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致
若?!げ妓箘P(Jo? Bousquet)是20世紀上半葉法國詩壇一個特殊的存在,他于一戰(zhàn)中受到重創(chuàng)后終生癱瘓多病,但在寫作中找到新生,發(fā)現(xiàn)語言帶來的活力與存在空間。他不僅是法國現(xiàn)代文學的重要實踐者和批評者,也是諸多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密友、超現(xiàn)實主義畫作收藏家、畫展贊助人;同時還是《新法蘭西評論》和《南方筆記》固定撰稿人、阿爾托詩獎評委、二戰(zhàn)抵抗者,榮譽軍團勛章獲得者。布斯凱生前發(fā)表多部小說和詩集,他的哲思文論作品與書信作品在1960-2010年間陸續(xù)被大量出版。以往的歐美作家和學者多關注其小說、詩作中的技藝和意象、或創(chuàng)傷與寫作關系。其中,保爾·艾呂雅(P.Eluard)認為布斯凱揭示了現(xiàn)代文學的基本特征:想象使人真正接觸到事物,并重組生活;羅伯-格里耶(A.Robbe-Grillet)認為他宣告了藝術的真正來臨,將文學從轉述和見證行為中解放出來;加斯東·巴什拉爾(G.Bachelard)認為布斯凱的批評性想象是對語言的超越,對現(xiàn)實的擴張。他的文論均為碎片式書寫,文本結構松散,難覓主題脈絡。借助不同文體和文本的比照閱讀,本文旨在闡釋作家對寫作意義的反思方式,發(fā)掘研究文論中關于詩語言內在動力、及物能力、指涉存在問題之方式的思索。
19世紀末歐洲城市工業(yè)化、社會秩序與格局變動、宗教信仰沒落、教育大幅改革、報刊和出版業(yè)勃發(fā),諸多變化提出新的寫作背景、問題與意義,促發(fā)多種文藝思潮和流派的涌現(xiàn)與更替。同時期的法國詩人普遍注重將創(chuàng)作觀念理論化,為創(chuàng)作尋找理論支撐和抽象高度,討論詩的本體價值或介紹詩技,通過多重介質更新詩的資源、內涵與形態(tài),并通過新的語言秩序樹立新的詩性和主客關系。這時期的詩語言節(jié)律松動、詞義異化。摒棄理性表述、偏好直覺書寫,不僅意味著西方工業(yè)資本主義文化危機中傳統(tǒng)價值的失信,也意味著社會關系與公共空間多元化背景里個體地位的上升,這些轉變無不呼吁新的寫作視野與方法。
現(xiàn)代文學的問題、知見和技藝深受以下現(xiàn)象的影響:群體文學傳統(tǒng)和個體斷裂性經驗、顛覆性價值取向?,F(xiàn)代“藝術家不受理性或規(guī)則左右,任由感覺和情緒、直覺與想象來支配” (克里斯特勒,2008:248)事實上,自波德萊爾以降,詩就意味著新認知、新空間、新關系和新存在方式,“詩歌的本質在于致力于喚起一種新的關注, 以便在已知的世界中發(fā)現(xiàn)一個新的世界”(陳瑜明、杜志卿,2019: 105-112)蘭波又將求新探索引向語言領域,此后的求新多以“新語言”為依托,拷問詞與詞、詞與物、詞與人的關系。20世紀上半葉的法國詩壇用直覺式認知、認知性想象、超現(xiàn)實或無意識寫作等理念積極尋找詞語獲得意義的新方式,重新定義詞語對存在的參與和揭示;發(fā)掘新的認知領域與方法, 思索個人語境、寫作意義、寫作對象的轉變。
同許多20世紀上半葉法國詩人、思想家一樣,布斯凱在中晚期文論里注重反思寫作意義,將形而上問題重置進語言領域中,尋找能夠解放思想、重建人與世界聯(lián)系、證明存在整體性、并提供存在之地的全新語言。
20世紀歐洲“迥異的流派平行發(fā)展,相互影響、斗爭和滲透”,文藝界一方面“打破權威結構,探索全新藝術認識,一方面強調個體經驗重要性,成就創(chuàng)作獨行者”(帕馳,2016:9)。布斯凱認為法國20世紀20、30年代的“現(xiàn)代創(chuàng)作是一種極其個人化的探索。在探索中,感覺先于一切,并統(tǒng)領所有行動,它通過各種表達方式,繪畫、音樂或詩引導我們走向自我超越。超越和嬗變意味著遺忘和急切感,要求我們毫不猶豫地拋棄和顛覆所有前人遺留的思想與認知,為創(chuàng)作清理出一片全新空間,讓書寫與自我和他者重逢” (Bousquet, 1980a: 49)。此論斷重新定義創(chuàng)作的特征與目的,指涉一種富有內在張力、表達力、顛覆力的詩語言,能夠重新定義詩的表述方式、認知和存在功能。語言中暗含著全新的挑戰(zhàn)空間,詩人通過更新語言對現(xiàn)實進行認識、批判與重建,征服新的力量與存在之地。
布斯凱將語言創(chuàng)新視為文學創(chuàng)新的根本途徑。傳統(tǒng)詩意主要來自語言的形式、音樂性、具體語義或意象,從布斯凱的書寫中,可發(fā)掘出兩個主要詩意來源:語言的自身力量與內部碰撞,語言本身的形而上價值。創(chuàng)造總是意味著對規(guī)則的破壞(鮑曼,2018: 339)。語言創(chuàng)新首先要顛覆的是詞語和意義的因果關系,這種顛覆使語言充滿偶然性,成為擁有無限可能的世界,獨立于思維和言說。
“文學改變和強化普通語言,系統(tǒng)地偏離日常語言”(伊格爾頓,2019:2)。布斯凱的小說和書信作品常呈現(xiàn)詞語間的碰撞和意義相互侵染,他擅長將相去甚遠的“異質詞語疊加起來,讓意群自我更新”(花瓶里的水裸了)(Guedj, 2000: 97-98)。比如 “vase où l’eau est nue”(里面的光線正在對理性進行榮譽懲罰)(Bousquet, 2008: 130), “l(fā)a lumière y fait amende honorable à la raison” (Bousquet, 1999: 29)。語義在異質的詞語間、在奇特的句法中被碰撞、被清洗;并在異質詞語的距離中自我展開、蛻變,在不同本質的事物間流轉并將它們聯(lián)系起來,最終脫離理性秩序,變得不可預測、晦澀誘人。除了詞語的大膽碰撞,布斯凱也常采用奇特的句法結構,比如“Reine transparente des images qui m’ont caché le temps, petite lumière dont mon regard est l’ombre enchantée” (眾多意象的透明女王,它們把時間遮蓋起來;小小的光,我的目光是它被蠱惑的影)(Bousquet, 1999: 38);這類句子打破隱喻和非隱喻兩種語言間的區(qū)分、消解固定事物意象、使得事物之間相互侵浸。在這種語句面前,智性解讀毫無用途,詩人和讀者的思想被迫直接地、甚至于猝不及防地撞上事物,沒有任何先在參考意義。讀者只能跟從近乎直覺式的感知任由意象層層疊加,繼而迷失在意象的交錯或光影與事物間微妙的互動中。與此同時,“意識在詩內的語句中不斷死去又重生。不是語句存在于意識中,而是意識被圈入語句中。而語句本身則在詞語之間,在詞語及其意象的爆發(fā)中自我滋生” (Bousquet, 1982: 24)。現(xiàn)代詩語言包含著對舊語言秩序與表達力的重思。詩語言對尋常詞匯之用法和意義的偏移不僅體現(xiàn)作者本人對事物、空間和世界的態(tài)度,也投射作家本人的行動。這種語言擺脫日常語言的連續(xù)性,打破詞匯間舊有關系,其目的并非使現(xiàn)實秩序與思想相對立,而是不斷重構被理性語言塑型的意識,并揭示一種新的語言與思想互動模式:語言不僅表述思維、還可激發(fā)新思維,并展開一片全新行動空間。
在布斯凱文論中,詩語句并非現(xiàn)實之倒影或思維堆砌之果,而是詞語碰撞所造成的意義遷移與更新的過程與場域。正如讓·保朗(J.Paulhan)(1999: 19)所說,“布斯凱致力于消弭思想和語言之間的距離,并時刻注意著將思緒和表意的詞語進行相互對照、相互拷問”。他眼中的詩是語言的冒險,對新語言的尋找又是詩人在感性領域和意識領域的冒險;詩人需要提高敏感度,密切觀察語言內部的意義變動。詞語只有通過不斷更新、超越、升華、出常,才能真正地表達個人存在,同時保持自身獨立性和無限可能性。事實上,擺脫理性和常識并追尋純粹呈現(xiàn)的意象模糊而多義,是詩語言和詩性思維無限自新的物質依托。所以,新的語言是一種高度個人化并且擁有內在生命力的語言,可以映照詩人的思想;那是一種“更天然,更純粹的思想,一種正在誕生的思想” (Bousquet, 2008: 301),在創(chuàng)作中不斷褪去復雜的外殼,返璞歸真,預告了純粹而渾厚的詩性。
對于充滿意象和碰撞的詩作而言,詩性的來源不是詞語,而是某種不可言述,卻又在意象互動中不斷閃現(xiàn)的微妙存在。布斯凱(Bousquet,1999: 30)曾在一封私人書信中明確解釋說他在尋找一種“晦澀而閃爍著意象的語言[……]。這種語言可以表達詩人所有的欲望,將生活變成一場介乎光和夢之間的游弋”。 詩人在尋找一種天然的語言,語句以印象為表,言說以感覺為體,讓閱讀的人不斷在理性認識、直覺洞見、潛意識思維和想象之間穿梭游弋,突破現(xiàn)有認知內容與方式,走向自我的全新表達,讓自我成為新的世界與謎題。語言在無限趨近感覺迸發(fā)和元表達之時才最接近事物的純粹呈現(xiàn) (pure présence)。菲利普·雅各泰(P.Jaccottet)(1994: 84)也曾描述這種存在“所有在純粹中迸發(fā)并保持純凈的,以及所有的純粹迸發(fā)運動都是謎”。微妙新意的根源在人本身,新意“進入我們內心,潛入其中最淵深的在處,同時已消逝無蹤” (Rilke, 2006: 86)。
布斯凱(Bousquet, 1980a: 48)的詩歌、小說和文論都是上述探索的痕跡:“寫作,是在構思新作品的同時學會蔑視剛完成的作品。成為自己的學生、孩子、敵人。一頁散文、一首詩,是一段段痛苦追尋的痕跡,是和自己對戰(zhàn)勝敗的紀念。這才是現(xiàn)代的”。這種作品觀意味著發(fā)現(xiàn)寫作行為的內在邏輯:把創(chuàng)作行為定義成追尋新意的過程,不斷用新作品去超越和取消已完成作品,不斷在思想和語言中實現(xiàn)新碰撞與發(fā)現(xiàn),始終用自我反思批判態(tài)度來保持作品的原創(chuàng)性、開放性與現(xiàn)時性。這種創(chuàng)作觀把創(chuàng)作過程和反思過程緊密結合起來,前者承載想象與經驗、追逐將現(xiàn)未現(xiàn)事物的過程,后者對語言規(guī)則進行整合,指出語言創(chuàng)新的動力、視野和方法,并對現(xiàn)有探索和書寫結果進行批評,從而不斷為寫作提供新的基礎和起點。通過打造契合直覺與思想動向脈絡的語言,布斯凱將寫作行為化作意識不斷趨向自身和事物本質和整體的運動經驗,對思想與世界之無限進行探索。
在充滿反思和創(chuàng)新的視野中,詩語言和作品意味著一種激越的存在狀態(tài)。詩人不僅需要指出語言是一個充滿不確定的總體,更需不斷為之創(chuàng)造新的內部秩序和外部資源。布斯凱(Bousquet,1980b: 47)認為,“詩歌不是思想的表述。當語句成為行動的源泉之時,詩就顯現(xiàn)了”。作為行動之源的純凈語言具有新的形而上價值。正如布斯凱(Bousquet, 1980b: 84)所言,“詩不是眾多語言中的一種,而是最大程度擺脫了回憶的一種語言,它讓我們抓住純粹的話語。純粹的話語是一種完整的存在狀態(tài),我們只是跟隨它”。換言之,全新語言誕生于高度批評的感性體驗,保持迸發(fā)時刻的純凈,不被歷史熏染,不被外界異化。這種詩論意味著語言不只是一種表現(xiàn)形式或認識工具:在全新詩語言的內部,意象與事物不斷相互悖逆、消解、更新,從而造成意義的多重性和思維活動的延續(xù)性,并隱約勾勒出一個完全他異性的在所。
詩語言意味著一個獨立完整的存在領域,“把語言視作認識自我的中介是荒誕的,因為語言的完美將我們排除在外,并展開另一個世界” (Bousquet, 1977: 42-43)。平常語言是思維活動的延伸,是與現(xiàn)實相對應的抽象符號;詩性語言則相對獨立于現(xiàn)實,擁有特定內動力與結構,詩作中的事物與意象短暫易逝并始終指向別處,詩意則不斷地在文本構思和思維閃現(xiàn)的時刻迸發(fā),在意識與自我內在深度碰撞的瞬間自我彰顯。
對事物的關注是現(xiàn)代人將自我從現(xiàn)實生活碎片中解脫出來的一種方式,也是布斯凱詩作的永恒視野。他認為對事物本來面目的揭示是詩的主要目標之一,“當詩人納粹而簡單地引證真實的時候,真正的詩就誕生了” (Bousquet, 1980b: 48);“詩首先是語言的冒險,其次才是詩人的冒險。一篇優(yōu)秀作品始于個人悲劇,終于對真實的客觀表達” (Bousquet, 1980b: 50)。對許多法國現(xiàn)代詩人而言,詩承載并揭露現(xiàn)代人對自身和外在世界的不斷探尋,將審美經驗和認知經驗合一。
現(xiàn)代詩人對外在世界的審美和認識在語言探索中進行。自蘭波起,詩人們開始尋找“新語言”,意識到詩語言應反抗前人留下的文學意象,用新的方式去言說和思考世界。從布斯凱的文論中可窺見他對詩語言的雙重要求:尋常語言是陳舊的,只能描繪事物外在并導致“詞語熄滅”,“語言磨損”,而“精心雕琢的語言無法在詩歌之外存活” (Bousquet, 1980b: 50)。換言之,普通的書寫與言說用精確度代替表達力,是對語言的異化,不能照亮言說對象,不能讓我們真正經歷想要命名的事件,也不能讓我們靠近事物的本來面目;而精心雕砌的語言又缺乏生命力和適應性。布斯凱希望他的語言徹底超越現(xiàn)實和象征、主體與客體的分別與對立,“重新成為一切存在事物的靈魂”,成為“自然和自我之間的共同心跳,成為對生命的感知”(Bousquet, 1999: 29)。 新的詩語言必須言說一切并飽含真實,回應事物和人的存在:“用萬物的聲和動言說,也為之言說”(Bousquet, 1989:113)。布斯凱通過簡單詞匯的碰撞,將個體經驗、想象和事物匯聚起來,并進行重構。認識與言說的過程是對事物的重新命名,意味著創(chuàng)造;詩對事物的認識試圖讓言說對象在詩人的精神世界中獲得飽滿、無限的生命。布斯凱對真實的關注和言說和對事物隱匿面的揭示實現(xiàn)了主觀話語、主觀感受、客觀詞語和客觀映照之間的同一化嘗試,指出詩人試圖成為世界的中心和象征。
布斯凱文論對語言和真實之間隔閡的思索集中在語言和認識論兩個層面。首要原因是西方語言的抽象性:“語言是藏洞、是簾幕、是氣窗。它像身體一樣揭示或掩藏;它用詞匯去看、去聽、去自我欺騙” (Bousquet, 1981: 85)。羅曼語是一種語音和語義并聯(lián)的符號,符號和指稱事物之間的關聯(lián)高度抽象,思維與真實生活間始終存有距離。這種抽象關系在漫長的使用中逐漸僵化。布斯凱似乎認為西方人只是幻想了世界,而沒能分享它的存在,正如維根斯坦(Wittgenstein)在《邏輯哲學論》中論述語言的遮蔽作用時所指出的,語言指稱的對象并非事物的實在,使人遠離現(xiàn)實。 “和語言結合的真實只是真實的表相” (Bousquet, 1982: 52)。因此現(xiàn)代詩人從前人手中繼承的語言用陳舊的體系代替了鮮活的生命與思考,抹除了世人作為個體生命對世界的參與,并不斷遠離真實。
次要原因是認識方式和感知結果之間的內在差異:“任何事件都有象征性和實在性兩種存在方式。對記憶而言,它是一個事件;對于思想而言,它是一副意象,而意象是對我們存在的表述” (Bousquet, 2008: 48)。語言表述的對象必須同時包含三重元素:思維、事件與感知。換言之,語言游移在兩種不可分割的運動中,一是指稱具體事件,二是揭示超越時間并具感性色彩的事件意義,卻無法兼顧之,因而造成表述的不全面和意義的本源流失。
語言指向偏離還有一個更深層的根本原因:理性認知方式的不足,外在表相與內在特性的二元對立。布斯凱(Bousquet,1999: 21)建議“不要被事物的表相所蒙蔽”。我們命名為真實的只是真正物質的表相、幻影,而非其本體自性。一方面,事物的本質深藏不露,唯有脫離了庸常陳舊的外在認知,才能在寫作途中逐漸發(fā)現(xiàn)并靠近那游移言語之外,卻又蘊含于個體生命之中的存在?!拔覀兠麨檎鎸嵉?,不過是它的一種表相” (Bousquet, 1982: 19)。 真正的物質是不可見的,“物質只是難以觸及的真正物質的影像,正是不可觸及的物質構成了我們思想的幽深之處” (Bousquet, 1982: 20)。 另一方面,理性認識方式具有片面性或欺騙性,“只有想象能讓我們認識周圍的人,只有想象才能穿透他們用思維編織的面具”(Bousquet, 1980b: 40-41)。個體直覺感性的認識方式被視為打破內外、性相二元對立的根本方法。在主體的理解活動中,事物呈現(xiàn)出物質性存在;在感性覺察中事物則更像一種等待或沖動,能和人產生真正的聯(lián)系。當詩人喜歡上一幅畫面或意象,就是在進行一次憧憬與回應,揮散表相,走向匿藏在事物背后的真實。這種批評意味著認識論的更新:知識不是一系列理念之和,而是主體與現(xiàn)象世界之間的關系,始終處于運動變化中。對于事物認識不足的直接表現(xiàn)是人喪失了自然而然為生命陶醉心悅的能力?!叭硕际敲宰聿磺逍训摹W云浣瞪捅唤尤胍粋€充滿奇跡的花園,卻失去了驚異感嘆的能力(……)我們只懂得欣賞萬物的表象,而對于生活的詩性感知則教會我們發(fā)現(xiàn)事物暗藏的美” (Bousquet, 1977: 14)。人與物或世界的真正相遇會打破理性認識的冷靜淡漠,充滿驚嘆、沉醉和熱切。
19世紀末20世紀初有不少法國詩人將詩視為革命性認識工具,布斯凱(Bousquet,1999: 47)同樣認為“詩能打亂世界的現(xiàn)有秩序,揭露它驚人的內在結構,只有這種結構才真正和我們休戚相關”。 事實上,超越事物的表相和尋常認知并不意味著反駁或規(guī)避意義的生成,恰恰相反,詩性表述方式和想象始終以客觀存在為表述對象和目的。在詩的自由空間里,物質與外形終于契合并相互指認。詩性意象與現(xiàn)實之間充滿張力,意象是對現(xiàn)實表象的否定與隱匿,同時卻揭示現(xiàn)實的深層本質,通過感官將人和事物真正聯(lián)系起來。獨立而活躍的詩語言不僅擴大藝術潛能、加深關于存在之物的認識,更為詩歌創(chuàng)作打開一種新的意義源泉:詩是對詩人本質的話語化,是現(xiàn)實的精要。
自康德起,想象被不少詩人視作理解事物整體和真正實在的能力。布斯凱將感覺與感性視作靈魂觸手,對事物進行直覺感觀式體驗是詩人向事物傾注靈魂的表現(xiàn),能揭示事物的本質與存在方式。如果說理性認識是間接而陳舊的,用集體記憶取代個人體驗,想象對事物的認識則是直覺性、碎片式、理想化的,調動所有感官,意味著個人在具體場景中與事物的真正接觸。所以“詩是某種現(xiàn)實的語言,我們的智性無法領會這種現(xiàn)實,但能在感性狀態(tài)下開墾它”(Bousquet, 1980b: 49)。在布斯凱的作品中,詩性想象旨在描述人對真實的追尋,把存在的荒誕與絕望轉換為意象,從而把沉重無盡的意義追求轉化為一場感官狂歡,并蒙上夢幻般光芒:“死亡是不可接受的,可我們都被投進這終將成為埋骨之地的世界里。所以我們求助于想象,讓想象為我們遮掩這殘酷的法則,把我們化為土壤滋養(yǎng)無處安放的真實之萌芽。精神的世界歌唱著冰冷的現(xiàn)世,詩人終有一天會被遺忘”(Bousquet, 1977: 12)。加斯東·巴什拉爾(Bachelard,2004)也認為通過想象覺察事物,意味著碰觸事物的靈魂,碰觸尚未成型誕生卻開始已經渴望生命的某種事物。對想象的運用使詩歌創(chuàng)造充滿活力與不確定性。然而,想象創(chuàng)作的意象本身并不是詩作的最終目的。意象“放棄了類比功能,激發(fā)讀者的想象力,但是并不給讀者提供什么可表征的物或對象”(Ortel, 1961: 267-268)。布斯凱筆下的“意象正在想象中”(Nelli, 1961: 18),可以不斷激發(fā)新的意義與意象,“想象創(chuàng)造意象,卻一直在意象之外,是永不可及的他在”(Bachelard, 2004: 6)。文學意象不僅是虛構或經驗材料的重組,也是精神和思想的框架。詩性語言不是簡單的編碼傳輸和解碼對象,奇特的意象、異化的詞語都暗含著面向真實的存在方式;在傳統(tǒng)信仰與價值坍塌的時代中,在孤單、病痛、死亡、戰(zhàn)爭的威脅面前,詩性語言成為一種慰藉和導向,將個人與他者聯(lián)系起來,打破個人獨自承受的處境。
布斯凱文論中的詩性想象是對西方現(xiàn)代理性認識論和語言觀的一種修補嘗試。布斯凱(Bousquet, 1999: 61)認為詩語言越是個人化,就越是容易為他人所懂:“我想打造一個屬于我的語言,但是所有人都能明白。用這種語言隱秘地傾訴,為人類所有的痛苦發(fā)聲”。因為想象是個人化的、經驗性的,而經驗和感性是人與人之間的共通之處。因此,語言觀中暗含著認識論維度:知識累積并不能保證思想和作品的客觀性;認識對象的普遍性,對存在、語言等人類共同精神框架的關注才是作品和思想客觀性的先決條件。 詩語言的發(fā)展不可避免地凸顯意識的作用和能動性。通過這種認識論,詩語言和詩作超脫了理性現(xiàn)實世界和夢幻想象世界之間的對立關系。
布斯凱通過詩語言尋找真實、言說事物隱匿真相的嘗試卻最終走向自我消解,因為他試圖讓語言成為真實本身,而非其符號象征。布斯凱希望建立起詞語和事實之間的等效性,賦予詞語外在現(xiàn)實的生命力、表現(xiàn)力、吸引力和影響力,“詩人都有一個共同目的:讓念頭與事實同一不可辨分,讓言說念頭的詞語具有現(xiàn)實的維度,并與之不分彼此” (Bousquet, 1977: 43)。 布斯凱似乎認為在不斷閃現(xiàn)的意象中,詩人通過直覺與感性與事物交融,并由此成為世界的一部分,此時語言就成為一種事實,與事實同質共性,不再是簡單的表征或指稱,成為可代替甚至取代事物的客觀存在?!艾F(xiàn)代文學有自主的存在,把自己與其他所有語言分離開來,形成一條深不可測的鴻溝, 從語言的表象或指稱功能回到語言的原始存在,即:語言首先存在與簡單有形的書寫行駛中,是事物上面的一個印痕,是散布在世界上的一個標記(這個標記是世界上最最不能抹去的形式的組成部分)”(??拢?017:47,45)。至此,詩人對于真實的追求被扭轉,介乎神學密語和游戲幻夢之間,布斯凱始終不斷構建,而后推翻先前所有作品和理念,讓無窮的詩性視野將詩人吞噬。
布斯凱對詩語言的探索代表了20世紀上半葉法國詩壇的一個重要訴求: 使語言包括多重內涵,兼容主觀感受與客觀反映、個體存在與客觀真實,從而摒棄導致文化危機的思維傳統(tǒng),將形而上問題重置進語言探索中?!罢Z言是人類活動的宿命性表達” (Bousquet, 1980a: 114),詩語言向人揭示事物的隱匿真相,將人重新和世界聯(lián)系起來。 “萬物皆在意識與語言中,又在其外。因為無論思考何物, 都首先必須能意識到該物,且必須將其表達出來, 并將我們封鎖在語言或意識的內部。從另一個意義上來說,意識和語言都是完全面向外部的,因為意識與語言只有在他們被外部世界所包含時,才反過來將世界封閉與自身之中”(Wolff,1997:11-12)。所以,現(xiàn)代“詩人的博弈對象,是一種屬于所有人的語言” (Bousquet, 2008: 73)。新的詩語言試圖消除人與人之間的隔閡,把被階層、文化分割的人重新聯(lián)系起來,讓大家意識到面臨著同樣的命運。
詩語言不僅揭示詩人內在深度,貼近個人感覺印象,同時也富含外在現(xiàn)實,探索存在客觀化,并試圖魅惑讀者,成為所有人的共有語言?!霸娛侨撕腿祟惷\之間緊密聯(lián)系的產物”(Bousquet, 1980b: 49)?!笆郎蠜]有兩個完全相異的人。對于詩語言的理解使得人與人之間的相似性爆發(fā)出來,我們都是來自同一個動詞,有著同樣的血脈” (Bousquet, 1982: 29)。存在的自然規(guī)律在主觀探索中被照亮,人與人的根本相似性在于我們面對同一個充滿幻覺、謬誤和分隔的荒誕世界;在于我們都需要重新認識自我、事物與他者。
“可感知物既非單純以夢境一般的 存在與我之中,也非以內在屬性的方式存在于事物之中:它是事物與我之間的關系,存在于我與事物的主觀聯(lián)系之中”(梅亞蘇,2018:7)。詩人借助個體語言探尋和構造自身和世界,并照亮個體與存在的關聯(lián)。在布斯凱的作品中,詩語言對于存在的探索包括兩個層面:解析個體存在方式或者個人對自身處境和存在的知覺,超越個體存在去認知存在的普遍客觀性。解析個體存在意味著詩人成為自己的他者、遠方視野和無盡期望。認識生命意味著“在生命的運行過程中,發(fā)掘生命內在目的” (Bousquet, 1982: 14)。詩人在自己的生命中建立一個內在秩序,并用創(chuàng)作去踐行?!拔覍κ挛餆o所期待,對人無所祈求。我所有的期待,都向自身討要。我期待未來的轉變,但并不執(zhí)著于此。我所期待的,是指引后人為自己建立生命內在秩序,從而獲得俯瞰主宰自己生命的能力” (Bousquet, 1973: 138)。 建立生命內在秩序的具體方式是通過創(chuàng)新與反思語言,將自我變?yōu)楦杏X,觀察和思索的對象,發(fā)掘個體經驗和所有作品的內在一致性與傾向。所以,當個體存在成為語言探索對象之時,詩人生命被展現(xiàn)成主動探尋和意義生成的動態(tài)過程。
讓個體存在成為認識對象,也意味著詩人對自己生命的主動構建塑形,從而擺脫充滿荒誕和偶然的被動命運。對于現(xiàn)有知識的反思性運用不僅是現(xiàn)代社會的活力來源之一,也是布斯凱創(chuàng)作的重要活力?!皩φZ言的持續(xù)思考使我在每一日的尋常生活中意識到自我救贖” (Bousquet, 1977: 61)。詩人通過詩歌構建自我,并把自己的生命變成開放的空間和熾熱的期待。 詩歌讓詩人的生命自我覺醒,然而個人生命意義的浮現(xiàn)和重塑并不是詩歌創(chuàng)造活動的終點,對于存在的個人化書寫才是創(chuàng)作的根本意圖,它把個人的生命變?yōu)槠诖?、變?yōu)橐环N渴望成為照亮存在的光。激發(fā)創(chuàng)作進化過程的生命沖動在布斯凱的作品世界呈現(xiàn)為趨向真實與無限的激情。
通過詩認識個體存在還意味著用語言探索、挑戰(zhàn)意識邊界,“人的思想中存在著一個不可言狀的深度” (Bousquet, 1989: 88)。 布斯凱眼中的世界可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承載意義的對象,另一部分是尋找對象與意義的主體。前者是顯性的,而主體和他的追尋都是隱蔽的,在詩作中浮現(xiàn)。20世紀20、30年代的法國先鋒詩人深受柏格森和弗洛伊德影響,注重討論意象與直覺、想象、潛意識的關系;認為純粹個人化的寫作、潛入個人欲望深處,對個人化“潛世界”的表述是通向人性的有效途徑。他們認為“在人的思想中有一種不可認知的深度,無論哪種表征方式都無法揭示它” (Bousquet, 1989: 88)。
現(xiàn)代主觀性起統(tǒng)一作用,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形式上的統(tǒng)一之點(庫爾珀,2019:383),“所有人都希望對自身存在的理解能成為照亮存在的高光” (Bousquet, 1973: 80)。布斯凱試圖在個體生命中揭示存在,因為存在的根本特質是運動,它只能在具體的生命中彰顯。換言之,詩人不僅思考人的存在意愿,也追問其存在潛能和事實,“人總在試圖厘清他對個體存在內含潛力的認知與參與”(Beaufret, 1971:17),而 “詩是我們在相對性存在中唯一能夠獲得的關于絕對存在的看法” (Bousquet, 1977: 15)。在詩領域中,存在的潛力與可能性體現(xiàn)在語言的極致使用中;換言之,詩人可以通過不斷加強發(fā)掘和展示美與真實的能力,借此擴張與豐富自己的存在,所以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存在是人的作品” (Bousquet, 1999: 217)。
然而,存在的客觀性決定了詩人對存在的理解需要突破個體邊界,擺脫現(xiàn)實的制約,達到“思維在時間之外,身體留在時間之中” (Bousquet, 1982: 39)。確切地說,詩人需要超越充滿被動、偶然、碎片和矛盾的個人生命,打造一種連貫、能動、高度總結的整體生命觀;從而俯瞰生活,重新賦予生命內在統(tǒng)一性,讓人不再被生活所經歷,而是主動創(chuàng)造意義,定義自我經歷。加斯東·巴什拉爾也曾強調超越性反思對人的重要性:“人之所以為人,在于他是對人的超越。我們要定義一個人,就必須考察他身上一切超越人類處境的傾向”(Margolin, 1974:121)。
詩語言是詩人打破個體經驗,是個體和存在、世界各自彰顯的結果。詩中語句是一種具體場域:在這個空間里,感覺和事實達到統(tǒng)一,個人和整體達到統(tǒng)一,個體存在的差異性和特點也得到包容與存續(xù)。只有通過創(chuàng)作不斷擴大意識領域,讓主體性和客觀存在相互敞開,才能發(fā)現(xiàn)語言與生命是同質的,才能領悟語言包含著人的起源、歸宿和存在之謎。正因為語言自身有無限可能性,才能夠在創(chuàng)作中揭示生命的無限可能性。布斯凱筆下的詩語言具有高度批判性和反思性,不斷自我突破、指向事物的隱匿真實,所以能夠表述超越性的生命觀。所以布斯凱認為詩人不是妄想家,他是尋找真實的人,尋找能指導俯瞰生活的真實。理想詩作中每一句言語都是對詩人的總結與超越。詩人通過對現(xiàn)實的超越,讓思想和行動不斷相互反映推進,由此趨向自由與常新。通過超越運動,詩語言承擔起生命的整體性和延續(xù)性,并代表了生命趨向絕對和自我完滿的本質運動。詩人在新的語言里逡巡,從言說自我和事物走向言說存在,并試圖讓自我言說成為對存在的言說。
布斯凱關于新語言的探索直指寫作源頭的思想、情感與沖動,也指明文學批評的任務之一:描述作品出現(xiàn)過程、揭示創(chuàng)作意圖對語言的影響。相關批評文論中語言更新的動力可以歸納為三方面:詞語之間的相互碰撞可產生新語言,詩人對事物的全新認識可產生新語言,對于個人內在的探索、對于個人生命體驗的描述或對存在的探索也可產生新語言。詩人主動引導意識活動,運用種種手段主動建構人與自身、與事物關系,激起事物間關系秩序的持續(xù)變化過程。在不斷趨向新奇、真實和無限語言觀的統(tǒng)攝下,作為生命經驗的詩便突破個體和虛構邊界,成為認知的場域和見證。詩語言成為獨立的意義體系和存在的意義空間,布斯凱用不斷迸發(fā)的寫作激情揭示事物隱匿真相,讓個人主體性和世界客觀性相遇,并從個體經驗和個體超越兩個方面照亮存在。創(chuàng)作行為就此成為存在的象征。當然,布斯凱清醒地認識到,詩人對于真實和存在的認識,是千萬種認識中的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