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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獻廷《左傳快評》新探

2022-11-27 05:25:16周敏秋
貴州文史叢刊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藏本左傳

周敏秋

(華東師范大學(xué)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 上海 200241)

張國淦在《中國古方志考·敘例》中說:“歷代正史藝文志及公私書目,于書名往往標(biāo)題互異,篇卷不同,更有撰人紛歧,地域錯互者。以致分一書為數(shù)書,分一人為兩人,或并數(shù)人數(shù)書為一事。舛誤傅會,重復(fù)散亂,在前人已苦于董理,居今日更難于訂正?!?張國淦編著:《中國古方志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3頁。劉繼莊《左傳快評》一書,即存在作者紛歧、書名不一的情況。如《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關(guān)于《左傳快評》的描述與評價,稱:

《左傳快評》,八卷??滴蹰g蕉雨閑房刊本。清劉繼莊撰,金成棟輯。繼莊始末未詳。成棟字天三,海陽人,嘗從學(xué)于繼莊之門。是編前有成棟題辭,稱:“繼莊劉先生,抱經(jīng)濟之學(xué),于時不偶,著書等身,評定左氏傳諸篇,無微不抉,無隱不窺,急與坊客,謀壽諸梨,刻成而題之曰‘左傳快評’,以公天下之讀至文者?!眲t其書蓋繼莊之所評定,而成棟及其同學(xué)諸子之所輯刻者也。全書都凡八卷,蓋擷取左氏菁華,以為修詞之用,或摘其文辭之藻麗者,或采其敘事之新異者,所錄自《鄭伯克段于鄢》,迄于《楚子西不懼吳》,凡一百有五篇。不分門類,惟以原書次第臚列,而摘取各篇篇首一二句,以為標(biāo)題,標(biāo)題之下,各注年月,以原文載于其下。凡句法之古雋、敘事之新異者,皆于各句之下,詳為之評,每篇之后,更各附總評。大抵競標(biāo)藻采,務(wù)摭空論,或雜采舊說,而斷以己意。詳其評議,幾全如批撰時文之式,以之評經(jīng)論史,殊乖體例。按:自南宋以來,最重詞科,士大夫多節(jié)錄古書,妄加評論,以妃青儷白相高。是編之作,殆其遺風(fēng)。雖泛然抄錄,議論空疏,于經(jīng)史之學(xué),了無關(guān)涉。然觀其含英咀華,刪除冗贅,較之《漢雋左國腴詞》《左傳鴻裁》等書妄為升降、顛倒、乖錯,割裂辭藻、議論揜陋者,究為雅馴,固不得以末流蕪濫而廢之也。(經(jīng)部·春秋類·左傳)1中國科學(xué)院圖書館整理:《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稿本)》,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682頁。

《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關(guān)于《左傳快評》的褊狹評論,學(xué)者已多所辨正2參見李衛(wèi)軍《〈左傳〉評點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劉成榮《左傳的文學(xué)接受與傳播研究》(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胡海燕《劉繼莊〈左傳快評〉研究》(華中師范大學(xué)2019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楊河《劉繼莊〈左傳快評〉研究》(河南大學(xué)2019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至于《左傳快評》的作者問題,因其署名“劉繼莊先生評定,宜堂金成棟輯、同學(xué)諸子參?!?,國內(nèi)外藏書機構(gòu)皆據(jù)之著錄為“清劉繼莊撰”,《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更因“繼莊始末未詳”六字,從而引發(fā)后來學(xué)界關(guān)于《左傳快評》作者的爭論。

郭永芳最早指出:“繼莊乃劉獻廷的字,他是清初的著名學(xué)者與科學(xué)家,非同一般無名之輩,全祖望《鮚埼亭集》有他的傳記材料,怎么能說‘始末未詳’呢?!”3郭永芳:《〈續(xù)四庫提要〉原稿辨誤舉要——〈續(xù)修四庫提要〉專題研究之二》,《圖書館情報工作》1983年第六期,第17頁。陳曉華《“四庫總目學(xué)”史研究》、李衛(wèi)軍《〈左傳評點〉研究》均從郭說。李衛(wèi)軍并在郭說的基礎(chǔ)上,提出新的論據(jù):一者,河南大學(xué)藏本有眉批:“繼莊名獻廷,字君賢,繼莊其號,大興人?!倍?,王源與金圣嘆二人與劉繼莊有交集,王、金二人皆有批點《左傳》之作,劉獻廷恐難例外。三者,劉繼莊提倡經(jīng)世致用,其論學(xué)主旨與《左傳快評》相合。最后推論道:“是編之作者,或即大興之劉獻廷也?!?李衛(wèi)軍:《〈左傳〉評點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304~305頁。胡海燕則認為,李氏的三個推導(dǎo)理由,除論學(xué)主旨可備一說外,河南大學(xué)藏本眉批是讀者隨手書寫的猜測之語,不足為憑;劉獻廷二友雖有評點《左傳》的作品,但僅僅說明劉獻廷有批點《左傳》的可能,指為事實尚無明證。只能說,“劉繼莊是否是劉獻廷還需要進一步考證,目前仍缺乏直接正面的證據(jù)確定劉繼莊就是劉獻廷”5胡海燕:《劉繼莊〈左傳快評〉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54頁。。因此,《左傳快評》的作者是否為劉獻廷,學(xué)界迄今無定論,且正反雙方均無法給出肯定或否定的直接證據(jù),遂令此事成為明清之際學(xué)術(shù)史上的一樁公案。

劉獻廷的生平行事隱蔽,著作未能付梓而多有亡佚,其學(xué)術(shù)價值長期以來湮沒不彰,至晚清梁啟超為之表彰方名顯于世。然而,學(xué)界在討論清初的學(xué)術(shù)思想時,震于梁啟超的“清初五先生”說,每逢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顏元,則如下阪走丸,滔滔不竭;一遇劉獻廷,則如霧中看花,終隔一層。究其根本,實是著作存佚懸殊所致。本文擬從外證、內(nèi)證二端證明,署名劉繼莊的《左傳快評》實為劉獻廷作品,并稽考《左傳快評》刊刻后在國內(nèi)外的流傳情況,以見其在清代學(xué)術(shù)、教育乃至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實際影響。

一、劉獻廷的講學(xué)活動與著作情況

清初大儒劉獻廷(1648—1695),字君賢,號繼莊,年十九歲時,雙親俱歿,獻廷遂“挈家而南,隱于吳”6王源:《劉處士墓表》,劉獻廷:《廣陽雜記》,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頁。,終身以明遺民自居,未嘗出仕清廷,卒以布衣終老。獻廷學(xué)通古今,淹貫中西,志在經(jīng)世,著思宏富。且生平好游,足跡遍及南北各地,每至一地,輒以講學(xué)為業(yè),“誨人諄諄不倦”7王源:《劉處士墓表》,劉獻廷:《廣陽雜記》,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頁。,“門下弟子,上自王公,下至乞丐,以千百計”8楊賓:《劉繼莊傳》,楊賓著,柯愈春主編:《楊賓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36頁。。故其講章積案盈箱,指不勝屈。乾隆《吳江縣志》載:“獻廷性穎異,博通群書,議論風(fēng)發(fā),工詩文,援筆千言立就??滴踔?,寓居吳江圣壽寺。西沈之好古者,無不資其講習(xí),獻廷亦樂而久留焉?!?陳纕、丁元正修,倪師孟、沈彤纂:乾隆《吳江縣志》卷三十六《寓賢》,《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二十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60頁。今存獻廷講章數(shù)種,即門人據(jù)其授課講義與諸生筆記整理而成。

劉氏友人楊賓稱,三藩之亂(1673—1681)起時,“有招之者,繼莊匿洞西山十馀年,然后出,而其名乃大著”1楊賓:《劉繼莊傳》,楊賓著,柯愈春主編:《楊賓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36頁。。獻廷名大著的原因,王源認為是獻廷亂時“入洞庭山”,隱居讀書,“學(xué)益力”2王源:《劉處士墓表》,劉獻廷:《廣陽雜記》,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頁。;顧嘉譽則認為是“獻廷匿包山者數(shù)年,著書等身”3顧嘉譽:《廣陽詩集跋》,劉獻廷:《廣陽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29頁。。綜觀楊、王、顧三說,可知獻廷隱居包山時,肆力治學(xué),嘗有著作。三藩亂定,妻張氏歿,獻廷“于是慨然欲遍歷九州,覽其山川形勢,訪遺佚,交其豪杰,博采軼事,以益廣其見聞,而質(zhì)證其所學(xué)”4王源:《劉處士墓表》,劉獻廷:《廣陽雜記》,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頁。。卒乃托孤于兄劉賓廷,膺徐乾學(xué)之邀北上,入明史館,參修《明史》;館中萬斯同、顧祖禹、黃儀諸友心折其學(xué),復(fù)引薦入一統(tǒng)志館,參修《一統(tǒng)志》。獻廷因此得以博覽館中秘籍,學(xué)問益進,著思愈富,擬作甚眾。惜獻廷年未五十而卒,所著書亦皆零落。

獻廷著作多以寫抄本傳世,好友戴名世曾樂觀地說:“繼莊之書今雖零落,然異日必有刊而傳之者?!?戴名世:《蔡瞻岷文集序》,《戴名世集》,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80頁。不想,乾隆時修纂《四庫全書》,違礙書籍悉遭禁毀,查禁范圍擴大到地方志。前引乾隆年間所修《吳江縣志》,說獻廷“著述甚多”,緊接著又說“頗散佚”,最后竟無所著錄。6陳纕、丁元正修,倪師孟、沈彤纂:乾隆《吳江縣志》卷三十六《寓賢》,《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二十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60頁。數(shù)十年后,全祖望訪求獻廷遺書,“幾二十年不可得,近始得見其《廣陽雜記》于杭之趙氏”7全祖望:《劉繼莊傳》,《鮚埼亭集》卷二十八,《全祖望集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523頁。。黃宗夏輯錄的《廣陽雜記》,載記劉獻廷著述多種,卻未提及《左傳快評》之名。至楊賓為劉獻廷立傳,始明確提到,獻廷嘗“注《左傳》若干卷,《三楚水利》若干卷。其弟子雜錄其語若干卷,名曰《廣陽雜錄》。又錄其詩若干卷”8楊賓:《劉繼莊傳》,楊賓著,柯愈春主編:《楊賓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36頁。。書凡四種,詩即《廣陽詩集》。至晚清同治年間,馮桂芬纂修《蘇州府志·藝文志》,著錄劉獻廷作品,有“《新韻譜》《明初官制》一卷、《廣陽雜記》四卷、《繼莊集》”9李銘皖、譚均培修,馮桂芬等纂:同治《蘇州府志》卷一三九《藝文志(四)》,《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十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582頁。,《左傳》注已然失錄,且所著錄四種中,除《廣陽雜記》外,其馀三種至今未見。是以,民國時期的羅常培猜測,全祖望作傳距獻廷卒僅六七十年,求獻廷著作幾二十年而不可得,“恐怕有人鑒于康雍兩朝的幾次文字獄,替他付之一炬了罷”,至于獻廷著作,“究竟是欲作而未成,還是已成而亡佚,已不可深考”10尹耕:《劉繼莊的生平及其學(xué)術(shù)概要》,《齊大季刊》1933年第二期,第55頁。。惟王勤堉為撰《劉繼莊先生年譜》,窮搜極討,始知獻廷著作除《廣陽雜記》外,尚有《廣陽詩集》《離騷經(jīng)講錄》抄本傳世。杏邨則提及,其1946年冬旅居蘇州時,曾借得劉獻廷《樂府箋題》抄本一種。此后,再無提及新見劉獻廷著作的記載。

按劉獻廷病歿后,門人分工整理獻廷遺著。楊賓為劉獻廷寓京好友,復(fù)與黃宗夏往來頻繁,其稱獻廷嘗有《左傳》注若干卷,應(yīng)是從黃宗夏處得知。黃宗夏長期追隨劉獻廷問學(xué),既為獻廷高弟,又博覽群書,才氣過人,且盡得獻廷遺書,整理有《離騷經(jīng)講錄》與《廣陽雜記》。楊賓作傳時,獻廷遺著整理未畢,書名已定者僅宗夏整理的《廣陽雜記》而已,包括《左傳》注在內(nèi)的三種著作,并無具體的書名。

關(guān)于《左傳快評》的書名,金成棟在《題辭》中嘗有說明:

繼莊劉先生抱經(jīng)濟之學(xué),于時不偶,著書等身。其他無論,即評定《左氏傳》諸篇,無微不抉,無隱不窺,吸精洗髓,妙解瀾翻,自有左氏以來,無此尚論,幾成千古缺陷。急與坊客謀壽諸梨,刻成而題之曰“左傳快評”,以公天下之讀至文者。1金成棟:《題辭》,《左傳快評》,蕉雨閑房康熙四十五年刻本。

劉獻廷遺書中,無論是“注《左傳》若干卷”,還是“評定《左氏傳》諸篇”,本無定名,《左傳快評》乃門人輯??坛芍笏},故署名“劉繼莊先生評定,宜堂金成棟輯,同門諸子參校”。同門諸子,名字未詳;金成棟的生平事跡,除知其輯有《落花詩和韻》2按:金成棟曾輯有《落花詩和韻》,賈晉華主編《香港所藏古籍書目》(集部·總集類·通代):“5938重刻落花詩集 不分卷附落花詩全韻一卷落花詩和韻一卷二冊。清顧嘉譽、清金成棟輯。《落花詩全韻》,清顧嘉譽撰。《和韻》,清金成棟撰。清康熙四十一年(1702)宜堂刻本。又題《落花詩集》。港大831.6 31。”參見賈晉華主編:《香港所藏古籍書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340頁。、校印《林下詞選》3按:金成棟校印《林下詞選》,黃裳《來燕榭書跋》:“林下詞選十四卷,康熙刻本。題‘松陵周銘勒山編集,海陽金成棟天三重?!?。半葉九行,行二十字。白口,左右雙邊。前有扉頁,題海陽金天山輯、宜堂藏版。長洲尤侗悔庵康熙辛亥九日題于水哉軒敘,康熙辛亥同邑謙庵吳之紀敘,康熙辛亥八月同邑趙沄山子氏題于華旺廠序??滴醺缜铮?730)周銘題詞,凡例,末屬‘辛亥(1731)春正月十有七日書于豐草莊之春雨堂,勒山?!螀⑿P帐?,總目,目錄?!眳⒁婞S裳:《來燕榭書跋》,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頁。外,別無所知。綜合《題辭》與署名可知:《左傳快評》成書之前,書名未定;刻成之時,始題今名。

《左傳快評》成于眾弟子之手,由金成棟領(lǐng)銜輯錄、同門諸子參校;然而,《左傳快評》并非全是門人筆記,間有劉獻廷的讀書札記。如卷一《公矢魚于棠》尾評:

夫人不知其非而為之,必能聞人言而改之;若夫自知其非而遂之者,雖圣人亦無如之何也。吾黨平日自命能學(xué)圣人之學(xué),辨別是非,蓋亦有素不知其非而為之者,反不多有。試清夜自思,無一事非明知故犯者焉。嗟乎,奈何責(zé)人則明,而自責(zé)則昏耶?哀哉。愿與同志畢生于寡過之學(xué)而無自欺,庶幾不負于圣人之徒歟!因讀《左氏·隱公·公矢魚于棠》,漫書以自警云。4《公矢魚于棠》尾評,《左傳快評》卷一,蕉雨閑房康熙四十年刻本。

此則評語顯然是劉獻廷讀書漫筆所記,由弟子從其遺書中輯出,與諸門人的聽課筆記匯纂成一編。劉獻廷的聚會講學(xué)方式,《廣陽雜記》嘗有記載:

李楚玉有友數(shù)十人,皆閩會少年英俊。人各有長,相約各執(zhí)一藝,務(wù)盡其理;數(shù)日一會,較其所得。必快聚一二日,有不中程者,必罰焉,今皆斐然可觀矣。此與予教諸子之法,不期而同,聞之不覺狂喜。然余風(fēng)塵奔走,未卜歸期,諸子四處,合并旡時,不如諸公多矣,為之慨然。5劉獻廷:《廣陽雜記》卷二,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97頁。

講學(xué)形式與風(fēng)格如此,宜其遺著《左傳快評》成于門人諸子之手。

惜其書刊行后不久,適逢“《南山集》案”發(fā)生,流傳未廣;乾嘉以降,學(xué)術(shù)精湛,藏書家皆棄此類時文講章評點之作不錄。《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不知繼莊為劉獻廷之字,遂分作者一人為兩名?;紕I廷現(xiàn)存著作,署名“劉繼莊先生”者,尚有《樂府新箋》《離騷經(jīng)講錄》二種,足與《左傳快評》的“劉繼莊先生評定”相互參證。

民國末年,杏邨在感慨“劉氏的著述,除去寥寥數(shù)卷《廣陽雜記》外,似乎都已成廣陵散”時,竟意外地發(fā)現(xiàn),劉獻廷的遺著《樂府箋題》尚存人間。

在前年(按:1946年)冬天旅居蘇州時,曾借得《樂府箋題》一種。原書為抄本,不分卷帙,計載《詩樂雜釋》九則、《樂府解》二十三篇。于扉頁箋題另有“劉繼莊先生講授”一行,或系其弟子撮錄平日講解《樂府》諸篇匯集而成者。此書除《詩樂雜釋》九篇經(jīng)金壇蔣衡另纂為《樂府釋》以外,其他各篇均尚未有刊行著錄,這戔戔的幾章劉繼莊佚著,吉光片羽的尚留存在天壤之間,更形珍貴了。6杏邨:《劉繼莊及其著述》,《和平日報》1948年11月6日,第0005版。

杏邨僅據(jù)扉頁箋題有“劉繼莊先生講授”一行,即判定《樂府箋題》為劉獻廷著作,似不足據(jù);但《樂府箋題》開篇第一則即說“大興劉獻廷先生曰”,籍貫、人名確鑿,此劉繼莊即劉獻廷無疑。由箋題七字,知《樂府箋題》為門人輯錄的劉獻廷授課筆記。

《離騷經(jīng)講錄》,題名下署有“劉繼莊先生講,門人黃曰瑚錄,汪退谷寫”字樣。黃宗夏字曰瑚,則此劉繼莊先生為劉獻廷無疑?!峨x騷經(jīng)講錄》乃黃宗夏整理記錄獻廷授課筆記而成,書法家汪士鋐(字退谷)見而為之抄傳。但因受書后唐翰題跋語誤導(dǎo),致學(xué)界長期以來將之冠名為方楘如作品。1按,劉獻廷《離騷經(jīng)講錄》版本及相關(guān)問題研究,筆者別有專文,茲不贅述。

是本藏書,《題跋記》失載。據(jù)《存目》,當(dāng)為方楘如撰。書法清挺,退谷先生本色,奕奕逼人,不必以欵之有無定真?zhèn)我?。卷首題“劉繼莊先生講”,或《存目》所錄別為一本,而標(biāo)題偶同耶?抑劉本為方氏所錄,遂以屬之方氏耶?書以待考。翰題記2劉獻廷:《離騷經(jīng)講錄(又一種)》,黃靈庚編:《楚辭文獻叢刊》第五十二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版,第571頁。

至葉景葵、顧廷龍,始指斥唐跋之誤:

《離騷經(jīng)講話》,弟意似為劉繼莊之作,方檠如無此識見,惜乎不全。3葉景葵:《覆顧廷龍》,柳和城編著:《葉景葵年譜長編》,上海交通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第903頁。

《離騷經(jīng)講錄》已為敝館所得,斷非方楘如之筆墨,唐鷦安所題,往往有誤,不足為據(jù)。此惜殘稿,然有機會,終當(dāng)謀為印行。4顧廷龍:《致葉景葵》(十一),《顧廷龍全集·書信卷上》,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年版,第19頁。

姜亮夫《楚辭書目五種》雖未駁唐跋之非,然分立方楘如《離騷經(jīng)解略》與劉獻廷《離騷經(jīng)講錄》為二目,區(qū)別甚明。

今存劉獻廷著作,筆者所見共有五種,《廣陽雜記》《廣陽詩集》《樂府箋題》《離騷經(jīng)講錄》《左傳快評》,皆非獻廷手定之作。前兩種由門人輯錄獻廷遺著而成,故署名均籍貫、姓名、字連書,作“大興劉獻廷繼莊”“宛平劉獻廷繼莊”;后三種皆為門人整理的授課筆記,故署名稱字,作“劉繼莊先生”。

表一 劉獻廷現(xiàn)存著作表

稽考方志所載,有清一代,名為劉繼莊者尚有數(shù)人,但籍貫皆非大興;而作為學(xué)者、教育家著稱而名“劉繼莊”者,惟劉獻廷一人而已?!稄V陽雜記》《廣陽詩集》《離騷經(jīng)講錄》三種,因是黃宗夏所錄,故屬獻廷作品無異議;《樂府箋題》抄本,開篇即說“大興劉繼莊先生曰”,亦是獻廷作品無疑。劉獻廷著作多以寫本抄傳,惟《左傳快評》雕板刊刻,如今其書重見于世,反被指為非獻廷著作,豈非咄咄怪事?

二、《左傳快評》與劉獻廷其他著作的比較

比觀《左傳快評》與劉獻廷其他著作,二者在歷史人物評論、學(xué)術(shù)主張方面,共同點極為相似,亦足證其為劉獻廷作品。

(一)論歷史人物

楊賓《劉繼莊傳》稱,劉獻廷“言文,則主左氏、漆園;言詩,則主陶、杜,而杜為多”1楊賓:《劉繼莊傳》,楊賓著,柯愈春主編:《楊賓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36頁。。獻廷著作中亦屢見言及四人之文?!蹲髠骺煸u》一書中,引杜甫之詩、莊子之文均各有一處,推重左丘明之語則俯拾皆是。

1.論左丘明與《左傳》

《左傳快評》對左丘明與《左傳》行文章法、文章內(nèi)容的評點,從卷一到卷八,自夾評至尾評,隨處可見。如稱“《左傳》為萬世文字之祖”2《晉侯及楚子、鄭伯戰(zhàn)于鄢陵,楚子、鄭師敗績,楚殺其大夫公子側(cè)》,《左傳快評》卷六。“千古文章,不得不推為第一手”3《周鄭交質(zhì)》,《左傳快評》卷一。;贊左丘明“以三寸之管而動搖千萬世之心思耳目”4《晉侯及楚子、鄭伯戰(zhàn)于鄢陵,楚子、鄭師敗績,楚殺其大夫公子側(cè)》,《左傳快評》卷六。,其“筆墨之妙,能攝讀者之神于數(shù)千年之上,宛若親見其辭讓進退,非猶夫人之能事也”5《晉郄至聘楚》,《左傳快評》卷六。,則曰“左氏之文,信與化工爭巧也”6《曹劌論戰(zhàn)》,《左傳快評》卷二。;“題目之難,更無過于戰(zhàn)陣者”,而“左氏最善寫戰(zhàn)陣之事”“每寫一戰(zhàn),必有一番陣法,更無一筆相同”“八門五花,縱橫筆端,萬馬千車,奔走腕下,五大戰(zhàn)其選也。即太史公之雄奇駿偉,猶在下風(fēng),千古更無有人能望其藩籬也”。7《季孫行父、臧孫許、叔孫僑如、公孫嬰齊帥師會晉郄克、衛(wèi)孫良夫、曹公子首及齊侯戰(zhàn)于鞌,齊師敗績》,《左傳快評》卷六凡此種種,足見“左氏獨步千古”8《叔孫豹會晉趙武、楚公子圍、齊國弱、宋向戍、衛(wèi)齊惡、陳公子招、蔡公孫歸生、鄭罕虎、許人、曹人于虢》,《左傳快評》卷七,令“千古文人無不望洋向流而嘆”9《晉侯及楚子、鄭伯戰(zhàn)于鄢陵,楚子、鄭師敗績,楚殺其大夫公子側(cè)》,《左傳快評》卷六。。至于譏諷左氏“以閑筆寫閑事”,多載“機祥”之驗者,劉獻廷亦一一給予駁正。10詳見卷一《滕侯薛侯爭長》、卷二《鄭厲公入鄭》、卷四《晉侯重耳卒》的尾評。劉繼莊對《左傳》與左丘明,不吝贊美之辭,其推崇備至之心,可謂躍然紙上,與楊賓《劉繼莊傳》稱劉獻廷“言文,則主左氏”,若合符契。

2.論莊子與《莊子》

劉獻廷嘗自陳其早年、晚年讀《莊子》的經(jīng)歷說:

憶予年十四時始見《南華》,便有放翻宇宙之眼界。所苦者,字句之間,時有窒礙,遂搜諸家注釋讀之。家塾之中,藏書不廣,郭向古注而外,惟《副墨》與《會解》耳。……先君所藏本,只有《逍遙》《齊物》《養(yǎng)生》之三卷,后四卷遍覓不得也。后游吳門,見金圣嘆先生所定本,亦依此序而刪去《讓王》《漁父》《盜跖》《說劍》四篇,而置《天下》篇于后。予嘗問金釋弓曰:“曾見潘本《會解》否?”釋弓曰:“唱經(jīng)堂藏此本,今籍沒入官矣?!眲t圣嘆當(dāng)時印可此書可知。予求茲全帙,久而未之見也。寓郴時,于無意得之,自《人間世》以后,皆當(dāng)日所未見者。11劉獻廷:《廣陽雜記》卷四,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35~136頁。

劉氏年十四而獨愛《莊子》,終身研誦無倦,后“慕莊子之為人,故自號曰繼莊”12楊賓:《劉繼莊傳》,楊賓著,柯愈春主編:《楊賓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36頁。。楊賓《亡友(劉繼莊)》詩亦說:“漆園任放達,曼倩務(wù)滑稽。吾友子劉子,可與兩生齊。”13楊賓:《亡友》(五),《晞發(fā)堂詩集》卷七,楊賓著,柯愈春主編:《楊賓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75頁。其著作中提及《莊子》之文,亦復(fù)不少。如《離騷經(jīng)講錄》:

文有三種,曰敘事也,論理也,言情也。敘事之書,則貴于大書特書,善可以為萬世法,惡可以為萬世戒,如經(jīng)中之《尚書》《春秋》等書是也。論理之書,則與敘事之書少別矣。然言之可得而明者,則以言盡之,如經(jīng)中之《禮》與《論語》等書是也。言不可得而明者,則以象數(shù)譬喻明之,如《大易》之與《南華》等書是也。1劉繼莊先生講,門人黃曰瑚錄:《離騷經(jīng)講錄(又一種)》,黃靈庚編:《楚辭文獻叢刊》第五十二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版,第477~478頁。

《贈張鐵橋先生》詩:

別君流離遷向越,眼底旌旗互明滅。奪我金庭第九天,翻飛只憶南華蝶。西湖重過又經(jīng)春,笈里煙霞別有神。還期遍走齊州地,同作天臺采藥人。2劉獻廷:《廣陽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29頁。

《左傳快評》亦說:“昨讀《莊子·逍遙游》,見其于譬喻中又作譬喻,嘆其奇絕。此文于夾敘中更作夾敘,尤為奇絕也。嗚呼,觀止矣!”3《晉侯、齊師、宋師、秦師及楚人戰(zhàn)于城濮、楚師敗績》,《左傳快評》卷四。

可見劉繼莊在講授《左傳快評》時,猶在誦讀《莊子》,并將二者為文之法作一比較,此與楊賓《劉繼莊傳》稱劉獻廷“言文,則主左氏、漆園”,并無二致。因此,劉繼莊稱《莊子》善用譬喻,與《離騷經(jīng)講錄》以《莊子》為“言不可得而明者,則以象數(shù)譬喻明之”之書相同,恐非純屬巧合。至于對《莊子》全書結(jié)構(gòu)的分析和莊子思想的把握,劉獻廷如此說道:“《莊子》一書,內(nèi)篇、外篇,乃至于雜篇,雖有若干篇,獨《齊物論》一篇,為一書之文心也?!洱R物論》一篇,雖有若干字句,然獨夢覺二字,又為一篇之文心也?!?劉繼莊先生講,門人黃曰瑚錄:《離騷經(jīng)講錄(又一種)》,黃靈庚編:《楚辭文獻叢刊》第五十二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版,第472~473頁。真可謂深得莊子思想之三昧矣!

3.論公子重耳、杜甫

劉獻廷《離騷經(jīng)講錄》引公子重耳之事,來闡釋“撫壯棄穢”一句,說:

昔晉之重耳,困于外者十九年,經(jīng)歷既久,險阻艱難,盡嘗之矣。人之情偽,盡知之矣。厥后返國,遂為中原霸主。所謂大器晚成者,又有何懼乎?然事業(yè)可以晚成,而棄穢則貴及于壯年也。故“撫壯棄穢”四字,真乃作圣之口訣、少年之寶箓也。蓋天之所賦于人之明德,所謂良知良能者,全全備具,無有虧欠。到了人分中,就有了偏駁。壯年之人,須猛省曉得,趁此時精神尚強,氣力尚壯,污染尚未深,用得一點力,可以去得一點污穢。此真實千圣萬賢之印心口訣。“恐美人遲暮”,正是此故,是以曰“不撫壯而棄穢兮”。蓋須是自己通體芳香,無絲毫污穢,而后可以芳香及人,未有己尚污穢而能使人芳香者也。去穢須趁此壯年,若至遲暮而血氣已衰,精力已敝,污穢已深,雖欲去而不可得矣。此我之所以殷勤嘆息而不能已也。5劉繼莊先生講,門人黃曰瑚錄:《離騷經(jīng)講錄(又一種)》,黃靈庚編:《楚辭文獻叢刊》第五十二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版,第519~520頁。

《左傳快評》評論重耳之語與《離騷經(jīng)講錄》評論晉文公之語,據(jù)理學(xué)心性論立說,如出一人之口:

楚子曰:“晉侯在外十九年矣,險阻艱難,備嘗之矣;民之情偽,盡知之矣?!贝似闶窃攲懫鋫鋰L艱難、動心忍性也。晉文霸業(yè),揭地掀天,皆從此篇煅煉中出。(卷三《晉公子重耳出亡》)

楚子入居于申,使申叔去谷,使子玉去宋,曰:“無從晉師。晉侯在外十九年矣,而果得晉國。險阻艱難,備嘗之矣;民之情偽,盡知之矣。天假之年,而除其害。天之所置,其可廢乎?(夾評:楚子此言,地步盡高,可惜為子玉所敗。其論晉侯,自是人情天道透頂之言。一‘果’字,正是楚子自多其知人之明。孟德生子當(dāng)如孫仲謀之嘆,亦猶是矣。)”(卷四《晉侯、齊師、宋師、秦師及楚人戰(zhàn)于城濮、楚師敗績》)

《廣陽雜記》多引杜甫詩,楊賓亦稱劉獻廷論詩極推崇杜甫,至于卷三《介子推不言祿》尾評之引杜甫《前出塞(其九)》詩論介之推:

介子之功,考之傳記,略不概見,大約是泛泛從亡之人,未可與狐、趙比勛也。杜詩云:“從軍十馀年,能無分寸功?眾人貴茍得,欲語羞雷同。”不語又不可耐,憤極而有此反言也。不惟介子,蓋千古曠達之言,未有不出于憤極者也。杜詩后段云:“丈夫志四海,安可辭固窮。”亦猶是矣。杜詩此首,全從此篇出也。然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其懟?”明知其言之出于懟也。介子自曰:“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币嘧哉衅溲灾疄樵挂病?/p>

指出“杜詩此首,全從此篇出也”,非熟讀杜詩者,孰能言此?

觀此評論歷史人物之例,《左傳快評》所見劉繼莊的見解,與劉獻廷其他著作及友人評論,極相符合。他如論管仲、子玉,論知人之難、不以成敗論人、重人事人道諸端,《左傳快評》與《廣陽雜記》別無二致,文繁不贅述。

(二)忠孝本無二致

明清鼎革之際,士大夫面臨生死、仕隱、忠孝等一連串的抉擇。1按,相關(guān)研究,詳參何冠彪《生與死:明季士大夫的抉擇》(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版)、趙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下編“明遺民研究”(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孔定芳《清初遺民社會:滿漢異質(zhì)文化整合視野下的歷史考察》(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等書。劉獻廷以明遺民自居,終身未嘗出仕,忠孝是其最為關(guān)注的問題?!峨x騷經(jīng)講錄》中,劉獻廷明確指出:“忠孝者,本之于天,賦之于性”2劉繼莊先生講,門人黃曰瑚錄:《離騷經(jīng)講錄(又一種)》,黃靈庚編:《楚辭文獻叢刊》第五十二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版,第454頁。,“盡忠即所以盡孝,盡孝即所以盡忠,名雖二而實則一也”,“忠孝本無二致”。3劉繼莊先生講,門人黃曰瑚錄:《離騷經(jīng)講錄(又一種)》,黃靈庚編:《楚辭文獻叢刊》第五十二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版,第464頁。

《禮記·祭統(tǒng)》曰:“忠臣以事其君,孝子以事其父,其本一也。”劉繼莊《左傳快評》主張重禮,以為禮乃圣人循自然而制,可以經(jīng)天下、理國家,因此書中論及忠孝之文不少,亦主張忠孝本無二致。

《左傳》僖公二十三年載:

冬,懷公執(zhí)狐突曰:“子來則免。”對曰:“子之能仕,父教之忠,古之制也。策名委質(zhì),貳乃辟也。今臣之子,名在重耳,有年數(shù)矣。若又召之,教之貳也。父教子貳,何以事君?”

《左傳快評》夾評曰:

提出“父教之忠”四字,便知忠、孝二字決非兩事。后世人臣,死難時多有盡忠不能盡孝之語,胡其顛倒錯亂也?4《晉懷公執(zhí)狐突殺之》,《左傳快評》卷三。

劉繼莊“忠孝二字決非兩事”說,與《離騷經(jīng)講錄》“忠孝本無二致”、《廣陽詩集》“忠孝無二致”5劉獻廷:《送韓敬一尊公老伯令堂伯母靈柩回洪洞》,《廣陽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08頁。,觀點完全一致。

《左傳》莊公八年載,連稱、管至父之亂作,“費請先入,伏公而出,斗,死于門中。石之紛如死于階下。遂入,殺孟陽于床。曰:‘非君也,不類?!姽阌趹粝?,遂弒之,而立無知?!薄蹲髠骺煸u》評論石之紛如、孟陽、徒人費者三人在連稱、管至父之亂中的殉難行為道:“紛紛效死,皆左右親昵之人。若此輩,雖聚千累萬,總何益于人之國家乎?”“以襄公之無常,乃有為之死者,且不止于一人,然皆其私昵也?!?《齊無知弒其君諸兒》,《左傳快評》卷二。無獨有偶,《離騷經(jīng)講錄》對此亦有評論:

夫孝且不知所以為孝,則有以不孝為孝者矣;忠且不知所以為忠,則有以不忠為忠者矣。今姑以齊襄公田于貝丘之事言之。當(dāng)襄公有連稱、管至父之亂,而石之紛如、孟陽、徒人費者三人,皆以一身殉公而死,豈非忠之極處?然以吾觀之,其得謂之忠乎?其不得謂之忠乎?何也?夫為人臣者,既以委質(zhì)于人,則當(dāng)格君心之非,匡之,弼之,彌縫之,所謂綢繆于未亂之前者,始可以謂之忠矣。今石之紛如輩,不過為公私昵之人,順氣頤旨,醞釀至此,齊亂已成。至決不可為之時,君以之亡,國以之危,然后以一死殉之,豈可以遂謂之忠乎?豈特不謂之忠,直襄公之罪人耳!豈特襄公之罪人,直齊一國之罪人耳!由此觀之,為人臣者,決非一死可以謂之忠矣。2劉繼莊先生講,門人黃曰瑚錄:《離騷經(jīng)講錄(又一種)》,黃靈庚編:《楚辭文獻叢刊》第五十二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版,第455~456頁。

其以三人之殉難,于國無益,不可謚曰“忠”,言語與《左傳快評》不啻為同出一人之唇吻。

(三)志、言、文三位一體

《左傳快評》關(guān)于志、言、文三者的關(guān)系,屢有提及,如:

在心為意,出口為言,落筆為文,三件只是一事。(卷五《齊侯侵我西鄙遂伐曹入其郛》尾評)

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谎?,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晉為伯,鄭入陳,非文辭不為功。慎辭也!”(以仲尼之言作結(jié),辭之不可以已也。志、言、文,凡三層。在心為志,出口為言,言之動人,非文不為功。)(卷七《鄭子產(chǎn)獻捷于晉》)

辭命之事,有宜傳之于口而不可筆之于書者,有宜筆之于書而不可傳之于口者。宜傳之口者而筆之書,則決不能達意;宜筆之書者而傳之于口,則亦不能達意。讀此文可悟其故矣。(卷五《諸侯會于扈》尾評)

在劉繼莊看來,志、言、文三者,志在心中,不可知,不可見,必須通過語言宣之于口,方可為人所知所見;語言出口即逝,所傳不過一時一地的范圍,必須依賴文字筆之于書,方能行遠而傳久。先有志、意,而后有表達志、意的語言、文字;語言、文字可以表志達意,通過語言、文字可以把握志、意。志、言、文的關(guān)系,析言之可分三層,合言之則三位一體,故說“在心為意,出口為言,落筆為文,三件只是一事”。高明的作家如左丘明,筆下往往能將“身、口、意三樣一時頓現(xiàn)紙上”3《晉士貞子諫殺桓子》夾評,《左傳快評》卷五。。然而,語言、文字雖可表達志、意,但傳之于口的語言、筆之于書的文字各有其局限性,并不能完全將志、意表達,且語言、文字的運用也要相時而行,必須對語言、文字的局限性有充分的了解。

《左傳快評》因是弟子輯錄之作,并非出自劉繼莊手定,雖然相關(guān)的討論未能深入,但其表達清晰而明確。同樣的言論,在劉獻廷的著作中也有載述?!稑犯{題》第二則:“詩者,心之思。思不可見,寄之詞。詞有比興,而思以出;比興不能盡,故被之聲歌,抑揚以畢其義?!?《樂府釋》,何藻輯:《古今文藝叢書》第一冊,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5年版,第461~463頁。思、歌、詞三者的關(guān)系,與《左傳快評》志、言、文三位一體,別無二致。《離騷經(jīng)講錄》關(guān)于三者關(guān)系的討論,最為深入:

凡一書必有一書之宗。宗者,尚也,崇也,主也。老子曰:“言有宗,事有君。”若不揭一書之宗,則無以辨其文心,而一書之起伏、頓挫、開闔、抑揚、擒縱、斷續(xù)之妙,皆不可得而見矣。1劉繼莊先生講,門人黃曰瑚錄:《離騷經(jīng)講錄(又一種)》,黃靈庚編:《楚辭文獻叢刊》第五十二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版,第453頁。

先有意(意旨、文心),而后有(語言)文字的表達,形成有一定表達文法的篇章書冊。因此,讀書首先要把握一書的主旨,辨其文心,而后分析其行文之法,諸如開闔、擒縱、伏應(yīng)、抑揚、頓挫、斷續(xù)、轉(zhuǎn)折、賓主、奇正、虛實,方見其妙。如“莊子為書,雖恢奇佚宕于六經(jīng)外,譬猶天地日月,固有常經(jīng)常運,而風(fēng)云開合,鬼神變幻,要自不可缺,古今文人每奇之”2《南華會解·人間世》篇引羅勉道語,劉獻廷:《廣陽雜記》卷三(78),周星詒鈔本。。倘能知“《莊子》一書,內(nèi)篇外篇,乃至于雜篇,雖有若干篇,獨《齊物論》一篇,為一書之文心也?!洱R物論》一篇,雖有若干字句,然獨‘夢覺’二字,又為一篇之文心也”,據(jù)其主旨而賞析其文,知其立意而辨其章法,自能縱橫捭闔,游刃有馀。

劉獻廷分天下文章為無韻之文與有韻之文兩種,按其性質(zhì)可分為敘事、論理、言情三類,皆旨在表辭達意。“夫敘事者,直書其事;論理者,明著其理。使天下后世真見其理,真知其事,善者可師,美者可法,惡者可懲,邪者可戒,如是而已”3劉繼莊先生講,門人黃曰瑚錄:《離騷經(jīng)講錄(又一種)》,黃靈庚編:《楚辭文獻叢刊》第五十二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版,第478~479頁。。敘事、論理二類,都屬于可以“大書特書”“長行直書”的“無韻之文”。言情一類,與二者不同,是“懷其情而不能發(fā)之于言,舒之于行,然后于焉發(fā)憤,托物比興”的“有韻之文”。

若夫言情之文,則情之為情,則人之所不得而知,不得而見者也。人之所不得而知、不得而見者,非吾宣之,則豈特他人所不知、他人所不見,即己亦不可得而知、不可得而見者也。故言情之文與敘事、論理之文,有大不同者矣。言情之文,詩是矣。4劉繼莊先生講,門人黃曰瑚錄:《離騷經(jīng)講錄(又一種)》,黃靈庚編:《楚辭文獻叢刊》第五十二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版,第478頁。

情存于心,不宣之于口、筆諸于文,則不可知、不可見。情、言、文三者,析言之可分為三,合言之則為一,故有言情之文(圖示如下)。

言情之文,在劉獻廷的分類中,專指詩這一體裁,其特點是“詩言志”。

語云“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是詩三百篇皆言志之詩也。存之中而不能見之于外者,謂之在心;意有所之而身不能見之于行者,謂之志。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鄙w以不能見施于行者,始謂之志也。若能發(fā)之于言,見之于行,則言之耳、行之耳,何以謂之志哉?然則志之為志,非決不可言、決不可行者乎?故父在子不得自專,止觀其志之何如耳。然情之與理、事異者,又何在乎?蓋事者,既已見之于行,人人所共知所共見,但直書其事,而其間之是非曲直,自見矣。初非有顧忌避諱之難言也。若理者,天理民彝之極致,綱常倫己之準則,千秋萬世之所共由之路也,又何難乎?至于人之志,則言之所不能言者也。能言矣,而又有所不當(dāng)言;當(dāng)言矣,而其時其勢又有所不可遽言者,則亦猶之夫不能言也,可知矣。蓋可以言,則即可以行;可以見之行,則不得謂之志矣。太史公曰:“詩三百篇,大抵皆發(fā)憤之所由作也?!比羧酥榭梢砸娭谘?,見之于行,則有何發(fā)憤之?有懷其情而不能發(fā)之于言,舒之于行,然后于焉發(fā)憤,托物比興,而詩出矣。1劉繼莊先生講,門人黃曰瑚錄:《離騷經(jīng)講錄(又一種)》,黃靈庚編:《楚辭文獻叢刊》第五十二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版,第479~480頁。

敘事、論理之文,“可以直書,故惟取辭達”;言情之文,“有能言與當(dāng)言盡可以直出者”,但不能遽出胸臆,只能采用托物比興的手法,故“惟取不達”。知此,方可以讀《左傳》,方可以讀《楚辭》。

綜觀《左傳快評》與《樂府箋題》《離騷經(jīng)講錄》關(guān)于言意之辨,皆主張志、言、文三位一體,“在心為意志情,出口為言,落筆為文”。按敘事、論理、言情的分類,《左傳快評》為敘事之文,《離騷》為言情之文,因而具體的論述小有差別,但二者的忠孝認知與儒學(xué)立場,并無不同:

《離騷》一經(jīng),以忠孝為宗。2劉繼莊先生講,門人黃曰瑚錄:《離騷經(jīng)講錄(又一種)》,黃靈庚編:《楚辭文獻叢刊》第五十二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版,第453頁。

仲尼曰:“為人子者,不知《春秋》之義,則必居不孝之名。為人臣者,不知《春秋》之義,則前有讒而不見,后有賊而不知?!惫省洞呵铩分鳎员嬷倚⒅剖嵌钦咭?。3劉繼莊先生講,門人黃曰瑚錄:《離騷經(jīng)講錄(又一種)》,黃靈庚編:《楚辭文獻叢刊》第五十二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版,第454頁。

論述至此,已可斷定:《左傳快評》之作者劉繼莊,與劉獻廷是同一人;《左傳快評》一書,實為劉獻廷著作。

劉獻廷推崇先秦文學(xué),主張文學(xué)師古,其所講授,以《樂府》《離騷》《左傳》為內(nèi)容,與戴名世“以古文為時文”的作法相似。“戴名世提倡‘由舉業(yè)而上之為古文辭,由古文辭而上之,至于圣人之大經(jīng)大發(fā)’的理論、事實上,他不僅希望士子能把他們的志趣由八股轉(zhuǎn)移到古文辭,而且希望他們能采取‘以古文為時文’的宗旨來寫作八股文”4何冠彪:《戴名世研究》,稻香出版社1988年版,第194頁。。劉獻廷寓京時,與戴名世為摯友??滴醵拍辏?690)獻廷南歸,戴名世撰文送之,曰:

自科舉之制興,而天下人之廢書不讀久矣,以未嘗讀書之人,而付以天下之事,其不至決裂者,蓋未之有也。昔者科舉之制興,亦未嘗無人矣。在上者長養(yǎng)以為廉恥,而在下者亦不務(wù)為茍得,是故其功名猶有可觀。至其晚節(jié)末路,相習(xí)為速化之術(shù),而風(fēng)俗之頹,人才之不振,其流禍至于不可勝言。此有心者所謂嘆息痛恨于科舉之設(shè)也。劉君繼莊,博通古今,讀書自適,而不從事于科舉。其于陰陽歷數(shù)樂律兵法之類,無不有以窮其原本而臻其微妙,蓋繼莊真能讀書者矣!5戴名世:《贈劉繼莊還洞庭序》,王樹民編校:《戴名世集》,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36頁。按:全祖望《翰林院編修贈學(xué)士長洲何公墓碑銘》曰:“國初多稽古洽聞之士,至康熙中葉而衰,士之不欲以帖括自竟者,稍廓之為詞章之學(xué)已耳。求其原原本本,確有所折衷而心得之者,未之有也?!保ā鄂^埼亭集》卷十七)全氏所說,獨見詞章之學(xué),未見經(jīng)世之說,亦非的論。

獻廷雖未嘗“從事于科舉”,且“嘆息痛恨于科舉之設(shè)”,但其門人中從事科舉者不乏其人,故亦不得不為學(xué)子講授時文,今存其講授筆記三種是其明證。戴名世欲藉改良科舉來挽救社會頹敗,劉獻廷亦欲藉講學(xué)來變革社會風(fēng)氣,故其講章如《左傳快評》《離騷經(jīng)講錄》中,往往既詳細講解文本內(nèi)容,分析作文修辭之法,又融入個人獨到的見解、豐沛的感情,在同類作品中別具一格。

三、《左傳快評》在國內(nèi)外的流傳

《左傳快評》一書,國內(nèi)如上海圖書館、東北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河南大學(xué)圖書館,國外如哈佛大學(xué)哈佛燕京圖書館(以下簡稱“燕京圖書館”)、日本內(nèi)閣文庫,均有藏本;日本九州大學(xué)附屬圖書館更收藏有《左傳快評》寫本。1按:河南大學(xué)圖書館藏本情況,參見李衛(wèi)軍《〈左傳〉評點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304頁。東北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藏本著錄,參見《東北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藏古籍善本書目解題·經(jīng)部·春秋類》,東北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1984年,第35頁。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本著錄,參見哈佛燕京圖書館、中華書局編《美國哈佛大學(xué)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古籍目錄》第二冊,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466頁。日本內(nèi)閣文庫、日本九州附屬圖書館藏本、寫本著錄,參見劉毓慶、張小敏編著《日本藏先秦兩漢文獻研究漢籍書目(經(jīng)部)》,三晉出版社2012年版,第165頁。據(jù)其收藏情況與其他文獻,可鉤考《左傳快評》在國內(nèi)外的流傳情況。以下即據(jù)筆者所見上海圖書館藏本、燕京圖書館藏本、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進行考述。

(一)國內(nèi)

上海圖書館藏本,木匣一函,凡四冊,每冊為正文兩卷。匣板正中刻“左傳快評 全函”六字。題辭三頁,“題辭”二字下,有朱印三方:“富閣軒”(長方篆?。?、“作淵珍賞”(篆文方?。?、“□□”(篆文方印,未能辨識)。“卷一”下有三方印,同上;天頭處有“王培孫紀念物”篆文方印,則此刻本當(dāng)系上海南洋中學(xué)前校長王培孫(1871—1953)舊藏。

上海圖書館藏本,所鈐“作淵珍賞”篆印,疑是周作淵私印。周作淵(?—1797),字澄懷,號潛齋,河南商城縣牛食畈(今安徽金寨縣牛食畈)人。周鉞之父,周祖培之祖。四十一歲任河南鹿邑縣訓(xùn)導(dǎo),八年后調(diào)至安徽建平,任知縣十一年,因治理有功,擢任廣東惠州府同知,五年后致仕,里居以教子孫。著有《郎川公事略》《嶺南詩草》《周易通要》《杜詩五律串解》等。2按:周作淵履歷,參見秦國經(jīng)主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清代官員履歷檔案全編》第二十一冊,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版,第150頁;秦國經(jīng)主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清代官員履歷檔案全編》第二十二冊,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版,第531頁。若然,則上海圖書館藏本本是周作淵舊藏,后為上海南洋中學(xué)校長王培孫所得,復(fù)捐贈給上海圖書館。

稽案周作淵珍賞本《左傳快評》,原刻文字有訛誤處,作淵每有校正;校正之文與燕京圖書館藏本、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互有異同,如卷二《楚武王荊尸伐隨》“四月春”之“月”字,作淵校作“年”;燕京圖書館藏本作“年”,校者徑于字上改作“月”;日本內(nèi)閣文庫本作“月”。上海圖書館藏本與日本內(nèi)閣文庫本同,而與燕京圖書館藏本異;以下數(shù)則:

卷二《鄭厲公入鄭》夾評:“入心無所顧忌則無釁?!薄叭搿弊郑鳒Y校作“人”;燕京圖書館藏本、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作“人”。

卷二《陳人殺其公子御寇》:“代陳有國受”。“受”字,作淵校正作“乎”;燕京圖書館藏本、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作“乎”。

卷三《介之推不言祿》:“對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薄疤铩弊?,作淵校作“曰”;燕京圖書館藏本、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作“曰”。

卷四《城濮之戰(zhàn)》夾評:“映前大蒐于禮。”“于”字,作淵校作“示”;燕京圖書館藏本、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作“示”。

卷四《晉侯重耳卒》夾評:“百忙中卻將二陵古跡祥悉言之?!薄跋椤弊?,作淵校作“詳”;燕京圖書館藏本、日本內(nèi)閣文庫本作“詳”。

卷五《晉荀林父帥師及楚子戰(zhàn)于邲,晉師敗績》:“商農(nóng)工更。”“更”字,作淵校作“賈”;哈佛大學(xué)燕京圖書館藏本、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作“賈”。

同上:“必長晉君?!薄熬弊?,作淵校作“國”;燕京圖書館藏本、日本內(nèi)閣文庫本作“國”。

卷六《魏絳戮楊千之仆》:“內(nèi)信其素心,外征其平目?!薄澳俊弊郑鳒Y校作“日”;燕京圖書館藏本、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作“日”。

燕京圖書館藏本與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同,而與上海圖書館藏周作淵珍賞本異。卷五《晉復(fù)士兵會》:“秦伯師于河曲。”原作“曲”,作淵校作“西”,燕京圖書館藏本、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作“曲”。上海圖書館藏本、燕京圖書館藏本與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皆同。

顯然,上海圖書館藏本、燕京圖書館藏本與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三者雖同為康熙丙戌年(1706)刊刻,但分屬于不同版次,說明同年《左傳快評》至少有三個版次。周作淵珍賞本,??蔽淳?,刻印最早;其次為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最后則是燕京圖書館藏本,后二者雖是后出,然尚有訛誤之處。盡管如此,《左傳快評》仍為時人所重視,極為暢銷,以致于一年之內(nèi)多次板刻。而上海圖書館藏本,前四卷,滿紙濃圈密點,朱筆賞評遍布;卷五至卷六,評點略少;卷七卷八,則只點不評。朱筆賞析的內(nèi)容,或校正訛誤之字,或駁正劉獻廷之說,或旁書文法賞析之句,極富補充講解的特點,足見上海圖書館藏本正是周作淵用作課讀兒孫的教本。

《左傳快評》為評點體例,非傳統(tǒng)注疏體例?!皞鹘y(tǒng)注疏特重訓(xùn)詁,致力于詞義之訓(xùn)釋,典故之抉發(fā),當(dāng)然也涉及句義解釋、義理探討,甚至文本主旨的概括。而評點則側(cè)重于文本脈絡(luò)結(jié)構(gòu)之分析、人物之評析、史事之探討、義理之揭示”1李衛(wèi)軍:《〈左傳〉評點研究·緒論》,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9頁。。劉獻廷《左傳快評》逐句逐段講解,采用八股文的評點方式,分為隨文解釋的夾評與扼要概括的總評二種,既注重文本內(nèi)容的疏解,探討史事,評析人物,又重視文本脈絡(luò)結(jié)構(gòu)的分析,劃分層次,辨析文法,以為學(xué)生作文修辭的軌范。觀其夾評、總評,言語間有重出者,因是輯纂門人筆記而成,并非劉獻廷親手寫定。門人題名作《左傳快評》,既符合其評點的性質(zhì),又隨順八股時文的風(fēng)氣,而書賈出于射利的目的,樂于為之刊刻印行。

周作淵一生困于場屋,對時文寫作體會極深,其以《左傳快評》作為課讀兒孫的教本,說明《左傳快評》適合教學(xué)。上海圖書館藏本,濃圈密點、朱筆賞評滿紙,正是周作淵研讀、揣摩《左傳快評》時的心得札記。商城周氏自周作淵起,文風(fēng)大振,人才鵲起,其子孫四代,中進士者九人,可謂一門獨盛。藉周作淵珍賞本來管中窺豹,劉獻廷《左傳快評》一書為舉子所重視,用作揣摩時文寫作的讀本,說明其在清代教育史上確實發(fā)揮過實際作用。

不僅如此,經(jīng)學(xué)家解經(jīng)、注經(jīng),間亦有采《左傳快評》之說者?!蹲髠鳌氛压贻d子產(chǎn)復(fù)叔向書曰:“若吾子之言,僑不才,不能及子孫,吾以救世也?!薄安徊拧倍郑河窭K《左傳補釋》引《慎氏闡義》解釋:“劉繼莊曰,不才非謙辭,‘若曰吾子之言,須有圣人之才而后能行之,吾才不足及此,止于救世而已。’”2梁履繩:《左傳補釋》廿三,清道光九年(1829)刻光緒補修本,第426頁。查《慎氏闡義》所引“劉繼莊曰”,實為《左傳快評》卷八《鄭人鑄刑書》尾評之語:

子產(chǎn)復(fù)書叔向,一字一淚,“不才”二字,真從心地中流出,非故為謙詞也。若曰吾子之言,須有圣人之才而后能行之,吾才不足以及此也;吾之才,止于救世而已。自知之名,分寸不失也。

《左傳快評》之為清代經(jīng)學(xué)家所重視,其獨到之語且被注疏輾轉(zhuǎn)援引,可見非無學(xué)術(shù)價值。梁啟超在《清代學(xué)術(shù)概論》說:“清代自當(dāng)以經(jīng)學(xué)為中堅,其最有功于經(jīng)學(xué)者,則諸經(jīng)殆皆有新疏也?!酥T新疏者,類皆擷取一代經(jīng)說之菁華,加以別擇結(jié)撰,殆可謂集大成。其馀為部分的研究之書,……其精粹者不下數(shù)百種。”1梁啟超:《清代學(xué)術(shù)概論》(十四),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73~75頁。清代新疏薈萃一代經(jīng)說之菁華而成,明末清初評點《左傳》諸書,如《左傳快評》,名列經(jīng)部,其部分研究心得且為經(jīng)學(xué)家援引入注,正反映出明末清初學(xué)術(shù)轉(zhuǎn)型,學(xué)者由反對宋明理學(xué),轉(zhuǎn)而提倡復(fù)興古學(xué),開啟了乾嘉漢學(xué)復(fù)興的思潮;而“正是‘漢學(xué)’的治經(jīng)典范,帶動了輯‘古義’而撰‘新疏’的學(xué)術(shù)潮流”。2張素卿:《清代漢學(xué)與左傳學(xué)——從“古義”到“新疏”的脈絡(luò)》,里仁書局2007年版,第6頁。是以支偉成撰《清代樸學(xué)大師列傳》,以劉獻廷與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顏元、閻若璩諸儒為“樸學(xué)先導(dǎo)大師”3支偉成:《清代樸學(xué)大師列傳》,岳麓書社1998年版,第1頁。?!独m(xù)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從乾嘉新經(jīng)學(xué)注疏傳統(tǒng)的立場出發(fā),認為《左傳快評》的評議,“幾全如批撰時文之式,以之評經(jīng)論史,殊乖體例?!m泛然抄錄,議論空疏,于經(jīng)史之學(xué)了無關(guān)涉”,不僅完全抹殺了《左傳快評》的學(xué)術(shù)價值,而且遮蔽了《左傳快評》所反映的明末清初學(xué)術(shù)轉(zhuǎn)型的現(xiàn)狀。

(二)國外

《左傳快評》一書,不僅在國內(nèi)深受歡迎,而且流傳至國外。目前所知,美國哈佛大學(xué)和日本內(nèi)閣文庫、九州大學(xué)皆有藏本。

燕京圖書館藏本《左傳快評》,卷一至卷四為一冊,卷五至卷八為一冊,共二冊。卷首“題辭”二字下有朱文篆印四枚:“不光齋藏書記”“小呆藏書之印”“尋孔顏樂處”“哈佛大學(xué)漢和圖書館珍藏印”。卷一首頁有朱文篆印三枚:“大觀”“不光齋藏書記”“大書特書”。卷五首頁有朱文篆印四枚:“哈佛大學(xué)哈佛燕京圖書館珍藏印”“不光齋藏書記”“尋孔顏樂處”“大書特書”。筆者尚未查到諸印信息,故未能據(jù)此鉤考《左傳快評》哈佛大學(xué)藏本的收藏與流傳情況。

相較而言,《左傳快評》在日本的藏傳情況,不僅文獻記載相對豐富,而且藏本類型較為齊全,兼有刻本與寫本二種: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有康熙丙戌(1706)蕉雨閑房刻本,九州大學(xué)附屬圖書館更藏有《左傳快評》寫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每冊正文首頁均鈐有“秘閣圖書印章”和“日本政府圖書”一大一小兩枚方形篆印,尾頁均鈐有“日本政府圖書”印章。九州大學(xué)所藏寫本,湮沒已久,詳情至今未悉。

關(guān)于《左傳快評》的著錄,最早見于日本江戶時代寫本《舶載書目》,“是書收錄日本江戶時代前期傳入東瀛之最高典籍書目文獻,按時間順序編排成冊,起于元祿七年(1694),訖于寶歷四年(1754),逐一著錄書名、套數(shù)、本數(shù)、卷數(shù)、作者、解題等,解題又含刊本、???、序跋、目錄等信息”4[日]佚名編:《舶載書目(一)》提要,《域外漢籍珍本文庫》第四輯,史部第二十三冊,西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

查《舶載書目》“四番舩”,《左傳快評》一書,在日本江戶時代傳入日本:

《左傳快評》。六本,共八卷。

劉繼莊先生評定,宜堂金成棟輯,同學(xué)諸子參校。

文花[苑]諸若[名]家鑒定,海陽金宜堂輯

表題:劉繼莊先生左傳快評,蕉雨間[閑]房藏版。

題辭:游兆閹茂歲海陽金成棟天三氏。有目:

一卷,十三條;二卷,十四條;三卷,十二條;

四卷,十四條;五卷,十條; 六卷,十一條;

七卷,十一條;八卷,十八條。

非《左傳》全書,舉九十八條評之,有注,后有評。1[日]佚名編:《日本江戶時代寫本〈舶載書目〉》卷十五至十六,《域外漢籍珍本文庫》第四輯,史部第二十三冊,西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351頁。

《舶載書目》,“實際上是書物改役在檢查船載書籍時所作的筆記”2[日]大庭脩著,徐世虹譯:《正德年間以前明清法律典籍的輸入》,中國政法大學(xué)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編:《中國古代法律文獻研究》第二輯,中國政法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257頁。,其著錄的信息,未必精確。稽考其說明《左傳快評》之語,除文字小有訛誤外3按:[ ]內(nèi)字乃據(jù)原書改正。,最大問題是篇目和尾評數(shù)量的統(tǒng)計,與原書并不符合。

《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曾統(tǒng)計《左傳快評》的篇目,說:“所錄自《鄭伯克段于鄢》,迄于《楚子西不懼吳》,凡一百有五篇?!迸c日本內(nèi)閣文庫本無差。《舶載書目》卷六多一篇,似將第一篇《季孫行父臧孫許叔孫僑如公孫嬰齊帥師會晉/郄克衛(wèi)孫良夫曹公子首及齊侯戰(zhàn)于鞌齊師敗績》分作《季孫行父臧孫許叔孫僑如公孫嬰齊帥師會晉》《郄克衛(wèi)孫良夫曹公子首及齊侯戰(zhàn)于鞌齊師敗績》二篇;卷七少三篇,似漏計第一篇《叔孫豹如晉》、第二篇《晉魏絳和戎》,而誤分第四篇《季孫宿叔老會晉士匄齊人宋人衛(wèi)人鄭公孫蠆/曹人莒人邾人滕人薛人杞人小邾人會吳于向》為《季孫宿叔老會晉士匄齊人宋人衛(wèi)人鄭公孫蠆》《曹人莒人邾人滕人薛人杞人小邾人會吳于向》兩篇。相去最為懸殊的是尾評數(shù)目?!恫拜d書目》末句:“舉九十八條評之,有注,后有評?!眲t其九十八條之?dāng)?shù),專指有尾評的篇目。然除卷五《晉人秦人戰(zhàn)于河曲》無尾評外,其馀皆不闕。以其誤計的篇數(shù)來看,尾評應(yīng)有一百零二篇,與九十八之?dāng)?shù)不合。頗疑其誤分卷六第一篇為二,卷七少計三篇,故尾評又少四則,合計即為九十八則;且是據(jù)理推算,而非逐一翻閱統(tǒng)計,故有九十八篇尾評之說。圖示如下:

表二 《左傳快評》日本內(nèi)閣文庫本與《舶載書目》篇數(shù)、尾評數(shù)對比表

據(jù)大庭脩研究,《舶載書目》卷十五、十六“第五十頁的正面,書名分兩段書寫,自《古文知新》至《袁了凡先生重訂鳳州綱鑒世史類編》,共有四十八種。然后在下一行寫‘四號船’,在《左傳快評》《左傳讀本》之后寫《古文知新》等書,每條記卷數(shù)、冊數(shù)、著者、評論者、作序年代、書籍內(nèi)容?!@些書籍大概是裝在正德二年四號船上。”1[日]大庭脩著,徐世虹譯:《正德年間以前明清法律典籍的輸入》,中國政法大學(xué)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編:《中國古代法律文獻研究》第二輯,中國政法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257頁?!恫拜d書目》四番舩著錄的著作,第一種赫然是劉獻廷的《左傳快評》。日本正德二年,為公元1712年;《左傳快評》刊于康熙四十五年,即1706年。是《左傳快評》在宜堂刊刻后的第六年,即從南京渡海至長崎,東傳至日本。此乃目前所知關(guān)于《左傳快評》向海外傳播的最早記載。

大庭脩在研究江戶時代中國典籍傳播日本時,提出了一系列問題。比如,“輸入書籍要經(jīng)過哪些手續(xù)?以將軍為首的權(quán)貴是否買書?書價又是多少?屬于貴還是便宜?流通渠道是否順暢?日本人購買何種書籍居多?售出的書籍是否被閱讀?內(nèi)容是否被理解?江戶時代輸入的書籍有哪些保存至今?我們能否親眼一睹?”2[日]大庭脩著,戚印平、王勇、王寶平譯:《江戶時代中國典籍流播日本之研究》中文版序,杭州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2頁。其后,中日學(xué)者從文化交流史的角度,討論具體書籍在東亞諸國之間的傳播及其影響,提出以書籍的回環(huán)為媒介考察東亞地區(qū)文化交融的“書籍之路”的概念,為東亞書籍史和文化交流史的研究提供了新視野。3相關(guān)研究,請參閱王勇主編《東亞坐標(biāo)中的書籍之路研究》一書,中國書籍出版社2012年版?!蹲髠骺煸u》作為江戶時代的新渡書籍,《舶載書目》載述其大意,書上鈐有“秘閣圖書印章”“日本政府圖書”章,似乎皆說明其由幕府訂購,故載運至長崎港后,很快流入江戶紅葉山文庫,其后轉(zhuǎn)歸內(nèi)閣文庫,即保存至今的內(nèi)閣文庫所藏清蕉雨閑房刊本。4按,內(nèi)閣文庫藏本,為德川幕府紅葉山文庫舊藏。其說明見國立公文書館デジタルアーカイブ (archives.go.jp)。

日本幕府購買《左傳快評》《左傳讀本》《古文新知》一類著作,是否與江戶時代日本社會變遷、學(xué)術(shù)轉(zhuǎn)型的需求有關(guān),是否對當(dāng)時及此后的日本的文學(xué)修辭、經(jīng)學(xué)研究產(chǎn)生影響?質(zhì)言之,劉獻廷《左傳快評》之類的經(jīng)學(xué)著作東傳,是否在清初東亞文化交流方面發(fā)生過實際影響?竹添光鴻在《左氏會箋》的《自序》中,提及其書引用清、日諸家之說:

近儒之注左氏者,予所涉獵,在皇朝則中井氏積德、增島氏固、太田氏元貞、古賀氏煜、龜井氏昱、安井氏衡、海保氏元備,皆有定說,而龜井氏最為詳備。在清則顧氏炎武、魏氏禧、萬氏斯同、萬氏斯大、王氏夫之、毛氏奇齡、惠氏棟、馬氏宗璉、趙氏佑、焦氏循、江氏永、顧氏棟高、雷氏學(xué)淇、方氏苞、洪氏亮吉、梁氏履繩、崔氏述、朱氏元英、段氏玉裁、王氏念孫、引之、姜氏炳璋、阮氏元、沈氏欽韓、錢氏錡、姚氏鼐、張氏自超、高氏澍然、俞氏樾,各有創(chuàng)獲,去其奇僻,取其精確。其他古今諸家論說涉左氏者,普搜博采,融會貫通,出之以己意,名曰《左傳會箋》。5[日]竹添光鴻:《左氏會箋序》,巴蜀書社2008年,第4頁。

日本學(xué)者關(guān)于《左傳》學(xué)的著作汗牛充棟,筆者于《左傳》學(xué)素?zé)o研究,未能將《左傳快評》與日本學(xué)者的《左傳》學(xué)著作一一找來,詳加比勘,無法肯定《左傳快評》是否對日本江戶、明治時代的《左傳》學(xué)產(chǎn)生實際影響,惟有俟諸高明。但是,《左傳快評》在刊行后不久即東傳日本,成為清代前期中日文化交流的重要書籍之一。雖然目前尚未能確指其是否與日本江戶時代的學(xué)術(shù)存在某種聯(lián)系,但其不失為研究清代學(xué)術(shù)思想史、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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