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子路曰:“愿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鳖仠Y曰:“愿無伐善,無施勞?!弊勇吩唬骸霸嘎勛又??!弊釉唬骸袄险甙仓?,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薄墩撜Z·公冶長第五》第26章
如果我能“穿越”回兩千五百年前,而且當(dāng)上了《論語》的總編,我愿意把《論語·公冶長第五》第26章選為全書的開篇。
原因之一,是重要的人物全部都登場了:孔子、顏回、子路、子貢,這個順序歷朝歷代基本沒太多異議。開篇第一章,就先讓前三號人物登場,我覺得比較符合位階。原因之二,這一章非常具有代表性,能讓我們看到孔子的魅力所在,也能讀到孔門的氣象所在。
一開始,“顏淵、季路侍”,顏回跟子路侍奉在孔子身旁。“侍”是以前師徒制的特點,學(xué)生陪侍在側(cè),跟著老師過過生活,看看老師的所有應(yīng)對,也包括看老師怎么開開玩笑、說說反話,甚至還包括如何面對南子那樣有爭議的女人。這時,老師就不只是“經(jīng)師”,而更是“人師”。
孔子閑來無事,忽然起了興頭,言道,“盍各言爾志?”你們怎么不說說自己的志向呢?
事實上,孔子之后,我們就不太容易看到有哪個儒者會老跟學(xué)生提這個問題。這是孔子很特殊的一點,他不時就要問問他的學(xué)生。大家尤其對照一下孟子,個中的氛圍與口吻,完全不一樣。
孔子言未落定,子路就說話了,“愿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他最大的志向,就是他的寶馬與貂皮大衣,能與朋友共享。譬如將現(xiàn)代的一輛頂級好車借出,最后變成被拖車拖著回來,4個輪子還少了一個,鈑金也凹了一塊,可他心里面沒有一點點的不爽,這叫“敝之而無憾”。
對我們來說,做到這樣是有點困難的。一般人在正常情況下,都是嘴巴說:“沒事!沒事!”可心里總是會嘀咕一下:“早知道,就不借給你了!”而有這種嘀咕,就是心里“有憾”了。
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能徹底“敝之而無憾”的,并不多見。子路所說的這種生命狀態(tài),在中國傳統(tǒng)的典型里,并不在儒家,而是在“俠”那里。
《史記》里面的游俠,就有這種氣質(zhì),也就是“俠氣”。中國武俠小說的傳統(tǒng)里,體現(xiàn)的就是這種“俠”的精神。
如果在諸子百家里面找,可能是墨家的“兼愛”更接近一些??茨釉诋?dāng)時的所作所為,“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救人之危、急人所急,真會感受到一種俠義的精神。墨家雖然在秦漢之后看似沒落了,可墨家的精神傳統(tǒng)從古至今一直都有,尤其是在民間。
“俠”的民間傳統(tǒng)有正、反兩面,若說負面,就變成了所謂的“黑道”??杉幢闶呛诘乐腥?,真上了檔次,也講究個黑亦有“道”。也要有可讓人佩服的人格特質(zhì),不然,又怎么能服眾?單單靠手段、靠耍狠,只能混到某個級別,不太可能成為真正的“大哥”;換言之,他肯定得有某種人格魅力,有某種“德”,必須符合某種“道”才行。
如果能夠理解這點,我們就可以明白,為什么司馬遷要把“游俠”寫到《史記》里。后代讀書人多半不屑于這些黑道中人,可在司馬遷眼里,他們的是非善惡固然有爭議,卻也有其動人之處與光芒所在。
就這個層次而言,司馬遷的生命狀態(tài)非常相近于孔子??鬃右矔吹侥承┍皇浪追亲h之人仍有其過人之處。
這個能力,按說是儒家最該有的核心處,也就是孔子所強調(diào)的“恕道”?!八 笔恰叭缧摹?,將心比心,穿透表象,看到人的最骨子里去。這也是最重要的“格物”。
從子路的生命形態(tài),我們可以看到早期的孔門里,儒家與俠客可以有某種程度的接軌,換句話說,本來儒跟俠是可以交通,并非對立的??上?,后來的儒者鮮少有子路這樣的生命狀態(tài);加上儒者越來越強調(diào)純粹性,“純?nèi)濉痹絹碓秸莆赵捳Z權(quán),從此,俠義的精神淡薄了,儒門的氣象也變小了。
子路之后,接著,顏回講話了。顏回說,“愿無伐善,無施勞”?!吧啤?,是善意,是好事,是被認可的作為。所謂“伐善”,就是被“善”所“伐”,就是因為“善”而傷人或傷己。
“善”是樁好事,為什么又會傷人傷己呢?中國人說陰陽,“善”與“不善”不是二元對立的關(guān)系,而是陰陽的相生相克與流動互轉(zhuǎn)?!胺ド啤本褪且颉吧啤倍隽恕安簧啤??!昂眯霓k壞事”,這很常見;如果辦了壞事,還拿自己的“好心”來開脫,說得振振有詞,甚至還自覺委屈、自哀自憐,顯然,這就被“善”所“伐”了。事實上,只要把自己的“善”太當(dāng)一回事,大概就要出問題了。所謂“伐善”,就是對于自己所存的善念、所安的好意,不僅放在心頭,還久久不能忘懷?!胺ド啤钡那邦^再加個“無”字——“無伐善”,則是將對于別人種種的好、種種的善意,都能像浮云一般,過了,也就過了,完全不掛在心上。
這種生命狀態(tài)就更難了。今天我們只要回頭想想最日常的家庭生活,大概就明白了。譬如說,倘使我們?yōu)榱硪话胝J真做了些什么事,或者付出了些什么辛勞,對方卻絲毫不領(lǐng)情,這時,我們不僅心里不是滋味兒,可能還會心生不平,甚至多有惱怒。而就根本說來,早先如果沒做這些事、心里沒有存這個“善”,也就不可能有后來的憤怒;恰恰因為有了這個“善”,我們又在意,才會好事變成了壞事。大家知道,當(dāng)我們的生命還不夠通透之時,常常會讓一件件的好事“莫名其妙”地變成一件件的壞事,于是把自己弄得很難受、很沮喪。這“莫名其妙”的關(guān)鍵,正在于我們對人的“好意”不知不覺中已成了心里的一種執(zhí)念,自己老在意曾經(jīng)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這就是“伐善”。
顏回與子路二人的志向,初一看,像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可細細一想,就某個層面而言,卻完全是同一回事。他們最大的心愿,無非是把生命的“實然”與“應(yīng)然”徹底結(jié)合起來。當(dāng)“實然”與“應(yīng)然”能完全統(tǒng)一,人就是個真實的人,人就是個不撕裂的人;人能真實而不撕裂,才會有最根柢的身心安頓。
“愿無伐善”后面的這3個字——“無施勞”,歷代爭議很多,我傾向于跟“無伐善”并列成一組對偶的詞句?!吧啤笔潜徽J可的作為,“勞”是付出的努力與辛苦。從這個角度來解釋“無施勞”,剛好跟“無伐善”形成對比?!胺ド啤笔钦f做了好事,如果沒人感激、沒人稱贊,你心里會不爽;“施勞”是很努力地付出,覺得即使沒功勞,至少也該有些苦勞,可一旦這功勞與苦勞統(tǒng)統(tǒng)被忽視,甚至被一筆抹殺,心里就會有委屈,會有抱怨,會心有不甘。
這樣的“伐善”與“施勞”,其實都是我們非常熟悉的心理狀態(tài),我們可能常常都處于這樣的狀態(tài)中。這些善啊、勞啊,本來都是好事,可一旦太在意,太當(dāng)回事,就會在心里不斷翻攪,澎湃洶涌,平白增添許許多多的糾結(jié),于是就產(chǎn)生這樣的念頭:我何必對人這么好?憑什么我要做得這么辛苦?這樣的狀態(tài)愈演愈烈之后,甚至?xí)圃斐瞿承_突。這也是為何我們?nèi)松蟹N種的具體目標(biāo),一旦達成,卻往往發(fā)現(xiàn)煩惱可能才真正開始,而不能獲致內(nèi)心真正的喜悅與踏實感。
孔門師生似乎很早就看清楚了更接近本質(zhì)的這一層。所以,他們言“志”,都沒談得那么具體,而是著眼于更根柢的生命狀態(tài)?!盁o伐善,無施勞”,明亮通透,心中無事,這是顏回的生命氣象。他的這種生命狀態(tài),直接跟道家相通,也與佛教相通,尤其是禪宗。
孔門兩個大弟子,一個與俠相通,一個與禪、道毫無隔閡,這就可看出當(dāng)時孔門的宏大氣象。
今天大家關(guān)注有沒有一個好工作、一間好房子,這當(dāng)然重要,但孔門(乃至整個儒釋道三家)都去問更后頭的那個問題——假設(shè)你有個好工作、有了好房子,然后呢?
(摘自中華書局《樂以忘憂:薛仁明讀〈論語〉》)