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雙芹
(蘭州理工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50)
讀張存學《輕柔之手》,乍看題目,想著必是溫暖溫情的格調,哪里料到作品中透露的卻是凜冽嚴酷的冷氣,作品的底色是濃重的化不開的苦寒,從中透露出歷史劫難給予每個人的創(chuàng)傷與苦難:他們如螻蟻般脆弱,在無處不在的暴力下被凌辱踐踏;他們掙扎著生存,以各自的方式進行著對社會的抗爭和自我的拯救:報復或者逃離,死亡或者寬恕……好在,任何苦痛的創(chuàng)傷最終會在母親輕柔之手的撫慰下愈合,有人終將會在母親充滿愛和悲傷的注視中“回家”。
“創(chuàng)傷”(trauma)一詞源自希臘語,意思是身體被“刺破”“損傷”。“創(chuàng)傷”可以從兩方面來理解:一是物理性的,即由外部力量造成的直接身體損傷,二是抽象性的,指由某類事件或情感傷害造成的心理或精神的損傷[1]。弗洛伊德在其《關于對戰(zhàn)爭性神經(jīng)癥電療的報告》一文中指出,“潛意識的產(chǎn)生是‘創(chuàng)傷的執(zhí)著’。當人們被某一事件打擊很深,以至于無法恢復原狀時,他們就產(chǎn)生了‘創(chuàng)傷’,以至于給大腦造成了無法治愈的陰影”,帶給“人們無法抹去的印記,徹底動搖和震撼了人們生活的整個模式,以至于他們放棄了現(xiàn)在和將來所有的興趣,永久、無意識地沉浸在他們的創(chuàng)傷中,無法自拔”[2]。
創(chuàng)傷的癥候反映在小說人物身上,首先就是情感的麻木與冷漠,比如拉池城人們的盲從、自私、偏執(zhí)與奴性,他們對別人遭受的苦難毫無憐憫之心,他們在對別人施暴時毫不手軟,他們身上體現(xiàn)出的是極端的人性之惡,“表達出與魯迅塑造阿Q相通的旨趣”[3]。其次,創(chuàng)傷表現(xiàn)為警覺、恐懼無助和逃離,即嚴重缺乏安全感,小說中的主人公們無一例外,創(chuàng)傷事件和與之有關的各種情景會持續(xù)反復地出現(xiàn)在他們的夢中,導致他們產(chǎn)生強烈的恐懼、焦慮和無助感,甚至有意無意地躲避與創(chuàng)傷記憶有關的人、事、景。最后就是信任感的普遍喪失,他們覺得被社會、他人所拋棄和疏離,難以建立正常的人際交往關系,導致個體人格匱乏所導致的心理癌變與人性異化。
張存學用小說記憶苦難,書寫文革寓言,從展示個體的苦難和絕望延展到整個民族所遭受到的深重災難與精神創(chuàng)傷,從對個體和對人本身的探尋、追索、拯救,到進一步揭示歷史記憶,最終形成對歷史的反思和對社會的批判。他“記住了這一切”“記住了過去的教訓”,他“心情沉重”[4],他書寫異化的時代環(huán)境下的暴力、人性的扭曲及變態(tài),以及極其痛苦地體驗與刻骨銘心的記憶。《輕柔之手》便是這份創(chuàng)傷體驗與記憶的集中呈現(xiàn):刺耳的高音喇叭、綿延不絕的口號、無處不在的懷疑的眼光、批判會場上腥紅的血跡、帶著高帽子剃著陰陽頭被游街示眾的“反革命”,等等,這些極致的殘暴與罪惡是生活在期間的人們永久的噩夢,導致眾生難以治愈的創(chuàng)傷,“使人們對基本的人際關系產(chǎn)生懷疑,破壞了存在于家庭、感情和社會中的相互依存,粉碎了得以與他人形成的關系和維持關系的自我架構,破壞了受害者對自然秩序或神明的信仰,使他們陷入存在危機”[5]。作品中史雷與史克他們的創(chuàng)傷體驗與刻骨之痛不僅僅在歷史劫難本身,在他們的成長經(jīng)歷中,無處不在的焦慮如影隨形,他們時時警惕、時時懷疑,甚至時刻想逃離,從而陷進存在的危機中,恐懼無助,不能自拔。
在那場劫難中,史雷驚恐地接受了父母死去、妹妹失蹤和哥哥逃離的現(xiàn)實,接踵而至的災禍,也讓他見識到了一直以來腰板挺得筆直的祖父的絕望,對未來生活的焦慮、恐懼和絕望,使他在整整一年的時間里成為啞巴。但折磨和苦難似乎無窮無盡,在學校,作為“狗崽子”的史雷,天生“下賤”,他瘦弱不堪,經(jīng)常小心翼翼地低著頭,畏縮著身子,盡可能地躲避“各種惡意的目光”,躲避那些隨時會降臨在他身上的“惡意的拳頭、嘲笑、謾罵”。他的生活就在這一次次的被追趕與躲避中繼續(xù)著,即使他的目光“恭順而馴服”,并“像個小綿羊一樣跟隨別人喊口號,寫批判稿、排隊、開會、凝神傾聽從會堂喇叭里、從校園各個角落的喇叭中傳出的聲音”,但“每一次都逃不出惡魔們的手掌”,得到的是更為變本加厲的凌辱。因此,他的夜晚經(jīng)常被噩夢占據(jù),驚叫、呻吟和低聲的哭泣彌散在童年的濃重的夜色里。
史克在他十三歲那年被惡劣的生活和親歷的慘象趕走。他目睹了父親的慘死,聽聞了母親投河的噩耗,并和祖父一起埋葬了父親,四處打聽妹妹的消息,直到他看見父親的亡靈以及聽到亡靈離開前那一聲“撕裂心肺的長嚎”,他被鎮(zhèn)住,“臉慘白,一雙腿在那里打顫”,心里充滿了“厭惡和驚恐”,因此,他轉身逃離,開始了沒有身份的逃亡生涯。自此,被抓、毒打、受辱、行乞、挨餓成為他生活的常態(tài),在“兒戲”一樣的災禍和“空氣”一樣的噩夢里,他學會了隱忍,學會了“將悲傷摔在身后”,十七歲的時候,又被抓往石膏場勞改,用鐵錘砸石頭是他計算光陰的手段,“用鐵錘砸碎十七年的每一個白天和黑夜。用鐵錘砸碎十七年的風和雨,用鐵錘砸碎十七年的鮮血和呼號。還有噩夢、星辰和月亮?!庇衷诤髞淼暮芏嗄昀铮麑⒆约耗サZ成粗糙堅硬的石頭,和十年前那個“做事認真、愛動腦腦筋、穿得干干凈凈的他”分道揚鑣。他像一股凌厲的風一樣在拉池城里行走,伺機而動。
沉淪在地獄般生活中的不僅僅是史雷和史克,還有黑子、王莉莉和史真,接連到來的苦難,讓他們在花樣年華里無處躲藏。黑子的焦慮來自身份的丟失,他扔掉或者隱藏了尊嚴,一生都在“躲、逃、跑、偷”,他用嘿嘿大笑應付“可恥的生活”,用歌聲甚至嗩吶表達生命所有的苦難,最后以“搶劫犯”的身份自愿走進監(jiān)獄。作者在這里用反諷給黑子的一生作結:黑子畢生都在努力尋找著歸宿、認同和自由,他為之付出的代價就是承受孤獨、恐懼和絕望,但卻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輕”[6],最后當他被囚禁,他的“身份”也以這樣一種吊詭的方式回歸,但他再也沒法享受自由,自由變成了囚禁,他無路可逃。王莉莉因為看到母親的舌頭被割掉后鮮血淋漓的情景,異常驚懼,從此靠著穿紅色衣服和不停地咀嚼鹽或糖來沖淡傷痛的記憶。母親死后,她不堪忍受繼母的辱罵和毒打,離家追尋自己的依靠和希望。在史真短促的生命里,苦難更是如化不開的濃重夜色,三歲失去了雙親,在受辱的母親面前被人用癩蛤蟆堵住了嘴巴,并在此后十年的漫長時光里為奴為婢,受盡凌辱卻一言不發(fā),最后慘死在哥哥史克復仇的大火之中。
成長的刻骨之痛和存在的危機,讓他們渴望超越苦難,尋找身體和心靈的歸屬,渴望獲得新生。他們追隨著自己的內心,追隨著親人的亡魂,尋找被認同的依據(jù),因此,他們面對著不堪回首的歷史創(chuàng)傷記憶,各自踏上了自我解脫與拯救的路途。
作家書寫苦難的目的,在于喚起人們對苦難的深入思考,從而為那些處于驚恐不安中的焦慮的靈魂找尋解脫與救贖的方法,對于作家而言,又何嘗不是如此呢?“由于恐慌、驚懼和幽暗感,寫作這種行為也就成了不斷觸摸人類靈魂深處空洞的過程”“寫作是為了安放自己的精神,為它找一片棲息地”[7]。
在《輕柔之手》中,人間的美與善良被暴力所摧殘和毀滅,使得主人公的自我解脫與拯救變得異常艱難甚至成為虛幻,但對于親人的愛與牽念,對于“回家”的強烈渴望,激起了他們對未來生活的向往與追求,他們帶著各自的傷痛,做出關于生存的意義與新生精神的思考。
史雷從最初的逆來順受到抗爭,到最后選擇寬恕的過程,就是一個自我救贖的過程。雖然生活萬般艱辛,但他一直在尋找一條屬于自己的精神救贖之路。起初表現(xiàn)為對苦難的反抗和報復,十五歲少年的噩夢里開始出現(xiàn)了這樣一些情景:“一些追趕他的人掉進了萬丈深淵”“一些夢中他拿起了刀子,將刀子刺向一些惡劣的嘴臉?!彼把壑械墓庖惶毂纫惶煊?,再也沒有顫抖和哭泣了”。這個從小瘦弱膽小的孩子,意識到了“顫抖”和“哭泣”的無能無力,他要做的,就是報復,就是“對惡意的嘴臉報以拳頭和腳”,除此之外,沒有退路。因此,象征自由、純潔的白鴿和代表親情的木鳥便成為史雷自我救贖路上重要的意象,他經(jīng)常持久地注視天空中飛過的白鴿和史克留給他的木鳥,用這樣的方式認識自己的內心,“史雷在對鴿子和木鳥寧靜地注視和仰望中感到自己的卑劣”,它們雖然“抹不平他心中的風暴”,但至少可以給他一些寬慰。
白鴿的意象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尤其在西方文學中普遍存在。在西方基督教文化里,白鴿象征著純潔高尚的靈魂和高度升華的精神,在圣經(jīng)《洪水》故事里,白鴿是希望之鳥,是更接近上帝的精靈,它是圣靈,負載著上帝的智慧和啟示在人間飛翔,因此兼具神性和人性,象征著宇宙萬物間的和諧與統(tǒng)一。另外,白鴿是自由靈魂的象征,它看似溫順安靜,但在風雨中能夠把握自己的方向。同時,鴿子是戀家的動物,它們喜歡棲居在人類的居所里,每天飛離又回歸。
史雷對鴿子近乎癡迷的注視中,包含著對親人的牽念和對回家的渴望,包含著他對于未來生活的想象,盡管那也許是“一片混沌的看不清的天地”。同時,這種注視也是史雷審視自我的一面鏡子,映射出他內心的痛苦與掙扎,他不想要“沒有光的靈魂”,不想一直生活在苦難和屈辱中,他想借鴿子的飛旋,將自己的心“超拔而起”“它們是一群白色的閃電,它們將壓在幽黑深處的心跳和絕望牽升而起。孤獨的閃電,飛旋、升騰,帶著隱秘不宣的渴望——甜蜜的渴望?!f話的欲望被激起——那個時候,他堅信鴿子飛旋的天空是屬于他的。這是甜蜜和幸福的時刻。鴿子的飛翔就是他的飛翔,鴿子的閃電就是他的閃電。他因此知道他有一個靈魂,這個靈魂開始能張口說話?!?/p>
注視鴿子能夠給他帶來短暫的甜蜜和幸福,它們如閃電般的影子投射出的其實是史雷自己的影子和靈魂,白色的鴿子,是他的信念和希望,是在苦難生命底色中升騰而起的生存之火,他相信鴿子的天空也是屬于他的天空,“不管天空怎樣改變顏色,幾年來他都注視不同群類的白色鴿子。這個天空總有白色鴿子的飛翔。他和它們一道分享孤獨和遼遠,分享飛旋、升騰的快樂?!币虼耍防鬃⒁書澴雍湍绝B的同時,也是在注視、發(fā)現(xiàn)和看清自己,然后再選擇一條可以走下去的路。
史克自我超越的方式與史雷不同,他經(jīng)過十年的流亡,隱姓埋名來到拉池城里,在巫師身份的掩蓋下隱秘地實施著自己的報復。他內心有兩種欲望,一是做表面上拯救他人的巫師,讓拉池人訴說自己曾經(jīng)的惡行,讓他們在畏懼與羞恥中煎熬直至死去。另一種卻是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暴徒,揭開血淋漓的記憶的同時,也是對記憶不自覺的認同。但他的內心深處,始終是向善的,面對拉池人的訴說,他覺得惡心——“訴說中的心是一顆顆惡毒、冰冷和仇恨的心”,他覺得不安——“而自己的仇恨和冰冷又是什么?以惡報惡,以毒攻毒,自己的嘴臉是否輪回在這惡臭之中?”他更覺得迷惘——“一顆被恨拿住的心它的真實在哪里?真實的自己在哪里?哪里是自己可以立住腳的地方?哪里是自己愿意活著的地方?”。最后他感到厭惡——“厭惡身上的紅色與黑色,厭惡他面前的人,厭惡他們的訴說、哭泣和走動,也厭惡自己?!?/p>
史克覺得“惡心”,后又“不安”“迷惘”和“厭惡”,厭惡那些人,也厭惡自己。他的心里充滿了矛盾和掙扎,他想象中的生活,肯定不是由怨恨組成,不是“以惡報惡,以毒攻毒”。他盡可能地說服自己相信報仇的合理性,卻又懷疑報仇的價值,祖父史成延早就告誡過他,讓他放下心中藏了十年的那把刀,因為“拉池人是一灘爛泥,刀子沒有用,用刀戳不出后悔的眼淚,也戳不出喊叫的聲音,連痛都戳不出”,“只能將憤怒和強硬的刀淹沒在其中”,十年災難帶來的仇恨疊加在身上,又使他無法輕松的選擇放下和寬恕,同時,他又不甘心把自己埋葬于怨恨當中,他渴望回歸自我,做真正的人和真實的自己。
但這樣的思考、矛盾和掙扎最終沒能讓史克真正地“回來”,而是將他推向更加深不可測的黑暗里。在他的誘導下,曾經(jīng)作惡多端的高??呕鹱苑伲@場大火卻連累了妹妹史真的慘死,這是史克始料未及的事情。當他得知死去的小女孩就是自己失蹤十年的妹妹史真時,他的報復變得毫無意義,他堅持了十幾年的信念在一瞬間徹底坍塌,然后他“像一截木樁一樣訇然倒地”,石頭一樣的罪責緊緊地攫住了他,在濃重的悲傷中,只好又一次踏上逃離之路。逃離,是《輕柔之手》乃至張存學小說中最沉重的主題,它是一種人生形式,也是作家對自己人生經(jīng)驗的哲理式概括,“苦難”是其基點,促成了個體在人生路上的不同選擇,因此,除了逃離,史克別無選擇。如果說史克前面的逃離出于對現(xiàn)實苦難的恐懼和無力,那么這次的逃離則是他主動選擇的對親人的回避,并以一種異常清醒的態(tài)度來注視自己注定存在的生命形式。
“愛”與“悲傷”,是《輕柔之手》中的關鍵詞,也是張存學對存在的哲學思考,他說,愛、悲傷的缺失就是人性的缺失,這也是寫作最大的困惑,“悲傷,是存在的本質,是對這種存在本質的情感體驗,是生命與人生的主旋律;愛,是人性之善,是人之為人的最后一點依據(jù),是生命還可以繼續(xù)繁衍、人生還可以繼續(xù)下去的最后理由”[8]。因此,作品的最終指歸是向善的,作家借用一團充滿“悲傷”的“白光”和一雙母性的輕柔之手,安撫和救贖在無意義和絕望中顫抖、掙扎的靈魂,并讓他們在母親充滿悲傷的注視中抵御生命的寒冷。
母親形象在文學作品中多有刻畫,是美麗、堅強、勤儉、善良、寬容的代名詞,是社會個體的自我精神依戀,因此母親、母愛或者母性一直以來都是神圣的存在,廣受崇拜并不斷被謳歌和傳頌。程紅櫻就是這樣一位母親形象,作家著力塑造這一富有魅力的人物形象,使她具備一個母親所有的美好品質。她熱愛生活,在一片蒼黃、沉寂又充滿嫉恨和惡意的拉池城里,搭建出屬于自己的多彩城堡。有她在,本來悲苦的生活就充滿了盎然生機:耀眼的白房子、叫喳喳的小雞、蘋果樹上唱歌的鳥、各樣的蔬菜、花花綠綠的蝴蝶……家里的每一個人都沉浸在程紅櫻的歌聲里,時不時有燦爛的歡笑融入其中,“生活的重負、困頓、陰暗和憂慮紛紛退去”;她愛自己的孩子,災難來臨時,“她硬錚錚的挺著,撫慰著三個孩子,趕走他們腦子里的噩夢”。甚至在她死后,拉池人因為懼怕她亡靈的報復,又將她塑造成“豐頤威嚴,目光向上”有著“一雙圓潤平和的雙手”的神女。但這一形象的最終形成,還在于那雙富含愛和力量的“輕柔之手”“它伏下身子瑟瑟發(fā)抖時,白光閃動,白光似乎在撫平它的驚恐”?!澳鞘且粓F悲傷”爺爺史成延說。“母親程紅櫻的手就這樣到達”“用不著擔心”。史雷說,“這個家會安穩(wěn)下去,這個家再也不會有泣雀飛來那樣的事了”“一團白光既然來了,就再也趕不走”“一雙看不見的手,真難以想象”“史雷坐在桌前期待看不見的一雙手”“白色影兒,一雙手在不停地撫摸”。史真找了母親十年,堅信“白色影兒的一雙手撫摸著啞巴的頭,接著撫摸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耙浑p輕柔的手不停地在啞巴臉上撫摸,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不要停止——啞巴在心里祈求。一雙手是清晰的,它們纖細、蒼白。第一次,啞巴就愛上了這雙手,然后,每個晚上盼望這雙手的撫摸”。程紅櫻的形象也在這雙手中表現(xiàn)得立體豐滿,程紅櫻的心中也充滿了悲傷的愛,她說:“孩子們,我是你們的母親。”
“光”在《說文解字》中的意思是“明”,即光明。西方文化里,“光暈”(aura)源于生命之光,是現(xiàn)實中人們心靈所向往的地方,猶太教把“aura”解釋為代表生命的“露哈”和“靈光圈”,即環(huán)繞在生命周圍的靈氛。而白色“除了有神圣純凈的意蘊外,還有持守一種生活立場的意愿在其中,這種生活立場也可以理解為生命層面的一種持守,它是面對神的,面對人的本然性的”[9]。兩者聯(lián)系起來,就是神性之光,是無比絢爛的太陽之光,也是永恒不變的愛。冰心在她的《超人》中也曾經(jīng)將母親與光相聯(lián)系:“星光中間,緩緩走進一個白衣的婦人,右手撐著裙子,左手按著額前。走近了,清香隨將過來,漸漸地俯下身在看著,靜穆不動地看著——目光里充滿了愛?!盵10]
在《輕柔之手》里,作家將母愛與“白光”緊密相連,意在為小說寒冷的底色增添溫暖、希望和光明,意在表明作品的最終指向,那就是愛、善和救贖。小說伊始,程紅櫻的亡靈所化的“白光”就在史家出現(xiàn),“黑色的公雞在大門外突然發(fā)抖,它被一團白光罩住。白光在它身上滯留不去。它在俯下身子瑟瑟發(fā)抖時,白光閃動,白光似乎在撫平它的驚恐。它在這種輕撫中又慢慢抬起身子,它站立著不再發(fā)抖。接著,它走進大門,走進院子里。就這樣,黑色的公雞將那團白光托進了這個家門”。“白光”意象的主導象征位置就此被設定,此后,主人公所有經(jīng)歷的磨難和心靈的掙扎都在“這團白光”的注視和陪伴中發(fā)生。程紅櫻慘死后,不甘心走進墳墓,不甘心被毀掉,所以她的亡靈幻化成“白光”,在十年后的一個黃昏回家。她流連于家里的每一處,訴說對孩子們的牽念,讓孩子們感到溫柔與愛的氣息。她長久的注視著她的家,注視著她的孩子,帶著悲傷的愛撫慰他們,她如一座燈塔,盡可能地用母愛照亮孩子們靠岸的路途,燃起他們對生活的想象和希望,當她的孩子們一個個在苦難的漩渦里掙扎,在他們漂泊無所依傍的時候,母愛的神性之光最終救贖和安頓了他們的靈魂。
在史真看來,“光”是她極其渴望的甜蜜撫慰,因為渴望光,黑眼睛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亮?!坝执笥至恋暮谘劬释獠⒐庾プ。缓髮⒐獯嬖谀X子里等待晚上咀嚼。晚上的黑暗無邊無際,這是沒有喊叫、呵斥和責罵的時分,這也是甜蜜的時分——可以將存起來的光進行玩味、分類,并可以期待白色影兒的到來。與光說話,與可親的白色影兒說話?!背碳t櫻去世的時候,史真還很小,但母親幻化成的“溫暖的光在心里”,史真堅信是自己心里的光把母親的“白色影兒”喚來的,“她”散發(fā)著留在史真幼小心靈深處的獨特的香味,還“散發(fā)著潮濕的水汽”,充滿哀傷和慈愛。史真在每一個夜晚咀嚼“白天的光”,享受母親輕柔的撫摸,史真的心里被既甜蜜又悲傷的感情占據(jù),這種復雜的感情將她托向平靜的夢境,“它們燦爛,如同在天國”。
史雷也一直相信母親的存在,每次陷入生活的困境,他都會想起這雙給他寬慰和力量的手,他堅信,“白光”的存在會讓這個家安穩(wěn),不再有苦難??梢哉f,史雷的成長與自我拯救之路其實就是一條尋找母親之路,一條尋愛之路,他走進自己的內心,與“白光”對話,最終在母愛的感召下放下心中的仇恨,從無邊黑暗的創(chuàng)傷中掙脫,回歸真實真正全新的自我,完成了自我的救贖和蛻變。例如黑子被抓之后,面對漸老的祖父和滿心復仇又指望不上的史克,史雷覺得自己被置于“空空的前臺上”,充滿無助,唯一給予他安慰的就是母親的影子讓他感受到的“恒久的親情”和母親鍥而不舍的“悲傷”和“愛”,“愛和悲傷,將這個家浸潤”?!氨豢床灰姷膼劢?,讓悲傷不斷喚醒這個家中其他人的愛——包括逃走的,消失的和死去的。”在母親悲傷的愛的“浸潤”下,史雷的內心掙脫了歷史創(chuàng)傷造成的羈絆,讓那些恐懼、絕望、煩躁和孤獨的情緒在母愛的撫慰中漸漸抽離,在一片銀灰色的大雪中,史雷如一只鴿子一樣,平靜地回到了家里。
小說中主人公對“光”的追尋,就是對神話了的母愛的呼喚。他們在光與愛中得到平靜,得到精神的救贖,找到了生命存在的最終歸宿,在愛的安撫和救贖中,那些深陷在幽暗旋渦里掙扎的靈魂得以靠岸得以回家,回到“平凡與庸常,隱忍而堅韌地對抗著時間的侵蝕”,或者回到“精神原鄉(xiāng)”,并且“不惜以死亡的方式,抵達現(xiàn)實中無法回去的故鄉(xiāng)”[11]。在《輕柔之手》里,看到了作品中的向善和人性的光彩,無論是鴿子,還是代表母愛的那團“悲傷的白光”和“輕柔之手”,都是被作家賦予重生和希望的重要象征,在陰暗寒冷的存在深淵里,如犀利的閃電和溫暖的燈火,抵御來自生活的一切苦難,融化堅硬如鐵的寒冷,從而照亮人性,成為人們道德與精神的救贖之光,也許這就是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