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枝
清晨,鳥雀的翅膀掠起秋霜的寒意,秦嶺上盡染的層林,添了些厚重的況味。
橡子,踩著時令的節(jié)拍如約成熟,一顆顆離開枝頭,跌落在鋪滿槲(hú)葉的山崗上。一位鬢發(fā)斑白、彎腰駝背的老婆婆出現(xiàn)在詩人的視線里,她踩著冰冷的白霜,躬身在樹下?lián)焓跋鹱印?/p>
老人家亦走到了生命的霜季,她的眼花了,背駝了,腿腳行動不便,雙手也不甚利索。日頭從東山頭轉移至西山頂上時,老婆婆才撿拾滿一筐橡子。
詩人上前詢問:“老媽媽,您撿這些橡子做什么用?”老人家答:“回去多曬幾天,多蒸幾次,用來做過冬的糧食。”
時光,嘩啦啦流過了一千多年。
我家先生帶我去他的家鄉(xiāng)商洛山里游玩。槲櫟林下,當我們踩著窸窸窣窣的落葉撿拾橡子時,我感覺自己走進了唐代詩人皮日休的《橡媼(ǎo)嘆》里:“秋深橡子熟,散落榛蕪岡。傴傴黃發(fā)媼,拾之踐晨霜。移時始盈掬,盡日方滿筐。幾曝復幾蒸,用作三冬糧?!?/p>
那一刻,林間靜謐,偶有果子離開枝頭,投入大地的懷抱。跌落的橡子,先是在枝丫間跌跌撞撞,然后縱身一躍,跳到一堆枯葉里,“嘭”的一聲,一片枯葉應聲彈起,又隨橡子一并落下。許是橡子的落地聲驚擾了一只大鳥的清夢,撲棱棱,它從枯葉間起飛,箭一般把自己射向另一棵高高的槲櫟。
連我家先生都覺得奇怪,明明是在槲櫟林下?lián)焓暗膱怨?,何以叫橡子?/p>
要說清楚,得繞個彎兒。櫟,是個多音字,一讀為yuè,取右半邊音。櫟陽,是戰(zhàn)國初秦獻公和秦孝公的都城,位于如今的西安市閻良區(qū)武屯鎮(zhèn)某地;另讀為lì,與左半邊相關。櫟,落葉喬木,殼斗科、櫟屬植物的通稱。
櫟,全球有300多種,稱得上家族龐大。櫟的別稱之一,便是“橡”,還有柞、槲、枹、青岡等稱呼。它們的果實,都可以喚作橡子。所以,說槲櫟是橡樹,沒錯。
不知舒婷當年撰寫愛情詩《致橡樹》時,腦海里晃動著哪一種櫟。
我知道,橡子,總是戴著個厚實的帽子,帽形因品種差異出落成杯狀、盤狀和碗狀,帽子上還飾有環(huán)紋、菱角或凸起。植物學家稱這帽子為“殼斗”,它的前身,是花兒的苞片。橡子未成熟時,殼斗是幼嫩堅果的盾牌,可抵擋昆蟲的肆意啃咬。
我撿起一粒橡子,放在掌心里。拇指大小,布滿三角浮雕的碗狀殼斗,嚴絲合縫地包裹著油光發(fā)亮的堅果,像個做工精美的陀螺。
突然間想起,我在電影《冰河世紀》里見過它,它不就是和小松鼠若即若離的那枚堅果嘛。長著齙牙、蠢萌然而堅韌的小松鼠,自始至終,都在追逐一枚心愛的橡子,看似近在咫尺,卻始終不能如愿以償。為了得到橡子,小松鼠被雷劈、被冰封、被大水沖上天、也被食人魚群圍追堵截……可憐的松鼠,總是與最愛的橡子失之交臂,又始終不肯放棄。
小松鼠,該是現(xiàn)實生活里的你我,那枚橡子,是我們一直苦苦追尋的夢想。
想起梭羅在《野果》中描述他撿拾橡子的一句話:“當我?guī)讉€小時在那里蹲身扒開樹葉時,不是只想著橡子,而是沉浸在更富有意義的一些思考中?!?/p>
這一天,我在秦嶺的皺褶里撿拾橡子時,終于和梭羅有了相同的感受。
思緒,被一只大尾巴松鼠拉回了林子。哧溜哧溜,它輕盈地爬上距離我不遠的一棵槲櫟樹上,蓬松的大尾巴忽忽閃閃,似和著某種節(jié)拍的舞蹈。
畫/ 祁云枝
電影里被小松鼠拼了命也要追逐的橡子,一定很美味吧?從外觀上看,卸掉厚檐帽的橡子,分明是一粒圓圓的榛子,或者說,是一枚榛子,端然坐在一個厚實又堅韌的碗里。我“嘎嘣”一聲咬開一枚橡子,猝不及防地,一股澀而苦的滋味,從舌尖騰起,瞬間遍布口腔,所向披靡。它對我太不友好啦。
“呸!呸!呸!”我忙不迭吐出口中咬碎的橡子,就像要吐掉曾經(jīng)的冒失。半天過去了,那股澀味仍然與我的味蕾糾纏不清。
“哈哈,忘告訴你了。橡子涼粉好吃,橡子可不能直接入口。橡子里含有大量的單寧,橡樹顯然不想讓更多的動物以橡子為食?!毕壬吹搅宋业睦Ь剑χo我科普。
撿拾橡子的前一天,我們剛吃過口感彈牙的橡子涼粉。琥珀色、肉墩墩的一塊涼粉,吃時用撓撓轉圈劃拉成細長條,撒上切碎的蔥、姜、蒜、辣椒丁,拌入鹽、柿子醋,淋上香油,再“嗤啦”一下,潑上一勺燒熟的辣椒油,一盤橡子涼粉上桌。哎呀,單是想想,嘴巴里已津液橫生了。
常吃涼粉的陜西人,都知道何謂撓撓。撓撓看起來就像平底的漏勺,每一個窟窿眼下卻暗藏鋒芒。撓撓在涼粉上瀟灑地轉上一個圓圈,就能劃拉下一把細長Q彈的涼粉。
“做橡子涼粉最重要的步驟,就是脫澀。收回的橡子,要在院場里曬干,脫帽。裝進麻袋放到河水里沖刷、浸泡,這個過程至少需要三五天,才能消除澀味。也有人反復燒煮,多次換水,溶解其中的單寧。脫澀后,晾曬、磨漿、過濾成粉,最后才可以加工成橡子涼粉。因制作周期長,脫澀困難,橡子最早只是山里人在饑荒年代用來果腹的食材,如今,這橡子涼粉可是我們家鄉(xiāng)人致富的地方特產(chǎn)呢?!毕壬f這話的時候,我們的口袋里,都撿拾了許多山林的秘密。
怪不得千年前的老媼要“幾曝復幾蒸”呢,原來,唐代人就知道橡子脫澀后才可作為過冬的糧食。我甚至想,《冰河世紀》里的小松鼠一直都吃不到橡子,恐怕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它每次拿到橡子,不是第一時間吃掉,而是要找個地方埋藏起來。
果然,在一份資料里,我看到了松鼠的智慧。松鼠會把橡子叼至遠處,埋在淺淺的土里,用土埋法去除其中的澀味后,再刨出來吃掉。只是,松鼠的記憶力不夠好,埋在哪里連它自己都無法一一想起,或者,松鼠埋的橡子太多,遠遠超出了自己腸胃的戰(zhàn)斗力??傊?,來年春天草木起身時,那些搭乘“松鼠號快車”的橡子,也會隨春天一起萌動、發(fā)芽,長出一棵棵橡樹。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橡樹對于橡子的撿拾者松鼠的喜愛,要遠遠超過人類。這是動植物之間美好的生命互助——你幫我播種,我給你提供吃食。
槲櫟對于人類采摘自己的葉子,用來包粽子,不知作何感想?這種明顯單方獲利的行為,只能歸結為樹木的慈悲,或者說,是秦嶺的恩典,一代代秦嶺人,或多或少,都靠山吃山。
每年的端午節(jié),我家餐桌上,必有一盤長方體槲葉粽子。它們從我先生的老家商洛啟程,直抵西安的餐桌,帶著槲櫟樹葉特有的清香,帶著山林的味道。
素白盤子里的槲葉粽子,有著紅香綠軟的模樣。剝開黃綠色的槲櫟葉子,露出金燦燦的糜子,點綴著黑紅的大棗、粉紅的蕓豆、花生和乳白的蓮子。槲葉的香氣和軟糯的糜子、大棗們纏纏繞繞,進到胃腸里,依然會蕩起清鮮,是我家先生的最愛??谖?,真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小時候常吃什么,大了就喜歡吃什么,哪怕這種食物在別人眼里不屑。是因為那種味道里,存儲了小時候的記憶嗎?
見過婆家大嫂制作槲葉粽子的全過程:新采的槲葉放在院子里晾干,入鍋煮,槲葉在沸水里上下翻滾,顏色由綠變黃時,撈出槲葉,給它們一一洗個涼水澡,一來干凈,二來使其筋骨柔韌。包粽子時,槲櫟葉子正面朝上,一片疊壓一片攤開,放上提前一天浸泡好的糜子、大棗、花生和蓮子,用勺子把餡料攤鋪勻實。先左右對折包起斛葉,再前后對折成一個扁平的長方體。最后,馬藺細長的葉子在槲包上左纏右繞,像繩子那樣打個結,槲葉粽子就可以下鍋了。
我喜歡看大嫂包槲葉粽時的樣子,專注、寧靜,仿佛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紛擾與喧囂,只有糜子、大棗、蕓豆、花生、槲葉和馬藺這些甜蜜美好的東西。槲葉是一種天然的防腐劑,大嫂說,煮熟的槲葉粽子只要浸泡在煮時的原湯里,一個月都不會變質。
時光倒流千年,槲葉,不是穿在粽子身上,而是披在人身上?!伴稳~可以衣,松實可療饑?!薄伴稳~為衣草結廬?!薄伴我律街腥?,短發(fā)披襟領。”……千年里,時光化作槲葉片片飄落。吹過槲櫟的風,沒變,站在槲櫟樹下的人,始終在變,槲葉的用途,也變了。我腦補了一件槲衣:片片槲葉光面朝上連綴起來,層層相疊,披掛在某個行者的肩上,類似于蓑衣或荷衣,防雨,保暖。
撿拾橡子的這天,我也第一次觸摸了長在樹上的槲櫟葉子。
槲櫟葉子手掌大小,葉面光亮,即便是由綠變紅、變褐,也絲毫不掩它的光澤。葉背摸起來毛茸茸的,細看,覆有一層灰棕的絨毛。葉子上對生的平行葉脈,魚骨般工整、對仗。葉緣處鋸齒,都有好看的弧度,恰如工筆畫出來的波浪,流暢、曼妙。
蕩漾的秋風,給漫山的槲葉抹上了胭脂,葉子們綠中透黃,黃里透紅,層疊錯落,花兒般綻放枝頭,這該是槲櫟一年里最美的時光。
畫/ 祁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