部長領導下的等級化金字塔結構,司法部管理著所有檢察人員。在具體任命上,與法官不同,法國檢察官的任命程序完全以司法部為主導,駐上訴法院檢察長可以根據(jù)自身的需要來組織內部機構,檢察官都由上級任命,工作都由上級來衡量。(9)劉林吶:《法國當代檢察官制度改革動向及啟示》,載《人民檢察》2018年第13期,第37頁??倷z察長對所有下級檢察人員都享有監(jiān)督權,可以向下級傳遞特定指示或向司法部長報告不良情形。在職能行使上,所有下級檢察人員在一定程度上都被視為總檢察長的代表,因而檢察人員不會被特定化,職能可以相互移轉。(10)Carsten/Rautenberg, Die Geschichte der Staatsanwaltschaft in Deutschland bis zur Gegenwart, 3. Aufl., 2015, S. 49ff.諸如此類組織形式上的特征,意味著法國檢察機關自產(chǎn)生之初即按照檢察一體的方式運行,檢察官的獨立性受到行政權的限制。

(二)德國檢察一體的政治化雛形

德國在19世紀中葉以法國為師,在柏林首次建立了現(xiàn)代意義上的檢察制度。(11)Roxin, Zur Rechtsstellung der Staatsanwaltschaft damals und heute, DRiZ 1997, S. 109.這一制度的引入在德國并不存在多少障礙,早在15世紀,德國境內的勃蘭登堡-普魯士地區(qū)便已存在“司庫”(Fiskalat)一職,負責起訴工作,以保障領主的經(jīng)濟利益。(12)Vgl. Schmidt, Fiskalat und Strafproze?. Archivalische Studien zur Geschichte der Beh?rdenorganisation und des Strafproze?rechtes in Brandenburg-Preu?en, 1921.在當時,為了更有效率地完成起訴工作,司庫受到嚴格的行政化管理,并直面官僚體系下科層制的限制。以至于其后引入的檢察制度,與其說是法國大革命的產(chǎn)物,倒不如說只是名稱上的更迭。由于德國原本就存在司庫制度,因此,檢察制度在一開始也是按照行政化的方式加以組織,從而出現(xiàn)檢察一體化的雛形。德國的檢察一體(Einheit der Staatsanwaltschaft)強調檢察官的統(tǒng)一性和不可分割性,包含指示權(Weisungsrecht)、職權的轉移和替代(Devolution und Substitution)、下級檢察官的自主性(Selbsta?ndigkeit)以及上級檢察官的領導屬性。(13)Franke, in: L?we-Rosenberg Gro?kommentar StPO, Band 10, 26. Aufl., 2010, § 142 Rn. 2ff.

最初的檢察一體化,盡管在總體趨勢上保持一致,但在德國境內的各個君主國仍呈現(xiàn)出不同做法。(14)Vgl. Carsten/Rautenberg, Die Geschichte der Staatsanwaltschaft in Deutschland bis zur Gegenwart, 3. Aufl., 2015, S. 68ff.例如,在普魯士王國,國民議會雖然參照法國引入了現(xiàn)代意義上的刑事司法程序,但對于檢察機關的職能仍持保留態(tài)度。檢察官無法如法官般實質參與審前程序,更無法監(jiān)督法官,只是作為形式上的公訴人和法律監(jiān)督者。不過,在改革初期,普魯士王國便設置了包括檢察總長、州高等檢察官、地方檢察官和基層檢察官在內的一整套官僚體系,并尤為強調下級對上級檢察官、檢察總長對司法部的從屬性,這為后續(xù)檢察一體化發(fā)展埋下了伏筆。再如,在巴伐利亞王國,立法明確規(guī)定,檢察機關作為政府監(jiān)督司法領域、訴訟程序的代理人,需要設置于王國境內所有的法院,形成了與普魯士王國頗為相似的組織體系。不過,在訴訟程序中,檢察機關依舊未能撼動強職權體制下的法院,只是分擔了部分的公訴職能。同樣,在漢諾威王國,檢察機關的組織體系與前兩個王國基本一致,特別之處在于檢察機關職能的擴張。在輕罪案件中,漢諾威檢察官在審前調查結束之后方可介入,接續(xù)完成形式上的公訴;而在重罪案件中,檢察官卻能領導警察開展事實調查、獨占公訴職能。針對同一問題,薩克森王國采取了限定于特定罪名的改革方案:只有在特定罪名下,檢察機關方可介入調查并獨占公訴職能,提供了另一種改革思路。(15)Vgl. Elling, Die Einführung der Staatsanwaltschaft in Deutschland: ein Beitrag zur Geschichte des Strafprozesses, 1977, S. 92ff.前述主要王國就檢察機關組織體系和訴訟職能的安排,極大地影響了德國范圍內的其他王國,相關立法在19世紀中葉持續(xù)涌現(xiàn)。(16)Vgl. Wohlers, Entstehung und Funktion der Staatsanwaltschaft. Ein Beitrag zu den rechtshistorischen und strukturellen Grundlagen des reformierten Strafverfahrens, 1994, S. 110ff.

德國范圍內各王國的改革方案,為考察檢察一體化的興起提供了重要的樣本。總結來看,1846—1871年間在德國出現(xiàn)的檢察一體化,可以用“政治化雛形”加以概括,具體表現(xiàn)在如下三點:其一,檢察一體化的出現(xiàn)雖然契合了普通民眾改革糾問式刑事司法程序的需求,但本質上仍是當權者抑或君主推動的結果,目的在于重新奪取對刑事司法程序的控制。而且,就后續(xù)改革的具體方案來看,檢察機關的組織體系、職能安排都以有利于當權者利益、便于專制管理為目標,政治化色彩較為濃厚。其二,檢察機關在刑事訴訟中尚不具備基本的訴訟主體資格,主要扮演的還是制約法官權力的角色。不過,檢察機關職能大為受限,在大部分地區(qū)只能發(fā)揮象征性、形式化的制約作用,未能充分發(fā)揮出檢察一體化的組織優(yōu)勢,因而尚處在制度雛形階段。其三,由于嫁接傳統(tǒng)已有的“司庫人員”,檢察機關在組織的一體化建制上不存在多少障礙,關鍵在于行政權的控制。基于政治化的導向,這一階段的檢察機關受到外部行政權的強烈干預,一體化的建制主要是出于方便當權者控制的考慮。

(三)德國檢察一體的司法化轉型

1871年,普魯士統(tǒng)一了德意志帝國。統(tǒng)一的國家意味著統(tǒng)一的立法,自建國以來,相關的立法進程便如火如荼展開,目的在于盡可能地實現(xiàn)各聯(lián)邦州法律制度的一致性。對于檢察一體而言,最為關鍵的立法無疑是1877年頒行的《帝國司法法》(Reichsjustizgesetze)。《帝國司法法》是諸多法案的匯總,其中涉及檢察機關的有《法院組織法》(Gerichtsverfassungsgesetz)和《刑事訴訟法》(Strafprozessordnung),這兩部法案一直沿用至今。由于存在既往大量學術討論,當時對于檢察機關的存續(xù)以及如何建制已不存在多少爭議,關鍵問題在于如何有效地落實檢察機關的相關職能。

在《法院組織法》起草過程中,涉及檢察機關的內容主要包括檢察機關的組織體系及其在刑事訴訟程序中的職責。針對組織體系問題,相關立法草案區(qū)分了外部組織體系和內部組織體系。外部組織體系要求,所有層級的法院需要設置相應的檢察機關,實現(xiàn)機構上的一一對應;內部組織體系要求,檢察機關需要保持一體化的組織體系,遵循行政化的管理模式,實現(xiàn)聯(lián)邦到各州的一體化格局。就檢察機關在刑事程序中的職能,相關立法草案規(guī)定了檢察機關相對于法官的獨立性,并賦予其在特定輕微犯罪(Ordnungsstrafe)案件中領導警察開展偵查的權力。對此,立法者作出專門討論,一體化的檢察機關是否相比于法官而言更有助于領導警察開展偵查活動,需要在后續(xù)的司法實踐中觀察其實施效果。(17)Vgl. Carsten/Rautenberg, Die Geschichte der Staatsanwaltschaft in Deutschland bis zur Gegenwart, 3. Aufl., 2015, S. 102ff.

政務公開是陽光政務的具體表現(xiàn),但是作為行政機關,要對政務公開的內容、時間、范圍等具有一定的規(guī)范。政府應該處理好公開內容、公民隱私以及公民知情權之間的關系。例如,對于政府政務中涉及公民個人的信息應該只對公民個人公開,對于政府公務中一些工作流程、政府政策等應該向全體公民公開,體現(xiàn)了公民的知情權。在處理這三者關系的時候,最重要的是要貫徹人格尊嚴原則。即使是某些公民違反了一定的規(guī)章制度,也應當保障他們的個人隱私。例如,曾有報道,交管部門曝光醉駕司機的個人信息,這其實已經(jīng)超出了政務公開的范圍,對公民的隱私權造成了一定程度的侵害。

在《刑事訴訟法》的立法過程中,涉及檢察機關的內容主要是檢察機關在刑事程序中的職能問題。其中,最為重要的立法在于明確檢察機關的公訴職能,并賦予檢察機關公訴獨占權(Anklagemonopol),從而擺脫傳統(tǒng)控審不分的局面。不過,由于當時的檢察一體催生檢察機關對政府強烈的從屬性,在后續(xù)草案審議過程中立法者還加入了對起訴獨占權的限制,相當于規(guī)定了若干例外情形,從而對行政權力的滲透稍有制約。另外,檢察一體的組織體系還助力檢察機關獲得了刑事判決的執(zhí)行權,這在當時的司法實踐中已被證明運行良好。(18)Vgl. Dettmar, Legalit?t und Opportunit?t im Strafprozess. Reformdiskussion und Gesetzgebung von 1877 bis 1933, 2008, S. 100ff.

作為德國統(tǒng)一以來的首部法案,《帝國司法法》在聯(lián)邦政府成立初期的確發(fā)揮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以《法院組織法》和《刑事訴訟法》為核心的《帝國司法法》為德意志帝國一舉建立了統(tǒng)一的刑事程序。(19)Vgl. Wohlers, Entstehung und Funktion der Staatsanwaltschaft. Ein Beitrag zu den rechtshistorischen und strukturellen Grundlagen des reformierten Strafverfahrens, 1994, S. 180ff.更為重要的是,經(jīng)由《帝國司法法》創(chuàng)設的制度框架對檢察一體的后續(xù)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自1877年開始到魏瑪共和國結束,相關改革都圍繞著擴大檢察機關在刑事程序中的權力展開。例如,打破法定原則以賦予檢察機關更大的裁量權、賦予檢察機關更大的上訴空間等,最終檢察機關基于一體化的有利格局獲得審前程序的主導權,得以全面領導刑事警察開展偵查活動。

總的來看,以1877年統(tǒng)一法案的出現(xiàn)為節(jié)點,這一階段的檢察一體可以用訴訟化轉型加以概括,具體表現(xiàn)為如下三點:其一,不同于前一階段的政治化背景,這一階段的檢察一體呈現(xiàn)出鮮明的訴訟化色彩。其二,自《帝國司法法》以來,檢察機關憑借其一體化的組織體系順利介入審前程序,在部分案件中引導偵查,其后經(jīng)過若干改革更是主導審前程序,獲得實質意義上的公訴職能。在這一時期,檢察一體開始與公訴職能、主導偵查職能相結合,呈現(xiàn)出行政與司法共存的一體兩面狀態(tài)。其三,盡管檢察機關仍受到外部行政權的強烈干預,但已有相關討論對此加以反思,主張檢察機關的法官化、獨立化,在部分州甚至出現(xiàn)了由法官臨時代理檢察官的做法。此類討論及相關實踐,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檢察一體的政治化屬性。

(四)德國檢察一體與檢察官客觀義務的融合

在德國納粹統(tǒng)治的十余年間,德意志帝國的法治基礎基本被消滅殆盡,淪為“警察國家”,直到戰(zhàn)敗后方才退出歷史舞臺。新建立的聯(lián)邦德國(西德)于百廢待興之時頒行統(tǒng)一法案(Vereinheitlichungsgesetz),重拾1877年《帝國司法法》創(chuàng)設的法治框架,(20)Rie?, Die Wiederherstellung rechtsstaatlicher Rechtseinheit im Strafverfahren - zum Inkrafttreten des Vereinheitlichungsgesetzes am 1.10.1950, StraFo 2010, S. 401f.其中便包括與檢察機關密切相關的《法院組織法》和《刑事訴訟法》。沿循這一傳統(tǒng)軌跡,德國在迄今為止長達70年的法治發(fā)展進程中,對檢察機關采取了諸多改革措施。

其一,檢察機關由于在20世紀后半葉的德國飽受公眾詬病、聲譽大為受損,檢察機關在法律職業(yè)的整體評價中長年墊底。(21)Vgl. Kiesow, Der b?se Advokat, in: Durand u.a.(Hrsg.), Staatsanwaltschaft. Europ?ische und Amerikanische Geschichten, 2005, S. 138ff.對檢察機關的聲討充斥戰(zhàn)后的德國社會,改革者開始反思檢察一體的正當性,著手挽救檢察機關的整體聲譽。以往的檢察一體,結合不受限制的法定起訴原則和外部行政干預,被視為檢察制度“原罪”的根源?;诖耍@一階段的改革者直面這兩大根本性因素,對其內部權力與外部權力安排進行雙管齊下式的調整。(22)Vgl. Carsten/Rautenberg, Die Geschichte der Staatsanwaltschaft in Deutschland bis zur Gegenwart, 3. Aufl., 2015, S. 561f.就內部而言,改革者在后續(xù)近半個世紀的修法進程中,持續(xù)推動起訴法定原則的變革,賦予檢察機關在起訴上更大的裁量空間,從而確保公訴行為能兼顧更多的利益需求;就外部而言,如何削弱外部權力的不當干預,緩解舊有的“政治機關”色彩,進一步強化司法屬性,同樣是這一時期改革的重點。兩種改革趨勢不僅僅是制度層面的更迭,更為重要的是對正當性的重新審視。可以說,傳統(tǒng)的檢察一體主要針對如何實現(xiàn)當權者利益,如何有效參與訴訟。當下,通過抵御外部干預、強化內部權力,檢察一體走向了一條相對獨立化的發(fā)展之路。

其二,檢察機關對政府行政權的從屬性是檢察一體一直以來關注的核心議題。司法部能對檢察機關作出整體性的指示,甚至在部分時期有權過問個案的處理結果,足見其影響之廣泛。正是注意到指示權存在濫用的可能性,檢察改革開始注重削弱檢察一體的從屬效應,強調檢察機關在刑事程序中作為非黨派化、客觀的法律監(jiān)督者。在立法層面,于1975年推行的刑事程序改革,在規(guī)范中落實了這一總體性要求,排除不當?shù)耐獠扛深A。在實踐層面,聯(lián)邦憲法法院的判例指出,檢察官如同法官一樣需要探尋真實、遵循維護正義的要求。而由于政府普遍不受這一原則的拘束且時常超出法律限度行事,理所當然不應該對檢察機關作出指示或施加政治性影響。(23)BGHSt 15, 155, Rn. 11.基于規(guī)范和判例層面的雙重壓力,政府行政權的外部干預在極大程度上受到削弱,只保留了潛在的、有限度的影響,且大部分都是基于監(jiān)督和領導職能的事后監(jiān)督。脫離外部干預的檢察機關弱化了其行政屬性、強化了司法屬性,得以相對自主、獨立地開展訴訟活動,這是檢察一體邁向相對獨立的關鍵一步。

其三,強調檢察機關的客觀義務。德國檢察機關在設立之初,便強調其客觀立場,而非單單訴訟一方的當事人,甚至被稱為“世界上最客觀的機關”“法律的監(jiān)督人”。(24)Volk/Engl?nder, Grundkurs StPO, 10. Aufl., 2021, S. 22.從歷史變遷的角度來看,聯(lián)邦德國致力于強調檢察機關的客觀義務,并將其與檢察一體的組織體系相關聯(lián)。具體而言,客觀義務是檢察一體獨立性發(fā)展的關鍵,其作為檢察一體在當下的正當性根據(jù),為檢察一體的理論內核賦予了全新意義??梢哉f,檢察一體在德國雖然并未與檢察獨立形成明確的區(qū)分,但通過客觀義務的引入,能保證檢察機關以真實發(fā)現(xiàn)、程序法治為標準,而非聽憑“上命下從”的指示,從而為檢察機關司法職能的行使設置了一定的標準??梢姡诔绦蛞曇跋驴陀^義務與檢察一體相關聯(lián),后者便獲得了不同于以往官僚科層制下的更大生命力。

綜上所述,雖然德國的檢察制度來源于法國,但與法國始終強調檢察一體、弱化檢察官獨立性的立場不同,德國檢察制度經(jīng)過司法化轉型后逐漸向法官靠攏,以客觀義務為基礎的檢察官獨立論成為檢察一體的正當性基礎。首先,雖然德國檢察官隸屬于司法部,但其與行政公務員存在本質不同。根據(jù)《德國法官法》第122條第1款的規(guī)定,只有具有履行法官職務資格的人才能被任命為檢察官,檢察官的任職資格與法官相同。因此,德國檢察官與法官一樣都是法律守護者,并承擔客觀義務,具有獨立性。其次,在司法部長與檢察官的關系上,聯(lián)邦檢察院受聯(lián)邦司法部領導,州檢察院受本州司法部領導。這種領導分為一般指令和個案指令。一般指令權主要是針對一般性檢察行政事務和行政管理所發(fā)布的命令,這屬于指令權的主要內容。至于個案指令權,無論是德國聯(lián)邦司法部長還是州司法部長都很少行使。在檢察機關內部,檢察長的指令權并不影響檢察官職權行為的法律效力,即檢察官可以違反檢察長的指令作出決定。最后,檢察官的任命與晉升因具有公開性和統(tǒng)一性,對檢察官獨立性的影響較小。德國聯(lián)邦總檢察長和聯(lián)邦檢察官的任命,由司法部長提名,再由總理提交聯(lián)邦參議院通過,由總統(tǒng)批準;州檢察官的任命則是州檢察長提名后由州司法部長任命。德國檢察官職務晉升以考核的方式進行選拔,檢察官要接受檢察機關內部和州司法部組織的雙重鑒定,檢察長無權單獨決定本機關晉升人員。(25)參見張承平、徐子良:《德國檢察官選任制度評介》,載《人民檢察》2013年第13期,第71頁。并且,“檢察官晉升至高級檢察官后沒有辦案職權上的變化,只要是檢察官,不分行政職務,都享有獨立的辦案決策權?!?26)[美]肖恩·瑪麗·博伊恩:《德國檢察機關職能研究——一個法律守護人的角色定位》,但偉譯,中國檢察出版社2021年版,第46頁。因此,檢察官的任命和晉升雖然受行政權的影響,但這種影響遠未達到可以干預檢察官司法工作的程度。

三、檢察一體在東亞地區(qū)的傳播與流變

從整體趨勢上看,法德兩國的檢察一體都經(jīng)歷了從政治化邁向司法化、行政屬性結合司法屬性、檢察一體吸納檢察獨立的發(fā)展進程。上文考察檢察一體在法國和德國的產(chǎn)生歷程與概念內涵更多的是基于“正本清源”的回溯性視角,力圖梳理出檢察一體是如何在現(xiàn)代檢察制度的起源國家誕生、發(fā)展與演變的。有學者指出,“法、德等歐陸地區(qū)國家與地處儒家文化圈的日本、韓國,在經(jīng)濟、社會尤其是文化傳統(tǒng)上畢竟存在著較大的不同,這種國情或區(qū)情上的差異,使得日本、韓國檢察制度的發(fā)展逐漸呈現(xiàn)出自身的某些特色,形成了檢察制度發(fā)展的‘東亞模式’。”(27)萬毅:《論檢察制度發(fā)展的“東亞模式”——兼論對我國檢察改革的啟示》,載《東方法學》2018年第1期,第198頁??梢钥闯?,檢察一體的理論遷徙必然會受該國或該地區(qū)的原有制度和文化基礎的影響。正因如此,考察檢察一體在亞洲地區(qū)的傳播與流變對于厘清檢察一體的發(fā)展歷程而言具有重要的意義,亞洲地區(qū)尤其是東亞地區(qū)的檢察制度又深受日本檢察制度的影響。為此,本文將以日本檢察制度為主體,兼顧考察韓國以及我國臺灣地區(qū)檢察一體的發(fā)展歷程。

(一)檢察官司法背景下檢察一體的管理屬性

與始終以職權主義訴訟為底色的法德兩國檢察制度不同,近代日本刑事司法制度在經(jīng)歷了幾次重大變革后最終呈現(xiàn)出混合主義訴訟模式的典型特征。與刑事司法同生共存的日本檢察制度也被賦予了指導理念多元化、檢察職能復雜化等特點。對于上述刑事司法以及檢察制度的發(fā)展歷程,日本學者習慣以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結束作為區(qū)分節(jié)點,將該國刑事司法二分為戰(zhàn)前刑事司法和戰(zhàn)后刑事司法。上述劃分對于韓國檢察制度而言同樣具有解釋效力。戰(zhàn)前日本刑事司法深受以法國、德國為代表的大陸法系國家影響,在神權主義君主制色彩極強的《明治憲法》指導下,刑事訴訟程序呈現(xiàn)出國家權力主導的傾向,糾問主義、必罰主義以及壓制人權是其典型特征。傳統(tǒng)意義上的糾問主義是指在未形成權力分立的國家體制下,法官身兼審判和追訴的雙重職能。(28)福井厚『刑事訴訟法學入門』(成文堂,2000年)3頁。然而,與以預審法官為核心的糾問主義不同,日本刑事司法雖然也曾短暫建立了預審制度,但最終形成的是一套以檢察官為核心的糾問主義,被稱為“糾問主義下的檢察官司法”。(29)川崎英明『現(xiàn)代検察官論』(日本評論社,1997年)11頁。

日本體系性建立近代刑事訴訟法的開端是明治十三年(1880年)制定、明治十五年(1882年)施行的《治罪法》。受到法國自由主義刑事訴訟理念的影響,《治罪法》吸收了“市民公訴權理念”作為檢察公訴權的基礎,并將強制偵查的審批權和絕大部分收集證據(jù)的偵查工作都交由預審法官。(30)松尾浩也『刑事訴訟法(上)』(弘文堂,1991年)8頁。但《治罪法》采取的是從上到下的司法改革模式,未考慮到日本刑事司法的特殊性,因此沒有得到司法實踐的認可和遵循。隨著明治二十三年(1890年)《明治刑事訴訟法》的施行,所謂“市民公訴權”很快就被“檢察官起訴獨占主義”取代。(31)川崎英明「刑事手続法理論史研究の発展」法律時報67巻1號(1995年)28頁以下。在司法實踐中,雖然強制偵查的審批權仍由預審法官掌握,但由于檢察官牢牢掌握著偵查活動的主導權,預審法官與檢察官呈現(xiàn)出“名”與“實”的關系。到了大正時代,日本檢察官已經(jīng)不滿足“有實無名”的現(xiàn)狀,開始積極要求法律明確賦予其法定權力。(32)松尾浩也「現(xiàn)代検察論」法學セミナ-増刊·総合特集シリ-ズ16巻(1981年)4頁?!洞笳淌略V訟法》就是“檢察官司法”的規(guī)范寫照。

第一,由于掌握司法行政權的日本司法部在戰(zhàn)前受檢察機關的實際控制和指揮,這種特殊的隸屬關系導致刑事訴訟中本應發(fā)揮案件監(jiān)督作用的預審法官在人事行政上通常從屬于偵辦案件的檢察官。(33)小田中聰樹『刑事訴訟法の歴史的分析』(日本評論社,1976年)76頁。具有檢察總長履職經(jīng)歷的官員擔任司法部大臣成為實踐慣例。第二,在日本刑事司法已經(jīng)偏離傳統(tǒng)糾問主義理念的基礎上,《大正刑事訴訟法》通過修法進一步擴大了檢察機關的權力,賦予其部分強制措施的審批權,同時放寬了預審法官對偵查案卷筆錄證據(jù)能力的審查標準,這沖擊了以預審法官為中心的糾問主義刑事程序構造。第三,在組織結構上,一方面戰(zhàn)前法院與檢察院同屬于日本司法部,兩者在刑事案件上是協(xié)助關系。另一方面,檢察官對司法部官員的控制又使得法院無法擺脫檢察院的束縛。這就導致雖然檢察官隸屬的檢事局是法院的附屬機構,但檢察官實際上控制著司法部官員和法官。第四,檢察官不僅可以直接指揮偵查人員偵辦具體刑事案件,還可以通過案卷材料控制法院的審判結果,刑事審判淪為對檢察官偵查結論的“確認過程”。(34)小田中聰樹『現(xiàn)代刑事訴訟法論》』(勁草書房,1977年)29-30頁。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日本刑事訴訟基本上是由檢察官主導,檢察機關的高度行政化和官僚化是其能夠掌控刑事司法的關鍵。雖然處于主導地位的檢察機關遵循上命下從的“檢察一體”,但應注意的是,此時的檢察一體屬于以行政管理取代法律判斷的“檢察一體”,檢察官作為檢察機關的工作人員服從上級的政令,是政治權力的附庸。正是由于日本檢察機關存在這種罔顧基本法治理念的管理體制,如何實現(xiàn)“檢察民主化”自然成為戰(zhàn)后日本司法改革的重點目標。對此,戰(zhàn)后聯(lián)合國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General Headquarters)致力于改造日本政治體制和司法制度,一方面主張在《日本憲法》中大量增設保障人權性質的條款,另一方面則主張改造日本檢察制度使其走向當事人化,即采用人民公開選舉檢察官制度以及效仿美國刑事訴訟增設大陪審團制度。但由于日本統(tǒng)治階級的極力反對,上述公選檢察官的改革方案最終僅以“檢察官適格審查會”和“檢察審查會”作為替代品。(35)出口雄一「検察審査會法制定の経緯」法社會學2010巻72號(2010年)153頁以下。自此,開啟了以檢察民主化為代表的“檢察獨立論”與以檢察行政化為代表的“檢察一體論”之間的爭論。

(二)外部檢察一體的由“實”向“虛”

雖然戰(zhàn)前日本檢察官隸屬的檢事局屬于法院的附屬機構,但檢察官并非法官的下屬,兩者處于同等地位。甚至在絕大部分時期,法官反而從屬于檢察官。日本學者平野龍一將這種現(xiàn)象總結為“法官的偵查化”和“檢察官的法官化”。(36)平野龍一「刑事訴訟法史のなかの現(xiàn)行法―舊法との連続性と非連続性」別冊判例タイムズ7號(1980年)5-7頁參照。戰(zhàn)后為了限制檢察官過于強勢的訴訟地位,構建合理、均衡的刑事司法制度,實現(xiàn)“檢察官的民主化”,昭和22年(1947年)日本制定并頒布了《檢察廳法》并于昭和23年(1948年)制定并頒布了《昭和刑事訴訟法》。檢察廳從法院中分離出來,成為獨立的國家機關,日本檢察制度開啟了現(xiàn)代化的序章。同期,韓國也開始接受美國占領軍的司法改造,并于1948年出臺了《檢察廳法》。

然而,在日本檢察改革的初期,檢察官與法務大臣之間隸屬關系并沒有得到妥善解決,這就導致檢察一體的對象并不僅僅是上下級檢察官,也夾雜著法務大臣與檢察官這種不同權力主體之間的一體化。因此,探討檢察機關內部一體化之前,首先需要處理檢察機關與法務大臣的關系,也即政治權力與檢察官之間的外部關系。昭和21年(1946年)9月,日本司法部刑事局草擬了《檢察廳法案(第一版)》,其中第1條規(guī)定:“檢察廳分為最高檢察廳、高等檢察廳、地方檢察廳以及區(qū)檢察廳。由于司法大臣可以處理高等檢察廳和地方檢察廳的一部分檢察事務,因此也可以在其中設立支部。”第28條規(guī)定:“司法大臣可以就檢察事務指揮檢察官。指揮除檢察總長以外的檢察官應通過檢察總長?!焙罄m(xù)昭和22年制定并頒布的《檢察廳法》基本上吸收了上述規(guī)定,形成了“司法大臣—檢察總長—檢察官”層層遞進的指揮、監(jiān)督關系。

在《檢察廳法》的研討、制定期間,司法法制審議委員會的檢察官委員堀忠嗣和辯護律師委員田多井四郎都曾提出“司法大臣屬于內閣成員,參與檢察工作并不妥當”的質疑,但均被“如果檢察官誤入歧途,由誰來負責”的理由反駁。(37)小田中聰樹『現(xiàn)代刑事訴訟法論』(勁草書房,1977年)89頁。戰(zhàn)前日本之所以會形成“檢察官司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檢察官具有極強的政治性,尤其是在軍國主義盛行的黑暗時期,檢察官的政治性成為其權力擴張的核心動力。因此,戰(zhàn)后甚至時至今日,日本檢察制度的改革重點都在于“檢察官的民主化”。(38)加藤康榮『新生検察官論―國民の司法參加と検察官の役割』(北樹出版,2017年)71-73頁。最初無論是日本學者還是戰(zhàn)后聯(lián)合國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均提出了“民主化”改革方案,主要包括劃分不同選區(qū)各自選舉檢察官、國家統(tǒng)一支出檢察官工資、檢察官任期由地方立法部門決定等,但均被日本政府否定。(39)小田中聰樹「検察の民主化と検察官の良心」法學セミナ-増刊·総合特集シリ-ズ16巻(1981年)38頁以下。

強化司法大臣(后來改為“法務大臣”)對檢察官的指揮、監(jiān)督作用是戰(zhàn)前“糾問主義檢察官司法”的遺留產(chǎn)物。表面上看法務大臣的領導有助于政府加強對檢察權的監(jiān)督,避免再次出現(xiàn)檢察權過于強大的不利局面,但實質上這是對“檢察民主化”的行政化改造,仍是行政官僚介入司法活動的表現(xiàn)。(40)三井誠「刑事訴訟法施行30年と検察官司法」別冊判例タイムズ7號(1980年)39頁以下。這種情況隨著昭和29年(1954年)“造船疑獄”案件的出現(xiàn)而發(fā)生了改變。昭和22年(1947年)日本政府為了修復戰(zhàn)后經(jīng)濟,開始以低息融資等方式推動造船行業(yè)發(fā)展,并于昭和28年(1953年)通過了造船行業(yè)融資利息補貼法案。為了獲取不正當利益,造船行業(yè)開始大規(guī)模向政府官員、國會議員行賄以獲取補貼。東京地方檢察廳特搜部在辦理該案件時,決定逮捕自由黨干部佐藤榮作,但在向法務部長申請逮捕時,被時任法務大臣犬養(yǎng)健以《檢察廳法》第14條的訴訟指揮權為由拒絕,并作出“暫停逮捕,繼續(xù)任意偵查”的指示。這項指示一經(jīng)發(fā)布便引發(fā)了日本在野黨的不滿,更被日本民眾視為檢察機關屈服于政治的污點。雖然該案最終以法務大臣辭職收尾,但法務大臣指揮檢察官偵辦案件這一做法已經(jīng)成為眾矢之的。(41)野村二郎「造船疑獄事件(戦後疑獄史)検察陣の限界示した指揮権発動」法學セミナー256號(1976年)116-119頁參照。對此,法務大臣的指揮監(jiān)督權被限定為“一般性”而非“具體性”,“宏觀性政策”而非“具體檢察事務”。《檢察廳法》第14條規(guī)定:“法務大臣可以就檢察事務進行一般性的指揮監(jiān)督,但涉及具體案件的偵查行為和處分事項,只能對檢察總長進行指揮。”如在平成22年(2010年)發(fā)生了震驚日本社會的村木案件,也被稱為郵費優(yōu)惠案,即東京地方檢察廳特搜部的檢察官在偵辦原兒童家庭局局長村木厚子案件時偽造、篡改證據(jù)。(42)吉弘光男=宗岡嗣郎「検察官の職務と職権の濫用—大阪地検特捜部の犯罪を契機として」法政理論45巻第4號(2013年)26-32頁參照。該案最終導致檢察總長和副總長兩人引咎辭職。對此,平成23年(2011)時任法務大臣以《檢察廳法》第14條的一般指揮監(jiān)督權為依據(jù),要求檢察機關采取必要改革措施以修復國民的信任感,后續(xù)2016年《日本刑事訴訟法》修正案中關于同步錄音錄像、辯護律師見證以及證據(jù)開示等修法動因均來源于此。

自此,法務大臣與檢察官的一體化呈現(xiàn)出由“實”向“虛”的發(fā)展趨勢,《檢察廳法》賦予法務大臣的諸多權力開始被削減。雖然法務大臣仍享有如《檢察廳法》第2條規(guī)定的設立檢察廳分院以及第14條規(guī)定的訴訟指揮權,但均屬于一般性權力,并不能直接干預到檢察官偵辦案件和作出起訴決定等具體工作。在司法實踐中,法務大臣對檢察官的指揮權被縮限為:(1)為了檢察事務提供一般化的處理標準;(2)提出預防犯罪的一般化方針;(3)對法條進行行政化解釋;(4)要求檢察官就具體案件情況處理進行報告。(43)法務総合研究所編『検察庁法(七訂版)』(株式會社キタジマ,2019年)23-25頁以下。與此同時,《檢察廳法》仍保留了法務大臣對檢察總長的具體指揮權。由于法務大臣是檢察總長的行政上司,所以根據(jù)《日本國家公務員法》第98條第1款規(guī)定:“公務人員在執(zhí)行職務時,必須遵順法律和上司的職務命令”,檢察總長仍有義務聽從法務大臣的指揮。

時至今日,日本檢察官雖然是由法務省組織的司法考試產(chǎn)生,但除檢察總長外,各級檢察官或檢察事務官的任命和晉升由上級檢察長決定,法務省只負責分配晉升指標。因此,除檢察總長外,檢察官與法務大臣并無直接的隸屬關系。除非在很少的特定情形下以及通過特殊的法律程序,檢察官不可被解雇、停職或者減薪。因此,日本檢察官作為獨立的檢察職權主體在處理案件過程中,并不需要對其行政上級負責,只需要對法律負責。檢察一體的“上命下從”針對的是檢察機關的行政事務而非司法事務。具體表現(xiàn)為日本《檢察廳法》在涉及檢察行政事務和檢察司法事務時,采取的表述并不一致?!稒z察廳法》第4條檢察職權和第5條檢察官履職的管轄范圍以及第6條偵查權規(guī)定的權力主體是檢察官,檢察官行使上述權力的工作屬于“檢察事務”,即檢察司法工作,應遵循“檢察官獨立”原則。除第4條、第5條以及第6條之外,凡是服務于檢察司法權力的工作均屬于“檢察行政事務”,即檢察廳的工作,應遵循“檢察一體”原則。檢察司法工作的主體是“檢察官”,檢察行政工作的主體是“檢察廳”。(44)在日本《檢察廳法》中,存在如下表述,第一是“検察官の行う事務”應翻譯為“檢察官的工作”。也就是《檢察廳法》第1條規(guī)定“検察庁は、検察官の行う事務を統(tǒng)括するところとする。”(這里翻譯的重點在于“統(tǒng)括”,《檢察廳法》的解讀教材將其翻譯為“檢察廳既要綜合性的統(tǒng)籌檢察工作,也要總結概括檢察工作,這就是統(tǒng)括?!钡诙N表述為“第四條及び第六條に規(guī)定する検察官の事務”應翻譯為“檢察官的司法工作”。如《檢察廳法》第14條規(guī)定,法務大臣不能直接指揮監(jiān)督第4條到第6條規(guī)定的檢察官司法工作。第三種表述是“庁務を掌理し”,可以翻譯為“檢察廳的行政工作”,也就《檢察廳法》第7條到第9條賦予檢察廳領導的權力。

相較于日本而言,韓國檢察官與法務部的分離則經(jīng)歷了更為漫長的過程。雖然韓國《檢察廳法》第4條規(guī)定:“檢察官履行職務必須對國民負責,保持政治中立,不得濫用權力”。但長期以來,韓國的檢察機關與法務部都是一體的,法務部的高級官員均是檢察官,法務部長也必須具有檢察工作經(jīng)歷,這與日本戰(zhàn)前司法制度如出一轍。(45)韓寅燮=中村知子訳「韓國における政治腐敗に対する検察と特別検事の挑戦」比較法學39卷第1號(2004年)141頁以下。因此,法務部長不僅可以指揮檢察總長,也可以直接指揮具體承辦案件的檢察官。這種情況直到康錦實法務部長上臺以及2004年《檢察廳法》的修改后才得到初步解決。鑒于檢察一體對檢察司法工作的不當影響,2004年韓國《檢察廳法》直接刪除“檢察官同一體”的表述,取而代之的是《檢察廳法》第7條第1項“檢察官應就檢察事務聽從所屬上級的指揮”和第7條第2項“檢察官對上級指揮、監(jiān)督的合法性或正當性有異議的,可以提出意見”。(46)韓寅燮=中村知子訳「韓國の検察改革:現(xiàn)狀と展望」法學セミナー599號(2004年)45頁以下。上述改革雖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檢察一體”的負面效應,但可以看出,韓國檢察一體的“指令屬性”和“服從意義”仍遠大于日本。

(三)檢察司法工作與檢察行政工作的二元區(qū)分

日本政府選擇在保留檢察機關行政性的基礎上推行“檢察獨任官廳制”,這就導致日本現(xiàn)代檢察制度在創(chuàng)設伊始就面臨著“檢察獨立”與“檢察一體”的矛盾沖突。對此,日本選擇以區(qū)分行政事務和司法事務的方式來分別對應檢察一體和檢察獨立。為確保檢察官按照統(tǒng)一標準公正地行使檢察權,韓國采取了與日本類似的做法,即全國檢事作為獨立官廳,以檢察總長為頂點,形成了金字塔形的階梯式的統(tǒng)一組織體。(47)參見顧軍、溫軍:《論日本、韓國檢察制度及其啟示》,載《江漢論壇》2014年第12期,第74頁。

第一,對于司法屬性的檢察事務應貫徹檢察獨立。日本《檢察廳法》第1條寫明,檢察廳統(tǒng)籌負責檢察官的事務。《檢察廳法》第4條和第6條規(guī)定的諸如偵查、公訴、執(zhí)行監(jiān)督等檢察職權的法定主體均為“檢察官”。因此,檢察權的行使主體應為檢察官,每一個檢察官均獨立擁有完整的檢察職權,這也是日本檢察官被稱為“獨任制的機關”的原因。檢察官作為“獨任制機關”可以獨立展開偵查活動,作出起訴或不起訴決定。(48)渡辺直行『刑事訴訟法』(成文堂,2011年)206頁。相較于一般行政機關的公務人員而言,檢察官擁有的權力更為獨立且寬泛。對此,《檢察廳法》第32條規(guī)定,針對檢察官職務行為的條文屬于本法獨立于《國家公務員法》的特殊性規(guī)定。雖然根據(jù)檢察一體原則,上級檢察官有指揮監(jiān)督權,但檢察官違背上司的指揮監(jiān)督并不違法(是否違背公務員懲戒相關規(guī)定則視具體情況而定)。檢察官提交的起訴狀上是否有機關印章也不影響起訴書的效力。(49)法務総合研究所編『検察庁法(七訂版)』(株式會社キタジマ,2019年)29頁以下。日本學者認為,常規(guī)行政組織的權力主體具有唯一性,而檢察組織中的權力主體則分屬于檢察官,這是檢察組織與行政組織的本質區(qū)別。每一個檢察官擁有的權力都不是來自法務大臣或檢察總長的委任,而是國家直接賦予的。檢察廳是由多個擁有獨立職權的檢察官和輔助人員共同組成的特殊行政組織。(50)但木敬一「検察の組織と機構」法學セミナ-増刊·総合特集シリ-ズ16巻(1981年)172頁以下。因此,在司法屬性的檢察實務上,上級檢察官的指揮監(jiān)督權并不具有強制效力。

第二,行政屬性的檢察事務應堅持檢察一體。雖然在理論上日本檢察官具有獨立性,但這并不意味著作為檢察組織機構的檢察廳僅是服務性質的組織?!稒z察廳法》第7條規(guī)定:“檢察總長,全面負責檢察廳的事務,指揮、監(jiān)督所有檢察官?!钡?條和第9條以及第10條則分別賦予高等檢察廳、地方檢察廳以及區(qū)檢察廳的檢察長指揮、監(jiān)督其轄區(qū)內檢察官的權限。在不同檢察廳之間是否可以互相協(xié)助的問題上,雖然檢察官、檢察事務官以及檢察廳的所有職員,不論其歸屬于哪一個檢察廳,均以應處理本廳事務為原則,但鑒于檢察廳所處理事項的特殊性,《檢察官法》第31條規(guī)定:“檢察廳的職員應和其他檢察廳的職員針對各自處理的工作提供必要協(xié)助?!比欢?,該條仍應受到《檢察廳法》第5條的限制。(51)日本《檢察廳法》第5條規(guī)定:“檢察官,無論隸屬于哪個檢察廳,除法律有特別規(guī)定外,在其所屬檢察廳對應的法院管轄區(qū)域內,對法院管轄的事項履行前條規(guī)定的職務。”從該條規(guī)定的表述來看,日本檢察官履行職務不僅存在地域范圍限制,而且這種地域限制與法院的地域管轄存在對應關系。比如,A地區(qū)的法官去B地區(qū)詢問證人,此時A地法院對應的A地檢察院即使委托B地檢察官參與并見證該詢問活動,B地檢察官也不具有該項職權。原因在于,在這個委托事項中,B地法院本身就沒有詢問證人的職權,B地檢察院自然也就不具有參與見證的職權。但如果A地法院委托B地法院詢問證人,A地檢察院就可以委托B地檢察院行使其具有的相應職權。因此,為了協(xié)調地區(qū)內的檢察資源、不同地區(qū)之間的工作協(xié)助以及全國檢察事務的統(tǒng)一標準,有必要在屬于行政屬性的檢察事務上遵循金字塔型的檢察一體構造,但針對司法屬性的檢察事務,檢察一體僅針對“協(xié)助、配合取證”的行為,法律解釋適用、檢察官提起公訴后的出庭以及審判執(zhí)行等職權行為并無檢察一體的適用空間。

(四)檢察一體與檢察官獨立的沖突處理機制

由于檢察權的行使關乎偵查、起訴、審判監(jiān)督等涉及犯罪嫌疑人基本權利和切身利益的事項,即使是檢察司法工作也存在統(tǒng)一標準意義上的“一體要求”。因此,日本《檢察廳法》第12條又通過“檢察司法工作處理權”來調和檢察一體與檢察官獨立的沖突?!稒z察廳法》第12條規(guī)定:“檢事總長(最高檢察廳檢察長)、檢事長(高等檢察廳檢察長)以及檢事正(地方檢察廳檢察長)對其指揮監(jiān)督檢察官所處理的事務,可以自己辦理或交由其指揮監(jiān)督的其他檢察官辦理?!比绻f將《檢察廳法》第7條到第10條規(guī)定的“訴訟指揮”理解為上級對下級行政檢察事務的指揮,尚可與“檢察官獨立”相協(xié)調,那么《檢察廳法》第12條規(guī)定的“辦案職權上移”和“辦案職權移交”則不可避免地涉及司法屬性的檢察事務。對此,日本學者認為,《檢察廳法》第12條的規(guī)定構成了為日本檢察獨有的協(xié)調制度,與行政管理上的“代行職務”制度存在本質上的差異。(52)但木敬一「検察の組織と機構」法學セミナ-増刊·総合特集シリ-ズ16巻(1981年)176頁以下。這一制度主要具有如下功能。

第一,賦予檢察機關機動性和靈活性,充分發(fā)揮檢察機關的組織體功能。檢察官雖然是獨立的,但也受其所屬檢察廳的管轄范圍和自身擔任職務的限制。對于需要其他檢察廳支援協(xié)助的大規(guī)模、復雜性案件,日本檢察總長等檢察廳的領導可以在全國或其管轄范圍內,根據(jù)案件性質以及人員配置情況采取彈性措施調動檢察資源。這種調用具體分為兩種類型,第一種是調用檢察官或檢察廳行政人員來協(xié)助支援檢察行政工作,該種調用的規(guī)范依據(jù)既可以是上文提及的《檢察廳法》第31條,也可以是《檢察廳法》第7條到第10條規(guī)定的指揮監(jiān)督權。此時被調用的檢察官并不具有獨立的司法辦案權限,不能作為權力主體在諸如起訴書等具有法律效力的文書上獨立署名。(53)法務総合研究所編『検察庁法(七訂版)』(株式會社キタジマ,2019年)39頁參照。第二種是針對檢察司法工作的調用。在日本司法實踐中,這種調用行為是以《檢察廳法》第12條為依據(jù),檢察廳領導必須通過簽發(fā)“事務處理命令”來實施。日本法務綜合研究所在2019年出版的《檢察廳法(第7版)》研修教材中對《檢察廳法》第12條適用的情形作出如下解釋,《檢察廳法》第12條主要針對以下情形:(1)當檢察上級與承辦檢察官就案件處理意見產(chǎn)生分歧時,檢察上級可以自己承辦案件或交由其他檢察官承辦;(2)考慮到檢察官個人承辦案件的數(shù)量、能力來分配案件;(3)承辦檢察官退休或發(fā)生人事變動時,交接案件;(4)當公訴檢察官出現(xiàn)事故時,臨時更換出庭公訴檢察官;(5)當發(fā)生嚴重復雜案件時,需要其他檢察廳的檢察官來支援。(54)法務総合研究所編『検察庁法(七訂版)』(株式會社キタジマ,2019年)33頁參照。在前四種情形中,調用檢察官的目的是更換或臨時替代原有的承辦檢察官。只有在第五種情形中,被調用的檢察官與承辦檢察官才是協(xié)助關系。前者通常不存在異地調用的問題,只有后者才可能涉及異地調用檢察官。此時,由于存在“事務處理命令”,被異地調用的檢察官可以臨時突破《檢察廳法》第5條規(guī)定的管轄地域限制。然而,必須明確的是,無論是通過調用行為來更換承辦檢察官還是通過異地調用來支援承辦檢察官,只要涉及檢察官的司法工作,均應以尊重檢察官獨立性為前提,即當下級檢察官拒絕調用時,上級檢察官不得強制其異地履職。因此,即使是《檢察廳法》第12條也并未賦予檢察廳領導強制調用或更換檢察官的權力。

第二,協(xié)調承辦檢察官獨立性和指揮監(jiān)督權的功能。如果承辦檢察官對司法判例確立的法解釋結論存在不同看法,并且該看法會直接導致公民權利義務受到不平等對待(此處的“不平等”是相較于判例確立的解釋而言)。此時,檢察官為了堅守獨立性應堅持自己的看法,上級檢察官為了避免出現(xiàn)不公平結果通常也會發(fā)動指揮監(jiān)督權對其做法進行約束。若兩者無法達成一致意見,上級檢察官強行要求承辦檢察官放棄原有的觀點立場顯然是不合適的,此時就可以更換新的檢察官或者自己辦理。如果承辦檢察官拒絕上級檢察官的更換要求,上級檢察官可以根據(jù)具體情況逐級上報(最終至檢察總長)來進行協(xié)調。需要說明的是,檢察移轉權雖然屬于檢察行政權,但其權力主體為檢察官,因此法務大臣無權使用該權力。并且,檢察組織的同一性是建立在檢察獨立的基礎上。上述為了激活檢察的組織同一性的制度通常被稱為“檢察官同一體原則”(55)但木敬一「検察の組織と機構」法學セミナ-増刊·総合特集シリ-ズ16巻(1981年)175-176頁參照。。這種對“檢察一體”的解釋方式也基本被韓國檢察制度和我國臺灣地區(qū)的檢察制度所接受。

第三,轉移承辦檢察官司法責任的功能。日本學者認為《檢察廳法》第12條規(guī)定的職務轉移權是建立在檢察官獨立基礎上的權力,可以更有效地促進檢察機關的組織機能和內部統(tǒng)一性,也是檢察官的卸責方式。原因在于,當檢察官作出的決定與司法判例或同期其他檢察官不同時,為了保障檢察官的獨立性并且維護檢察權的統(tǒng)一性,可以通過轉移其具體的辦案職權來避免辦案檢察官承受司法責任的壓力,從而通過職務轉移權將司法責任上移至作出決定的上級檢察官。(56)但木敬一「検察の組織と機構」法學セミナ-増刊·総合特集シリ-ズ16巻(1981年)176頁以下。根據(jù)韓國《檢察廳法》的規(guī)定,檢事雖然在行使檢察權上處于接受上司指揮監(jiān)督的地位,但這并不等于否定每個檢事是行使檢察權的意思決定機關。“即使是接受上司的指揮監(jiān)督,具體行使檢察權的權限和責任始終在于具體處理事務的每個檢事身上?!?57)馬相哲:《韓國檢察制度簡介》,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06年第1期,第159頁。因此,檢察一體下的職務轉移權對于韓國檢察官而言,同樣發(fā)揮著轉移司法責任的功能。

對此,日本學者認為,檢察官職業(yè)倫理是協(xié)調兩者沖突的關鍵。(58)川崎英明「検察官の役割と倫理」法律時報83巻9號(2011年)28頁以下。檢察官同一體原則的目的是“均衡且恰當?shù)匦惺箼z察權”,這被視為解決上述問題的有效對策。檢察一體和檢察權歸屬于檢察官個人兩者并不沖突。所謂的沖突也是可以通過檢察官職業(yè)倫理來調和。例如在是否起訴或者是否對一審判決抗訴的問題上,當檢察官和上司的見解存在差異時,并非只能選擇一方意見,而應該是雙方互相交流、互相調整意見,最終形成一致意見。這種做法將兩者的宏觀協(xié)調交由檢察官職業(yè)倫理來實現(xiàn)。由于檢察官具有獨立性且處理的是具有專業(yè)性法律問題,檢察官在履行偵查權、公訴權時,也應與法官一樣受到法律職業(yè)倫理的約束。因此,日本學者往往將“檢察一體”理解為一種具有職業(yè)倫理性質的行為規(guī)范,即當檢察官獨立行使職權作出的決定嚴重偏離檢察官的客觀義務或者客觀標準,那么該行為可能因為違反檢察官職業(yè)倫理而無效。如《日本憲法》第76條第3款規(guī)定:“一切法官,依其良心獨立行使職權,僅受憲法及法律的約束?!边@表明,一方面憲法保障司法權的獨立行使,另一方面法官履行職權應受到良心的約束。這里所說的“良心”,并非指法官個人的主觀良心,而應理解為客觀良心,也就是作為法官的良心。(59)[日]蘆部信喜著,高橋和之補訂:《憲法(第6版)》,林來梵、凌維慈、龍絢麗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81頁。

受日本的影響,我國臺灣地區(qū)也將“檢察一體”放到“檢察官職業(yè)倫理”語境下討論。我國臺灣地區(qū)的檢察機關采取機關配置制,檢察官于其所屬檢察署配置之法院管轄區(qū)域內執(zhí)行職務,但審檢仍是各種獨立和分離的。(60)林俊益:《刑事訴訟法概論》,新學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22頁。有學者認為,“檢察一體一詞在法律上找不到依據(jù),應該是直接從日本學理上的檢察官同一體原則翻譯而來的。”(61)我國臺灣地區(qū)檢察官協(xié)會主編:《檢察官倫理規(guī)范》,元照出版社2013年版,第134頁。因此,我國臺灣地區(qū)關于“檢察一體”的討論基本上與日本、韓國相同,均經(jīng)歷了“檢察一體的相對去政治化”和“檢察一體的二元化區(qū)分”這種發(fā)展歷程,法務部長與檢察總長之間的微妙關系以及檢察長官干預案件的界限等話題的討論背景和爭議焦點也都可以視為日本檢察制度的“原景重現(xiàn)”。(62)我國臺灣地區(qū)關于“檢察一體”的討論可參見蕭惠菁:《檢察一體之再考(下)》,載《月旦裁判時報》2014年第8期,第123-129頁;何克昌:《檢察一體的濫用與誤用》,載《司法改革雜志》2004年第12期,第75-77頁。正是因為如此,我國臺灣地區(qū)關于檢察一體的討論也跟隨日本學界的腳步進入了“檢察職業(yè)倫理”階段。我國臺灣地區(qū)2021年修訂的“檢察官倫理規(guī)范”第2條規(guī)定:“檢察總長、檢察長應依法指揮監(jiān)督所屬檢察官,共同維護檢察職權之獨立行使,不受政治力或其他不當外力之介入;檢察官應于指揮監(jiān)督長官之合法指揮監(jiān)督下,妥速執(zhí)行職務?!边@進一步明確了檢察一體的去政治化目標。第14條則規(guī)定:“檢察官對于承辦案件之意見與指揮監(jiān)督長官不一致時,應向指揮監(jiān)督長官說明其對案件事實及法律之確信?!薄爸笓]監(jiān)督長官應聽取檢察官所為前項說明,于完全掌握案件情況前,不宜貿然行使職務移轉或職務承繼權?!迸_灣地區(qū)2018年修訂的《“法務部”調派實任檢察官至同級檢察署任職或辦事辦法》第2條規(guī)定,調用檢察官應出于業(yè)務需要,即被支援檢察署發(fā)生特殊情況,急需資深或具有特殊專業(yè)技能的檢察官辦理案件或事務,有必要立即調派適當人員前往支援。第4條第3款規(guī)定,調派檢察官之前,應給予其陳述意見的機會。上述規(guī)定初步確立了承辦檢察官與指揮監(jiān)督長官的溝通機制,即當雙方意見相左時,承辦檢察官與指揮監(jiān)督長官應針對案件情況進行充分溝通,指揮監(jiān)督長官提出的不同意見不應以政治因素或其他不當外力為理由,只能是基于對案件事實和適用法律的不同看法,承辦檢察官則有義務說明其對案件事實與法律的心證過程和判斷依據(jù)。

四、結論

通過上文對檢察一體的起源以及后續(xù)在東亞國家或地區(qū)發(fā)展歷程的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域外探討的檢察一體,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檢察一體與檢察官獨立的沖突前提在于檢察官為檢察權的獨立行使主體。與我國不同,無論是法德還是日本,法律均將檢察職權賦予具體的檢察官,而非檢察機關。從權力來源上,檢察官的職權來源于法律規(guī)定,而非任命者的授權。由誰任命檢察官并不意味著檢察官必須聽從誰的指揮,對誰負責。獨任制檢察官意味著每一個檢察官都是一個獨立的權力主體,不同級別檢察官在司法辦案上處于平等的法律地位。在檢察司法工作上,檢察官的獨立性決定了其作為“法律守護者”的客觀性。因此,無論是德國還是日本檢察制度的發(fā)展均以排除司法部長的具體指令為使命。檢察官雖然由司法部任命,但并不需要對司法部負責,而應忠誠于法律。行政意義上的領導關系僅針對檢察行政工作,如檢察官的升遷、薪酬等。上述行政領導又受到?jīng)Q策過程公開性、決策標準統(tǒng)一性的限制,實踐中上級領導也很難通過行政意義上的領導權來干預檢察官的司法工作。就檢察權的來源而言,如果檢察官的權力并非法律授權,而是檢察機關二次分配的話,檢察官就必然要對其權力來源的檢察上級負責,上命下從的行政屬性自然就會從檢察行政工作延伸至檢察司法工作??梢哉f,對“法律負責”是檢察官獨立的基礎,在這個基礎上檢察一體所具有的“上命下從”主要限于檢察行政工作。

第二,檢察一體經(jīng)歷了由“實”向“虛”的發(fā)展歷程。域外國家即使強調檢察一體應尊重檢察官獨立,但也無法完全避免檢察司法工作的“上命下從”,最為典型的當屬上級檢察官的調用行為。上級檢察官無論是將下級檢察官承辦的案件交由其他檢察官辦理還是自己親自辦理,均能夠影響到檢察官的司法工作。之所以會出現(xiàn)“指令權”影響“檢察官獨立”的現(xiàn)象,一方面是因為檢察權具有行政權的屬性,是國家行政權的組成部分,檢察權的行使必須能夠統(tǒng)一且正確地反映出國家的行政意志;另一方面是因為包括檢察組織架構、日常運作、人事財政、外部溝通協(xié)調等在內的檢察行政事務雖然屬于行政工作,但這些難免會在一定程度上間接影響到檢察官的司法工作。在司法實踐中,當檢察官處理諸如集團走私、跨地區(qū)盜竊以及貪污賄賂等復雜案件時或者多個檢察官的管轄案件出現(xiàn)交叉、重合情況時,只有多名檢察官或不同檢察廳的檢察官之間相互配合才能更好地查明案件事實。此時,就需要通過檢察廳的協(xié)調、統(tǒng)籌甚至分配來促進不同檢察官之間的合作與分工。并且由于檢察權的行使關系到公民的基本權利,即使檢察官擁有獨立的職權,也要盡可能地尋求一致與平等,尤其是在關乎國民基本權利義務的事項上必須具有統(tǒng)一的權力行使標準來約束檢察官。此時檢察一體就變成一種約束檢察官行使職權的權力。

對于此種意義的檢察一體,域外國家均采取將該種權力虛化的處理方式。正如法務大臣不應對刑事案件行使具體指示權一樣,上級檢察官對下級檢察官的指令行為也不具有法定的強制效力,指令意義的檢察一體通常被轉化為檢察官客觀義務和檢察職業(yè)倫理等理念予以實現(xiàn)。事實上,如果尊重檢察官在檢察司法工作上的個體獨立性,即使存在諸如指揮監(jiān)督權、事務移轉處理權等權力,也必須建立在尊重檢察官個人意志的基礎之上。此時,檢察一體就從權力規(guī)制轉向職業(yè)倫理規(guī)制,從外部的行為規(guī)則轉向內部的職業(yè)倫理審查。這就將檢察一體引入檢察職業(yè)倫理這一新的語境之下。由此,檢察一體也就從具有強制效力的“上命下從”轉變?yōu)楸U蠙z察職權統(tǒng)一行使的“標準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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